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着你先开始罢。

但宝络看着义兄了然于胸的眼神,推拒的话说不下去了。

他做梦都想回江南。

末了,宝络沮丧地抹了把脸,“朕就不该发那酒疯。”

这下可好,把心里话全嚷嚷出来了。

“想回就回,说来你确实也该回一趟了。”宣仲安看他双手掩住了面,嘴边有了点淡笑,“也该带你的皇后去看看你娘,见见你丫头姐姐了。”

宝络闻言,伸手不断地揉脖子,眼睛由下往下看他义兄:“你可没跟我嫂子说我那丫头姐姐的事罢?”

“说什么?”

“你知道的…”宝络瞪他。

宣仲安想了想,“说你在你丫头姐姐洞房前,拦着你姐夫不许他入洞房的事?”

“宣大人!”宝络大声叫道了起来。

“说了。”宣大人点点头,还补道:“没少说,还有那些你看见金淮艳女胸口挪不动眼睛的事…”

“宣相大人!”宝络急了,扑向他,抓着他的手,“我嫂子可没跟皇后乱说罢?”

“这个,”宣相大人慢条斯理地推开他的手,“为兄就不知道了。”

“宣白脸大人,”宝络被他气得小眼睛鼓大,他坐正,意图显示他君王的威严来,“朕告诉你,你要是坏了朕的好事,朕饶不了你!”

“嗯?”宣仲安略顿,“怎么个不饶法?革我的职?”

“想得美。”宝络白了他一眼。

宣仲安脸色一缓,没有再与他玩笑,道:“还有几天,准备准备就去罢,啊?到了你母亲前,替我告个罪,就说,就是…”

说至此,他沉默了下来,过了好一会才叹道:“就说她所托,宣府后人没有做的太好,还请她见谅一二。”

这一路走来,谁又容易呢?宝络知道他自己难,他这个义兄更难,他心里涩然不已,勉强笑道:“我娘大人大量,不会怪你的,你只管放心好了,她在下面,不会跟义祖和…”

说到这,他看义兄的脸暗淡了下来,他黯然道:“她不会跟他们告你的状的,你放心好了。”

“唉。”宣仲安笑叹了一声,“罢,对了,你要走,是打算怎么个走法,趁着今日事不多,我们先商量下?”

宝络见他别过话,打起了精神,跟他商道了起来。

商量到最后,还是打算大张旗鼓地走,正好走水道,巡查一下两岸运河的事——其实宝络要是直入江南去扫墓的话,这时间来不及,一路下去各地都停留不了,也巡查不出什么来,但如果不说前去之意,各地以为皇帝来查他们的底细来了,光自己安份都能安份不少,各地肯定得把州内之事办得平平稳稳等着他路过,官府这个时候往往是最有作为的时候,吓他们一吓也是好。

遂宝络跟宣相大人商量到最后都兴奋起来了,他现在都跟那些文武百官熟了,太熟了,他们熟他,他也熟他们,他们防着他跟防贼似的,他则是骂他们都骂不出新花样来了,还不如去吓吓那些没怎么见过面的地方官,还能有点新意思。

遂宝络第二天就在朝上颁布了他要大巡江南的圣旨,这圣旨一出,朝廷各臣都摸不清他的意思,都没几个敢出来反对的。

等他们听到这圣旨已经经过官驿邸报传到了官道和运河沿路的各州府,他们就回过味了,这当中,最高兴的莫过于被宝络皇削了好几层皮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好的旧臣,至于那些朝廷新派们,隔日则是在朝廷中大嚎着要圣上莫走,留在京城坐镇天下才是江山社稷最为重要之事。

不过,宝络皇跟这些对他忠心耿耿的官员一说,江南钱多,这些见钱眼开的新派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随后一拿袖子擦了擦嘴边喷出来的口水,若无其事地又退到了原位,当刚才差点哭出来求圣上留下来的人不是他们一样。

新派的官员们在宣相的带领下,个个打得一手好算盘。

朝廷现在还是太缺钱了,去年各地只收了两成税上来,出去的银子却一文都少不了,现在朝廷又大举兴农,有几个入地方为官的同僚上书朝廷哭穷,要钱修渠道给百姓引水灌溉田地,还有个狮子大开口的,一要就是每年跟朝廷要十万两去修储水湖,那湖说是要修十几近二十年…

户部尚书蔡伦觉得朝廷任命了一批做梦都在想着要银子的官员,好几次跟左相大人递辞呈,不想干了,想回老家务农。

一个国家穷得叮当响,当皇帝的是最明白不过了,所以这晚宝络就叮嘱皇后娘娘,“要把宫里咱们自己的金子藏好了,莫要回来就不见了。”

皇后娘娘见他半夜都睡不着,跟她说这些玩笑话,忍不住笑道:“就这般想回江南啊?”

宝络嘿嘿笑,自从确定他能回江南,他时不时就要嘿嘿两声,有时候坐在宝座上听朝臣跟他长篇大论,他都能走神嘿嘿笑两声,瘆得他那群臣子们这几天更不敢直视他的脸了。

皇后听着倒是不怕,情人眼里出俊郎君,她看着他傻笑的样子还觉得他怪好看了,“您跟我说说,江南有什么好?”

“哪都好。”宝络傻笑道。

“美人好吗?”皇后很不经心似地问了一句。

宝络马上收了笑,板着脸正经道:“这个朕可一点也不知道。”

“那哪好?”

宝络敛眉,肃目道:“就是钱多,朕是要去要钱的。”

“是了,这才是正事。”皇后娘娘从善如流,又很不在意地道了一句:“也不知道您那位丫头姐姐,见了我会不会满意。”

“肯定满意!”宝络严肃回道,“她不是给你送了心意来了?肯定是喜欢你才给你送的。”

“听说…”皇后又道。

宝络一听这个“听说”就觉得身体发毛,顿时他就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假装疲惫道:“夜深了,朕似是乏了,留蕴妹妹,朕要睡觉了。”

说着他就闭上了眼,过了一会,他的小呼噜就打起来了。

被他闹醒来聊天的皇后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第137章

宝络二月要起程,把郭井的女婿江风带上了,还让江风带上媳妇跟他一块去。

郭井身为御林军统领,对皇帝怂恿他女婿之事严词拒绝了,但皇帝起程后,他才知道女儿还是偷偷跟着女婿跑了,还把两个外孙扔给了他。

郭井找上宣相,跟宣相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末了,坐下来跟宣相喝起了茶。

宣相问他:“御林军是不是要扩充点人数了?”

“粮饷呢?哪来?”郭井淡道。

不过比起之前他的凡事都不吭声,只依命行事来,如今的郭统领总算是能多蹦出几句话来了。

“从地州兵营当中选些,你看如何?”

郭井眯眼瞧他。

“您别这么看我,不让您去,我让戚统领去。”

“戚方元能答应?”

“答应。”

“哦?”

“圣上跟我商量好了,说以后要是等你退了,你的位置就是他的…”

郭井冷笑。

“他的位置嘛,只要江风跟圣上跟得牢,就是他的了。”

郭井的冷笑慢慢消褪了下去,过了一会,他道:“你们是想让江风跟着圣上做事?”

“嗯。”

“圣上也如是说的?”

“他的主意。”

郭井又冷笑,不信。

要说圣上,他现在也是有所了解了的,他就是有十个心肝,也比不上宣相一个的灵巧。

“江风像你,但有点不像,郭大人别介怀,我觉得,他比你要正气一些,不过也能理解,他年轻嘛,但说起来,我还有点疑惑,他这人看起来是正气,但这心思也不浅啊…”宣仲安看向他。

郭井便知道,这是来跟他问话来了,事情还不一定是定了。

但他只要一张口说话,那就表示他其实是接受宣想这交换条件的。

他在沉默了一会后,开了口,“他是孤儿,父亲以前是我同乡,跟我一起出来从军的,后来他回了我们家乡,我来了京城,他父母早亡,拿着他父亲的信物找到我的时候,从家乡走到京城,走了整整两年,宣大人,他找到我的时候,才八岁,一个人,赤着脚,脚底都磨穿了,找到我说想当兵,想出人头地。”

“你把女儿嫁给他是…”

“他是有野心,”郭井笑了笑,“但想娶我郭家女儿的武夫,谁没有野心?我就一儿一女,都是好不容易活下来的,知道我的,都他们两个是我的心头肉。”

许是报应,他一堆儿女,就只活了两个下来长大成人,儿子更是身子不好,虽说给他生了三个孙子,但郭井也知道,他儿子会走在他的前面。

孙儿们没长大,他是需要一个继承者,替郭家把持门楣,要不郭家这样的人家,在他倒下后,誓必会被旧日仇家生吞活剥。

他们这样的人,要么是彻底远走他乡,在京城消声匿迹,若是不然,就只能一直站在郐子手的队伍里,把这条路走到底,绝不能一下子就倒下去。

“但你还是选了他。”

“嗯,宣大人,我们打过几次交道了,你也知道郭某人这个人,”郭井漫不经心地弹了弹袖子,冰冷得看不出丝毫人性的眼睛犀利地看着他,“刀起刀落间,下刀从来不带片刻拖延。”

“郭大人威名,我很早前就耳闻过了。”先帝用得最好最顺手的一把尖刀。

“他亦如此,”郭井冷道:“宣大人,想来你对江风有所欣赏,既然欣赏,你就明白,他这样的人心里藏着条猛兽,他正气归正气,但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人,他要是那般愚蠢,他小时候就活不到走到京城找上我的那天,而这一点,他也从来没有避讳我,他往上爬的这一路,他所做的努力也对得起他心里藏着的那条猛兽,宣大人,他是真亲手打了条猛虎来跟我求娶我的女儿,而不是像那些跟在父亲屁股后面扭捏得像个娘们的花架子,见到本将连句话都说不通。”

更不用说,跟他对一眼了。

他们心里把他当杀人恶魔,还肖想着来娶他的女儿,沾他的势。就好像他这个武夫就跟没长脑子似的,靠着把刀,当着一条他们眼中以为的狗才坐到御林军统领这个位置。

尤其那些士大夫们,他们一边畏惧他的杀人如麻,打心底看不起他的出身,一边却来跟他这个他们看不起的人献媚求娶他的女儿,郭井现在见到这些人,都懒得冷笑了。

“哦?”

“他连我的心思都琢磨得明白,一个孤儿,只给了他个机会,他在军中爬得比谁都快,他心思能浅到哪去?”郭井淡道:“浅了,我能让一个连我女儿都护不住的人娶我的女儿?就如您,浅了,您能站到这个位置?”

宣仲安跟没听到似的,把他怀中那杯冷掉了的茶泼掉,重新给他倒了一杯,复又问,“那郭统领是相信你这个女婿的了?”

郭井没有回答他,而是把他重新倒的那杯茶拿起,不管它热不热,一口喝了下去,把杯子撂到桌子上道:“让戚副统领去吧,京城由我坐镇。”

宣仲安等的就是这句话了,他点点头,给郭井又倒了一杯,“郭大人果然是爽快人。”

郭井哼笑了一声。

他是爽快,比起这个全身都长满了心眼的宣大人来说,也不知道他哪来的门路知道他想退的事了。

**

遂宝络还没走出两百里,戚方元就带着人赶上来了。

宝络见到他,欣喜无比,扶着跪安的他起来,“方元叔,你这是答应了朕,跟朕一块去江南抬银子?”

一脸方正的戚方元摇头,“杀人还好,抬银子的话,您要是缺人,我挑几个力气大的跟您去?”

宝络很是失望,“那算了,江风那边已经挑了几个大力士带上了。”

他请戚方元入屋,边走边跟他道:“你要是帮朕抬,朕答应你,二八分帐啊…”

戚方元问他:“蔡大人不查帐?”

宝络呆了呆,“呃,把这个人忘了。”

把死要钱,不要命的户部尚书给忘了。

等入了屋,宝络也就正经了起来,跟他道:“是朕那义兄把你支过来保护朕的罢?”

“也不主要是,主要是我去江南选兵的事,”戚方远老实道:“宣大人说您在,正好帮着我过过眼,选几个有钱人家的子弟,多从他们家拉点银子,正好把扯队伍要的粮饷备个三五七年的,也省得蔡大人天天跟他哭穷,要回老家种田。”

宝络皱眉,“那朕得好好想想。”

“您慢慢想。”戚方元笑笑道。

等见到皇后,戚方元刚正的脸就柔和了很多。

皇后得他扶助众多,见他还施了半礼,戚方元不敢受,又还了大礼,宝络在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还问戚方元:“以前你见我娘是不是这个样?”

戚方元见他没事人一般地问,苦笑不已。

在先帝与明娘子的事之间当中,他是个罪人。他受了明娘子的恩,却为了性命与前程无视她的屈辱与痛苦,任由她一个弱女子自己挣扎逃命,他不值得新帝如今的尊敬。

就是宝络跟他谈过心,跟他说那时候他也没什么办法,戚方元也不敢真的忘乎所以,他就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也就是那时候他判断着先帝的势已去,这才把宝押到了宝络身上,帮了宝络。

但宝络从小市井长大,想法也很市井,这一晚他们上了船,君臣两人围着炉子烫酒喝谈心的时候,他就这点就跟戚方元道:“方元叔,你说你贪生怕死,谁不贪生怕死呢?朕也怕,朕现在的怕跟朕以前是市井小混混的时候的怕一样,没区别。咱们都是人,谁没事不想着活?我也就想为我娘出口气,这才提起了勇气上京城,你都不知道,我路上尖叫过多少次,抹过多少次泪,都是怕招的…”

怕黑招的,一到晚上他就老担心黑暗中会扑出个东西会吓死他,会有狼来吃了他,归根到底,就是怕死。

“你怕也正常,你怕不是说你没良心,我娘还说她走之前,你还给她塞了银子呢,说是好大的一笔,我娘事后打开都吓了好大一跳,说起这个,朕有件事问你啊…”

“你说。”戚方元给他夹花生米到他面前的碟子里。

“你们当侍卫的,这么来钱啊?朕怎么当这个皇帝,老感觉自己可穷了。”宝络不耻下问。

戚方元看着他亮晶晶带着笑意的小眼睛,哭笑不得。

“都有家要养,都有自己来钱的小门道,您这是想问我,这中间缠绕的枝枝蔓蔓,要怎么修要怎么剪是吧?”戚方元也知道内宫出那么多妖蛾子,跟御林军当中的一些人脱不了干系。

能每天进出皇宫的人,就是他们这群御林军了,连内府外府的采办都没有他们方便。

但不管是他们,还是内外两府,都是人,是人就要吃喝拉撒,是人就想有钱,是人就想耍点威风,是人就贪心,可银子怎么来?光靠那点俸禄月钱怎么可能支撑得起?这里头,自然有门道的人就要靠着职务之便给那些出得起钱的人办事了。

要说,郭大统领跟他役下的御林军算是好的了,之前霍溆在的那一会,那一群年轻人,那才是荤素不忌,什么银子都敢要,霍溆也是拿银子拉拢人,把原本治军严明的御林军带得很是骄奢了起来,如果不是郭井在背后主持着大局,御林军的手都要握不起真正的长枪大刀了,要成各路痞子流氓聚齐的地方了。

戚方元跟郭井同是先帝的人,两人之间当着先帝没什么交情,私下也不来往,但多年相处下来他们两个人还能相安无事,其实在心里,他们也认同对方是自己最好的对手,最合适不过的同袍。

而这之间的门门道道,不是三言几语就能说道明白的,但皇帝要问,戚方元也愿意跟他说。

他口气好,宝络自是听得出的,便笑眯眯地问:“那能修,能剪吗?”

说罢他也实话实说,“郭统领那,对着朕,那眼睛就跟死的似的,朕怂他,有话也不敢话,他还是留给宣相大人对付去罢,朕也就只能从你这里下手了。”

新帝这个人,老是让人接不住,戚方元被他叫着方元叔,都有点真把自己当叔了,他自嘲地笑了笑,稳了稳心神,沉吟了一下与宝络皇道:“能,都能,但要怎么修,怎么剪,要有个章程,但这些事也不简单,不过我们现在问题不大了,等回头我跟江校尉聊一聊,到了江南,我再跟您详说。”

宝络琢磨着,“宣相把你派过来,跟江大人一块呆着,打的莫不是这个主意罢?”

戚方元这次大笑了起来。

可不就是,宣相召他过去,头一句话就是说,事成了,你收拾下就带着人过去吧,跟江大人也熟悉熟悉,毕竟是以后要天天打交道的人。

宝络脸上也起了笑,“诶”了一声,道:“郭大人还真能答应啊?不过我看他也不像那种能激流勇退的人啊。”

“他身上有暗伤,看着还好,”戚方元把烫好的酒从火上拿了下来,脸上的笑慢慢没了,“但其实过几年他也是握不动刀了,这事知道的人没几个,我说了,您也就哪只听了一耳朵。”

这世上哪有几件真能顺其自然的事,宝络皇也真是运气好,才在先帝一切皆式微的情况下上了位,要不然,就是有宣相那种人替他谋划,他也坐不稳的。

“这事,朕那义兄可知道?”

“他应该是猜的,”戚方元叹了口气,“这事郭大人藏得深,就是药王谷那位药王出名,他都没请他诊断过,都是自己秘密出京去找的外地大夫,但上次他找了个年轻的行脚大夫,怕是在那露了马脚出来了。”

“嗯?”宝络没听明白。

“年轻又医术好的大夫,能是平常人吗?我这边后来查出来,说那年轻的小神仙说是药王谷出来的…”

“那可遭殃了,”宝络同情地道:“药王谷那堆人,无论是老的还是少的,男的还是女的,都以宣白脸大人马首是瞻。”

“唉。”戚方元叹了口气,“来,喝酒,老臣给您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