“那个胡美人……”她回头看着谭伶,“她住在哪里?”

谭伶道:“她跟江贤妃方昭容等住在芳荷殿。怎么,娘娘莫非是疑心她?”

芳荷殿跟太后所住的崇阳宫有一段距离,再说太后身边那么多人,胡漫春纵然捣鬼,也不可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瞒天过海。

当夜,山风呼啸,天色阴沉,仿佛要下雨似的。

崇阳宫那边突然派了人来传仙草过去。

谭伶道:“太后向来不喜让娘娘晚上劳动,这次却怎么了?”当下忙叫太监拿了雨具等,陪同出门。

来至崇阳宫,还没进门,却嗅到一阵缭绕的香烟之气,仙草有孕之人,对这些气息格外敏感,当下便遮了遮鼻子。

众人簇拥着她上前行礼,见太后半靠在紫檀木的罗汉床上。

太后道:“不用多礼,你过来。”

仙草起身走到榻边上,太后打量着她,突然握住她的手腕。

太后的手冰凉,握在腕子上一阵森寒,她盯着仙草道:“你告诉本宫,你是谁?”

仙草心惊,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太后这话……从何说起?”

颜太后直直地看着她:“你如何不说?回答本宫。”

仙草垂着眼皮,轻声回答道:“我自然是鹿仙草,是皇上封的德妃,是禹泰起禹将军的妹子。”

沉默中,颜太后说道:“你不是徐悯?”

仙草抬眸,眼中流露愕然:“太后?”

颜太后在她脸上仔细地看了半天,目光下移落在她的肚子上,终于摇头:“不,你当然不是。怎么可能,那不过是无稽之谈罢了,世上哪里会有这样荒唐的事情。”

仙草道:“怎么太后突然间……莫非是有人对太后说了什么?”

颜太后却并不回答,她抬头,直直地看着头顶给灯光照耀下闪烁不定的屋顶,此时此刻眼前尚且幻化出那张她无法忘记的脸。

“是本宫赐死了徐悯不错,”太后喃喃道:“那么,你告诉本宫,她是不是觉着很冤枉。”

仙草道:“这个我又如何能知道。”

颜太后道:“你不知道?那你又知不知道,本宫为何要赐死她?”

仙草垂头不语。

颜太后的眼中突然有淡淡的泪影涌起。

噼里啪啦,外头似乎是下雨的声音,弄的人心都乱了。

太后的目光下移落在仙草脸上:“我想你该知道的。”

两个人目光相对,太后靠近了她,轻声道:“你知道的,对不对?本宫……本来当她是个大好人,若说那后宫之中有一个我喜欢的人,那就是她了,——就如你那时候骂过我的话,你骂得对,她的确对我很好,原本我对她、也是心存感激的,我曾经以为我们会很好。”

仙草隐隐地有些战栗。

“可是,”颜太后却又变了语气:“可是她、她怎么能做出那种叫人不齿的事,她怎么能……对着踞儿下手。”

仙草咬住唇。

太后却死死地抓着她的手:“你告诉我,她怎么能对踞儿那样,就算她不知廉耻,也不该拉踞儿下水,我那么敬她爱她,她却去祸害我的孩子?!你叫我如何能够容忍!”

仙草已经无法听下去,她闭上双眼,眼中隐隐地有泪光沁出。

太后压低着声音,可声音却仍像是在低低地咆哮:“你说,我赐死她,可冤枉不冤枉她?”

仙草生生地咽了口唾沫,终于她忍无可忍道:“太后其实、是误会了。”

“误会?”颜太后诧异。

仙草道:“那件事,不是她的本愿。太后如果想知道真相,难道没有问过皇上?”

颜太后直直地盯着她:“这种事情我怎么能跟皇帝提起?我不怕自己没脸,也怕皇帝没脸!”

仙草苦笑。

如何跟太后解释呢?说“小鹿”对皇帝下手,阴差阳错的却害了徐悯?

她现在可正是“小鹿”啊。

太后却焦急万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本宫!你告诉我!”她急切地抓着仙草,好像要把答案从她身上抖出来。

仙草给她晃得有些头晕,此刻谭伶也退后到了殿门口,无人在跟前儿。

终于,仙草握住太后的手。

她定了定神,深深呼吸:“当时,是有人给皇帝下了迷/药,太妃……赶去制止,谁知道却反而……”

颜太后不等她说完便大叫:“不是!”她瞪着仙草:“你胡说!”

仙草一笑,淡淡道:“如果太后真的如你自己所说,对太妃心存感激跟喜欢,就该知道她的为人,以她的为人,怎么会去对踞儿下手。”

颜太后愣了愣:“你、你说什么?你叫皇帝什么?”

仙草道:“太后,你弄疼我了。”

颜太后看着她云淡风轻的脸色,这样似曾相识。

心底那张脸刹那间又浮了出来。

“你到底……”一句话未曾说完,太后突然捂着胸口,脸色大变。

同时,有一点血渍从太后的嘴角隐隐沁出。

仙草双眸微睁,大声叫道:“谭伶!”

第 170 章

皇帝的车驾在往避暑行宫的路上, 遇到了从行宫赶来传讯的太监。

那太监只说太后突然“病重”, 让皇帝尽快前往。

赵踞闻讯急忙弃了车驾,点了一二百的禁军, 亲自骑马往山庄急赶。

此刻山雨淋漓,避暑行宫跟汤山浸润在云雾跟水汽之中,竟莫名地透出了几分秋日的萧瑟寒意。

皇帝带人快步入内, 来至崇阳宫,远远地就见殿门口等候着许多的宫女太监, 并随驾太医,见皇帝驾到,众人纷纷跪倒在地。

皇帝迈步进内, 便嗅到一股药气扑面而来令人窒息。殿内却也立着许多人,是众妃嫔在此处伺候着,没想到皇帝来的这样快, 当即也都齐齐躬身迎驾。

赵踞目不斜视, 疾步来至寝殿,一眼看见当前榻上的颜太后。

太后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动也不动,竟不知生死。

赵踞的心蓦地揪紧, 忙冲到榻前:“太后!”

颜太后紧闭双眼, 脸上却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地黑气, 并不应声。

赵踞握住太后的手,竟如冰一般冷。

皇帝连叫了两声太后不应,他忙回头:“这是怎么回事?”

方太妃, 江水悠跟仙草,冯绛都在床边,除此之外还有谭伶,太后贴身的人跟几个太医。

此刻方太妃的双眼泛红,闻言垂头道:“我们也不知到底是怎么样,太后就昏迷不醒,叫太医来查看才说是中了毒。”

赵踞红着双眼看向旁边的太医:“你说。”

太医惴惴不安地,用极小的声音说道:“回皇上,太后所中的像是、鸩毒。”

听到最后两个字,赵踞的心猛然跳了跳,旋即又是一阵剧痛。

皇帝当然知道鸩毒的厉害,他在赶来的路上还怀着一丝希望,想那消息只是太医们夸大其词而已,可如今竟然听说是中了鸩毒。

要知道鸩酒入喉的话能即刻叫人丧命,太后此刻还有一线气息已经是侥天之幸。

赵踞喃喃:“你说什么?太后怎么会中那种毒?”

太医冷汗涔涔:“臣实在不知。”

赵踞回头,目光从方太妃身上掠过,在伺候太后的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是江水悠,仙草两人。

目光在仙草身上停了停,就仿佛有人拿针刺中了皇帝的眼睛似的,他的瞳仁蓦地缩了缩。

太后所中的的确是鸩毒,只不过是鸩毒之中的黑鸩。

这种毒入了人体之后,会将人本身的恐惧感放大,令人情不自禁地产生一些幻觉,而不会立刻身死。

但若是毒素累积,毒发之后,却会无药可救。

幸而之前仙草见势不妙及时地叫了谭伶,谭伶毕竟走南行北经验丰富,何况身为镇抚司的人,对这种毒他也并不陌生,见状便忙先行封住太后身上几处要穴,才命叫太医。

太医们又急忙以银针刺血、并灌入汤药等紧急施救,正是因为这样缓了一缓,才没有让太后当即毙命。

皇帝万念俱灰,知道逼问太医也是无用,当即挥手叫人都退下了。

方太妃等本欲劝皇帝几句,可却又不便开口,彼此相看,仍是悄悄地先行离开。

冯绛见大家都要去了,她也正要走,却见仙草没有动,于是上前拉了拉她。

仙草正看皇帝,却见他只盯着榻上的太后,竟像是失魂落魄的模样。

雪茶在皇帝身后,想劝又不敢,只暗暗地着急掉泪。

她默默地看了会儿,正冯绛来拉自己,于是就也随着冯绛一块儿去了。

仙草往外走的时候,见外头谭伶正在跟高五低低地说什么。

谭伶见她出来便走了过来。

仙草止步道:“高公公若是有什么吩咐,你留下来就行,不必跟着我。”

谭伶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掉以轻心,何况高公公这边人手也够了。”

仙草看一眼不远处的高五,却见他正冷冷地瞥着自己。

冯绛也瞧见了,当即哼了声:“那臭太监是什么眼神,当我们是什么。”

仙草回过神来:“冯姐姐,你先回去吧。”

冯绛道:“我跟你一起走。”

仙草道:“不,我还有点事,你自己先回去吧,只不过现在是非常时刻,你虽然有武功却也不能掉以轻心,一定要事事留心。”

冯绛迟疑道:“那、那好吧,你有身孕,昨儿又熬了一夜,可别再四处乱走了,要保养身子才好。”

“放心。”仙草向着她莞尔一笑。

目送冯绛去后,谭伶说道:“娘娘是不想跟冯昭仪同行,怕给她招灾惹祸吗?”

仙草道:“太后出事的时候只有我在身边,皇上这会儿太过悲痛还没反应过来,事后自然会追查,你这样说可见你也想到了,或者是高五公公跟你说的?”

谭伶道:“娘娘不要在意高公公,他也是尽忠职守,一心为了皇上。”

仙草说道:“我宁肯他尽忠职守,能够查明真相。”

谭伶叹道:“不管这是什么人动的手,他可是一刀子戳到了皇上心里去了。”

皇帝从没登基的时候就见识过世事艰难,到如今对皇帝来说,好像没什么能够难倒他的,但是太后毕竟是他的生母,母子天性,也是皇帝最大的软肋。

谭伶说了这句,又忙道:“咱们还是先回去歇息片刻,毕竟娘娘身子要紧。”

仙草却道:“那个……胡美人如今在哪里?”

谭伶道:“原先在荷香殿,因为给太后不喜,方太妃就罚她在荷香殿后的小佛堂内抄经念佛,不得外出。”

仙草道:“你带我去看看这个人。”

谭伶有些迟疑:“娘娘……”

仙草一笑道:“都说她像是徐太妃,我却还一眼都没见过呢,今儿也是时候该见见了。”

谭伶对上她笃定的眼神,想了想又先劝道:“娘娘先前早饭也没有吃,好歹先回去,换一件衣裳,吃点东西,就算自己不想吃,也要为了龙胎着想。”

仙草听他说的有些道理,于是便先回了内殿,吃了半碗粥,稍微梳洗整理,才往荷香殿后小佛堂而去。

因下过雨,地上处处都闪烁着水光,给山风吹拂,荡起片片涟漪,上下台阶都须格外小心,谭伶不离左右地跟着。

仙草来到小佛堂的时候,正好天色隐隐地有些要放晴的意思,一道光从阴云里透出来,射落在佛堂前的台阶上。

仙草拾级而上,还没进门,就看见有个人跪在佛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似在敬佛。

门内的宫女正在躲懒,后知后觉看见仙草,慌忙报德妃娘娘驾到。

佛前跪着的女子一颤,这才慢慢地站起身来。

她转过身,向着仙草屈膝行礼:“臣妾参见德妃娘娘。”声音倒很是动听。

仙草静静地看着面前之人,她早就听说了无数有关胡漫春的传言,如今亲眼所见,其实倒也不觉着她格外的像自己,只不过惊鸿一瞥中的眉眼似乎有那么三四分。

难以想象,皇帝居然对着这张脸而沉迷。

仙草定了定神:“外头都翻了天了,你倒还稳得住。”

胡漫春低眉顺眼地忙回答道:“臣妾之前听闻太后有恙,因太后不太喜欢臣妾,所以不敢前往,只在这里给太后念经祈福。”

仙草一笑:“你果然乖巧,怪不得皇上喜欢你,你抬起头来。”

胡漫春闻言果然慢慢抬头,她的脸前儿给太后打过,此刻还有些许的青肿,但是肤色白皙,眉清目秀,又加上一袭轻绯色的立领衫子衬托,看着越发有几分楚楚可怜。

望着她这般神情,仙草似乎能想象到她在皇帝面前是如何的温顺可人,皇帝毕竟还是很吃这一套的。

仙草敛神道:“都说胡美人容貌过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只是……当时本宫封妃的时候如何不曾见过你?以后也不曾见你前往请安。”

胡漫春怯怯地说道:“请娘娘饶恕,这本是皇上曾特别吩咐,让臣妾不要去宝琳宫,至于原因臣妾也不知,并不是臣妾故意无礼怠慢。”

仙草点点头:“原来是皇上吩咐,必然是皇上觉着我性子不好,怕你过去后会吃亏,这是皇上疼你呢。”

胡漫春恰到好处地笑了笑:“多谢娘娘这般抬举臣妾。”

仙草走到她身旁,道:“只可惜,太后不太喜欢你的脸,这脸上还疼吗?”

“谢娘娘关切,已经不疼了,”胡漫春收敛了笑,她抬手在脸上拢了拢,苦笑道:“太后好像格外讨厌臣妾,大概是臣妾的长相不入太后的眼。”

仙草道:“你可知道为什么?”

胡漫春迟疑地看了她一眼:“臣妾……”

仙草道:“你大概也听说过,毕竟在宫内这么多日子了。”

胡漫春小声道:“臣妾曾经隐约听人说过,说臣妾长的、似乎像是一个人。”

仙草抬头看着面前那尊慈眉善目的金佛,轻声说道:“像谁?”

“像是、”胡漫春道:“像是之前给太后赐死了的徐太妃娘娘。”

仙草道:“你进宫之前,没有人跟你这么说过?”

胡漫春吓了一跳:“进宫之前?臣妾进宫前还不知徐太妃娘娘是何人呢,何况宫外也没有人知道太妃长的什么样儿,怎么会……有人说过。”

仙草觉着有些累,便走到旁边的圈椅上缓缓落座:“我之前虽不曾见过你,却也知道你的来历,你是苏州人士,父亲是个学究,只不过在你入宫之后不多久就身故了。”

胡漫春低着头:“娘娘怎么……对臣妾的出身这样感兴趣。”

仙草道:“我自然感兴趣,你的出身很是一般,却能够在内务司那样严格的择选中脱颖而出,在新一批的秀女之中最先得圣宠,不仅是我,所有人都对你很感兴趣。”

胡漫春微微笑了笑:“其实臣妾也听说过,当初的淑妃娘娘家世也是寻常,却也是第一个得圣宠的,最后还给封为淑妃,可见后宫里不靠别的,只是皇上的恩宠罢了。”

仙草淡淡道:“你倒是胆大,敢用淑妃来自比。”

胡漫春忙请罪:“臣妾一时口快逾矩,请娘娘见谅。”

仙草盯着她道:“不要再提淑妃,她也不是你能随意提及的。何况淑妃是容色出众,而不像是你一般。——你可知道内务司经手秀女的人里有多少见过昔日徐太妃的?”

择选秀女的程序十分繁琐,内务司里有资历的老人多半都曾见过徐悯,就靠胡漫春这张脸,那些人但凡心里有点数的就不会放她过关。

所以胡漫春居然能顺顺利利上来,此中必定有人行事。

胡漫春露出一副迷惑的表情:“娘娘这、这是什么意思……是了,多半是没有人察觉臣妾像是那位太妃,又或者,有人就算察觉了,兴许也是念着太妃的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