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仲安这也没跟她说话,他看向那靠着她胳膊躺着的弟弟,问:“还喝粥吗?哥哥给你打。”

宣洵林不说话,脸一扭,躲进了他嫂子的胳膊弯里。

看来,现下他是连哥哥的气都生上了…

宣仲安摇摇头,又朝父母看去。

此时宣宏道脸色尚可,他的长子现下虽说还没继承侯府,但他因有了前车之鉴——三年前他一时大意坏了长子布下的局,连带还连累长子失了好不容易得的一门婚事,让本来可以一洗前耻的侯府名声处境比之前还差,遂他现在就不怎么插手儿子的事情了,哪怕心中再忍不住,也会三思而后行。

只是宣姜氏到底是个妇人,还是个爱子心切的母亲,看着媳妇怀中的小儿子,她又在长子的示意下不能伸手把小儿子接过来,这时候她僵着一张脸,是再也笑不出了。

“母亲,用饭罢,菜都凉了。”父亲这边,宣仲安还是稍有些放心的,有了之前事败的彻骨之疼,他父亲比起以前要相信他些了,只是他的母亲到底是个性情中人,性子心善心软不说,就是连掩饰心中所想,也是逊人一等。

宣仲安曾暗中见过他的妻子的接人待物,不管当时场面上有多少人,她轻扫一眼,就能把各人心中所想所求纳入眼中,再了然于心不过,他母亲年长她许多,怕是拍马都及不上她那份观其色、辨其音、了其人的本事。

母亲现下无所掩饰,她之前做的再好,心思也还是被看穿了。

这厢许双婉见怀里扭过头的小公子疲惫地闭上了眼,看来是想睡的样子,他流了那么多泪,应也是倦了,她便双手抱了他,两手相拍着他的手臂与背,安抚他入睡。

宣洵林的确是累了,他在入睡前又睁开了一只眼,看了她的脸一眼,就闭上了眼睛,疲倦地睡了过去。

宣姜氏无心用膳,即便是长子开了口,她也只是勉强一笑,这时见小儿子看样子是睡着了,她忙伸出手去,“让我抱吧,你赶紧吃两口。”

“是,母亲。”许双婉小心地把怀中的小公子交到了婆母的手中。

宣姜氏也小心地接了过来,终于松了口气,脸上这才有了点松快一些的神情,再说话,也不那么僵硬了,又恢复了之前的温软和善,“快用膳罢,莫饿坏了。”

“是。”许双婉这才转好身,拿起了筷子,眼睛小心地往对面的丈夫望去。

“吃吧。”

“诶。”许双婉垂下眼,抿着嘴小小地笑了一下。

他看向她的眼,很温和。

如此,就够了。

她早想过她这身份来侯府的万般难处,这是她避免不了,身为许府二姑娘也无法逃避的,她嫁进来,本就是许府用来赎罪的。

只是,情况比她想的要好多了,公爹婆母再难也还是愿意给她几分体面,他更是如此,她那点子难便不是难了。

她会当好侯府这个新媳妇的。

她在母亲的膝下,尽全力当好了母亲的女儿;在他的翼下,她也会尽全力当好他的娘子。

这厢他们刚用完早膳,宣姜氏犹豫了一下,还是没等到半柱香后长子用药的时辰,先抱了幼子回后院歇息。

她走后,宣仲安对门口站着的屠申道:“叫圆娘到堂面。”

“是,长公子。”屠申匆匆去了。

“虞娘。”

“长公子,奴婢在。”候在门外的虞娘子赶紧行了进来。

“你带上人,跟着阿莫,带少夫人去我的云鹤堂。”

“是。”

宣仲安这时转过了身,看向了垂着恭身站着的妻子,他顿了顿,方才道:“你带着侍候的人,随虞娘去云鹤堂,那是我之前住的地方。”

说罢,他又顿了一下,又道:“你先过去,我等会就过来。”

许双婉也没多问什么,顺从一福身,“是,妾身遵命。”

“父亲,儿媳告退。”说罢,她片刻也没耽误,朝归德侯一福身,倒退着去了门边,这才转身出了门,带着外边战战兢兢站着的采荷她们跟虞娘子等侯府中人去了云鹤堂。

**

“父亲,随儿子走一趟。”

媳妇一走,宣仲安就开了口,话毕,就要往主院见外客的堂面走。

宣宏道不太赞成他等会所举,他没动身,道:“她只是个下人,再说,再如何,她也奶大了洵林,并无二心。”

他知道,长子这是要责怪圆娘在洵林耳边吹了耳旁风。

洵林性子有些随了他母亲,心善,心软,没有人教,他是不懂得恨人的,刚才他说的那些话,他母亲万万是不可能在他耳边说的,算来算去,也只有把洵林奶大的圆娘有那个胆敢说这话了。

他都能猜出来的事,长子心里焉能不明?

可圆娘有再多的不是,也是因疼爱洵林而起,她就是逾矩,回头着屠申告诫她一顿就是,需用他这个府中的长公子出面吗?

宣宏道不赞成,又道:“你要知她只是刚嫁进来,你现下教训圆娘,在下人眼中就是给她立威,你给她立威,打的却是府里老人的脸,圆娘在府里人缘不坏,你在府里还好,你不在,你这是让她双拳敌四手,你这是在害她,还是在帮她?”

父亲又糊涂了。

宣仲安不好跟他父亲道他一个堂堂侯府大公子,难道还护不住妻子不成;更不好说,堂堂一个侯府少夫人,还要看下人的脸色才能在这府中呆下去不成?

经过这些年侯府所发生的事,宣仲安已知他父亲骨子里那些个优柔寡断,才是会葬送掉他们侯府这主枝一脉前途的最大因素。

但他身为其子,根本不可能言道父亲其所短,遂在他父亲的话后,他笑了笑,“这些都不算什么,儿子只是想在没跟母亲商量之前,跟圆娘说清楚有些话。洵林现在也大了,往后洵林也不需要她带了…”

“你这是作何?”长子话没落,宣宏道便冲口而出。

“父亲,”宣仲安看向他:“难道您想洵林以后,做一个搬弄口舌,出言无状的毫无教养之辈?”

宣宏道皱眉,更是不赞成儿子嘴里的话,“你说,洵林之才说的是搬弄口舌之话?”

伤他的,难道不是许渝良?她难道就不是许渝良的亲妹妹了?

宣宏道说罢,又觉自己的话说得过硬了些,又缓和了一下口气道:“洵林毕竟还小。”

“是,还小。”宣仲安早知父亲面目,也早就有了应对之策不介怀了,他道:“所以儿子想把他带到身边教养。”

“你有那个时间吗?”

“我不在的时候,就让他嫂子教…”宣仲安看着他父亲,打断了他父亲意欲而言的话,道:“您刚才看到了她抱着洵林的样子,是吧?”

她对洵林,打心底地透着怜惜疼爱。

“洵林在她怀里很乖巧,”哪怕他先前是痛恨她的,“有她帮着带洵林,洵林才会长成一个像侯门出来的公子,而不是一个遇事拙笨、无丝毫反应之力、只会事后逞口舌之能的无能之徒。”

是不假,洵林哭闹起来,其实没那么好哄,也就在他与他兄长面前才会听话些。要是他母亲与奶娘哄的话,他不哭闹上大半个时辰就不会歇停,有时候跟大人赌起气来,连着日夜不吃不喝不休的时候也有,她们这些妇人,到底是惯肆溺爱了他些,把他养得不像个日后能担当大任的男子,而他身为父亲,身上有事,在府的时候不多,根本没有时间管教儿子,即便是有,也会在夫人的眼泪哀求当下只好任他而去,小儿子被养成了现在这等有头无脑的样子,也是与他的无力管束有关系,想及这些,宣宏道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他叹道:“你母亲不会答应的,再说,她终是许府出来的姑娘。”

许府出来的人,有可信的地方吗?

第15章

“她已是我归德侯府的人。”宣仲安道了一句,示意父亲向前,他也提了脚。

多说无益,父亲一生瞻前顾后,侯府眼看就剩一口气了,他还在想下人在想什么,顾忌在意那些于事无益的细微末节,不知他再这般蹉跎下去,侯府不死也难。

子不言父过,不过宣仲安还是带了他父亲去见圆娘。

不让他父亲看着他是如何办事的,不知他的坚决,回头圆娘向父母亲一求,他又功败垂成。他不可能时时都呆在府里,看着他们。

圆娘见着长公子进来,头就低了下来,甚是畏惧。

她是后来才进府奶洵林的,跟长公子不亲近,长公子见着她也是淡淡,且夫人也是听长公子的,她虽是洵林的奶娘,但洵林还小,她又是奴,洵林也不可能为她出面,就是洵林有那个心,也是不成,在这个府里,长公子是一年比一年还有气势了。

她害怕着这个主子,余光扫到侯爷也进来了,顿时略松了口气。

侯爷是最疼洵林不过的。

“你进府几年了?”宣仲安一坐下就道,没理会她的请安。

“回长公子,奴婢进府七年了。”

“七年了,也有点时日了。”

“是。”

“也该换个地方做事了。”

“长公子…”圆娘一听,猛然抬头。

“我记的他们一家都是签的奴契进的府?”宣仲安朝屠申说。

“您记的不错。”屠申回。

“长公子,”圆娘一听就磕头哭道:“奴婢这是做错了什么,您要这般罚我?”

“不是哭,就是闹…”宣仲安支着手揉了揉头,“这就是我侯府里的下人。”

宣宏道本坐在上位没出声,这时宣仲安话没落,圆娘就朝他这边磕起了头,“侯爷,侯爷,奴婢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啊?奴婢…”

“我侯府是你哭闹的地方吗?”宣仲安抓起桌上的杯子朝她砸了过去,冷脸铁青,“你教的好洵林,堂堂一个侯府公子,学了你哭闹撒泼的本事,本公子没要了你们一家的狗命都是轻的!”

他字字清晰锋利如刀,每一个字都像是割在了人的身上,这时,被狠狠砸住了头的圆娘已被吓的哽住了喉,噤若寒蝉,便是连管家屠申都缩了下肩膀。

宣德侯这时也是一脸的铁青。

长子这话是,是落在了圆娘的身上,何尝不是落在了他们为父为母的身上。

是他们疏于管教了。

“主子面前,没有你哭闹的地方,当奴婢的,要有当奴婢的样。”宣仲安冷冷道,“要是不耐烦当这奴婢吃侯府的这口饭了,一刀子抹了脖子就是。”

圆娘这下扑在了地上,连磕头都是拿手挡住了额头,不敢发出声响。

“我下的令,没有当奴婢的讨价还价的余地,滚!”

圆娘想滚,但她吓得已经动弹不了了。

屠申见状,赶紧叫了人进来,把她拖了出去。

这一拖,这才发现她之前跪着的地方有一滩黄色的尿渍。

宣仲安看到,熟视无睹地别过脸,看着上位的父亲。

“您是不是还觉得儿子不近人情?”

宣宏道心中五味杂陈。

“这泡尿,现在是撒在地上,哪天要是撒在了我们头上,您说,那会是何等滋味?父亲,我们不是没有那么一天…”宣仲安说着,冷笑着轻哼了一声,自嘲道:“且那一天,不会太远,也许几个月,也许两三年,就到了。”

屠申听到这话,赶紧走到门边,让下人退到廊下去把门,把大门关上了。

这厢,宣宏道狠拍了一下椅臂,昨天因归德侯府宾客如云而起的雄心刹那又跌到了谷底。

他知道,长子所说的话,不是危言耸听。

长子从燕王封地回来,没有说起任何一句他在燕地所经的事,但他从长子的长随那里得知,为求药,他的长子甘当那老药王的药人,以身试毒,差点没命回来。

归德侯府昨日那短暂的荣华假像,是他拿命博回来的。

到底,是他这个当父亲的无能,宣宏道别过了头,竟不敢去看他那脸色青白的儿子。

他在外面为侯府以身涉险,生死不忌,他们为人父母的在府里,连家都没守好…

他愧对长子啊。

堂面一时静了下来,父亲没有像以往那般说教他急于求成、不近人情,但宣仲安也没有觉得这有多好。

现眼下他是没有急于求成了,但侯府离死到临头也不远了。

归德侯府的每一次求生,已是皆在断尾求生,连那个去布局去求生的时日都没有了。

他何尝想娶许二进门,不说她是许渝良的胞妹,娶她进来,对洵林不公,且何况她是个好姑娘,进了他这侯府,她不仅是以后生死难测,在府里也是因着她许府二姑娘的出身,府里府外都要被人言道,指指点点。

他难得的觉得一个姑娘堪当贤妻良母,狠了心趁着机会把她娶进了门来,让她本有的锦绣前程从此黯淡无光,他何偿大丈夫。

圣上眼看身子快不行了,当年父亲对他见死不救,圣上一直耿耿于怀,早些年就跟宫人说过,他死后,必要归德侯府一门陪葬,他父亲明知这话再确凿不过,却还是拖到今日还存侥幸之心,侯府现眼下的每一天都是在垂死挣扎,他怎么还是没有决断,与他那些旁枝末节纠缠不休呢?

宣仲安的心已硬如磐石,也无力再去跟他父亲说要怎么做。这府里的事,他已说过很多次了,母亲不行,父亲也不行,只觉得府里的人忠心就好了,却不知里头带着多少忠心的奴婢们自个儿的私欲,把府里弄的主不主,奴不奴的,他们是宽和仁慈了,但这府里,还是温温软软如一碗散豆花,被人一撞倒在地上就会四分五裂,连个全样都寻不着…

“等会,我与您一道去见母亲…”静默了一会,宣仲安开了口,“洵林交给他嫂子管的事,我想等会跟她说一说。”

他看向他父亲,“他嫂子是个擅长与人打交道的,是个明白人,她不用教别的,教会他怎么跟人打交道跟人相处就好,如此,哪天就是我们随着人走了,洵林一个人在外也能靠着自己过下去,也能替我们侯府把这血脉传下去。”

要是万一,他们侯府挣不脱,只有陪葬一途,他们这些老的大的是没有可能逃生的,但洵林还小,尚还有一条生路。

宣宏道一听,动容不已,他张了嘴,喃喃:“不…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那一天,也不远。”宣仲安起身,走上前去扶了他起来,“儿子只能做最坏的打算,尽最大的努力。”

他扶着父亲走了两步,又停下步子,看着他道:“她嫁予我,已是她此生最大的不幸,这不是她的过错,要说有过错的,是她伤洵林的兄长,是算计她的我,父亲,你与母亲是和善的人,对下人都有诸多体恤,既然如此,何不如把这些和善,放在终有一天会陪你儿子死的媳妇身上?”

宣宏道闻言叹了口气,那张脸,瞬间苍老了十岁一般。

宣仲安示意屠申开门,扶着他走了出去,看着外头阴暗的天空,他长吐了口气,“还是静些好。”

就莫要有什么哭哭闹闹了,哭闹是成不了事的。

**

许双婉这厢已到了云鹤堂,她听说这是长公子从五岁就住到现在的旧院,就是冒着寒风,也围着堂院走了一圈。

看的出来,云鹤堂年月已久了,且未有什么修缮,后院的墙面斑驳不一,看不出一点新意。

他们的沁园倒是样样都是新的,便是花盆,都是崭新瓷实的景瓷盆。

这走了一圈,许双婉也走出了点汗来,脸有点红,鼻尖也冒了点细汗,跟着虞娘子和长随阿莫他们去了长公子的书房。

虞娘子见她走了这么久也不喊累,玉面粉颊,看起来还有点笑意,这少夫人人美,但美得一点也不咄咄逼人,看着还是让人心中很是舒坦的。

也难怪长公子说喜欢了。

书房也有些陈旧,就是那张看起来很有气势的长桌也是泛着一些岁月的痕迹,看起来用了很多年的光景…

阿莫见她看着桌子打量不已,有点好奇的样子,在一边道:“这是老侯爷在长公子小时候,赐给长公子读书用的,听说太侯爷当年也用过,传到了老侯爷手里,老侯爷就给了我们公子。”

“是吗?”许双婉朝这张古老的桌子福了福身,与过去的老人祖宗们见了个礼,道:“难怪看起来如此厚重。”

阿莫笑道:“是如此,老侯爷在世的时候,对公子很是疼爱器重,赐了不少东西给公子。”

许双婉看向他,朝他温和一笑。

阿莫见此,话不由地说的多了,“公子还有一件裘衣,天天穿的,也是太侯爷传给老侯爷,老侯爷留给我们公子的。”

“是黑色的?”

“是,少夫人知道?”

“早上见公子穿过。”许双婉笑笑,又看了桌子一眼。

桌子上堆满了书,还有两本打开压在桌上,且桌子看着没有灰,那书桌凌乱的模样,就像是不久前就有人坐在其前。

她没有走过去,而是朝一旁的炕走去,打算坐下来,静候着等他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