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换。”离离说。

“唉!”卷发女人没料到离离这样直接,一时间确实有些窘迫。她将自己儿子往身边拉一拉,提一口气,挺起胸膛,扬眉问道:“你知道我们是谁吗?你不要得罪我们家人啊。好说好道的你不听,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离离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生活总是这样恶劣吗?爸爸。活在荒诞可笑中,真是让人难为情。

“再见。”离离说着,拉着奥特曼向梧桐树下的公车站走。

“喂!”卷发女人反而不离不弃的追上来,“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难说话啊。我告诉你,我们就是非要换个座位。我们李家一家都是大学生,他爸爸是京大毕业的,我是东大毕业的,我们家孩子将来是一定要上名牌大学的……”

李明泽被他妈妈拖拽着,疼的要哭出来,“妈妈,不换座位了,不换了,你这么大声要被人笑话的……”

“谁敢!”卷发女人大声的喝斥道,引得过往的家长小孩纷纷看过来。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争气呢,你看你爸爸都三十好几了,还进修研究生呢,你怎么不跟你爸爸学学!”卷发女人点着儿子的头说着,然后回头冲前面的离离喊了一声,“我告诉你,我们家孩子他爸可是东唐的,你我交换个人情,以后帮得上忙的大家好说话,要不然……”

离离一愣,问:“东唐国际吗?”

“听说过吧。”卷发女人略显得意。

“又不是黑社会。”离离别过头去。

“哈?什么意思,你连东唐都瞧不上是不是?”

“成绩好能怎样,成绩不好又能怎样?明泽妈妈,你还记得你高中数学都讲了什么吗?你还记得你物理书上的公式吗?你觉得语文课上分析中心思想有必要吗?”离离俯身帮奥特曼从书包里把公车卡拿出来,给他挂在脖子上。“您丈夫是京大毕业,那您知道唐启孝只是高中学历吗?就算他进修了研究生升职加薪,他不一样为一个高中毕业生打工?明泽妈妈,成绩不重要,孩子开心最重要。我儿子喜欢她班长,我不会让他换位子的。”

“高非!李明泽!”奥特曼的同学们经过,向他们打招呼。

奥特曼默默的揪了揪离离的衣角。

“听听,有当妈的这么说话的吗?真是的。”卷发女人皱起眉头。

“爸爸。”李明泽指着对面正在停车的人说道。

“怎么停对面了?不是叫他过来的嘛。叫他一声,你妈妈被人欺负,快叫你爸爸下来。”

“爸爸——爸爸——”李明泽朝着对面银色车子里的人大喊。

爸爸。

离离心里一冷,她低下头去看奥特曼,奥特曼只是低着头,不晓得他是再为刚才的事情害羞,还是为现在的事情沉默。

公车怎么还不来。她急于离开。

他从来不问离离,从没问过爸爸呢?爸爸在哪?为什么别人有爸爸而他没有?他没有问过。只有一次,他和疏疏去水族馆玩,别的小孩骑在爸爸肩上看海龟,他看不到,疏疏亦不肯驮他。小小的奥特曼挤在大人们密密麻麻的腿中间什么也看不到,眼圈红了,最终小声的问了一句,为什么我没有爸爸?疏疏慌了,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于是安慰他说,都怪你妈妈,我们回去质问她,好不好?奥特曼哇的哭出来,说,你不要回去问离离,她已经很难过了,你不要问她——

那日回来,疏疏将事情告诉离离,离离竟是羞愧难当的。因为她早已想好,如果有一天奥特曼问她,那怕会伤害他,她也会诚实的告诉他他爸爸在碑门监狱里。而奥特曼却选择不问,他说离离已经很难过了,不要问她。他选择不伤害离离。

真相,对他来讲,知道与不知道都是伤害。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再伤害他的妈妈。

离离眼圈红了,他那颗小小的心却是如此的宽容善良,她羞愧难当,她真的不是一个好妈妈。

奥特曼的小手里汗渍渍的。洋槐树的树影沙沙摩挲他的后脑勺,大大的脑袋就这样善解人意的低着。

为了你,我会活着。并且……

离离拿出手帕,轻轻擦拭奥特曼出汗的额头,她心里说。

我也会保护你呀,奥特曼。

25廿肆

下午的渚海湾一小大门口,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大夏天的,等在外面的家长都聚集在洋槐树的树荫下。

人太多,他怕看不见她,便将车停在公交车站的对面。十有八九她是会出现在这里的。坐公车来,也坐公车走。

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她会那么热衷于东都这些笨重的绿色老旧的公共汽车。

没有带文件,没有戴眼镜。他工作了一天,现在是放松的时候。他倚在靠背上,观察外面的人来人往。

他不知道她已经早早的来开家长会,所以没能看见她来。但等她离开的时候,他还是看见她了,她出现在对面的公车站。

穿着很正式的A字裙和黑皮鞋,头发也盘了起来,很像个上班的女人。

很不像平时的离离,他很少见她一板一眼的穿戴。哦,除去那次,在服装发布会上。那日她一袭黑裙,扎高了马尾,灯红酒绿中烟视媚行。

但那个起码是适合她的,他自然体会过她极具魅惑的一面。而现在,她穿这身正装,是让他觉得有点好笑的。就仿佛一个任性小女孩,穿上了妈妈的衣服,笨拙努力的向人证明自己的成熟可靠。

她手里牵着小孩,后面却还尾随着一个卷头发的女人。女人冲着她喊些什么,仿佛不是很客气。

离离就那么倔强着站着,不卑不吭,偶尔低下头去为孩子擦擦汗,也会回两句嘴。

他不准备下去一探究竟,他只想在车里呆着,毕竟,他还是没有原谅她。

没一会儿,有辆车开过来停在他前面,车上下来个男人直径朝对面的卷发女人走去,应该是那女人的丈夫。卷发女人拉着他指着离离说了些什么,离离显然生气了,皱着眉头大声的说了几句。那个男人突然向离离鞠了个躬,很客气的解释。

唐启孝觉得那个男人眼熟,只是他坐在马路这边隔着车玻璃,没看清那男人是谁。等到那个男人拖着卷发女人回来车子这边,他才认出,那是他人事部新来的经理,姓李。

唐启孝稍稍的降下一点车窗,李经理和卷发女人的对话声清晰的飘进车里。

“我才不信呢,就她还研究生?数学不及格能考研究生吗?”卷发女人气冲冲的甩开李经理的手,拿着小挎包挥舞。

“研究生不考数学。”

“那我也不信!我凭什么信?”

“爱信不信。”李经理没好气,开了车门,抱儿子进去。卷发女人狠狠的拽了拽他的衣裳。

“你为什么信,你是不是看她长得漂亮啊?你怎么知道她姓穆?看你那个孙子样,好像咱们欠了钱似的!”

“你……”李经理看了一眼儿子,显然有些话不能让孩子听见。他把车门关上,压低了声音说道:“她是唐启孝的新欢情妇。是个画家,她开画展整个东都有名堂的人都得去给她捧场。整个公司上下都知道她是谁。你要还想让我在东唐干下去,就别给我惹事生非!”

那卷发女人一愣,续而撇撇嘴,“哼,原来是给人做二奶的。怪不得长了一张妖精脸。我才不信她是研究生……”

“行了行了。”

女人嘟嘟囔囔的,李经理不耐烦的推她上车,载着家人离开。

他的新欢情妇?

唐启孝再回过头去看离离的时候,公车站前已经没有人了,想必已经等到她的那班公车。

他关上车窗,将学校门口的纷纷扰扰一并关在车外。然后从口袋里掏了支烟出来,点上。

烟雾缭绕中,他眉头越趋拧在一起。

他一个人就这么静静的抽完,最后开车离开学校。

“画展结束?”

“是,您的画作成交两幅,具体情况这两天安敏会发文件过去。”

“已经收到。并且知道你的牡丹也卖了出去。”

“是。”

“买主是?”

“不知道,没留名。”

“是他吗?”

“不知道。”

“计划进行的怎么样了?”

“高和下月初出狱。请您准备好。”

“他求婚了?我是说唐。”

“我在尽力。”

导师那边沉默一会儿,接着发来信息。

“如果他求婚,请不要答应。”

“关你屁事。”

离离狠狠的敲了回车键,将笔记本推到一边去。MSN不停的闪烁,她索性合上电脑,站起身来。

六点钟,她看了看手机。然后又看了看通话记录,唐启孝已经一星期没有联系她。

是她上次太任性了。她应该忍住的,不该那么冷漠无情,她明明跟自己讲好了要讨好他的。为什么总是失态?

她重新回到桌子前,雪白的手稿摊了一片,无心挑选,无心思考绘画的事情。满心都是杂七杂八的事。她不断的想起那天李明泽妈妈的表情,当她被自己丈夫拉着在马路对面讲话的时候。离离从那双不屑的眼睛里能读出她当时的台词——“情妇。”

唐启孝的情妇。

那是任意一个已婚妇女都会有的正常反应,太容易明白。她多想用手蒙住奥特曼的眼睛,她不想他敏感的心一次次受伤害。兴许她不能再被人称为情妇了。

唐启孝,游戏要结束了。

手机突然响起,他的名字赫然出现的显示屏。

离离头皮发麻,吓了一跳。

“喂。”

“在哪里?”

“画室。”

“东都大学?”

“嗯。”

“我去接你。”

“嗯?”

“晚上有事?”

“没有。”

“那我去找你。七点?”

“好。”

她挂了电话,将其攥在手中,长出一口气。默默对自己说,穆离离呀,请你讨好他吧。

出了画室,她去学校的小吃街吃麻辣烫。

卖麻辣烫的小伙子将T恤衫的短袖卷至肩膀上,脸颊手臂上布满了细细的汗珠,见到离离,急忙将身边的小板凳掏出来,为她摆放好了。

“来了,穆老师?”

“我不是老师。”离离说。

小伙子只是笑嘻嘻的,离离点了几样菜,坐下来等候。

东都的麻辣烫,既不麻,也不辣,水煮的青菜鱼丸醮了满满的花生酱,甜腻腻的,像极了东都人温吞吞的个性。

等离离吃完晚饭,正要回画室的时候,手机又响了。

“我到了。”

“这么快?”

“嫌快?”

“不是。你在哪,我过去。”

“F楼前。”

才六点四十。

她一路晃晃荡荡的从小吃街出来,穿过湖心小公园的时候又拍了两张荷花的照片,这才绕过办公楼,走到画室所在的F楼前。

车停在楼边的柏油路上,他背倚在车上,长长的腿伸出去,一只担在路灯的基座上,低着头,手里晃荡着墨镜。看样子,他是自己开车来的,

“哎。”

她探头到他面前,语气轻松的打招呼。

唐启孝抬眼看看她,嘴唇只是微微一瞥,没有说话。

“怎么?”

他依然依然没做声,却抬手将墨镜戴上,隔着墨镜一脸严肃。

离离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他的肩膀,“生气?”

“嗯。”他终于做声。

“生哪门子气?”

“那门子。”

“哪门子?”

“那门子。”

“切——”离离笑了。

他却依然是黑脸,眼睛在墨镜后,离离只能隐约看见他的目光注视在自己身上,却分辨不出他的表情。

“生哪门子气?”她问。

他嘴角一动,却没有做声。

逐渐青灰下去的天色,越发衬得他无限沉默。

那不是简单的对与错,也不是简单的爱与恨,那太复杂。复杂到无从启齿,便只好沉默。

离离看看时间,六点五十五了。

“我给你五分钟的时间沉默。你最好不要讲话。”

她在他对面的马路牙子上坐了下来,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仿佛谁先眨眼就输了这场游戏。

东都大学坐落在高地,往大门的方向走,过一条马路就是海。现在离离坐在F楼旁的马路上,眺望出去便可以看见海天交接的景色。

他站在她对面,倔强的不讲话。

她看不见他的眼,怎么知道他有没有眨眼?她索性别过头去,自由自在的欣赏夕阳落下时的海岸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