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要后天才回?”宣仲安开了口,看他步子慢了,他也放慢了点。

“赶了点时间。”宝络道,眼眉之间没有有了刚才在太极殿的笑意,整个人像老成了近十岁似的。

“心急了?”

“嗨。”宝络自嘲地轻笑了一声。

能不着急吗?岂止是着急,而且是焦虑了。

等身不由己了,他现在才知道他以前想的一定要先对得起家人亲人,再对得起什么天下百姓和无关人等的想法有多天真。

不走到这步,就不懂得裹挟的力量。

可宝络也不想认输,他还是肖宝络,是那个从小就想着一定要把母亲妻子儿女放在至关重要的那点上的肖宝络,他不会把天下放在他们之前。

他就是当皇帝,也只当一个像肖宝络的皇帝。

“义兄。”他叫了他一声。

“嗯?”

“等朕把两个军州的事也捊清了,朕能不能歇两年?”肖宝络说到这,沉默了一下,顿下了脚步回头看着宣仲安,“就两年。”

“为何?”

“能不说吗?”

“我总得知道您在想什么。”

“我想陪皇后女儿过两年,”肖宝络说到这,轻嘲地笑了一声,“我还记得我小时候跟我家丫头姐姐说,等我大了,我一定要对我的妻子如珍似宝,把我的儿女抱在怀里片刻都不离手…”

“我从小没有爹,从小最羡慕的,就是家里有爹的人。”肖宝络挡着风,抱着女儿挺直地站着,如一棵青柏一样挺且直,他已长大成人,他说着话,再谈往昔还带着笑,“我羡慕人家有爹到哪个程度呢?我记得,我四五岁的时候刚认识玉瑾那一会,跟着玉瑾回他家,看他叫爹,我心里那个馋啊,太馋了了,嘴巴就不听话了,我记得我当时也跟着大声喊了一声爹…”

“当时玉瑾爹都傻了,”肖宝络笑着,眼中有泪,“我也哭了,我知道那不是我亲爹,那种喊完就知道自己没爹的感觉太深刻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就跟发生在昨天一样,记忆犹新。”

宣仲安垂头,摸了摸被包得密不透风的小皇女。

“我后来就想,我要是有了孩子,我就不可能让他没爹,我想在他们需要我的时候,一直在他们身边,不能让他们像我一样想要爹的时候找不着,也不能让他们的母亲像我娘一样,被自己的孩子追问着他们的爹哪去了,心里苦也只能默默地咽偷偷地哭…”宝络说到这,感叹地道了一句,“我以前还道人生无非是这样了,现在想想,要做的事情要保护的人太多了。”

有了孩子,有了生命的延续,他才真觉得,他能为自己,也想为自己活了。

第130章

“义兄,我们轮流来吧。”宝络说了这一句。

宣仲安抬起了头。

“你干两年,朕干两年。”宝络说着又笑了起来,“许是到了朕到手里,他们就想及你的好了,等到了你手里…”

到了他手里,他们就得想起宝络皇的好来了。

宣仲安被他说得笑了起来,他伸出手,想拍宝络,但手到中间又想起了宝络如今的身份,手顿了下来。

但宝络笑意吟吟地看着他,他的手还是落了下来,他轻轻地拍宝络的背颈,搭上他的肩,送他回后宫,“好。”

“我们得比他们更强硬,”宝络走着,摇着头道:“才能镇得住他们,也才能当一个还像自己的人,而不是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义兄,你以前跟我说的这句话,我现在懂了。”

“我的原意没有让您不想干了,就甩手不干了的意思。”宣仲安带着他往前走,“我还曾告诉您身为男儿,得顶天立地有所当头才成。”

“这话你跟那些新晋的官员们去说。”

“也不新了。”宣仲安感慨,进朝最新的,也有半年了。

“怎么?”有变化?

“没什么。”宣仲安偏头,温和地看着他,“我们以身作则,身为表率,这些歪风邪气总会要压住一些,至于压不住的,也是难免的。”

千百年来当官就代表出人头地,代表发财,纵然有人能为国身先士卒,但也不是说他们对升官发财没想法了。

但这些人里,也总有以民为先,真正心怀天下的。

至于心思不单纯的,只要整个风气都是正的,那他们总会收着一点,不敢太肆无忌惮。

人心难测,一人一个心,都隔着肚子,谁也不知道谁心里所想,宣仲安这段时日也是察觉到了一些心思,但他也没生气,在仔细考虑过后,他也做了相对应的策略。

他打算还要从御史台那边还要分一个监察院出来,但目前只是个想法,还不打算弄大,不能在大家热火朝天为国为民的时候,又弄出一批人来监视他们。

但这事日后难免,宣仲安已经着谋划了,现在是跟宝络通个气,等他们商量好了,这事就要无声无息地开始了,等他们发现,有心思的人发现他们要是从中谋取大利的时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也不难想出再过个几年,现在敬仰他的这批年轻官员,有一些会对他谈虎色变。

宝络经过他的解释后,冷笑着摇了下头。

人心总是不足的。

这时后宫也到了,宣仲安止了步,他也停了下来,跟他义兄道:“嫂子呢?你守得住清廉,她能吗?”

“也不至于清廉,侯府也这两年也经营了些营生,你嫂子手里也握着些田产铺子。”还没到那个份上,水清则无鱼,宣仲安也没打算对自己苛刻,同样,他也不至于让朝廷官员两袖清风为国尽力,要不,百姓都过得比官员好,没有功名利实禄,那谁还寒窗苦读。

“你们心里有数,朕就不多说了。”宝络抱着女儿就要往里走,走了两步又回头斜眼看着宣白脸,“反正朕是要给朕皇后和女儿多藏几箱子金银宝贝的。”

宣仲安扬手,让他快走。

宝络皇笑了起来,那脚一踮一踮地往前去了。

跟着他的宫人心都提起了来了,“圣上,您慢着点。”

**

这九月的天气再好不过,枫叶也红了,许双婉在府里养了两天,也有闲情逸致去园中走一走。

洵林学堂休沐回来,从母亲那请安完,就溜到了嫂子这边来,许双婉带着捡了一篮子的枫叶,听洵林跟她背了几首枫叶的诗,回来让他吃点小食填肚子的时候,听福娘亲自跟过来跟她耳语婆母那边跟公爹道洵林老往她这边跑后,她想了想,就让洵林带着望康过去了。

有疼洵林的公爹在,婆母就是觉得被望康闹得脑袋疼,也还是会忍着的,再来也有洵林这个疼爱小侄,把小侄当责任的小叔叔在,许双婉也放心。

公爹最近闲赋在家,许双婉也就中午那段带望康过去与公婆俩用膳,让爷孙俩呆一会,等到望康要睡午觉了,再抱他回来,晚上那段也是如此。

公爹在,许双婉就不好一直呆在听轩堂,但要让她把望康一个人放在那边太久了,她也不放心,还是怕望康太调皮吵着闹着他们了,不过望康午晚两段时辰都要与祖父呆到两个时辰去了,归德侯不累,望康也跟祖父呆得开心,祖孙俩对这个安排都极其满意。

等小公子带着小长公子去了,虞娘跟揉着肚子看册子的少夫人道:“也不知道夫人这话是个什么意思。”

福娘的话她也是听到了。

“洵林难得回来。”许双婉垂眼看着案册,淡道。

“她要是真想,也不会小公子哪天回来都不清楚。”

“时间不定,她也难得记清。”许双婉见虞娘还要往下说,朝她摇了下头,制止住了她。

虞娘闭了嘴,苦笑了一声。

什么记不清?侯府在公衙的时候,他什么时候回来,公衙是怎么个休沐法,哪几日休沐,她就记得清清楚楚,侯爷没按点回来,她就知道叫人催,怎么换到小公子身上她就没一点记性了?

许双婉知道虞娘的意思,但这不是虞娘能说的,不管这话会不会落到婆母耳里,终归不好。

她还想让虞娘这个对侯府两个公子皆忠心耿耿,看着他们长大也心疼他们的人呆在她身边。

这事更不是虞娘说几句埋怨的话就有什么改变的。

按许双婉的看法,她婆母其实很知道怎么在侯府保持着她的身份,只要公爹还怜爱她,只要她让人知道这归德侯府能耐的长公子,和讨父亲喜欢的小公子都是从她的肚子所出,她在侯府的地位永远都不会变。

她抓住了最重要的两点,就抓住了侯府最重要的三个男人,她是不当事,但许双婉很清楚,在侯府地位最坚固的女人不是当事的她,而是不当事的婆婆。

她只要敢让婆婆不称心,不管她为侯府为这个做了多少,第一个为婆婆出头举刀向她的就是公爹…

母亲不喜,父亲怒了,到时候她就是长在长公子的心头肉里,又能长多久呢?

恩爱这种东西,积累成情份太难,日经月累的不知要花费多少时日与心血,但消败下去,几次争吵就够了。

许双婉看的够多,不在这些无谓的事情去争长短了,且她嫁进归德侯府的这几年,婆母这性子已经是让她好过得很了,她已经占了便宜,再去计较那些细微末节的话,那就是太贪心了,到时候,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去。

不会有人能把便宜占全的,求全的人,最后只会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洵林不经常回来,母亲岂能心中不想?只是洵林跟望康亲,家里也只有他们叔侄俩年龄相近,他回来了自然就是想找小侄了。”许双婉说了句给虞娘,也给自己半打圆场的话,就低下头看册子去了。

焦钟把她交给他的事办得太好,好到许双婉都想这个人在她手下做事,有点屈就其人了。

她想心思这么慎密的人,也许交给丈夫才是他的好归宿。

**

许双婉到十月,月份就差不到快足了,她因为之前忙心里事多,头几个月身子也不舒服,瘦了不少,但这时候她肚子不大,肚中的孩子这时候也极其乖巧不闹腾了,她这睡的足,精神也好,之前因忙累而起的憔悴也不见了。

胡大夫跟宫中派来的太医都来给她把过好几次脉了,这时候是男是女他们也敢说了,孩子是女孩儿。

许双婉也没瞒着,把口风漏了出去。

宣长公子早盼着得个女儿了,这听大夫一说,这心也落了下来,指着肚子跟望康笑道:“知道吧?你娘肚子里的这个妹妹,那才是我的心肝,你吧,你不淘不气我的时候还过得去,这要是淘起来…”

望康咧着小白牙就朝他冲了过去,抱着他的腿抬起小脑袋就气轰轰地吼:“才不是呢,妹妹是我心肝。”

宣仲安始料末及,错愣不已,反应过来就咬着牙把小调皮抱起来捏着他的小屁蛋:“什么时候我闺女成你心肝了?”

“是我天天看着她,护着她,养着她,不是我的,难不成还是你的?”望康十月刚满两周岁,没想到,妹妹在他生辰后就要来了,他就当妹妹是他娘给他的,还试图跟他父亲也说明白这个事情,“我就是这个月生的,妹妹下个月生的话,那就是我的了。”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望康的道理呀。”

“谁教的?”宣仲安眯起了眼。

望康摸着屁股蛋,嘟着嘴不说话了。

宣仲安改捏他的小脸蛋,“这是你自创的歪理罢?”

望康朝他吐舌头。

宣仲安老跟他闹,他不怕父亲,果然他不正经的父亲把他一放到他母亲的身边躺着就去挠他的痒痒,逗得望康蹬着脚哈哈大笑,在父亲的五爪功下笑得都快呛气了:“是…是了,是望康自创的…”

父子俩闹过,宣仲安背着孩儿去书房教他功课的时候,父子俩亲密无间,望康还跟他父亲道:“我跟娘说,你现在给我穿衣裳,等你老了,我就给你穿,我还要把好吃的都藏起来给你吃,等你吃饱了我再吃。”

不过说完大话,望康还不忘叮嘱他父亲一句,“你要记得给我留点啊,不要都吃光了。”

宣仲安哭笑不得,也不知道他孩儿的小心眼跟谁学的。

有妹妹,望康是再欢喜不过,但这天中午许双婉留他在听轩堂陪祖父,她有事先回了沁园一步没多久,就见哇哇大哭着的望康被焦急万分的福娘抱回来了。

福娘额头还流着血。

看到她,福娘抱着望康从门外就冲了进来,眼中泪光闪闪,“少夫人,少夫人…”

“娘!”看到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望康手拼命地朝他母亲伸去,没等他母亲过来抱到他,他的身子就已经探出大半了。

许双婉顿时眼前一黑,手茫然地往前伸去,抱到了望康她才在身后丫鬟的搀扶下站定了脚步。

“怎么了?”她问,问完,发现自己压根没出声,声音全都哑在了她的喉间。

“娘,不要,不要…”望康坐到她腿上后拼命地站起来,要去抱她的脖子。

“是夫人,”福娘看着哭得伤心至极的望康,眼泪猛掉,“是夫人跟望康说是女儿就不要,要扔到河里去,望康,望康顶了句嘴,夫人推了他一把,说不听她的就不是她的好孙子,望康吓着了,哭着要回来找您…”

第131章

许双婉刚把望康抱起来放在腿上站着,抱着她的脖子,归德侯身边的长随顺叔慌忙跑了进来,他眼睛只扫了头破血流的福娘一样,就着急地朝许双婉道:“少夫人,小长公子没事罢?”

望康听到声音,抽泣着看到人,委屈地扁了下,又回过头抱着母亲大哭了起来。

“莫哭,莫哭,望康不哭了,娘在呢。”许双婉自持冷静,只是说着这句话到末了,声音也不自禁哽咽了一下。

她其实不伤心,只是有一点为她的孩子伤心。

“少夫人,侯爷让我,让我过来看看小长公子,夫人刚才没想事推了他一下,把他推倒了。”吴顺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只好着急地看着长少夫人,希望她能接上话,把场子圆过去。

只是许双婉被望康哭得心雷耳鼓,差些情难自禁,暂时已无力顾全她公婆那边的脸面了。

这厢宣宏道看着抽泣不休的夫人,他愤怒地在堂内走了两道,又走回来,低头苦笑问她:“不是跟你说好了,儿女双全在谁家都是大喜事,仲安身弱,她进门三年就抱俩,你还想如何啊?”

宣姜氏抬起满是泪水的眼,哭着道:“我只是想要个孙子,给宣家多留个后,爹走的时候,我答应过他的了,要…要…”

她哭着打起了嗝来,分外楚楚可怜,惹人怜爱。

宣宏道气得一挥袖,“可我不是跟你说好了吗?还有以后啊,以后她还是会给你生第二个孙子,第三个孙子啊…”

宣姜氏抓着他的手,更是哭道:“侯爷,我也不知道为何,鬼迷了心窍一般,看望康老提起他要有个妹妹了,我就跟他玩笑了一句,哪想他,他…”

她委屈地大哭了起来,“哪想他顶我的嘴,他跟他爹不一样,他爹小时候就从来不惹我生气,不像现在,不像现在…”

现在,儿子都不太跟她说话了,不仅如此,自打媳妇进门,他就不怎么来看她了,跟她说话也没个笑脸,根本没有以前的轻声细语,但转过脸,对他媳妇说话的时候,他眼角眉梢都是笑。

他明明以前对她最好,跟他爹一样疼爱护着她的啊,怎么他娶了媳妇就忘了娘呢?

如此也就罢了,儿媳妇确实也能干,得他的心,那她把委屈咽下去就是,可为何连孙儿都不听她的话,还敢跟她顶嘴?

宣姜氏委屈不已,抱着丈夫的手号啕大哭,“仲安对我不像以前那般亲了,连孙儿也不亲近我,侯爷,你可不能也跟他们一样不要我了啊,我只有你了。”

宣宏道心中苦涩不已,他无奈地转身抱住了她的头,“夫人啊,你自小善良心软,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可为何要跟望康说那般残忍的话?她就是女孩,那也是我宣家的骨肉,流着我宣家的血啊。”

“可,可…”被丈夫抱住了,宣姜氏的心也稳了,她不是个脑子想事的,对着丈夫更是有什么说什么,这时候也是轻声道:“可她要是生下来,也像了她娘怎么办?”

“什么意思?”宣宏道顺着她背,安抚着她的手僵了,不敢置信他所听到的。

宣姜氏听出了丈夫声音里的严厉,刚停了的泪水又流了出来,她惶恐地看着宣宏道,脑子一片空白,“你看,她没生下来,你们都…”

你们眼里都只有她了。

坐在榻上的宣姜氏别过头,扑在榻上,伤心欲绝地大哭了起来。

丈夫儿子都当她傻,连媳妇也是,可她只不想计较,容易心软不喜欢为难谁罢了,可为何她不为难他们,凡事皆顺着他们,他们却要为难她,让她不好过?

为何他们就不能真正地顺她一次?

她也不是光为的自己,她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老侯爷死前的遗愿啊。

宣姜氏伤心大哭,宣宏道却僵在原地,随后,他酸涩地哭笑了起来…

“呵呵呵呵呵。”老天爷啊,他都不知道,原来他的夫人其实是不喜欢他们那个晨昏定醒,唯恐照顾她不当的儿媳妇的。

**

望康哭过后,许双婉给他洗了脸,他就睡过去了。

等他睡了,给他的小被子上还盖着他父亲的老披风压着点,许双婉这才提起了精神,跟顺叔那边说了话。

她让他回去,告诉侯爷望康没事了,已经睡下了,等睡醒了她就带他过来给祖母请罪。

吴顺不知为何,有些讪讪然地离去了。

侯夫人一直以来就是这个性子,几十年没变过,她是个柔性子,从来不会生气,对谁都好,对下人也是,但有时候她做事不过脑子,当时可能也是没反应过来,就推了顶嘴的小长公子一把,这本是就是小长公子的不是,而她人柔体弱,也没摔疼小长公子,可侯爷在问了几句话就郑重其事地大吼着让他过来看情况,他也就着急地来了,原本他还想等着小长公子不哭了,他把事情一说,少夫人会跟着他过去给夫人陪不是,没想她回了一句话,让他走了。

吴顺心里犯起了嘀咕,心道当媳妇的当权久了,眼里果然就没长辈来了。

他走后,许双婉又打起精神,见了先前让她去处理伤口的福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