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阁老一回来,跟他客套没两句坐下,就听宣相大人感慨地跟他道:“您长子记性真不错,没进礼部当典客,可惜了。”

徐阁老被他一句话,梗得圆圆胖胖的脸就红了。

礼部当典客?那可不就是仰着脖子唱和的?

徐大爷说得口干舌燥,正在喝茶,听到这句话,这茶想喷又不好喷出来,只好强往嘴里咽,一咽就咽了个岔气,猛地咳嗽了起来。

听到动静,宣仲安瞥了徐大爷一眼,又朝徐大爷的老父亲放刀子:“不过也屈才了,就你家这位大爷打哈哈的本事,我看把他放到御史台去,御史台那边就要少招人恨些了。”

是少招人眼些了,但御史台那群嘴毒心狠的会把他这个碎嘴皮子拆了吃了。徐阁首憋着脸,瞪了长子一眼。

徐大爷老神在在,跟左相兜圈子,比左相把他卖了他还帮左相数钱来得好。

宣仲安在朝廷官员和那些官员的家属眼中,那是浑身长满了心眼,连头发丝上都挂着几双,所以等到他开口,说想请林立书院的一位老师,也就是徐大爷的至亲好友去给他儿子当启蒙恩师的时候,徐阁老那眼刀子就直往长子身上刮,把徐大爷直看得坐立不安。

人家只是来请个老师,你至于口沫横飞,说得要连喝三盏茶吗?

徐大爷被他父亲看得懊恼得一揉脸,硬着头皮朝微笑着看着他的宣相看去,“仅是如此?”

“那你以为如何?”

徐大爷又揉了把额头。

宣仲安转头跟徐阁首道:“宣某算是明白您家是怎么在群狼环伺之下,还活得跟如鱼得水一样了。”

这说废话的本事,把人都能说晕头。

徐沫鸿是好想把他撵出去,此时装聋子,左顾而言他,“不知宣相是怎么看中此子的?”

宣仲安看中的人是徐大爷的好书,但也只是一介穷书生,日子过得清贫,名声也不显,徐沫鸿都不知此人是怎么入了宣相的眼的。

“此人是我外祖临终前为我提议之人,我外祖与他有过几面之次,道这位大人读书万卷,也行过万里路,是难得的言行合一之人,”宣仲安笑了笑,看向徐沫鸿,“我听说这位施之省施先生称您为恩师?”

徐沫鸿朝他拱拱手,“哪担当得起,老夫只是在之省困窘之时伸过一援手,之省感念我这滴水之恩,非认我这老朽当师者不可,当时老夫也是见才心喜,就受了他这个情,记下他这名弟子了。”

其实徐沫鸿认下此人,是想收留他在京中书院教书育才,不想再让他东奔西跑,把他认为了弟子,施以援手的时候也就有了名目,徐府也能庇护他一二。

“那徐老之意呢?”宣仲安道。

施之省此人重情重义,但也因此被昔日的友人背叛重伤过,因此被害得家破人亡,后来徐家救他于水火,把徐沫鸿当了恩师,也就是半个父亲,徐沫鸿自是也要为他着想一二,而宣仲安一开口,徐沫鸿就已经把这事定了,给宣相长子启蒙之事,于施之省来说有益无害,这时候见宣仲安还问,他摇头道:“想给你长子当启蒙老师的,老夫敢说,这京中不论是大儒还是名师,都在等着你上门去请吧?”

“我这不就上门来请了?”

徐沫鸿笑了起来。

“那就请徐大人帮宣某向施先生提起此事了?”这是他把几个人放在妻子面前,跟妻子商讨了几天,才得了妻子点头首肯的人,宣仲安当然得把人带回去。

“自然。”

“那有劳了。”

“哪里的事。”

“不早了,家里人还在等我吃饭,宣某先告辞了。”宣仲安听了近一个时辰的废话,起身时掏了掏耳朵,看了徐家大爷一眼,“徐大爷,你要不想想入朝为官,与你父亲同堂之事?”

徐大爷挂着笑脸,“您慢走。”

等父子俩送走了这宣瘟神,徐沫鸿瞪儿子,“你这跟如临大敌一般是为何?他能吃了你啊?”

徐大爷大声喊冤:“不是您说,只要他打咱们家主意,一句准话都不要跟他说吗?儿子只是遵…”

“遵遵遵什么?”徐沫鸿甩袖,背手唉声叹气,“这下可好,他可是一点也不会信老夫了。”

前两天,他还跟宣大人说,他们家老大生性严谨,是书院为人师表当中最刚正不阿之人,这话瞎得,现在骗鬼鬼都要不信了。

他本来还想帮着长子在吏部挂个职,这下可好,别想了,还是想想礼部那边的关系罢…

也许,当个典客是不错?大小也是个官啊。有点愧对先祖的徐沫鸿汗颜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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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仲安只是去请个人给儿子当老师,就呆在徐家听徐大爷念了近一个傍晚的经,回家了他不免跟婉姬抱怨了几句,道徐家那两父子,简直就是两条官场当中已经得道成仙的老滑贼,嘴里别说一句准话,连句实话都没有。

他这一念到膳后还在念,说的都是徐阁首为首的内阁阁老,这段时日给他添的堵,说到他间隙停嘴喝茶的时候,许双婉便与他道:“徐阁老父子那般对你是不妥。”

宣仲安点头不已。

婉姬又道:“没看您一会就学会了,依样画葫芦,一样地对我。”

宣仲安被她气得连书房都不去了,等望康过来牵他去书房,自诩清贵英明,能下手杀人就绝会不多噜嗦一句的宣长公子悲愤地跟他长子望康道:“你娘气煞个人了!”

望康拉他的手,“多大的人了,别撒娇,快走,祖父在书房等我们呢。”

宣仲安顿时面无表情,神如鬼魅一般被儿子拖了起来。

临走前,他还幽幽地看了妻子一眼。

许双婉歪着头看着他,微微笑了一下。

宣仲安立刻无情地扭过了头,满脸冷漠,只是等到要出门的时候,他又幽幽地来了一句:“那夫人,小娘子,为夫走了。”

“诶。”

望康在旁叹气,“爹,您能快点吗?”

话一落,就被他爹毫不留情地敲了个板栗。

见他们出了门,总算走了,许双婉忍住了笑,这才叫了人过来吩咐事。

虞娘看她嘴边带着笑,便与她道:“长公子今晚多用了一碗饭,稍会是不是要煮点消食汤送过去?”

“不用了,等一会我过去接他们,路过园子我想坐一会,让他们在园中多耍两招体术,你让厨房多准备两桶热水。”

“那园子小亭那边,多挂两盏灯?”

“使得。”

虞娘笑着道:“那我现在就去吩吩下面的人。”

许双婉颔了下首,笑着看着她转身,正要抬头跟采荷说话的时候,抬头的她突然眼前一黑,又看不见东西来了…

她伸出了手,“采荷?”

第141章

“姑娘?”

许双婉握住了采荷的手,直视了前方片刻,才看到了采荷担忧的眼。

“姑娘,您有什么事要跟奴婢吩咐的?”采荷在她膝前蹲跪下来。

许双婉微笑着朝她点点头,与屋内的下人道:“我有事要跟采荷说,你们先出去。”

“是。”

待屋里站着的几个管事娘子和丫鬟都退下去了,许双婉拉了采荷起来,寻思了一会,道:“长公子的食谱也该换了。”

“是差不多了,有十几个日子了,呃,奴婢算算,快足十五个日子了,是该换了。”采荷顺着她们姑娘的话意,算了算道。

长公子的食谱历来都是半个月一换。

“你等会叫胡大夫过来,就说我找他过来问问长公子的食谱的事。”许双婉道。

“诶,奴婢知道了。”

许双婉看了应声的采荷一眼,笑了笑,没多说话。

这是她第二次看不见东西了,上次是在听轩堂,她以为是憋气伤神伤的,也就没怎么在意,但今天这是第二次了…

许双婉转头,看了看脚边摇篮里沉睡着的钰君,不由低头探手碰了碰她的小脸。

女儿长得跟她很像,尤其是眼睛,她父亲很喜爱她,只要她醒着,就要抱着她到膝上逗她说半会话。

但她父亲还是太忙了,家国天下都在他的肩上,注定他顾全不了的事情太多,尤其是家里,而女儿也还是太小了,她连话都不会说,许双婉知道自己要是有个什么事,在这个家里,不会有比她更尽心的人护着她的小儿。

她不能有事,尤其是在这当口有事,哪怕是丈夫,他这时候也需要她支撑着,侯府刚松下的半口气,不能因为她又提上去。

许双婉没准备打算把这事告知她丈夫,她连胡老大夫来了都没想着把详情告知给他,她在问过长公子这段时节节气能吃的食谱后,便与老大夫道:“您既然来了,也替我把一下脉。”

“好。”见采荷拿了脉枕来,胡老大夫看少夫人的柔荑搭上了脉枕,便伸出了手,“老朽看看。”

胡老大夫把他在外面的医馆传给了儿子,现在就留在了侯府住着。

许双婉笑着点点头,等胡大夫替她诊完脉,说道出了平常的那些她有些忧思神伤,要多多休息少思虑的话来,她便若无其事地道:“胡大夫,有一事我想问一下,若是有人偶尔有一两次眼前看不到东西,只是一会,这一会就过去了,您看这是眼睛出了问题,还是气血不旺?”

“这…”胡大夫沉思了一下,“这得看人。”

“那问题不大罢?”

“可大可小,还是得看人,看是什么年纪,什么情况…”胡大夫有所疑惑地看向许双婉,“少夫人是替哪位亲朋问的?”

“就是随口问一句。”

少夫人嘴严,胡大夫便没有多问,只道:“有那血亏气衰者,在久蹲多时不动起身之时,会有头脑发胀眼前发黑的情况,这种的,多为女子体弱者,一般多补补血气将养着就会好,还有一种是…”

胡大夫细细地把可能的情况都跟少夫人说道了一遍,许双婉听罢,便笑着点头,叫采荷送了他走。

她没事人一般,还真只是随口问问一样,谁也没看出什么来,采荷就是感觉到不对,但在她们姑娘若无其事的神情当中说不出什么来。

许双婉接着去了书房接那对父子俩,她在书房见到了归德侯,归德侯这段时间可能是想通了,病好了,人看着也比之前开阔了许多,等望康把他给他做的小马献宝一样献给她看时,他在旁也是笑了。

“祖父说等我大了,还要给我做一匹大马,自己能动的那种机关马,机关马你知不知道啊,娘?”

“不知道呢。”

“那以后祖父给我做了,我给你看。”

“那可太好了,你可要记着。”

“妥妥的!”望康拍着小胸膛,“一切有我!”

许双婉笑了起来,临走前,她给公爹福了一礼,道:“望康把您给他做的东西皆纳入了他的百宝箱,平时爱惜得很。”

宣宏道欣慰颔首,“是你教的好。”

“哪里。”

夫妻俩带着望康送了他一程,等到他回了听轩堂,三人就往沁园回,路过亭子的时候,望康指着灯说灯好看,许双婉便让丈夫在多挂了几盏灯火的亭中,给她和望康打了完整的一段锻体术,他行走到半途时,望康加了进去,有模有样地学着父亲舞动身姿,看起来也是灵巧至极。

许双婉站在亭下,看着亭中光芒万丈的父子俩,心下便有了主意。

这事就算她兴师动众罢。

她太怕死了,怕死了,见不到她的小女儿;怕死了,看不到这对眩目夺彩的父子。

许双婉在第二日丈夫去衙门务公时,给药王谷写了一封信,信中详细写明了她的情况,与她对自己病情的描述,还有她根据胡大夫所说的对自己的猜测。

信她让府中的信使送了过去,她与药王谷通信颇多,时不时要问一下单老人家有关于长公子身体的事,长公子也如是,有些事还要托药王谷给他办,所以来往频繁的两家,她写封信过去也是很正常的事,送信的速度也快。

信一走,许双婉就慢慢地开始改变她的食宿起居了,她的食谱也换了,衣裳也换了新的,床铺桌椅这些也开始都换新的,她这也不是一天之间都改了,而是循序渐进,宣仲安因此也没感觉出什么来,以为只是妻子想把家中的东西换一换,让小儿女和他呆得更舒适些。

直到望康的启蒙恩师施之省开始给望康上课,而单久牵着马进了京城,入了侯府后,宣仲安还不知道妻子的事情。

此时已过去一个半月了,这一个半月当中发生了诸多事情,先是主持殿试的奉相点了个负心郎当状元,被天下书生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有宝络皇把江南洗劫了一空,此时正带着皇后娘娘和银子在回京的路上…

奉相自己点的状元,后果他自己担,宝络能干,不仅是把江南扫荡清楚了,还洗劫了一空,宣相在衙门内躲了个风平浪静,哪个烫手山竽都没烫着他,除了他那几个身上长着反骨的属下能气着他外,这日子可以说是过得悠哉不已。

直到单久给许双婉把过脉,跟他说他妻子疑似中了一种叫“霜毒”的毒药后,宣仲安就跟大晴天被雷劈了一样,半晌才回过神,看着单久道:“小久,莫要开为兄的玩笑。”

单久见他神情还算平静,当他能撑得住,便道:“仲安兄,不是小弟开玩笑,而是嫂子确是中毒,而非生病。这种霜毒,本来是一种叫霜叶的叶子上附着的一层类似白蛛丝的丝絮状的东西,这种棉絮本身毒性不强,但把它烤干后磨成粉末,就成了一种巨毒,这毒物有个特点就是,中毒之人先是双目失明,只要眼睛一看不到后,中毒者的人皮肤就会在短短一个月内缩干成一块皱皮,尔后其头发眉毛会白过胜霜,只要到了这种情况,中毒的人往往拖不了一年就会七窍流血而亡,这种毒还有个别名,这个别名仲安兄你可能听说过,叫红颜骷髅…”

单久说到这,宣仲安轻“呵”了一声,“红颜骷髅?好名字啊。”

“那这毒性你是定了?”宣仲安笑了笑,原本端正坐着他的斜靠在了椅臂上,经常握笔握剑的那只手掌不断地张张合合地伸缩着。

就简单的一个动作,单久就被他身上突然张发出的威摄力震得呼吸都滞了滞,他深吸了口气,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话:“我来找你说明此事,就是八九不离十了,嫂子原本是要亲口来跟您说的,只是我放了她两碗血做引子辨毒,此时她失血过多,我让侍候她的人喂了她一粒安魂丸睡下了,想着此事还是由我跟您告明的好。”

“之前也是她让你瞒着我?”宣仲安淡道。

单久沉默。

“那现在知道,下毒的人是谁了吗?是怎么下的毒?”宣仲安又道。

单久犹豫了下,摇了摇头,“这事我不知道,之前我问了嫂子,嫂子也没跟我说。”

“那此毒可有解?”

单久见他问出了这句话,长吐了口气,拱手道:“有解,还好嫂子一中毒后就心生警惕,这后头药性也没有再增加,这毒还没有完全侵入她的五脏六腑,这毒最好解的一点就是在前期中毒不深的时候最好解了,只要清毒,假如时日这毒就能从身上排解出去…”

“你确定?”

“我确定。”

“确定啊,确定就好。”

“就是,”单久看着他,在他寒气逼人的视线里还是张口道明了他想跟仲安兄最想说明的事,“这事要是发现得晚了,等嫂子眼睛失明看不见了,那就是中毒已深了,毒已侵入她的脏腑四肢,那时候就是我师傅加上我,我们也无力回天,嫂子也会因霜毒萎靡而死,这事,你还是查明清楚是谁干的罢,这手段,我看不只是针对你来的,更多的是针对嫂子这个人来的。”

红颜变成了枯骨,从病发到死亡有一年来的时间,从先前的秀美绝丽到到最后的颜色全无,男人若是看着心爱的女子在眼前这般死去,最后会记着的是她走了的悲恸,还是她死前那摄人惊魂的身形容貌?

怕最铭心刻骨的,是她死前的惨状罢。

单久都怀疑,这怕是某一位嫉妒仲安嫂子的女人所为。

“你说,她中毒的时日不久,这不久,是多久?这毒从下毒到发作是几天?”宣仲安两手相握死按着自己手,把手捏疼了,才强忍住了摔东西的冲动。

“第一次发作是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大概五个月到六个月之间就会失明,我看嫂子的毒性,就在三个月之间…”

“三个月啊,”单久还要再说,宣仲安打断了他的话,抬头想了想,“三个月之前,正好是圣上离开京城后不久,我挺忙的,一般都要晚上才归家。”

“这毒男人吃了如何?”宣仲安问他。

“一样。”

“也就是说,这毒对我也有用了,要是府里有人想害我,这下毒倒也简单…”宣仲安冷冷地道:“但只给她一人下了这种让红颜变枯骨的慢性毒,那就是想看着她一天天地变得一无所有了?”

“正是。”单久也是皱眉不已,“这种折磨人的法子,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这种毒,也不好弄啊…”

他看向了宣仲安。

这种毒,以前其实在京中出现过,出现的地方不在民间,而在后宫。

毕竟,这种耗时颇长,纯粹以折磨人为乐的毒药风险也极大,很少有人冒险用。

第142章

宣仲安一回来被单久叫住了,说完话他进了卧室,发现望康正安静地坐在床边,安静地玩着前几天他祖父给他做的木马。

看到父亲进来,望康把手指放在嘴间,“嘘”了一声。

宣仲安走进,听望康凑过来小声跟他道:“娘在睡觉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