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许双婉一应道就朝他们福了下身,往门边走走。

刚走出门,丫鬟还没把门掩上,就听她父亲在里面不快地道:“早不闹晚不闹,非要在出嫁前两天闹,她这是闹给谁看?你是怎么教的她?”

“老爷,刚才是双娣叫妹妹过来,给她看添妆礼的…”

“哼,给她添妆,她哭什么哭?”许冲衡冷哼了一声之后,声音好了许多,“双娣回去了?怎么不多留一会?”

后面母亲说了什么,已经下了门廊走入院中的许双婉听不到了,她穿过夜色,走出了母亲所住的院子。

采荷带着小丫鬟,提着灯笼,站在路边等她。

“姑娘。”

许双婉把手伸向了朝她扶过来的丫鬟,采荷被她冰冷的手惊得眼睛刹那瞪大了起来。

不等她说什么,她家姑娘就朝她摇了头,采荷便闭了嘴,往后看了一眼远远送了姑娘出来的婆子丫鬟一眼。

即便是夫人院里的老人,都失了殷勤,看来,这个家,是没有她家姑娘的立足之地了。

**

许府二姑娘即将要出嫁,许府动静不大,很多知道其中真相的许家族人都没有过来帮忙,出阁宴许家也没有请太多人,遂许府自家仆佣也就能把出阁宴办起来,用不着外请亲戚亲家们来帮忙。

刚订亲的时候,许双婉院里还来了不少自家的姐妹,这下眼看就要出嫁了,来的人也就少了,但二姑娘这时也没空想别的,她多做的衣裳要缝好,还有要把她院里的一些物什全都整理好,这些琐碎事都是很耽误时间的事情,所以没人来需要招待的,反倒省了不少功夫。

前日从母亲院里出来,许双婉又是彻底未眠,想了一夜的事,也自知从此凡事只能靠自己,很多之前不想带上的用惯了的器物都带上了。

这些器物旧是旧了点,但往后她也不可能再回来,何不如把这些陪伴她多年的老物件都带上。

它们跟着她这个旧主,好过留在许府堆灰。

这夜,许双婉出嫁前一晚,许曾氏到了拢翠院。

狂风大纵的冬夜,拢翠院高高持起的红色喜灯却把安静的院子照出了几分冷清出来,许曾氏带着人进来,看完四周景象,心蓦地一下,就沉到了底。

许双婉出来迎了她进去,许曾氏进了门,见女儿房里灯火通明有着几分暖意,脸色稍微好了一点,但看到她房中收拾整齐的近十个新旧不一的箱笼,她脸色不由变了变,侧头看向女儿:“都要带去?”

“是。”

屋子除了还留下蔓帐,桌子空了,墙壁空了,书架也空了…

似乎能带走的,都带走了。

许双婉见母亲脸色不好,顿了一下,便朝母亲轻声道:“还是说,有什么是孩儿不能带走的?”

她没拿府里什么,拿的都是这些年她自个儿得的一些私物,不过,有一些也是家中长辈赏赐。

许双婉有点拿不住父母亲的意思,毕竟他们似是不想给她什么,不过,许府也是名门,再如何,也不可能把本该给了孩子的东西再收回去罢?许府怎么说也是有脸有面的人家。

但许双婉又觉得,母亲要是收回什么,也不是什么让她太诧异的事。

这厢她问得小声,还有点小心翼翼,许曾氏被她问得眼睛直发酸,心口一阵揪疼。

她当然知道她愧对她这个女儿,可是,她也只能愧对了。

她有丈夫要顾,还有儿子要周全,她要在许家呆一辈子,她也只能对不起她这个女儿了。

许曾氏回过头,看着目光如清水清澈见底的女儿,她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坐下跟女儿说道起了她明日出嫁的事情来。

现在女儿身边只有四个以前侍候的老人,现为着徐府的面子,人还得往上添一添。

之前因着女儿身边的得力人她也用得上,所以那几个办事牢靠的和机灵的,二房他们几房在抢,她也要了两个去,而儿子要去的楚楚,确实也是她点的头,楚楚是女儿的大丫鬟,有几分心思,最重要的是她性情温驯且会讨好人,比起秦氏那个硬脾气来会笼络人心多了,且是个福相,又跟儿子八字甚和,进了儿子的房,以后也是儿子以后的助力,且那个丫鬟的卖身契在她手里,以后也只会听她的,所以除了采荷这个有几分本事、但过于愚忠的大丫鬟没要走外,女儿身边也没能耐人了。

但许曾氏也不可能给什么能耐人给女儿,她现在要紧的是把那两个婆子和八个丫鬟凑齐才行,因这其中还有老太爷的手笔在当中。

刚才一个多时辰前,归德侯府拉了两马车肉过来,跟她报的时候说是给明早许府的出阁喜筳添两个菜,但不知道归德侯府来的那个管家跟老太爷说了什么,他走后,老太爷把她叫了过去,让她要把许府的脸面顾全了。

而婆婆那边,又打发了两套头面和一套非常名贵的茶具加到了嫁妆里面,还用他们老夫妇的名头加了五千两银子到其中,许曾氏也是不知道为何临到出嫁前一晚,公公婆婆却有了这般举止,但总归是事出有因,她一退出来在路上一寻思好,就做了决定,她这边的规格也跟着往上加了两成。

许双婉一听母亲要给她添人,拿过母亲给她的这几个下人的卖身契看过后,她看着她的母亲,一句话也没说。

她那张清雅的脸孔无波无绪,平静至极,许曾氏被她看得心里发堵,叫了婆子把人都带过来给她过目,说罢,又说了祖父母与他们夫妇,还有公中给她添的几箱嫁妆,等这些说道清楚了,看女儿的脸还是平静如止水,许曾氏就快步出了女儿的院子。

她一路埋头往前走,直到出了拢翠院才回头。

不知道老太爷知不知道,双婉心细如发,她知道他们身边的蔡婆婆是个不干净的人…

老太爷亲自把蔡婆婆这颗钉子给了双婉,是想如何?

许曾氏现在猜不出老太爷是什么意思,但她却知道她刚刚亲自把人送到女儿手里,已经断送了她跟她这个二女儿最后的那点感情。

女儿现在,是恨她的吧?

**

此厢,归德侯府内。

狂风把树枝吹得瑟瑟作响,明黄的屋内,有两人坐在棋桌前对奕。

坐在归德侯府长公子宣仲安对面的式王看着宣长公子吃了他的子,朝宣仲安略挑了下眉,“你就是如此谢我的?”

他帮他媳妇体面地嫁进来,他却逼死他的将?

宣仲安握拳轻咳了数声,待到咳声止了,看着式王的那枚死棋,方才道:“太子那边,怎么动的?”

式王抬头,朝门外看去。

大屋的门并没有掩实,只是风没有往这边吹,也就没把门吹开,但风还是透过了缝隙涌进了门,寒风彻骨。

“你这里,太冷了点…”式王收回眼,静观棋局,捏起了一枚棋子,跟他道:“等你媳妇带着人进来了,也不知道会不会热闹点。”

宣仲安看着棋局,在几声轻咳后,喝了口茶,不言不语。

灯光下,他带着病容、略有几分颓废之气的脸,在他满头如墨一般的鸦发的应衬下,白得让人心惊,也俊得让人移不开眼。

他没说话。

式王又道:“你那个媳妇,你是怎么打算的?”

既然大费周章娶了进来,总得有个章程吧?

第7章

宣仲安又低咳了数声。

见他连咳不止,式王丢了手中的棋子,也无心过于多问了,叹道:“就下到这罢,你还是早些歇息。”

式王起了身,准备回府。

宣仲安送他,式王止住他:“风大,你就别送了。”

“无妨。”宣仲安任由随从将手中的黑色裘衣为他披上,头微低,朝式王轻颔了下首。

式王也已由随行侍卫披好裘衣,也知劝他不听,便由着他了。

宣仲安送了他到后门门口。

式王府后门与归德侯门后府仅有一巷之隔,式王从归德侯府后门一出,走几步就回到他的王府了。

纵是黑夜狂风不休,宣长公子还是站在后门,看式王进了门,朝回头的式王举手一揖,等王府的后门关了,他这才回他的居所。

刚进门,站在门口候着的下人轻声与他禀道:“长公子,侯爷来了。”

宣仲安颔了下首,进了屋,见父亲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汤药静默无语,他上前行了一礼,道:“父亲。”

归德侯宣宏道看着长子在身边落座,“快点趁热喝罢。”

宣仲安端过汤碗,单手浅饮而尽。

“你母亲要过来,我拦下了,让她歇会,明早还有她忙的,你也早些歇息,明日就要迎亲了。”

明日就要成亲的人面色苍白,压下了嘴间的咳嗽道:“您也早些回去歇息,告诉母亲,孩儿无事。”

宣宏道本想多问几句,但到底还是知道长子连夜赶路从老燕王封地赶回来忙于成亲之事已是疲惫不堪,见他形容憔悴,不忍多问,遂起身走了。

宣宏道一走,下人来侍候宣仲安就寝,宣仲安让他们备来了烫水,烫出了一身汗来又灌了一副安神剂下去才睡了下去。

饶是如此,他睁开眼时方才五更,这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

这日早起,他没有像以往那般去书房,而是踩着随从提着的红色灯火,去了他娶亲后将和他的妻子一同而住的新院。

院子是新起的,落在侯府偏东的花园一角,他取的名,名为沁园,匾额也是他落的字。

他这段时间不在京中,回来也才几日,一直忙于诸事,另建新院虽是他对嫁入府中的妻子的一片心意,但落成至今,他还未去看过。

**

这日一早,许双婉三更就起了床穿戴好,老管家一大早就过来了,许双婉见了老管家,令采荷带着家丁把她房里的箱笼抬到府里给她放嫁妆的房舍,好到时起嫁时,一并抬走。

她的箱子里一有给公婆和丈夫一家的见面礼,二有几样昔日密友托放的东西,这些可不能丢了,得小心些。

箱子里的东西再点了一遍过了目,又抬了出去,算是在老管家面前过了遍眼睛。

这样一来,她房中已装好不能带走的,老管家会出言拦下,要是都能带走,在老管家面前过了数的,下人也要尽力办事,不会丢三落四惹责罚。

她怕她这一嫁不能再回来,有人仗着这个,给她使绊子,还是小心些好。

二婶三婶她们虽然欢喜她嫁得不如意,但到底是不喜欢她的,尤其三婶,是个手段极落下乘之人,哪怕她是大家夫人之躯,以往偷偷摸摸的事情也没少做,且府里现在把她真当二姑娘的下人也没几个,她不得不小心为上。

许府的老管家鲍兴见二姑娘早早就穿戴好坐于堂前,有条不紊地忙于她出嫁前的准备,他站于之前,连声诺诺,没有多语。

他也是知道,之前府里人的轻慢,在二姑娘这是落了印了,她现在敢信的人没几个。

按鲍兴之见,这上下人当中的门门道道,要说二姑娘心里没数,那也枉费她以往滴水不漏的缜密心思了,老太爷这临门一脚才给她加嫁妆加人,二姑娘不定心里怎么想这来龙去脉,老太爷和老爷可得不了什么好。

果然,更是防着了。出嫁的新娘子一大早不梳妆打扮,凤冠霞帔加身,而是清点等会要抬到夫家的嫁妆,这样的新娘子,哪怕京中闺阁女儿红颜胸襟胜须眉的女子不少,也难有像她这样的。

老管家过来没多久,东西一清点好要抬出去的时候,许曾氏身边的得力人,也是许渝良的奶娘赖婆婆来了。

她一过来,见采荷带着丫鬟押送箱笼,脸色顿时难看至极,张嘴就要对她们喝斥出声,但没想,她刚打算说话,二姑娘就朝她看过来。

二姑娘神色淡淡,老奶娘却把话强咽了下去。

这个二姑娘,历来不好惹。

“您该梳头了。”昨晚被许曾氏送过来的蔡婆子也是脸色相当难看,这二姑娘起得比她还早,她一得到消息赶过来,头发都没梳好欲要拦她,却被这二姑娘淡言请下去整理衣冠,她这老脸都没地方搁。

另一个被蔡婆子一大早斥了几句,也是当陪房过去的老闵婆也是脸色不妙,她是许曾氏身边的老人,一把年纪了不能得荣养,被夫人扔给二姑娘就算了,她这上面还堵了一个老夫人那边过来的老婆子,当下真是眼前一片发黑。

这一大早的,一个两个脸色都难看,许双婉是每个人都看了一眼,也不出声,起身回了房坐于妆镜前。

不过,她早早起来想办的事也做了,等会采荷回来,身边有了听命办事的人,她这一天就有可使唤的了。

“轻点。”梳妆时,见赖奶娘拿起了梳子,许双婉抬起了眼睛,看着镜中弯腰的老婆子道。

“您放心,不会梳疼了您。”赖婆子笑得很勉强。

她对二姑娘现在也是看得生厌,自从二姑娘定给归德侯府,她不过对二姑娘说了两句为兄分忧是她的福气的话,二姑娘居然连笑都不笑一下,冷着脸就走了,再见面也是不喜跟她说话,赖婆子就觉得夫人养了条白眼狼,亏得夫人觉得还对她有愧。

瞧瞧,夫人也是白好心了,一夜未睡就为的给她加嫁妆,还让她这个大公子的奶娘过来当喜娘替她梳妆送嫁,这二姑娘却连个好脸都没给。

“嗯。”许双婉看着镜子,头没动。

这府里一夜之间就变了个大卦,她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这时候了她也打听不出什么消息来,只能小心提防。

五更时,许双娣过来了,这厢许双婉也已梳妆好,头上已戴上了归德侯府送来的六宝采凤冠,许双娣一见那在灯火中闪光着明亮彩光的凤冠,脚下微微一滞,心中有点讶异。

“姐姐来了?”许双婉在下人的请安声中知道她来了,等脚步声近了,从镜中看到人,这才出声,露出笑脸。

刚才她一直都没笑,双眼紧盯着身边人的动作,几个老于世故的婆子被她看得个个都绷着脸。

二姑娘这是明显不信任她们,她们也无话可说。

“诶。”许双娣眼睛瞥过朝她轻摇了下头的赖婆子,眼波一转,过来在妹妹的身边坐下,朝镜子里的人笑道,“真好看。”

“谢谢姐姐。”许双婉抿嘴一笑。

妆化得重了点,但好在婆子手下尚有轻重,没有化花了重来…

母亲请对兄长偏心至极的兄长奶娘过来给她梳出嫁头,之前也没跟她提过此意,也不知是好意,还是告诫。

许双婉原本以为今日早上给她梳头的是府里以前给出嫁的姑姑们梳过头,也给大姐出嫁梳过头的福婆婆。

“娘让我跟你说,她等会就过来。”许双娣探近妹妹的耳边,悄悄地跟她说:“祖母终于答应了给你添妆,她正在库房里给你选好东西呢。”

“辛苦母亲了。”姐姐有点过于亲近,说话间的热气都探进了她的耳里,这气息潮得很,但许双婉忽略了这点不自在,岿然不动,脸上的笑容也没变。

许双娣也是微微一笑,抬眼看了下她的凤冠,坐直了身。

她刚才从父亲那里得知,今日太子还有几个王爷都要去归德侯府喝喜酒,也不知道归德侯府哪来那么大面子,把太子王爷都请到了,家里为了面子,不得不给妹妹添嫁妆,要说,她这妹妹也是好福气。

许双娣本来是不打算去归德侯替妹妹送嫁了,但一想,太子都过去了,今日归德侯府不知要来多少名门权贵,现下倒是可以过去看一看。

“吃的送过来了没有?”许双娣这时也动了起来,朝下人喊了句,又去摸妹妹的手,“这天儿怪冷的…”

摸到妹妹的冷手,她把怀中的小暖手炉送了过去,“快暖暖手。”

许双婉顶着凤冠,侧头看着姐姐,眼睛因笑容弯了弯,“多谢大姐。”

“你跟姐姐客气什么?”许双娣失笑。

这厢两姐妹温言软话,说说笑笑,那厢许府库房那边的许曾氏跟闻讯赶来的妯娌闹将了起来,直到许老太太出面,才把闹局掩下。

因着归德侯府那边大举宴客,许府这边又叫了几个本家的人过来送亲,这出阁宴也多了些人吃,许双婉这边闺房里也陆续来了些家里和亲戚家的姐妹,这大喜的日子,贺喜的话人人都说,尤其家中几个喜欢许双婉的妹妹们也都过来跟她们的二姐姐贺喜道别,许双婉这才有了依依不舍之感。

虽说这婚事不如她所料,但到底她是要离了许府,嫁入他家了。

第8章

归德侯府那边已来人通报说是申时过来迎亲,午时一过,不知为何,许家的亲戚来得更多了,在许双婉这边的姐妹们陆续被长辈叫了过去见突然而来的亲戚们,她这边的人就少了下来。

采荷途中出去了两趟,第二次回来一路小跑,见着她们家二姑娘,也顾不上房里还有人,跟她们姑娘禀道:“姑娘,太子妃给您赐厚礼来了…”

许双婉当下站了起来,“祖母与母亲那边可有什么吩咐?”

大冬天的,采荷额上冒着汗水,摇头道:“回姑娘,没有。”

“二姐姐,我帮你去看一看。”说话间,三房中一个性子活泼,最喜热闹的庶姑娘抬了脚就往门外走。

“姑娘,等等我。”身后,她的丫鬟追了过去。

她这一走,房中好奇不已的姑娘左右相顾,许双婉身着嫁衣等着人来抬,哪都不可能去,便与她们笑道:“妹妹们陪我也久了,也该回去了,若不长辈们也该挂心了。”

她是个体贴人的,这留下来陪她坐了一会的都是与她有点小交情,但她们多数都是府中与亲戚家中的庶姑娘,她们这种身份,平时没人想起她们,有事要是不往跟前凑,更是没人会想得起她们,遂但凡能露面的机会,都不想错过,这厢东宫来人赐礼,这等场合,她们委实想去看一看,所以犹豫了一下,她们就与许双婉告别了。

因着今天敢来许双婉房中替她送嫁的庶姑娘们,都是有那个胆来的,若不然回头被嫡母训斥吃顿排头也是避免不了的事,这时说走,房中近十个姑娘们也是走得七七八八,只留下了两个鼓足勇气来见婉姐姐的舅舅家的两个庶表妹。

“你们也去看一看。”许府公子多,亲戚家中公子也多,今日来了不少,许双婉见这两个庶表妹迈不开脚,就跟采荷身边的雯儿使了个眼色,让雯儿带着她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