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自打大公主事后, 江水悠便一直病而不起, 先前才有起色,又遭皇帝贬黜,自然郁结五内, 先前太医们奉命来诊看,也早就说情形不妙,有今日其实也并不为稀罕。

赵踞并没言语。

来至平章宫,宫门口的太监们纷纷跪地,皇帝进门前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匾额,目光却仍是冷静无波。

一路进入内殿,伺候的人虽多,却都鸦雀无声,均都低头跪在地上,寝殿内竟有些凉森森的。

皇帝到了榻前,垂眸看向榻上之人。

江水悠脸色苍白,此刻看着很安静之态,早不似她才进宫时候那样自作聪明的样子了。

半晌,皇帝才又转回身,见刘昭容垂首在侧,便说道:“这种事不必总让皇贵妃操心,刘昭容你跟司礼监协力,好生料理贤妃的后事。”

从来都是江水悠协理六宫,负责处置这些事情,如今却又有别人来替她料理身后之事,真是……风水轮流转。

众人纷纷领命。

皇帝说完了这句,背负双手,如同来时一般有条不紊、不疾不徐地往外去了。

赵踞离开了平章宫,走了数步,回头又看一眼那平章宫三个字。

这会儿那夜江水悠的话竟又在耳畔响起:

“这世间没有女人会受得了自己喜欢的人跟别人亲热,除非没有动心,并无爱意。”

“她现在又不是一个人,她要考量的太多了。”

“迟早晚会……离心离德。”

赵踞的眼神渐冷,最终轻轻一哼,转身去了。

皇帝往乾清宫而回的时候,又有内侍来报了个消息。

这消息却让皇帝着实地诧异起来。

他转头看着那内侍:“当真?他说他是……”

那小太监竟是满脸喜欢,欢天喜地地笑道:“回皇上,千真万确,奴婢亲自跑去看过了,的确是……”

赵踞的眉峰微动,原先冷肃的眼神里泛出了一抹笑意:“传他入内。”

小太监喜喜欢欢地磕了个头,起身往外跑去。

赵踞转头看着那太监离开,过了片刻才笑道:“这个狗奴才,倒知道回来。”

那小太监飞也似的赶到宫门处,还没靠前,远远地便按捺不住地叫嚷道:“公公,公公快!皇上传您了!”

随着这一声唤,就见有四道人影从宫门底下走了进来,最前的是个小孩子,扑棱棱地跑了会儿,因为跑的太急,几乎摔倒。

后面一道高挑的身影,清秀的容貌,满面灿烂的笑意,身着一袭鹅黄色的缎袍,赫然正是雪茶。

除了前头那乱跑的孩子,雪茶的双手中各牵着一个孩童,左手边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右手边是个稍微矮个些、却也粉妆玉琢的男孩儿。

那小太监笑眯眯的,显然十分激动:“公公!奴婢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您。”虽然高兴,却也忍不住喜极而泣,忙抬起衣袖擦泪。

雪茶抬手在那太监头上敲了一下:“才见面就哭哭啼啼的,难道我会死在外头不成,你这个乌鸦嘴。”

小太监忙噗噗地吐了两口,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泪汪汪道:“这嘴该打。”

雪茶笑道:“快罢了,我虽然在外头,却也受着皇上跟皇贵妃娘娘的福佑,自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的。”

小太监擦干泪水,嘻嘻笑道:“是是是,就是这样!”说话间又看向他身边带着的三个孩子,因又有些疑惑地问道:“这几个小孩子是……”

雪茶咳嗽了声,道:“还敢多嘴,还不快带我去见皇上!”

小太监跳起来:“我高兴的昏了头了。”

当下忙带着雪茶往乾清宫而去,他身边那三个孩童起初还有些拘谨,渐渐地都也放松下来,不住地左顾右盼。

这会儿宫中也都传开了,说是雪茶公公忽然回宫了,雪茶的性子和善,毫无坏心,有些太监宫女们犯了错的,撞在他手里、或者去跟他求个情,他都会暗暗照顾着,所以在宫内的人缘最好。

那些太监宫女都很是喜欢他,闻讯纷纷地跑来探看。

一时之间从宫门到乾清宫这段路,几乎成了雪茶的认亲大会,走起来不免缓慢。

那跑在最前的小孩子见了,他却一点都不害怕,蹦蹦跳跳地往前,张手扎脚地爬上了台阶。

先前赵踞因为听说了这消息,毕竟是从小跟着自己的人,心中喜欢的开花,但是脸上却还不动声色的。

谁知回到乾清宫等了半晌,仍是不见人来,赵踞暗暗着急,又不想叫人去催,便起身走到殿门口往外张望。

正在打量,却见殿前的汉白玉台阶上有一个小家伙扎扎舞舞地爬了上来。

赵踞双眸微睁,正好跟那小家伙打了个照面。

那孩子对上赵踞的双眼,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样似的,便呆呆地坐在原地没有动弹。

这会儿殿前的侍卫跟太监们也发现了,有几个便赶过来要拦着那孩子,突然听到皇帝说道:“不必拦他。”

赵踞打量着那小家伙的脸,却见他生着一双极为打眼的浓眉,虽然年纪还小,但小小地脸上却带着坚毅之色,不用问,皇帝已经知道这是谁家的小孩儿了。

赵踞嘴角一挑,上前一步:“你是……俞天成?”

那孩子睁大双眼:“你怎么知道?”

赵踞笑道:“你父亲是禹泰起,你还有个妹妹叫禹惜儿,对不对?”

小孩子眨了眨双眼,突然看见赵踞胸口上那张牙舞爪的刺绣金龙,他一呆之下便忙爬前两步,竟是一本正经地双膝跪在地上,规规矩矩地磕头说道:“皇上万岁万万岁!”

这一下把赵踞惊喜非常,连他身边的高五跟洪礼也都惊愕异常。

赵踞笑道:“你怎么知道朕是皇帝?”

俞天成抬头认真地说道:“雪茶叔叔说皇上是穿龙袍的,你就穿着龙袍,雪茶叔叔还说见了皇上要磕头,要说‘皇上万岁万万岁’。”

听了这样奶声奶气的话,高五跟洪礼两个虽向来阴沉内敛,此刻也都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

赵踞哈哈一笑,亲自走到跟前儿,俯身把俞天成扶了起来。

小家伙随着起身,昂头看着赵踞,突然说道:“雪茶叔叔说皇上生得顶顶好看,果然他没有骗人。”

赵踞一愣,继而忍笑道:“你这‘雪茶叔叔’倒是什么都跟你说,他现在在哪儿呢?”

俞天成转身打量了会儿,挥手一指:“在那里!”

这一挥手自有气势的手势,倒是颇有几分禹泰起的风范。

赵踞抬眸,果然见许多的太监簇拥着雪茶,每个人都笑逐颜开的,像是见了什么大可喜之人,竟然全没留意到皇帝在这里瞧着他们。

赵踞笑道:“没想到雪茶这样得人心。”

洪礼在旁怕皇帝不高兴,便陪笑道:“雪茶才回宫,这些人就忘乎所以了,让奴婢去呵斥他们。”

“不必。”赵踞一笑制止。

高五却疑惑道:“雪茶身边还带着两个孩子,那是……”

先前夏州跟京城自然信报来往不绝,禹泰起喜得龙凤胎的时候也曾立刻写表上奏。

所以赵踞知道那男孩子叫做俞天成,故意用“俞”,是为了纪念当初河阳俞家之意,女孩子却取名禹惜儿。

此刻定睛看去,见雪茶身边的确有个小女孩子,眉眼里略有些娇怯的样子,自然是禹惜儿无误了。

但是另一个男孩子……

赵踞跟高五洪礼正在思忖,不料旁边的俞天成口出惊人之语,几乎把这三个人都惊得体无完肤。

赵踞看着那孩子清秀眼熟的脸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连高五跟洪礼都有魂不附体之感。

雪茶“衣锦”回宫的消息,自然飞一样地传开了。

紫麟宫里,仙草正在跟刘昭容一边吃茶,一边商议为江贤妃料理丧仪等事,就见谭伶箭步而入,满面惊喜掩不住。

仙草听了消息,喜的心头发颤,连连问是不是真的。谭伶笑道:“有人亲眼见过了,这会儿正往乾清宫去,想必那边拜见过皇上,自然是要来紫麟宫拜见娘娘的。”

仙草却等不及雪茶来到,忙道:“起驾去乾清宫。”

刘昭容微怔之下,便也笑道:“果然雪茶公公为人最好,不仅是娘娘喜欢,连谭公公也都高兴成这样了。”

刘昭容虽常来紫麟宫,但还是头一次见谭伶也这般喜形于色。

谭伶才要请罪,突然间又想起一件事,便道:“对了,听他们说,雪茶这次回宫还带了三个孩子。”

仙草才叫宫女进来更衣,闻言一愣,迟疑地问:“你说……三个孩子?”

仙草当然也知道禹泰起得了一对龙凤宝宝,如果说雪茶这次回来带了那两个孩子,又怎会是三个?难道不知不觉中又多了一个?

谭伶道:“是这样说的。”

刘昭容忙过来帮着仙草整理衣裳,又含笑道:“娘娘何必着急,横竖一会儿亲眼见到了。”

仙草才笑道:“说的是。我太心急,竟自乱起来了。”

当下谭伶也过来帮手,很快整理妥当,里头怀敏见他们这样热闹轰动的,便也跑了出来,非要一块儿跟去。

当下从紫麟宫起驾前往乾清宫,不多时于宫门前落了肩舆。

在皇贵妃肩舆才到之时,殿门口已经有太监扬声通禀了,仙草双足才落地,从乾清宫里就已经先跑出一个人来。

仙草定睛看去,却见面前的人白皙的一张脸,眉目中带着惊喜交加的熟悉笑意,不是雪茶又是谁?

仙草张了张口,本是极迫切地跑来要见他,但真的见了面,却竟不知要说什么,声音还没有冒出嗓子眼,泪却先从跑了出来。

雪茶的眼圈也红了起来,他上前一步便要下跪:“娘娘……”

仙草不等他跪下,便早俯身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臂:“你真的回来了。”她带笑说了这句,泪却从眼中坠落下来。

雪茶抬头见她这样,一时也流了泪:“小鹿……”

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是泪汪汪的,却并没有再说别的,但就算如此,心中却早就万语千言。

还是身边的怀敏抬着头看着两个人,疑惑地问道:“母妃为什么哭了?”

雪茶听了声音忙低头看去,看见怀敏的脸,大吃一惊。

雪茶毕竟跟鹿仙草是从小的冤家,如今见了五六岁的怀敏,吓得几乎跳起来,只觉着就像是回到了那懵懂无知、大家还是冤家对头的时候。

“这这、小公主已经长这么大了?”雪茶呆呆地问道。

仙草笑道:“是呀。怀敏,这是雪茶公公,你不是曾经问你哥哥,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他吗?”

先前怀敏懂事后,拓儿常常跟怀敏提起雪茶,让怀敏十分好奇,这会儿见了,怀敏笑道:“你就是雪茶公公啊。”

雪茶看着她有点狡黠的笑,竟本能地有些怕怕的。虽然按理说面前的皇贵妃才是小鹿的元身,但因为跟仙草相处了这许久,心理上早就认为她是徐悯,且因她向来的行事等等,雪茶早就忽略了外貌,如今见了这“小小鹿”,突然唤醒昔日的记忆。

仙草看了他这般反应,便知道他的心情,因笑道:“你又怎么了?”

雪茶打量了小小鹿半晌,却心绪复杂地笑道:“也罢了,要真的是她,倒也很好。”

以前彼此无知才互相仇视,后来逐渐明白了其中的一些不得已跟内情,可是过去却再也回不去了,如今见了怀敏,起初的心悸过后,却也由衷地觉着:兴许这冥冥中早有注定,真个儿是小鹿的话,倒是另一宗圆满。

这会儿谭伶笑道:“皇上还在里面,咱们进内说话吧。”

仙草反应过来,一手拉着怀敏,一边握着雪茶的手入内,又问道:“对了,听说你也带了几个孩子回来?”

才问出这句,雪茶的脸色就变得有些古怪。

虽然禹泰起在信上不便直说,但是仙草也猜到了禹泰起所娶的正是冯绛,只不过冯绛的身份不便曝露而已。

此刻进了乾清宫,却那殿内的确有三个小孩子,其中一个男孩子浓眉大眼,相貌堂堂的,一股勇毅的气质,果然像极了禹泰起,而另一个女孩子,细细看来,眉眼间又有几分冯绛那种飒爽气息。

仙草心中替禹泰起高兴,不由温声唤道:“天成,惜儿。”

俞天成性情外向,早在来夏州之前,就给父母耳提面命过多少次,说自己的姑姑在京内,见了面要如何等等。

此刻见有一个温婉高贵的女子走进来,满面含笑,眼圈微红地唤自己名字,他便立刻知道了,不由雀跃着叫道:“姑姑!”

跑上前便跪在地上:“天成给姑姑见礼。”

仙草见他这样小,却又这样知礼,更加欢喜的无可不可,忙把俞天成扶起来,细细打量片刻又紧紧抱入怀中:“好孩子!”

这会儿禹惜儿也上前跪地,仙草一并拉起来,亲亲她的脸颊,心里的欢喜几乎要漫溢出来。

三个人这里相拥的时候,怀敏却走到另外一个小男孩子的身旁,她歪头打量着男孩子,打量了半晌,突然伸手揪住了他的耳朵。

那小男孩不知是受惊还是吃痛,哇哇地哭了起来。赵踞在旁咳嗽了声:“怀敏!”

怀敏早松了手,又忙笑道:“我没有用力呀。”

雪茶更是看的瞠目结舌:简直似历史重演。

仙草听了动静,忙放开俞天成跟禹惜儿,又知道怀敏闯祸,便道:“怀敏你干什么!”

怀敏忙低了头。

仙草起身看向那哭泣的小孩子,虽还不知这是何人,见他哭的这样却很是心疼,忙上前安抚:“别哭,让我看看伤着了没有?”

见小孩子慢慢止住哭,仙草道:“疼吗?”

小孩子摇摇头,原来怀敏只是捉弄人,并没有真的伤到。

仙草松了口气,又道:“别怕,我替你责罚她。”又喝怀敏过来道歉。

此刻赵踞走过来,低低道:“你别忙,你只看他像谁。”

仙草正要惩治怀敏,闻言一愣,忙又细看这孩子,一看不要紧,竟觉着那机灵清秀的眉眼,俨然竟像极了一个人。

仙草以为自己看错了,忙又看向旁边的雪茶。

雪茶的脸上隐隐地有些发红。

仙草的眼睛慢慢睁大:“不、不会吧……”

怀敏却看了出来,指着那带泪的男孩子说道:“他长得跟雪茶公公一样。”

此刻,那孩子才认真地说道:“当然啦,我自然跟我爹一样。”

仙草脑中一昏,几乎晕了过去,连身后的谭伶也有要晕厥之势头。

让众人且在殿内缓和缓和,赵踞向着雪茶使了个眼神,转身往内殿而去,雪茶忙不迭地跟上。

到了里间,看看人都在外头,赵踞才问道:“你怎么回事?”

雪茶憋红了脸,半晌才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胡说,”赵踞忍不住高声,却又忙按捺下来:“那孩子长得跟你一模一样,又叫你……是不是你搞出来的,难道你不知道?”

雪茶的脸上似要滴血:“是、是奴婢搞出来的。”

赵踞是一时惊恼才如此说,如今听雪茶也跟着这样说,差点儿笑了出来,却忙又绷着脸道:“你明明是切了的,怎么居然、还能弄出一个孩子来?”

雪茶支支唔唔,到底说明了缘由。

安安公主因为喜欢上雪茶,她跟中原女子不同,情热如火,虽知道雪茶是太监却也是情有独钟。

又加上后来西都内乱,跟雪茶一块儿同舟共济,感情更上一层了。

后来内乱平定后,安安忍无可忍地动了手,却发现了异样。

原来当初雪茶年纪还小便进了宫,在司礼监动手的时候,恰好那时候赵踞给太子的人追赶,仓促中跑到了那里,听雪茶叫的凄惨,赵踞便在外头大叫了声,里头的动刀太监手一抖,血溅当场。

本要再补上一刀的,可因雪茶小,倒也看不出什么来,便将他打发了。

雪茶也不太明白怎么样,只知道自己挨了刀,是太监了,也只管一心一意地当太监,又从没有什么邪思念想,直到遇到了安安。

安安便叫西朝的太医,又加上一些秘药良方之类的调制,自然大好。

赵踞听雪茶吞吞吐吐地说完,先是忍不住又惊又笑,慢慢地像是想起什么,便皱眉斜睨雪茶。

原来赵踞突然想起来,当初雪茶在宫内的时候跟仙草亲密异常,当时还以为是太监无妨……现在想想,便狠狠地把雪茶瞪了几眼。

赵踞又问道:“这么说,这个小崽子是安安生的?那他也算是西朝的小世子了,安安居然肯让你带他回来?”

雪茶敛着手,带笑说道:“奴婢自然要带他回来看看大启,别让他以为西朝才是他的家国了。”

赵踞听了这话,忍不住心头一动:“你这……”他本下意识地要跟先前一样骂他一句“狗奴才”,可见雪茶这腼腆笑意,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只抬手握住雪茶的肩膀,一笑道:“难为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