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入口按了一下开关,剑道场内登时灯光大作,羽张没有回头,只是唤了一声,礼子。

“嗯,是我。”礼子无声的走到他身边,“没睡吗?”

“嗯,没睡。”

“古实呢?”

“应该还在宾馆吧。”

“……”从这句轻描淡写的话里捕捉到了异常巨大的信息量,礼子沉默了一下,她慢慢蹲下身来,双手架在膝盖上,侧头看他,神情认真,有点像是一只可爱的毛茸茸的小狐狸。

她看了他片刻,说,“你和古实上床了?”

“没有。”

“……为什么不呢?”

“……那是相爱之间的人才做的事情。”羽张终于看向她,礼子弯起唇角。

“可是古实之前跟她不认识的男人上床,迅。”

羽张沉默了一下,他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的时候,他抹了下自己的脸,“抱歉,礼子,我失言了。”

“你在替她痛苦,对吗?”礼子这么说着,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注视着他所有的反应。

她从“礼子”那里获取了所有的记忆和感情,她也在慢慢地感知,但是,某些过于微妙的感情,她空有“啊,这种情况下会发生”的判断力,却毫无任何真实的感受。

她很清楚,她是初生早慧的婴儿,但是她其实一无所知。

情感是脆弱到承不住柳絮,坚韧到可以勒断颈项的游丝。

羽张看着她,忽然笑起来。

他摸摸她的头,轻声道,“我愿意为你和她承担一切痛苦。我愿意为你们粉身碎骨。我只愿你们平和安康,我爱你们重逾我的生命。”

“……你为什么这么爱我们?”礼子不解。

“礼子”的记忆中,她确实是以爱着父兄的感情,爱着羽张。

少女的记忆中,跟从未见过面,和一直在忙碌,一个礼拜都不能在一起好好吃一顿饭的父亲相比,一直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羽张,即是她的父亲,也是她的哥哥。

从“礼子”有记忆开始,羽张就在她的身边,陪伴她,宠爱她,她亦回报以同样分量,无暇的爱。

“礼子”似乎从未想过,羽张为何会如此爱她。

“说起来……我记得你曾经是我母亲的未婚夫吧……如果不是我太了解你,我会以为你才是我父亲。”

礼子这么说着,挑了挑眉。

这是宗像家一桩人人都知道的秘闻。

迦具都玄子,礼子的母亲未嫁之前的名字,在十六岁和礼子的父亲成婚之前,她是羽张的未婚妻。

——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

只是当时一对人人称羡的金童玉女,忽然分手,随即玄子便闪电一样嫁给了宗像家的继承人,进而生下礼子,随即去世。

据说,她的母亲是一个极其奔放热辣,到接近于狂暴程度,火焰一般美丽的女子,与她的美貌相匹配的,还有强大的可以操控火焰的能力——老实说她完全没有办法想象这样的母亲站在老实木讷的父亲身边是什么样子。

听了她的话,羽张失笑,他伸手摸了摸礼子的脸,柔声说,我也希望你是我的女儿啊。

我出生那时候你才十三岁好么……心里这么想着,礼子没有说话,她只是摇摇头。

第四十一章

“所以啊,礼子,你要分清,男人的爱和喜欢,是有很多种的。”他温和地说着,“我深爱着你,是兄长的身份,但是作为一个男人而言,我却没有把你当一个女人看待。”

礼子想了想,没说话,羽张无声叹息,他说,赤王现在,喜欢你,但是不爱你。

“……什么是爱,什么又是喜欢呢?”听了这句,礼子一边思索着,一边问。

——这些对她而言太复杂了。

“……那你觉得,喜欢是什么呢?不,先不说这个,你是怎么看待尊的呢?”

“……我想占有他。”少女想了想,给出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她轻轻张开双手,纤细的指头似乎在空气中描绘着什么,“他应该是我的,我得到他,理所当然,不是么?他只应该是我的。”

“这甚至于连喜欢都算不上,礼子,这只是独占欲。”

“那喜欢和爱各自是什么?”

“……只有你自己知道。每一个人的爱和喜欢都不一样。”

“那羽张你的爱和喜欢是什么。”

“……”羽张有些惊讶的看着礼子,少女平静的回看他。

他怔了怔,随即失笑。

“……喜欢啊,是看到对方笑你也开心,看到对方哭,你也难过,想让她高兴,想让她喜悦,想为她承受一切,想用锦缎将她包裹,让她一生只见春日,不见寒冬。”

“……那爱呢?”

“我不知道……如果是男女之间,礼子,我谁都没爱过。”他这么说着,垂下眼睛,凝视她的面孔。

“……听起来真是神秘的东西。“她慢慢的侧头,嘴唇翕动,吐出了柔软美好的词语,“爱啊……但是感觉很美。”

那是念起来都如此温软的字句。

两个人都陷入了静默。

最终,礼子悄然离去,她似乎在思索什么,又似乎没有的走远。

少女的脚步声慢慢远去,还体贴的帮他关了灯,羽张又笑了一下,他闭上眼,脑海里无法抑制的浮现了礼子的母亲,宗像玄子的脸。

那是到今天都历历在目,美艳无比,如同赤色玫瑰一般的女子。

她喜欢赤色的长裙,血色的唇膏,喜欢大笑,从来不哭。

然后她被冷雨浇透,依然桀骜不驯,昂着头,对他说,羽张迅,你不爱我,但是我爱你。我不会嫁给你,对我而言,这样嫁给你实在太屈辱了。

我不会祈求你爱我,你不爱我就是你的决定,我无意改变。

说完她转身离去,毅然决然。

三个月后,她告诉她,羽张,我要结婚了。

羽张轻轻笑了出来——他的人生,还真是从未改变过呢。

这么想着,他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值班的下属通知他,黄金之王刚才传来消息,邀请他明天九点到七釜户,一起磋商关于这次白银之王遇袭的事情。

羽张应了一声,随即撑着膝盖慢慢起身。

当他走出剑道场的那一刻,他俊美面孔上又挂上了温和优雅的微笑,依然是那个温柔谦逊,无懈可击的青王。

礼子有点魂不守舍地吃了早饭,想着羽张的话,回了房间,她拉开窗帘,坐在落地窗前的软垫上,抱着自己的膝盖看向窗外。

天已然全亮了,是清晨那种透彻的蓝。

她一点一点,在内心深处把“礼子”的感情放开。

她重新一点一点,体会着“礼子”的喜欢。

啊,对的,看到他就开心,也希望他看到自己就开心,单纯又温暖的感情。

但是,就如羽张所说,确实不是爱,只是单纯的喜欢而已。

——不过算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礼子摇摇头,决定先来整理这几天得到的线索。

她整理的方式非常简单,笔记本对开一页,左边写她知道的关于石板的事情,右边写她知道的关于自己和尊的事情,每一行是一年,这一年里发生了什么列出来,再列出来相关人士,两边一对照,希望可以找到一些线索。

她慢慢的写着,写到十五年前,石板和她有了交集,就是她的灵魂被掳入石板中。

这次事件的当事人是羽张迅、黄金之王、白银之王、她的母亲玄子和她。

“……”等等,哪里不对。写到这里,礼子的笔尖顿了顿。

她的直觉告诉她哪里有问题,却一时想不起来。

她在本子上重重点了几笔,一圈一圈的勾勒,一个人一个人的过滤。

这么仔仔细细想了一圈,没有察觉异常,但是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却越来越浓重。

她干脆从自己出生想起。那段记忆是她在石板里唯一可以回忆的,所以异常清晰,她闭上眼睛,全身心的沉入记忆,试图找出疑点。

她出生第一眼看到的,是剑光……对,还有血,还有什么?还有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

睫毛颤动,指甲掐入掌心,她努力的想要找出疑点。

旁边还有人,她看到了的,老者,对,那是黄金之王,父亲在黄金之王的身后,然后呢……有人把她取出来……好冷的手……颜色浅淡的长发……俊美的面容……关切的眼神,啊,是羽张,对的,是羽张,是羽张当时剖开了母亲的肚子,把自己取了出来……

“——!”一瞬间,礼子终于洞察,是哪里产生的剧烈违和感了。

是羽张的脸!她在十五年前看到的,和现在的羽张,是同一张脸,他没有变老——

这是不对的。她清楚地记得,羽张今年二十八岁,十五年前,他应该只有十三岁才对!

这个她绝不会记错,因为曾有亲戚拿这个来中伤过她,说她母亲是等不及羽张长大,才嫁给她父亲的。

但是,十五年前的羽张,却是现在二十八岁的容颜。

礼子猛地睁眼,她飞快的吸了几口气,稳定心神,她再度仔细探索起“礼子”的记忆。

是的,在礼子大家记忆中,羽张一直是同一张脸。

他从未老去,一直定格在二十八岁这一年。

而在刚才之前,她也好、古实也好、父亲也好、以至于S4的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吗?

——等等。S4的第一任室长是谁?

想到这里,礼子觉得某种冰冷的感觉从脚底蔓延而上。

似乎……S4从创立开始,就没有更换过室长吧……

第四十二章

Scepter 4,自七王缔约之后,就存在的约束异能者的机构,也是维护《教典》的最强能力者集团,它的第一任室长是……羽张迅。

每个诗女和守序者都学过的的能力者的历史,最初的七王都有谁……礼子立刻把膝盖上的笔记本丢在一旁,她打开书柜,翻出专供诗女使用的能力者手册,她飞快的翻阅,在七王缔约这一条上,赫然看到了青王羽张迅的字样。

——果然是羽张。

也就是说,他是自七十年前,就一直存在的,青王。

他统治着最强大的能力者集团,控制着S4,不死不老之王。

但是,在刚才之前,这些东西她应该已经看过千万遍了,她根本没有察觉到不对——不,是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不对,而且如此平滑流畅,这已经不是所谓能力的范畴了。

单个对单个,改变记忆这样的能力者其实不算太少,但是,所有接触过的,包括长期接触过的人,都不觉得不对,这就不是某种能力可以做到了的。

指尖滑过书页上羽张迅三个字,礼子的面孔上浮起一线沉思。

这样的程度,连这种东西都不修改,以羽张那么谨慎的性格来说,就是说羽张本人认为,绝对没有人可以察觉到其中的不对,而事实也是,她是目前为止第一个察觉到这点的。

——羽张简直就是一个有着实实在在的肉体,存在着,可以碰触的幽灵。

——他一直在说谎。

羽张到底想干什么?

礼子下意识的在笔记本上用力圈着羽张迅的名字。

说起来,能做到这个地步,拥有这个能力来操纵每一个与羽张接触过的人的记忆和感知的——只有石板了吧?

想到这里,礼子感觉到了某种微弱的不寒而栗。

到现在为止,即便知道羽张欺骗了自己,她也没有察觉羽张的恶意——但是这并不排除,没有恶意这点也是某种力量扭曲了感知而产生的错觉。

定了定心神,她看着笔记本上排列的事件,心中已有了计较。

这次她能脱出石板,完全依靠了羽张的力量,如果羽张和石板是一条战线,她可就回不来了。

无论羽张持有怎样的立场,他到目前为止,还愿意给她协助——也姑且不管这协助是否有效,那么,现在这阶段撕破脸可不太明智。

只不过,也不能再这么依赖他了。

礼子心中主意已定,拿了个打火机,到了浴室,在马桶里把笔记本烧干净,她若有所思的挑了挑眉。

当务之急,是搞清楚,石板到底是什么。

她这么对自己说,眯起眼睛,看着纸灰被哗啦啦的冲走。

石板到底是什么?

该怎么镇压?

羽张迅是谁?

他有什么目的?

这些都是她目前急需解决的事情。

然后,还有周防。

想起赤发的的青年,她面孔上的表情柔和了一点。

这个时候,有点想见他,有点想打个电话给他,但是不行,这是她的事情,与他无关,她要自己完成它,不让别人来担心。

啊啊……有点开始理解了呢,羽张所说的喜欢,“礼子”所体会的喜欢。

发现自己到现在还依旧想着羽张的教导,礼子自失的笑了一下,摘下眼镜,按了按有些酸疼的眼睛。

现在想起来,自己之前向羽张询问关于石板的事情,实在是太冒失了。

果然是“礼子”对羽张那种毫无条件的信任在作祟。现在决不能被这种感情控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