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头有根长参,还有一些能调理身子的补神丸,您拿去吃吃,兴许有用。”

“我…”许曾氏抬头,嘴唇微蠕,“我不是来要东西的,我是来看你们的…”

“东西也拿着罢,多谢您了。”

“双婉,我是你的娘啊!我,我…”许曾氏说着就往后看。

后头跟她来的仆妇忙道:“回二姑娘,夫人给您准备了不少小公子穿的衣裳,一针一线都是由着她…”

那仆妇还要高声说话,被归德侯府的下人皱眉看了一眼噤了声,归德侯府的下人拿过包袱,许曾氏见状要去拿,却被侯府的人把包袱拿到了一边。

“原来是许家夫人的一处好心,少夫人,我看看…”福娘笑着道,打开了包袱。

包袱里确实有几件衣裳,福娘仔细看了看,拿着放到了许双婉的手边抹了抹衣面,跟少夫人笑道:“是好料子,许家夫人有心了。”

许双婉点点头,福娘便把衣物都拿了下去。

“多谢您,东西您就更应该拿着了,虞娘…”许双婉侧首。

“在。”

“着人去布房裁几段好布过来。”

“是。”

许双婉微笑着朝她母亲看去,却见许曾氏紧紧抿住了嘴,她嘴边的笑也渐渐地淡了下来。

“你确实翅膀硬了,”再开口,许曾氏的声音满是嘘唏感叹,“心也硬了,想想,也是我的错。”

她看向二女儿,“我这次来,确实是有事来求你的,我也不瞒你了,我快走了,唯一放心不下的,不是你兄长,而是银婉,那是我的嫡亲长孙女,我想为着她求你句话,希望我走了后,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以后能照拂她一二…”

许曾氏说着,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她一动,归德侯府几个站在她身边的人也跟着动了起来。

没想,许曾氏却是按着桌子,朝许双婉弯下了腰,“就当是老身求你,拜托你了。”

许双婉没说话。

许曾氏流下了老泪,“双婉,看在…”

“您还是请坐罢,”福娘走了过去,扶着她坐下,安抚道,“有话坐下好好说。”

许曾氏不得不又坐了下来,刚刚往前迈进一步的脚又被人扶到了原位。

“您言重了,”许双婉一直在看着她的神色,她的眼神,她的动作,越看,她的心就越冷,此时口气也淡了下来,不复之前的温和,“她自有自己的父母亲人照顾,哪轮得到我这个外人…”

“你就是不想管!”许曾氏心中藏着一团火,这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二女儿,真的是,真的是…

真的是让她太生气了,她真是恨不得现在就抽死她!

如她兄嫂所说,她就不是个东西!

“就是我们对不起你,”许曾氏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再抬头看向女儿,老夫人的脸孔也冰冷僵硬了起来,“你也别忘了,你是托我们的福才嫁进的归德侯府,是我们给你找的这门婚事,你才有如今的福享,我们到底是你的父母亲人,你再恨我们,现在许家已经落魄了,还不够吗?你到底,到底…”

许曾氏泪流满面,“你到底要你的娘家落到何等境界,你才会满意,你的心才会软啊?双婉,双婉啊,我是你的亲生母亲啊,你曾说过,要保护娘一辈子的啊…”

“您来,究竟是所为何事?”在她的哭声当中,许双婉叹了口气,“直说了罢。”

“我说了,是,咳咳咳…”许曾氏说着咳嗽了起来,咳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加之她脸上的泪水,她越发显得狼狈不堪,“是为了你的小…”

“不,您不是。”许双婉摇了摇头。

“您慢点说。”归德侯府的下人抚着许曾氏的后背。

“你这是想逼死娘啊,想把我逼死在你的面前,死在你侯府啊…”许曾氏被归德侯府的下人守在了椅子上,动弹不得,这下连脸带脖子都红了,她朝二女儿怒目看去,“就一句话,你都不给吗?”

许双婉看着她,缓缓地摇了摇头,“您,不是这个意思…”

许双婉想相信她母亲是个会为孙女出头的好祖母,要是如此,许双婉都要觉得老天开眼了。

但不是。

她兄长入京后,长公子派了人日夜监视着她们,他们常听到夜半小儿啼哭无人管,也听说她母亲根本没抱过孙女,她带着儿媳妇和孙女先回京,是因她的好儿子在南方那边纳了两个美妾,他进京后,就把这两个小妾带了回来,这些日子兄嫂日夜争吵,而她的母亲则说出了谁给她生出孙子,她就帮着谁的话。

她母亲不应该拿她根本不看重的孙女儿来说事。

“你到底要怎么样才相信我?”许曾氏走投无路,掐着自己的喉哽着脖子道:“是不是真得让我死在你面前,你才答应帮一帮你的小…”

“他们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许双婉打断了她。

福娘和虞娘已经仔细观看了许曾氏半晌,这时她们皆已走到了许曾氏的身后,在少夫人说话的时候,她们敏捷地把住了她的手…

此时,她们身后有个准备已久的大丫鬟迅速出手,拔掉了许曾氏头上插着的的几根钗子。

“杀人了!”许曾氏惊恐地叫了起来。

大丫鬟把拔出的钗子最长的那根小心地放到银盘上,送到了少夫人身边。

许双婉看了一眼,看着那尖得能戳破胸口、胜过寒刀的尖钗,就掉过头自嘲地笑了一声,站了起来。

她还未走到门边,就听后面的人在大吼:“女儿啊,你这是在逼我死…”

许双婉回过头,看向她的母亲,一步一步朝她走了过去。

她站到了许曾氏的面前。

许曾氏看到了一双满是沧桑疲惫的眼,这双眼嵌在了一张美丽温柔的脸上,无端地让许曾氏的脑子一空,心中突然涌现出了无尽的悲凉。

可许曾氏不想认输,她看着女儿不断地摇头…

不,不,女儿伤心又如何?没用的,女儿帮不了她,就应该去死,她的命都是她给的,她凭什么不听她的?

“母亲,”许双婉望着她,轻声叫了她一声,无奈地道:“到此为止吧。”

许双婉笑了一声,忍住了泪,她抬手,想摸一摸她母亲的脸,末了,她还是放了下来。

放下吧,到此为止。

“可是,你这是在逼我死啊,我回去了,也是死,”到此,许曾氏也知道她的那些手段已经不可能打动她二女儿什么了,她看着二女儿的脸,想从她脸上寻到一些心软,哪怕一丝怜悯也好,“他们逼着我,我要是在你这得不到他们想要的,他们就要我的命,要你兄长的命…”

许曾氏求她:“双婉,帮帮我们吧,求你了,你去死吧,你去死好不好,你死了,娘就能活着了,你兄长也能活着了,你还会有小侄替我们许家继承香火,他们以后会记着你的,双婉…”

她看着女儿脸上不断掉出的泪,许曾氏笑了起来:“你看看你,还是心疼我们的,娘说的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是我的骨肉,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她伸手要去摸女儿的脸,但她的双手被侯府的下人制伏着,不能动弹。

“送许夫人出去。”许双婉笑着摇了摇头,转过了身去。

这次她没有回头,哪怕那位许夫人在她背后大吼:“许双婉,你这忘祖背宗、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会不得好死的。”

许双婉听着,心想,她就是还没死,就已不得好死了。

一个人,被自己的母亲如此憎恶,恨不得她去死,这已是不得好死了。

她怎么可能好过。

许双婉回了泌园,望康看到她,不断地往后看,他没看到他想看到的人,问他母亲道:“外祖母呢?”

“没有外祖母了,”许双婉蹲下身来,摸着他的小脸,问他:“望康会不会不高兴啊?”

望康伸出小手,摸着母亲的脸,着急了起来:“怎么了?怎么要掉泪。”

许双婉任由他着急地擦着她的脸,她朝孩儿笑道:“娘没有母亲了。”

望康伤心地抱着她的头,道:“莫哭了,我不要外祖母了,娘,莫哭,莫哭…”

他让母亲不哭,自己却伤心地哭了起来。

没有母亲了,多可怕啊。

**

这夜,许双婉梦中她回到了七八岁的时候,她母亲在屋里哭泣,她推开门去,喊着娘,想安慰她,她母亲却朝她喊:你走,我不要你了。

许双婉哭着醒了过来。

宣仲安抱着她,抚着她的头,许双婉哭了一会,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而宣仲安一夜未眠,第二日又在府中陪了妻子一天,这一天望康也显得特别地乖巧,还给母亲端茶送水。

宣仲安在家中陪了妻子一天,第二日上完朝,带着一干人马去了太极殿,等到中午兄弟俩用膳的时候,宣仲安跟宝络道:“陶靖这个人,就由我来动手罢。”

宝络愣了一下,想了一下道:“他门客门徒众多,其中不乏愚忠之人,要是由你动手,于你不利。”

到时候他得罪的人就更多了。

“这时局于我何时有利过?”宣仲安与他淡道:“为兄不都过来了?”

“为何?”之前不是商量好了,陶靖由他动手吗?

“陶靖操纵许家动我,”宣仲安扯了下嘴角,“我要是不回敬一二,阁首老人家都要当我是懦夫了。”

“是何事?”说起正事,宝络就显得认真了。

“昨天你嫂子的生母来府里要杀你嫂子…”

“啊?”

“你嫂子谨慎,没出什么事,”宣仲安看着宝络:“但陶靖这是明着挑衅我了。”

“许家愚蠢至此?”

“呵。”宣仲安莞尔,眼中却无笑意,“不过,我跟您商量此手由我出手,此前的计划就要变一变了。”

“你说。”

宣仲安翘了下嘴角,“为兄把陶府抄了给你充户部的金库如何?”

宝络当下就点头,“好啊。”

如此甚好。

他之前也觉得宣相大人对内阁循循善诱显得过于温吞了些。

这头宣仲安刚把事情揽了过来,陶靖就给宣仲安下了帖子,约宣左相大人上门喝酒。

自从为官,宣仲安很少应同僚的邀请,他往常都是盘旋于朝廷与衙门公部和府中三地,此次陶阁首当面请他,他也没完全推拒,他没答应上陶家的门,但邀了陶靖上归德侯府做客。

陶靖没料邀人不成反被邀,一愣之后,答应了。

不过他也说要带几个仰慕宣相大人的大小弟子上门拜访他,宣仲安也笑着点了头。

这两人的一番对话,很快就被周遭知晓,连带宝络也很快知情,一见到宣仲安就着急地问:“你怎么把老狐狸往你府上请啊?”

“让你嫂子看看他。”

“什么意思?”

“你上位之后出的事,皆有他的手笔,你嫂子还未曾见过他这个人,我带她看一看。”

“你还让嫂嫂见他?”宝络怪叫:“那我嫂嫂的眼睛得如何洗才能洗得干净?”

陶阁首其实仪表堂堂,即便是已年及六旬,但也目光炯炯、精神健旺,白须白发颇有几分仙风骨道,在民间很得推崇。

动他并不容易,这也是宣仲安想对其徐徐图之,让他在朝中渐渐消逝的原因,而不是大动干戈,再给这不稳的天下添乱。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事情从来不是人能一厢情愿的。

而宣仲安的相请,让陶靖觉得有几分有趣。

哪怕新皇跟宣仲安这些后生小辈极会笼络人心,但陶靖确实还没觉得自己已兵败山倒,宣仲安笼络的那些新官当中,有不少是他的人,有几个得宣仲安极为看重的,更是他暗中放进去的暗卒,宣相那个人也就看着清明而已,早晚有一天,他也会败在他的自作聪明之下。

但现在还不到动那些人的份上,且那些人根基也不稳,尚还不能架空宣相,陶靖也就先从别的方面入手,动一动归德侯府。

他之前还看不上许家那几个人的作用,但现在宣相因此出击,他倒是觉得与霍家连手当中,霍家给他找的这几个人还有点用了。

要不就是让他们死了,归德侯府要是不在意,堵都添不了几分。

不过,就是没几分,陶靖之前还真是想让许曾氏死了,这个老妇一死,至少也能让归德侯府那位当家的少夫人吃点苦头,他再在其中操纵一番,要是能让归德侯府换个当家的夫人那是最好。

那一位少夫人看着可真不像个许家人,治家滴水不漏,任何可疑之人第二日就会送出府来,且侯府的重地根本不容一般下人觑知,陶靖往归德侯府塞了好几次,一个都没有塞进去,藏的最深的那个也是只多过了两天就被送了出来,让陶靖管此事的儿子怒不可遏,让许曾氏把她女儿给杀了就是因此下的主意。

但许曾氏出马,人是见到了,可人还是没有杀掉,跟过去的刺客都说她一进门就被看管了起来,连个动手的机会都没有。

她可真是给她丈夫添了不少助力。

宣仲安又不是个贪酒好色的,他身边带着的那几个亲信那也是让人无缝可钻,尤其他现在还有圣上罩在他头顶上,从他那边下不了手,陶靖就想着从他的府里动手。

女人这种玩物,一生身经百女的陶靖再明白不过,再聪明的女人瓦解起来,也只要让她感情受挫就成,她们很容易为男女之情昏头昏脑,神智不清,受人摆布。

霍家那个自以为自己很聪明的女儿,道宣许氏的软肋在于她的母亲,陶靖压根没信,只是姑且一试,果然不见什么效果,想来,还是得他亲自出手才成。

遂陶靖一得请,回家就下令,让全府各美都聚于了大堂,他要亲自挑选那天带去归德侯府的美色。

第114章

陶靖要来侯府,宣仲安告知了婉姬一声,又差人去了姜府,叫舅母前来接母亲过去住两天。

姜大夫人带着儿媳来请,宣姜氏高高兴兴地去了。

宣仲安又找了屠管家,和妻子得力的管事娘子和丫鬟去说了话,家中宴客诸事皆由他安排了去。

许双婉再问起府中琐事,都是已经安排妥当。

这晚她还没问他,只是看了他一会,正在琢磨着要怎么问他才好,宣长公子就朝她道:“此前我分身乏术,无暇顾及你太多,现眼下比往日闲了些,就由着我为夫人分点忧,也好报答夫人为我生儿育女之情。”

因他的话和他说话间的柔情蜜意,许双婉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半夜她醒来,他的头抵在她脖颈间睡得很沉,许双婉又合上了眼,感觉她透着丝丝凉风的心又严丝合缝了起来,坚不可催。

又有人把她的心修补了起来。

“夫君。”许双婉低低声地轻叫了他一声,声音里藏着只有她知道的庆幸。

她庆幸一路上总有人,把她护在他们心中最珍贵的地方放着,珍惜着。

她也将因为他们,活得更坚强更好。

**

三月二十三日,阳光明媚。

归德侯府上上下下一早就忙碌了起来,许双婉半卧在床上未起,听着望康坐在床头给她背诗。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望康摸着小短腿,给他母亲念着昨晚他爹教他的四句,念罢嘟着小嘴跟母亲道:“望康嘴疼疼。”

说太多字啦。

许双婉也知道他念归会念,可不懂当中意思,字说多了还觉得辛苦,当下就笑着点头道:“可念得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