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诅咒着所有与她血脉相关的生灵。
因她而生的诸神与生灵,在死后皆回沦入黄泉,到她的腹中,回到她死去的子宫。
因她而生者,必因她而死。
这个神誓,便在阴暗的地下,无声无息的完成。
除了已经与黄泉同化的母神,无人知晓。
而她的丈夫,则在封印黄泉之后,忙不迭地去祓禊除秽,就此,三贵子诞生。
长女太阳女神天照治理高天原,成为诸神之长,她被赐予可映照世间万物真实的“镜”,长子月读治理夜之国,被赐予可连通此世所有通路的“勾玉”,最小的儿子须佐之男本应治理海洋,却因为忤逆父亲而被放逐到常世,而他所持有的,正是可斩断世界万物的神剑——天之尾羽张。
那是一柄青色的,形制极其古朴,笔直的双刃长剑。
那是遥远的事情,甚至于比两位祖神降临地面,生育诸神还要久远古老。
在最开始的最开始,当整个天地一片混沌的时候,比所有诸神更早出现的,是混沌之中,一柄神剑。
经亿万万年,当神剑凝成的一瞬间,天地终分,混沌破开,这个世界,终于诞生。
然后慢慢的,有神从尚自回荡的混沌语气中诞生,生即亡,亡而复生,这样反反复复,到了第七代,伊邪那美和伊邪那歧,于焉诞生。
——天之尾羽张,乃万兵之祖,比诸神的历史还要长远。
对于可以划开混沌,开天辟地的羽张剑而言,所有诸神,包括祖神在内,都是小小的,他的孩子们。
他看着他们出生呀,看着他们蹒跚学步,然后死去。
羽张剑不生不灭,他拥有神识,然而,他只不过是一柄威力无边的神剑。
听到这里,小小的多纪理抬起头,她凝视着那个牵着自己的人,轻轻摇了摇她的指头,“那把剑就是你吧,羽张?”
第九十五章
听到这里,小小的多纪理抬起头,她凝视着那个牵着自己的人,轻轻摇了摇她的指头,“那把剑就是你吧,羽张?”
“啊,是的,那就是我。”牵着她的那人弯身把她抱了起来,小小的女神柔顺的趴伏在男人怀中,轻轻抓着他颜色浅淡的长发。
男人的声音如同清风,拂过小女神的面孔,“而被放逐的那位性格暴烈的贵子,就是你的父亲,多纪理。你的父亲带着我离开了高天原。”
而由此,这个悲剧才真正开始。
投过幼小女神漆黑的童发,抱着她的那人凝视着巨大的石蛇雕像,这样低声喃语着。
而多纪理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握着他的头发,歪头看他,一派天真,不谙世事。
虽然嘴上说着忤逆不孝,放逐了自己性格暴烈的幼子须佐之男,但是伊邪那歧还是把天之尾羽张赐给了他——毕竟常世毗邻黄泉之国,那里动荡混乱,并不怎么安全。
将三样神器分别赐予三个孩子之后,父神伊邪那歧就此溘然长逝——封印黄泉、创造继承自己的三贵子,这已经耗尽了伊邪那歧的力量,他就此死去,他死后灵魂溶入了高天原,永久地守护神国。
祖神最年幼的儿子就这样带着神剑,来到了地面。
须佐之男降临在出云地方,就此定居,他在这里邂逅了美丽的女子,邂逅了或英勇或睿智忠诚的友人,生育了与自己同样强大的子嗣,他就此统摄人间,将之治理得井井有条,出云神族就此繁衍生息。
然而欲望是不会终止的,无论是神还是人。
须佐之男开始不满足于自己仅仅只治理大地,他开始窥探天照所统治,美丽的高天原神国。
而与此同时,天国王座上的美丽女子,也将视线投向了丰饶大地。
但是这欲望本应被理智遏制。
如果没有那个“东西”,也许终须佐之男一生,他也只是在日出日落时,有些羡慕的看着天边隐现,姐姐所统治的神国,所有的欲望仅止于此,而已。
而天照也可能只是在王座上观望一下地面,便转移心思,彼此之间,就这样相安无事。
然而,某个东西,悄悄的将天上与地下两位王者彼此的贪欲,煽动至了顶点。
那个“东西”,就是黄泉的意志。
完全与黄泉同化为黄泉津神的伊邪那美只有一个目的:将这世上所有由她而生的一切,全部重新塞回死亡的子宫。
汝等从我而来,便应从我而亡。
母神无法逾越父神以真言之力,许下神誓所构筑的封印“千引石”,来到地面,但是她可以煽惑。
贪欲这种东西,只需要一点点煽动。
被黄泉津神的意志所怂恿,统治天与地的两位神王的贪欲,如夏天雨后的野草一般疯狂增长。
——天与地的战争就此爆发。
那简直是一场疯了一样的战争。
所有的诸神都忘记了和自己正在争战的一方,在不久之前曾经是自己的兄弟姐妹,他们的眼中只有利益与领土。
这场战争中,唯一保持理智的,只有天照的长弟,须佐之男的兄长,月之神月读。
那是一个与野心勃勃的弟弟和姐姐都截然不同,性格纯善温柔,与世无争,有着白色长发的青年。
他是天界最温和的神。
他喜欢悠闲地旅行,没什么臣子也不怎么管自己的领土,会蹲在海边认认真真地学织网,逮几条鱼,用月光送给天上的姐姐和地上的弟弟,自己则拍拍膝盖站起来,走到森林里,去研究怎么让葡萄更甜。
这样的月读完全不能理解,为何血脉相连,却会刀刃相向。
他站到姐姐面前,请求她放下长刀,他又请求弟弟,如果只是领土之争的话,他可以不要自己的国度,来满足至亲的要求。
彼世他单纯的认为,如果只是领土的话,拿走他的,不就行了?
然而,他所听到的,是无比冰冷的回答。
姐姐和弟弟,都完全无视他的恳求,只问他一个问题:“月读,你帮谁,帮我还是她\他?”
那一瞬间,月读完全的绝望。
站在他面前的,已经不是他温柔的姐姐和可爱的弟弟,而是被贪欲吞噬的,野兽。
他不再说话,慢慢地,走出宫殿。没有办法阻止姐姐和弟弟的月神,立下神誓:他放弃所有领土,不再统御夜国,他不需供奉,不称神名,绝不参与任何纷争,而诸神之争也与他再无瓜葛。
——心灰意冷的夜之神,放弃了一切,他利用自己手中神器的力量,封闭了一切通向自己的“道路”,就此成为隐神,消失在了神话之中。
离去的神祗绝望的足音随即被淹没在了狂热的喊杀声中,谁会在意这么一个连自己的领土都不要了,消失了的神呢?
战争如同倾出的铁水,向整个秋津岛淹没而去。
而这场没有能被月读阻止的战争,宏大而惨烈异常。
除了隐遁的月读,其余八百万诸神全部席卷其中,他们为了自己的王战斗,然后死去。
诸神陨落,天地崩灭。
而黄泉津神在地下无声张开了獠牙。
从母神而生,因母神而死,所有死去诸神的灵魂,全部落入了到了根之坚州,被黄泉津神吞噬。
——汝等从我而来,便应从我而亡——
被吞噬的神灵逐渐被黄泉津神的意志同化,变成恶毒的怨鬼,他们忘记了自己的荣光,忘记自己曾是守护这个国家的神灵,他们与黄泉津神的目的只有一个:他们希望所有的生灵都堕落到此处,与他们受同样的苦楚。
最终,黄泉津神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意识集合体,然后,某个东西从这个意识集合体腐烂的子宫中诞生了。
那就是八歧大蛇。
八头八尾,狂暴而可怕,只有杀戮意志的怪兽。
现在,挡在黄泉津面前的,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千引石。
父神以真言所立之神誓,牢不可破,矗立此世,分隔阴阳。
即便是吞噬了无数神灵获得强大力量的黄泉津神也无法打开这块巨石。
然后,解除了这个封印的,是诸神自己。
第九十六章
当时战况已经到了最激烈的时候,双方表面看僵持不下,而实际上,出云神族却已经是强弩之末。
很简单,这场战争发生在常世,也即是须佐之男所统摄的人间。
无论如何,在自己的领地发生战争,每持续一秒都是损害。
天照与须佐之男都很清楚这一点,当出云族从优势而转僵持,再转劣势的一瞬间,这场战争就再也没有挽回的机会了。
所有的神都投入战争,再无盟友,于是,须佐之男将目光调向了黄泉比良坂上的千引石。
他向黄泉借取了力量。
他与黄泉津神立约,黄泉借他力量,而他则打开千引石。
于是,打开千引石的须佐之男,犯下了最大的错误——他将八歧大蛇与无数恶鬼放到了常世。
——那是母神和死去诸神的力量。
须佐之男确实得到了力量,他确实可以用这力量杀死天照——然后就会被身后扑来的八歧大蛇所杀。
看到自己的妻子儿女被大蛇吞噬,须佐之男终于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现在摆在天照和须佐之男面前的,已经不是争不争夺领土,而是能不能活下来的问题了。
被须佐之男放出来的八歧大蛇到杀光所有生灵之前,不会停止行动,它可不会杀光了天照或者出云神族就住手。
天照和须佐之男只能联手。
所幸被放出的八歧大蛇力量还不太足够,天照和须佐之男依靠神器的力量,封印了八歧大蛇,也重新封印了黄泉。
但是,那不是父神的封印,而是天照与须佐之男用真言所立下的神誓形成的新的千引石。
他们以自身的血脉用真言发下神誓,只要神血延续,天照与出云神族的封印就存在。
而就在这个神誓成立,封印立下的一瞬间,站在千引石旁这对被迫不再敌对的姐弟,听到了阴沉地底那些已经变成怨鬼了的神灵们忽高忽低的齐声狂笑。
黄泉津神在此刻才慢条斯理的亮出手中的底牌。
八歧大蛇根本就是一个幌子,它等待的,就是两位神王以血脉立下誓言的此刻。
三贵子不是从伊邪那美子宫中所诞生,诅咒对他们无效,三贵子和他们的子嗣就算死后,灵魂也不会落入伊邪那美掌握。
——那么,就让他们产生联系好了。
当须佐之男与黄泉津神立约的一刹那起,他就已经与黄泉津神产生了联系。
我借给你力量,而你与你的血脉,则将堕落至黄泉中来。
黄泉津神很清楚,上到常世的八歧大蛇不会是天照与须佐之男的对手,它此时的力量还不足以撼动整个三界,但是要封印它,也得耗尽须佐之男与天照本就不多的力量。
杀戮越多,在封印的时候就会越加重视,那么所押下的神誓就会越发强力。
——黄泉所求的,就是这个。
它需要两位神王最强力的神誓——即以自身的血脉所立下,只要血脉尚存,就必须遵守的誓言。
果不其然,天照与须佐之男以自己的血脉立下了神誓——然而须佐之男的血脉,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与黄泉津神产生了联系,也就是,这是个始终留了一条大缝的封印。
不过,这也还不是黄泉津神的底牌。
毕竟,封印上怎样的缝隙都可以依靠精巧的神誓再来补充,比如天照完全可以在修养生息一阵之后,不和出云神族结盟,而是联合自己的神族在这个封印上再加一个纯粹的天照神族神誓。
一重不够就二重,二重不够就三重,三重也不够,就可以一重一重的叠加而上,直到封印完全。
对于黄泉津神而言,这些反而都不是问题——只要有出云神族在。
因为出云神族的神王与它建立起联系,出云的血脉,已与它不可分开。
它什么都不用做。
它只要安静的趴伏在地底等待,等待出云神族一个一个的死去,等待他们的灵魂无知无觉的穿过封印的缝隙,抵达根之坚州,落入黄泉津神的獠牙之中。
出云神族本身,就是黄泉津神的底牌。
封印成立,这个阴谋也明明白白摊放在两位神王面前。
天照只觉得一阵眩晕。
这个可以以女子之身手持刀弓,与自己的弟弟为了领土厮杀的强大神王,立刻就察觉到了这个阴谋的险恶。
首先,战争是绝不可能再进行下去了。
只要出云神族有人死去,黄泉津神就会吞噬神灵,增强力量,那么从此以后战争是绝不可能了,然后,就是封印其实并没有那么强力。
即便是天照与须佐之男双重神誓的威力,也没有父神的神誓来得强力。
——神也是有生命终止的一日,就算立刻停止战争,但是随着时间流逝,神祗也会老而死去,只要死去,出云神灵的灵魂就会被吞噬,那么就算出云神族现在立刻停止繁衍,所余下的诸神数量,也足够黄泉津神吞噬之后,积蓄冲破封印的力量,重新来到地面——而到那时,就只剩下天照神族独自对抗黄泉津神了。
——不可能赢。那种局面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赢。
“然后呢!”听到这里,小小的女神紧张万分,她拉住男人的头发,用力仰头,小巧秀丽的面孔上纤细的眉毛轻轻蹙起。
男人看着她撒着阳光,而显得秀润温和的面孔,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他说,所以你和妹妹们诞生了啊。
他说,你们的出生,拯救了这一切。
是的,天照苦思冥想之后,确实想出了一个办法,虽然不能根治,但是可以延缓目前的局面。
这个做法很简单。
天照神族并未与黄泉津神形成血脉上的联系,而且父神死后,灵魂融入了高天原,所有天照神族死后,灵魂都会回归父神的怀抱——如果没有须佐之男与黄泉津神立约,出云神族也本应如此。
那么,就立约吧,减弱血脉与黄泉津神的联系,加强与父神的联系,让诸神的灵魂回归父神之处。
而这个神约,即是婚姻。
天照是女神,须佐之男是男神,所以这约就从天照神族的女神与出云神族的男性身上而来。
凡是与天照神族女神缔结婚约的出云男神,便重新与自己父神的血脉产生联系,妻与父这两条血脉,都将削弱黄泉津神的诅咒,使得出云男神的灵魂得以解脱。
第九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