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仲安已无话可说,他看了他父亲一眼,转身而去。

“仲安!”

宣仲安出了听轩堂,对外面站着的被他叫来的焦钟道:“可守得住?”

“您放心。”焦钟偏着头,露出他完整的那半张脸道。

宣仲安拍了拍他的肩。

他回了沁园,屋子里妻子还没有搬回来,望康也不在,他朝走过来的雯儿挥了挥手,让她站到一边,问:“望康呢?”

“去姑娘那边了,采荷姐姐让我等在这为您更衣。”

“不用了,出去。”

雯儿犹豫不决。

“出去!”

雯儿跟她身后的丫鬟顿时飞快小跑了出去。

宣仲安站在屋内转了一圈,这屋子里到处是他家婉姬的痕迹,但她人不在,他不免显得焦虑了起来。

阿参在门边探望了一眼,见长公子绷着脸,就又缩回了脑袋。

宣仲安自行把官袍脱了,披了件长袍就往产房那边去了。

虞娘看到他,略有些惊讶,但来不及说什么,却见长公子长嘘了口气,在少夫人和小姑娘的身边蜷缩了下去。

等她慌忙叫人拿了被子过去,他已睡下。

**

侯府这夜平静得很,姜大夫人一大早就醒来梳妆好了,端坐在了她住的院子里的堂内。

她桌上有侯府下来送来的热茶,还有温热甜糯的小点心,下人说好等会就给她送来汤面热肚,此时,小堂的门外几个下人轻声走动着,还有小声询问她的婆子的声音,问要不要给她端来一盆热炭暖脚。

这侯府当事的主子就是没醒,下人们已经训练有素地动了。

以前,可没有这光景,姜大夫人记得她婆婆过逝前大病的那几天,因婆婆在病梦中忧虑痛楚地喊了小姑子一夜的名字,她一早就早早地来了侯府,想请小姑子回去安慰婆婆,那一早,她等在侯府冰冷的大堂当中,直到辰时才等来了一盏冷茶,等到日上三竿,才等到小姑子醒来的消息。

侯府曾式微萧条到何种地步,一个侯府连个平常的没头没脸的小富之家都不如,不过几年,老姑爷跟小姑子怕是都忘了。

“大舅爷夫人,”不多时,听轩堂的下人来了,见到她跟见到菩萨似的,“夫人醒了,她一听您说想见她,她就马上叫奴婢过来请您了。”

“醒的挺早。”姜大夫人放下了碗,接过了丫鬟递的茶清了清口。

“是。”听轩堂的人陪着笑脸,见到屋内有少夫人的得力人在,她也不多说了。

这个府里少夫人当家,他们听轩堂的人都在听她调谴,所以她们就是有心帮着夫人,也不敢与少夫人太明着作对了。

但她们和老爷身边的人一样,也觉得这个府里,少夫人的人的权力也太大了,他们这些侍候侯爷和侯夫人的,还不如府里的一些个打杂的来得说话算话,也真是气人。

不过有长公子站在少夫人那边,连侯爷都没话说,但姜家不一样,姜家在侯府的份量可是一直很大的,夫人有姜家撑腰,这事怎么了,还真不一定。

所以知道夫人心思的侍候人过来请姜大夫人,路上恭敬有礼,殷切得很。

姜大夫人看在眼里,一言不发。

等进了听轩堂,宣姜氏一看到娘家大嫂,眼泪就下来了,她委屈地叫了姜大夫人一声,“大嫂。”

她又哽咽了一句:“我可盼到你来了。”

姜大夫人看着她把她当救星一样的模样,可笑至极。

她是真不知道她这小姑子是怎么想的,不会以为她们最近对她脸色好了许多,她就又把自己当那个姜家出来的娇滴滴的小姑娘了?

要说姜大夫人想的也没错,宣姜氏确也是如此想的,换以前,她只敢等到兄长来了,才敢小心与他们说道心中的一些委屈,但这段时日,嫂子们也好,还是侄媳妇们也好,都对她客气有礼非常照顾,还会陪她一块玩耍,甚至接她回娘家回去个几次,她就又当她回到了她母亲在时,在姜家无忧无虑,什么都能得偿所愿的日子了。

她当嫂子们总算又喜欢上她了。

她不知道姜家妇人们对她的这些脸面,都是她儿媳妇通过一件件事情在姜家那里攒起来的情份所致,姜家的人看在那些情份上,看在她儿媳妇为她周旋的份上,不得不给她那个脸。

这不是她自己得来的,但宣姜氏在心里当她对谁都没有恶意,谁也都是喜欢她的,尤其是她娘家的人,又怎么可能不护着她,为她出头?遂她这时候见姜大夫人过来,也无心在意姜大夫人一句话都没说,自顾自地说道着心中的委屈不堪:“大嫂,我没想到,我孙儿被教得不亲我就罢了,连仲安他,他…”

她拿帕拭泪,伤心欲绝,“我都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如今这等样子了,儿媳妇进门的那一天,我就是知道她是那个伤我洵林的人的妹妹,我也不忍心把她兄长的错责怪到她身上,是把她当亲女儿待的啊,她怎么能把望康教得如此不敬祖母…”

姜大夫人在她面前坐了下来,宣姜氏如获救星一般去握她的手,带着泪意问她:“是不是没养在我膝下,就是跟我不亲?”

“说得跟你想把他养在膝下过似的,你连亲儿子都没养过,还养孙儿?”姜大夫人冰冷地开了口,“你骗谁?”

宣姜氏哭到一半,哽住了,她瞪大了她带着泪水的眼睛,惊恐万分地看着姜大夫人。

姜大夫人却不吃她这套了。

她曾也吃过这一套,她为小姑子可怜过,也心软过,更是为她奔波过,但时日长了,姜大夫人也不敢再吃这一套了,生怕把自己一家都折进去了,这一个人,还会睁着无辜可怜的眼睛看着你深陷泥沼,也不会有丝毫悔己之意。

错的都是别人,是辜负她对不住她的人。

姜大夫人无动于衷地推开了她的手,“你误会了,我来见你,不是来为你撑腰的,你也不用想着这事你那两个哥哥会为你出头,你的事情,我昨天就让人回去告诉老太爷了,用不了多久,等再过一两个时辰,你就能见到老太爷了。”

“爹?大哥…”宣姜氏被她吓坏了,她突然觉得这事不对劲了,她下意识地就往门边看,看不到保护她的人,她带着哭音叫起了丈夫来:“侯爷,侯爷…”

“别叫了,我让他出去了,不等到我们说完话,他不会进来。”

“不会的,”宣姜氏摇着头,“你别骗我,嫂子,你别这样好不好?我到底哪儿做错了,你又这般对我?”

她哭得撕心裂肺,却见她大嫂冰冷无情地看着她,宣姜氏慌了。

“侯爷!”她大声喊着,还催促身边侍候的人,“快去请侯爷回来!”

快去,嫂子又对她不喜了!

她不知道哪里又讨她大嫂的不喜欢了。

侍候她的人惊慌地看了姜大夫人一眼,见姜大夫人半昂着头,一脸冰冷的样子,她试探地探出了一只脚,见姜大夫人没说话,她就跟兔子一样地跑了出去,去请人去了。

姜大夫人差点被逗笑了。

她这小姑子,和小姑子身边的人,还真是十年如一日,遇强则怂,等找回了靠山,又会摆出一副清明无辜的样子来。

可这次,她们是找不到什么靠山了。

“请回你家侯爷如何呢?吃了我?还是杀了我?还是把我也扔到河里,一把淹死!”姜大夫人靠近了她。

宣姜氏被她吓得往枕头后躲,绝望地哭了起来。

“只有那卑贱下贱的乡村愚妇才会做出淹死家中女孩儿的事,你…”

“我只是玩笑话!我没淹!这不还活得好好的吗?”宣姜氏哭了,她受不了她大嫂这般说她。

她才不卑贱下贱!

姜大夫人笑了起来,被她气的。

“那你淹了没事,你淹不淹?”对付小姑子,姜大夫人也有她的办法。

“不淹。”宣姜氏也不是真傻。

“这个家是你说了算,你说淹就淹,你淹不淹?”

宣姜氏被她逼得无法,推着逼近她脸前的姜大夫人哭着道:“谁家愿意生女孩子?我们侯府是世袭的一品侯府,府里要的是能承血脉的男孩,生个女儿作甚?没把她一脚踩死,淹死她都是轻的。”

“那是一条命。”

“那不是命!”宣姜氏推她,“你走开点,走开点…”

宣姜氏双手推着她,泪流满面,“你别逼我,那不是命,我们归德侯府只要男孩儿,这是老侯爷说的,你要觉得不对,你找老侯爷去,别找我,这话不是我说的,我只是听我公爹的话,你要理论,你去地底下找他理论去。”

她说罢,内卧的圆门边,珠子一响,站在帘后的归德侯脚下一软,扶住了门边立着的桌子上,整个人这才没倒下去。

而内卧里,宣姜氏还在喊着他:“侯爷,你快来,快回来…”

归德侯颓然地闭上了眼,热泪滚烫而下。

第134章

他父亲何从是说这种话的人,不过是当年她生有仲安的时候,他曾高兴地与楚娘道过多子多福的话。

她说会为侯府开枝散叶,为他生更多的儿子,因此他父亲赞她贤良淑德,乃宣家贤媳,是宣家的福气。

他父亲岂会说归德侯府只要男孩儿的话,他当年胞妹不幸早早夭折,父亲都为她写过悼词,一份烧给了妹妹,一份放在母亲的遗物当中。

宣宏道不知为何他的夫人,他的楚娘要说这是父亲所说的话,但事到如今,他竟提不起脚前去问个清楚。

“你这辈子,不是靠这个,就是靠那个,不是靠吸父母的血而活,就是吸丈夫儿子的,”内卧里,姜大夫人却还是半昂着头,冷冷地看着她的小姑子,“你有堂堂正正靠自己活过一天吗?”

“你这个恶妇,”宣姜氏受不了了,她含着泪朝姜大夫人怒吼:“你这种无情冷酷没有心肝的女人,我大哥没有休了你,是我们姜家宅心仁厚,才容你在我姜家有方寸栖息之地,你莫要得寸进尺欺负我,等我大哥来了,我这就叫他休了你!”

说到此,她抱着身上盖的被子,痛哭失声了起来。

她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这般对她?

姜大夫人站了起来,看着这个可怜虫,哪怕到了此时此刻,她都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允许自己活得如此糊涂。

姜家差一点被她拖累死啊,就是如此,她还叫嚣着要让她大哥休了她…

姜大夫人心中悲戚万分,为死都挂着女儿的婆母悲,为见着女儿就黯然无语的老爷子戚,更是为了赎罪,曾把自家一家老小的命都系在侯府身上的姜府满门。

**

许双婉早上醒来后,才知姜老太爷要来,这消息是虞娘悄悄告诉她的,并道:“看长公子的意思,是想让您安心坐月子,不想让您知道。”

许双婉摇摇头,与她道:“你和福娘盯着点,莫要怠慢了。”

“岂敢。”

许双婉轻叹了口气。

“少夫人,这…”这是好事,无需叹气呀。

许双婉打断了她,“不管老太爷是为何而来,你们这些老人,一句话都不要多说,知道了吗?”

虞娘欠身称是。

没多时,在外起了洵林的声音,说要进来看她,许双婉知道他早上就过来转过一圈了,这时候她醒了,连忙让人叫了他进来。

洵林背着望康进来了。

望康在他背上咯咯大笑,看到她,欢快地叫道:“娘,看,小叔背我。”

许双婉不禁笑了起来。

洵林却紧张地看着她床上的襁褓,他拍了下小侄的小腿,轻声道:“妹妹在睡呢。”

望康赶紧伸出小手捂住了嘴。

许双婉看着,眉眼舒展了开来。

洵林背着望康轻步走近,一近看着嫂子就道:“小侄女可是睡着了?我可能看看她?”

他稳稳地背着望康,压着声音,低着头的说话的样子小心又温柔,许双婉看着他,伸不住探手摸了摸他的头。

“能呢。”她微笑道,把拦着小女儿脸蛋的襁褓弄开了点。

洵林和望康立马紧张地朝他们宣家的小姑娘望去。

他们看着小姑娘,许双婉看着头都伸得一致的叔侄俩,这下连一直微微凉着的心都柔了下来。

她想,只要有人在勇敢,有人在努力,有人能撑起那一片天,哪怕只有小小的一块天呢,那些本该茁壮成长的人都会茁壮成长,长成他们原本该有的样子,而不是被惊骇恐惧担忧占去了他们的生命,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洵林长大了,许双婉现在在小小年纪的他身上看到了自信,看到了沉稳,甚至看到了很难得在小公子身上出现的风采气质,他已有了担当,知道保护谦让幼小,再也找不到几年前的孱弱,和他身上的惊疑不安。

这才是他本来该长成的样子。

她的小女儿以后也会长成她本该有的样子,而不是因为得不到本该有的爱,而被惶恐吞噬得惊惧不安,卑微小心。

“她可起名字了?”洵林看着安然睡着的小侄女,看着她睡得红通通的小脸,他吁了口长气。

还好,小侄女没事。

“起了,不过还没定呢,这几天就定,洵林等会可以问问长兄,让他跟你说一说。”

“可以吗?”

“当然了。”

“那我等会见着了长兄就问。”

“望康也要。”望康兴奋地大叫,叫出声来发现妹妹动了动脑袋,手“嗖”地一下就又捂住了嘴,在小叔的背上紧张地看着妹妹,见妹妹动了动小脑袋又睡了过去,没有醒来的迹象,他这才松了口气。

“望康…”洵林转过头,看着他。

“下次不了。”望康摇头小声与他道。

“乖了。”洵林的眼柔了。

“诶。”望康高兴地又抱住了他的脖子。

在父母亲之后,他最喜欢的就是小叔了,就是祖父他都没那么喜欢,就是要陪他的时候,陪他一块玩,毕竟那是祖父,望康要孝顺听话。

洵林他们在许双婉这里没留多久就被叫走了,因为姜家的老太爷进门了,洵林要带着望康过去请安。

许双婉看着他们去了,她半躺在床上看着刚吃过奶,睡得香甜的小女儿,没有出言。

这一次,她打算静观其变。

她也知道这次事,很可能是绝对站在她这边的,这不仅仅是因为长公子帮着她,而是侯府如果连个女儿都容不下,那这要置喜获皇长女,如获至宝的宝络皇于何地?

这事发现在别的府上,也许可以轻易揭过,但发现在与宝络皇同进出的归德侯府身上,就未必了。

许双婉不知道她的公婆能不能看得到这一点,但她深信,当了一辈子官的姜府老太爷,绝对要比谁都知道这一点后面带来的麻烦。

如许双婉所想,被抬到归德侯府的姜老太爷已经想到了这一点,而他想的,不止是这一点,而是更漫长的以后。

他要是走了,他女儿还是这个样的话,老太爷也知道到最后她可能就是死了,都没个人为她哭。

连洵林都知道,母亲不是真正挂怀于他。

见到父亲,宣姜氏是骇怕的,她父亲是她心中的大山,一直用他的大名保护着她,也是因父亲的名声在外,她才进了归德侯府,成了侯夫人,此后更是因着父亲,她在侯府数十年如一日被丈夫敬爱娇宠,她知道她有个好父母,但比起母亲,她其实更害怕这个只要见到她就会斥责她的父亲。

这些年,她都不太敢见父亲,见了也是小心说话,她喜欢见的是她那两个会好好跟她说话的兄长。

遂她无可奈何,被侯爷叫着一走到父亲面前,整个人都怯怯了起来。

“爹。”

“你们出去吧,我跟楚娘说几句。”

“哥哥?”见大哥,二哥也要走,宣姜氏小心地看了他们一眼,叫了他们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