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啪嗒。

看了好几分钟,她才放了喷壶回到房间。

打开电脑,弹出导师的名字。

“画廊谈妥否?”

“谈妥了,画展筹备中。”

“画展结束,立即回京。”

“不。”

“怎么?”

“想要呆久些日子。”

“多久?”

“半年。”

“太久。”

“请帮忙通融。”

“你的留学申请近期落实,最好回来。”

“缓申可否?”

导师沉默许久,直到他的头像变成离开标志。

离离起身去饮水机旁按了开关,等水开。然后她接着看那株白茶,拧下那细嫩的花苞在指头上碾碎。绿盈盈的汁液染满她的大拇指、食指、中指,她张开手放到眼前,绿色的水顺流而下,经过手心,到手腕,然后流干了。

还是不一样啊,人的血是热的。她记得那温度,暖,滑,那是从脖颈流出的血,和她例假的血,和男人打架的鼻血,都不一样。脖颈的血是汩汩的,奔放的,浓郁的,它们流过手,生命跟着走,然后就死了。

水开了,电话响了。离离看见是导师的名字,便顺手给按掉。

她冲好茶回到电脑前,MSN上导师的头像重新变为绿色。

“你遇见他了?”

“没。觉得快了。”

“不要做傻事,回来。”

“不。”

“回来。为我。”

“不。”

“离离,你回来,我愿把我毕生荣誉给你。”

“你半生荣誉本是因我所得。”

“我爱你。”

“我不爱你。”

回车,合上电脑。

干枯的茶叶被热水涨饱,在杯底慢慢沦陷。

她看见孝,就是在那个晚上。

仿佛是预知一样,她觉得她要遇见他了,她觉得他们注定的纠缠要开始了,然后,他们就真的相遇了。

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是个预言家。

3贰

东都夏日,夜晚。

海风粘湿,她的衬衫黏黏贴在背上。帮疏疏去送晚礼服,坐公车从渚海湾绕环海大道再到云山半岛。她途径半个东都,权当观光。

车到中部商业区的时候,人越来越多,她上的早,安稳的坐在后排看前面人群拥挤而倍感幸福。

银座一站的时候,上了个年轻人。高个子,头发有几缕挑染成黄色,左耳有个银光闪闪的耳钉。因为高,因为发色,还因为他长得着实不错,所以离离很难不注意他。云山站之前,下了好多人。公车里空了不少座位。他就在离离身边坐了下来。他好动,换着脚跷二郎腿,四处张望,看见离离手中的C牌衣服包装,就好奇的打量了她几眼。

离离笑:“别人的。帮忙送一下。”

“呵呵,是啊。”

进了半岛后,人烟稀少,海风的声音占据了离离所有听觉。离离很沉默,男孩也就没再说话。

直到末尾几站,乘务员开始由前至后的检票,男孩手足无措起来,几次欲向离离开口,还是没好意思。等乘务员把手伸向他的时候,他脏兮兮的大手抓着口袋窘迫不已。

“呶,补票。”离离掏出两块钱,男孩感激的笑。

“银座上的,到云山?”离离问。

“嗯。”

乘务员收了钱,离离把补了的车票塞进男孩手里。

很快到了云山终点站。几个人下了车,往各自的方向分散开去。离离下了车沿着环海路继续往山里走,男孩一直跟在后面。走了不久他就跟上来了。

“嗨,没当我是跟踪狂吧?我只是同路,不要多想。”

“哦,没多想。”

“今天和朋友去银座打篮球,到一半时候女朋友来分手,吵吵闹闹,最后把我衣服背包手机全部拿走了,害我身无分文回家。多亏你。”男孩笑着解释,他看上去憨厚无城府离离并不怀疑他。

他指着离离手里的衣服说,“晚上,一个女生,又抱着晚礼服,是去前面的庄园吗?我知道里面办PARTY。”

“是。你也去?”

“是啊,我也要去呢。”他伸手挠挠自己的黄头发,然后自我介绍:“唐其扬。”

“穆离离。”

“幸会。”

“幸会。你是唐家的人?”

“是啊,我是唐启孝的弟弟。”

海风夹杂着他身上的汗酸味,吹的离离眉心轻蹙。

“怪不得。”

“什么?”

“我说怪不得,你气质与别的男人不大一样。”离离敷衍道。

“是么?”唐其扬挠着头发呵呵笑。“你是哥哥请的客人?”

“我不是客人,我是给人送衣服的。那个模特,穆疏疏,是我妹妹。”

“原来是疏疏的姐姐啊,都是自己人。刚才,谢谢你帮忙。”

唐家的庄园。

离离站在客房里,透过圆拱形的红木窗子,远眺山腰的公路。外面黑透,其实已经看不到了。直到几辆车从远处驶来,车前灯才照射出一小节一小节的公路曲线。

那一天,穿着蓝白相间校服的少女也是这样眺望那条马路,眼睁睁看爸爸血花四溅,黑色雪铁龙呼啸离去……

她的头上冒汗,身体的关节再次一处一处的虚软。

疏疏换了衣裳出来,看见离离脸色苍白,蹲在地上冒冷汗。

“又不舒服吗?姐?”

离离拒绝疏疏,她把头埋进自己膝盖里,急促的喘息,执意要自我调节:“呼——吸——,呼——吸——……镇定……忘掉……好……忘掉……”她缓缓的安静下来,埋着头发出有气无力的声音:“好了。”

怕疏疏不相信,她还抬起头来冲疏疏笑。笑里带着劫后余生的痛。

疏疏把她抱进怀里,小声啜泣,“姐……”

疏疏的头发盖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她的瞳孔在那片漆黑之后坚毅闪烁。

“我没事,我很好。”她喃喃自语。

他新收购了服装公司,手头的活计多的要命。等他忙完了,直起腰来,才听见楼下的喧闹声。

从二楼的书房看下去,花园里聚满了红男绿女。

草坪,光束。钢琴,爵士。白色暗花桌布和糜烂的酒会。

西装革履的公子哥儿和长裙拖地的模特儿们。

……

是他宴请的人,下礼拜他办了个秀,做秋季新装的发布会。给新购入的服饰部门造势。

他看了下表,已经十点,便服了感冒药。他打算下去露个面,做个简单的致词,然后就回房睡下。

那晚风凉,他一面套上藏蓝色的针织坎肩,一面悠然走下楼梯。在楼梯扶手拐弯处他想好了酒会上的致辞,然后转身要向花园的方向走去——她就在大厅通向花园门口的阶梯上坐着。

她背对着他,洁净的玻璃杯盛着白开水,她在大口的喝。接着,她听见脚步便回过了头看他。

他与她打了人生的第一个照面。

很多年后,他依然记得他第一眼见到的那个离离——白色的衬衫,后背被汗水浸湿过呈现半透明,他隐约看得见她后背黑色的胸罩带子。她坐在台阶上,伸着脖子喝白开水。她扎了个很低的马尾,喝水时,后脑勺的头发被箍的向半只乌黑的蘑菇。后来回头来看他时她嘴角还是湿润的,确切的说,她的整张脸都是湿润的,饱满的额头汗渍渍的冒着热气。她让他看见她半张脸的秀丽——眉毛浓黑如远山。她看着他的眼眸轻蹙,咽了一口水,就又回过了头。就那么坐在台阶上,继续喝她的白开水。

她不把他当回事,也不把满园的俊男美女当回事。

她像是这世界的一个旅客,她走了万水千山来到他的庄园小憩。她饱满润泽的侧脸上透出仆仆的风尘;她身上带着几十年前时光的静谧。

他砰然心动。

他已经活了四十年,从来没有一见钟情过,自然也一直不相信。所以当他看见离离的那一瞬间,他把那心悸归与他刚刚服下的感冒药中所含的咖啡因。

他不动声色的走过她的身边,走进花园的草坪上去与人寒暄,然后忍不住借机回身往台阶上看。

再看,人却不见了。

他心里失望的很,独自一人发呆,连过来的人打招呼都没有注意,失礼了好几次,才恢复了正常。

应酬了一圈后,他在人群中找到了唐其扬。便询问他:“在我今天的宴请名单之外,你是不是还有带朋友来?”

唐其扬在跟疏疏搭讪,听见他问话便指着疏疏说道:“巧得很,今天遇见了疏疏的姐姐,谈得来,就留她多坐一会儿。”他四处观望,“奇怪,刚才还看见,不知道现在去哪了。”

“姐姐今天穿便装,大概是觉得这场合不好意思了,躲起来了,不必找她。”疏疏说道,便伸出手来,“唐先生,我是穆疏疏。”

“知道的,久仰。”他心里有了底,和悦的同疏疏握手。

寒暄几句后,司仪宣布致辞时间开始,请大家到里面的会厅去。

4叁

离离在洗手间接到疏疏的电话,催命鬼一样的找她。挂了电话,离离洗了把脸的功夫,疏疏就提着裙子跑过来了。

“告诉我告诉我。”

“什么?告诉你什么?”离离抽出纸巾擦着脸,刚才虚脱的出了不少汗,洗过后她觉得清醒了不少。

“Tony说,待会儿致辞结束后会有个小游戏,你知道吧,就是暧昧的那种,表示party结束,另一个活动开始。今天男女人数相等,正好可以玩一个抽签派对,抽到谁就是谁。男女搭配……那个。”

离离舒口气,悠悠吐出两个字,“哦,天啊。”

“我得抽到Tony。”

“Tony是谁?”

“就是唐其扬。姐,帮我出个主意搞定他。”

她早应该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酒会的,离离甩甩头,她觉得她还是需要再喝点水。

“看过一部电影么,《冰风暴》,美国片。”

疏疏摇头:“当然没有。”

“里面有一个游戏,你们兴许可以这样玩。在场既然都是有钱公子,那就都是开车来的。找一大玻璃罐子,让在座的男士往里面放车钥匙,期间男女不能交流,然后由女士去挑钥匙,挑到谁的,就坐谁的车走……一男一女,开着车,爱去哪去哪,爱干嘛干嘛。”

“这样有意思?”

“有啊。不是光抽签抽名字那么痛快的,玩的就是那种细微的心里感觉:车和人未必搭配。挑到好的车链子,未必挑到好的人,是运气。有些男女早就暧昧熟悉,难免知道对方的钥匙模样,那她挑还是不挑?是测试。很有意思,起码电影里是这样。”离离揭开头发重新梳理,在头顶盘了起来。

“最重要的是,我知道今天唐其扬坐公车来的,他没有车钥匙。所以妹妹你只要撑到最后一个,你就不会有钥匙可拿,唐其扬就是你的。”

“宾果!”疏疏双眼放光,打个指响,匆匆跑了出去。裙角随风欢腾,如她那个吊金龟的梦想一样雀跃。

等离离喝了杯水再进入会厅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已经坐好。十二张小圆桌整齐排列在会厅,像是一个庞大饼干盒子里的十二张圆形蕾丝衬布般干净整洁。每张四个人,安排的刚好,一个不多一个不多少。

她不在邀请之列,自然是没有位子的。

四处打量,发现出口处设了一张小方桌,一条长椅,只坐了一个男人。头发很短且修的很整齐,带着黑丝眼镜,白衬衫套开衫的藏蓝色毛坎肩,看上去,像是一个会计,或是秘书。

他抬头看见离离,微笑点了点头。是在花园的阶梯上看见的人,离离走过去,坐在了他旁边的空座位上。

她坐好了,就听前面的致辞,耐心等唐启孝出现。离离想着,心里乱的厉害,以至于身边的男人小声的跟她说了句什么,她也没听清楚。回过头只见他向她伸出手来,她才大约明白是他自我介绍了一下。

她伸手握住他的表示了一下说:“穆离离。”接着就回过了头去看前面,不想多说。

大约持续了有一分钟的时间,离离觉得后面的目光一直没有移开,于是她带着不满的表情回头瞪了他一眼。

他一愣,透出一点害羞,指着离离的左脸比划了一下。

离离疑惑着伸手往脸上一摸,摸下一块不小的白色纸棉。是刚才擦脸是留下的,她没有注意到,这小块纸巾就这样贴在她脸上,伴随她穿过了整个会厅。离离笑了。不懊恼,也不害羞,只是意外的笑,笑的与她刚刚洗过的脸颊一样干净不做修饰。

这个不化妆不擦粉的女人,脸庞上的细微汗毛随着笑容在灯光下闪着金光,让他看的心情荡漾。

离离想在桌上找个烟灰缸之类扔掉那纸棉,偏偏他们这方桌上没有。男人向伸出手来要过,然后起身,缓缓走到前面一张圆桌上找了烟灰缸扔进去。离离觉得刚才失礼了,心想若是他再回来坐下的话,她是要和他道声谢的,而他却脚步没停直径走到了前面去拿酒。

离离心里一动,有所预感,接着,司仪的话声声刺痛她的耳朵:“下面请我们东唐国际的董事长唐启孝先生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