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力转回来了,她才留意到皇帝正望着自己,见到她把眼神投来,他面上隐隐蕴着的笑意扩大了,用微笑和一个轻微的颔首,和徐循打过了招呼,皇帝方才道,“是啊,抓周的桌子也可以抬过来了。”

徐循垂下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想要镇住陡然间加快的心跳——虽然这样说很无稽、很荒唐,甚至对她来说,还很愚蠢,很……很丢人,但她不能不承认,贵妃的位分也好,昂贵的珠宝也好,甚至是壮儿也好,对于她来说,杀伤力也许都还比不上这人群中的一笑。

那熟悉的迷惑,又一次缠绕在她的心头,徐循已经有点找不到方向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迷惑什么。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在激流之中挣扎,只知道紧抓着自己的坚持,却已经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坚持,又或者,松开手以后,她到底会被冲到何方去。

第187章压制

但凡是周岁宴,总要以抓周开始,众人将壮儿抱来了,又把桌子上铺满了各色吉祥物事,将他放在桌前,逗引着他去抓。不料壮儿刚才被抱着出去走了一圈,这会儿正是饿着呢,小嘴一张一合的,头直往乳母胸前拱去,对桌上的东西,并无丝毫兴趣。

毕竟只是次子的周岁,没有办大,这里都是自己人,也没有什么外命妇在,众人不必过分顾及仪态,不禁都哈哈大笑,徐循也忍不住笑了,起身走到桌边,拿起些拨浪鼓之类的玩具逗他,壮儿看了,方才有几分想要,便扬手来拿,不情不愿地被引导到了桌上,坐在当地又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的几个哥哥姐姐都是经历过的,最大的阿黄也知道典故,便领着弟妹们在一边拍手笑道,“弟弟选一个吧,选一个!”

点点最是恨铁不成钢,见壮儿不选,便拿起他白嫩嫩的手往一柄如意上按,壮儿蛮不高兴地挣脱了她,坐在桌上左看看、右看看,那股子迷惑的神气极为惹人怜爱,众人看了没有不爱的,连皇后都被逗笑了,“瞧他那小嘴儿,往下撇了——哟,别是要哭了吧!”

果然,壮儿又要吃奶,周围又吵,环境又陌生,早有些不高兴了,亏得是脾气好,才能忍耐到现在,如今见养娘、乳母都不来报,嘴唇渐渐向下撇去,五官皱在一起,似乎就要放声大哭。齐养娘忙上前哄着,作好作歹哄了半日,小祖宗方才猛地捉起了手边距离最近的一本《三字经》。

众人叫好声还没起呢,壮儿猛地把书本往齐养娘方向一塞,齐养娘不解何意,本能地接过了,壮儿便又流水价抓起糕点、玩具、吉祥镙子等物,分给桌边围绕着的兄姐和乳母,连徐循都被分到一块小镜糕,虽然众人连声制止,但壮儿却毫无止歇之意,见一张桌子上的东西都快分完了,他心满意足,往厚实软和的锦缎上一趴,便眯起眼,仿佛要就此睡去。

抓周至此,还如何进行得下去?从太后到宫女、宦官,都笑得直不起腰,齐养娘忙把这孩子抱下去喂奶哄睡,各皇子皇女则带去落座准备吃饭,点点一边走还一边念叨呢,“这个不是这样子的,弟弟做得不对。”

阿黄是长姐,较为懂事了,见妹妹耿耿于怀,便劝慰道,“就图个开心嘛,没什么要紧的。”

圆圆一蹦一跳、沾沾自喜地道,“我抓周时候,抓了个好大的金饼子!”

“什么叫金饼子啊?”点点有点不明白。栓儿在姐姐后头一摇一摆地跟着,见三个姐姐自顾自说得热闹,急得啊啊直叫,只是他男孩子,现在话还说不大清楚,只能扯着阿黄的衣袖,来吸引她的注意力。

几姐弟如此活泼亲密,众人望了都是温存而笑,只有何仙仙别过脸去不看,只是抓了一把瓜子慢慢地磕着。

等到开席以后,皇帝、皇后和徐循三人都站着服侍太后,一群人也不敢坐,等到太后谕免,方才各自就坐。皇帝吃了几口酒,又抱着儿子逗了逗,便起身笑道,“娘,儿子内阁那头还有点事……”

凡是拥有很多女人的男人,在这些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不会太舒服的,不是说皇后会领着一群人说他的坏话,而是被三十多个人的注意力集中于一身,时时刻刻都有人攒足了劲儿想在他跟前冒个机灵气来邀宠——这种关注,在某些人是享受,在某些人就会觉得烦。皇帝基本很少在女眷聚集的场所逗留到终席,太后也惯了,闻言便笑道,“你去吧,我今儿精神还好,也再坐坐。”

她肯赏脸,也算是比较难得的一件事,按惯例来说,这种小辈的宴席,太后如果懒得动弹,都完全可以不来。

将皇帝送走了以后,屋内原本隐隐存在的紧绷气氛顿时就放松了下来,一群人笑也敢大声笑,说话也能略微专心点了,不然,对于曹宝林等人,一年中罕有几次能见到天颜,叫她们放下心思来说笑,她们也实在是做不到啊。——宴席的氛围,至此方才是彻底地欢快了起来,众人一边吃喝,一边议论着堂前耍的百戏,太后吃了几口菜,又让人去请两位太妃过来,“我让她们来,她们也不知道南内好,只是懒怠动,说是过来还要梳妆的。——我以前也没来过,如今来了,方觉得这里风景的确不错。就回去传我的话,说是这里确实好,若能动弹,不妨就来。还有文庙贵妃娘娘,有兴致都可来走走,若没精神也别勉强。”

文庙贵妃虽然年纪轻,但自从文皇帝去世以后,精神头就一直不是很好,她和太后差不多年纪,但太后平时还算是康泰,而文庙贵妃却是缠绵病榻,今年到现在,可能就好过两次,其余时间一直都躺着不起来。今日也未必能有精神过来,是以太后就添了这一句,免得文庙贵妃为难。

说完了,太后望了角桌一眼,正好阿黄也正回顾她的方向,她不由得微微一笑,又道,“还有阿黄娘亲,也让她过来,今日是壮儿的好日子,她不来可不像话。”

众人不禁都看向皇后,皇后直视前方,仿佛没听见太后的话,唇边的笑容自然又完美,好像已经完全沉浸进了百戏的世界里。

不管皇帝在不在,太后身为长辈,在后宫里她的话权威肯定最重。皇帝在,也许还能争一争,皇帝不在,谁敢违逆她的吩咐?立刻就有人前去传话,太后又令人把阿黄挪到自己身边来坐,搂着她笑道,“前儿见你,你脸上还发了个小小的脓豆儿,今日倒是平下去了。”

“秋日火气旺盛得很,”阿黄偎在太后身边,笑着说,“不但发脓豆子,上回见祖母时,我贪吃了一块桂花糖,还流鼻血了,嬷嬷让我吃了两天素,这才慢慢地消了下去。”

两人旁若无人的对话,再再显示出了阿黄受宠的程度之深,众人看在眼里,如何不明白太后的意思?皇后却仿佛不知道一般,又令人给太妃们安排位置,待敬太妃、贤太妃带了静慈仙师过来时,众人给两位太妃行了礼,徐循也不管皇后,自己按旧时礼节,给静慈仙师行了礼,太后指着皇后上首,不容违逆地吩咐道,“再添一张椅子。”

现在皇帝去了,原来的宝座就只得太后一人坐,因文庙贵妃今日来了,太后便将上首让给她坐,自己坐了皇帝的位置,打下众人是分了两行对面而坐,中间空出一个空地来给人表演百戏,皇后已是打头,要再添一张椅子,地方局促不说,如何摆放碗筷?可太后话已经说开了,使女亦不能不应,皇后遂自己起身,要往下一格。

她这一挪不要紧,徐循本来和她对面而坐,皇后挪完以后,就变成坐她下首了。——虽然她也不喜皇后,此时见她受辱,也没什么同情,不过亦不愿落井下石,好像还显得她有意占这个便宜似的,于是也只好示意何仙仙,闹得所有人都站起来各自往后挪了一个位置,方才为静慈仙师设了一把椅子,独居上首而坐。

静慈仙师容色平静,也不容让,给太后行了礼,便坐了下来。太后又将自己案上的菜赏了好几味过去,给她添菜。

本来欢悦的气氛,至此已经是一扫而空,袁嫔、诸嫔等新人,均是小心翼翼地望着这一场好戏,徐循都能感觉到她们深藏在微笑背后的疑惑:自打她们进宫以后,如此大规模的庆典那还是第一回,只怕,这批人是第一次见到仙师,第一次感受到这处处讲规矩,处处都有规矩的宫廷背后,深藏的另一面。

何仙仙显然也是做如是想,她侧耳在徐循耳边说了几句私话,语气有点幸灾乐祸,也不知是对着袁嫔等人,还是对着皇后,“也好,是该让小丫头们见见世面了,不然,还以为在这宫里,活着有多容易呢。”

徐循心底暗叹一声,微笑道,“少说两句吧……她就在对面看着呢。”

皇后的确就坐在两人对面,距离也不是很远,此时空地中没有什么人,谁也说不准她能不能读唇语,又或者是误会了两人在说她是非,何仙仙酸酸地道,“看见就看见了,你怕什么?”

“我是不怕。”徐循如实说,“可你不怕吗?”

何仙仙哼了一声,却是安静下来,再没说什么。

一顿饭吃过了,众人又移师去看戏,这一次,皇后很识相,直接坐静慈仙师下首去了,太后神色微霁,倒是还和她搭了几句话,又笑道,“这戏文虽好,可就只是老三篇,也看得厌烦了。皇后有暇,可让她们多排几处新戏,我们老骨头闲居无聊,就指着看戏来打发时日呢。”

皇后笑道,“母后说得是,教坊司每年干领银子不做事,年年都是这些老戏,虽然换了名目,可却是换汤不换药,唱词都差不多。”

座中资格越老的女性,越是看戏专家,不知看了多少年的戏,闻言都道,“正是,只是一味敷衍,还没民间唱得好,听那些一品夫人谈起来,宫外的杂剧反而更好看,我们反倒落后了。”

宫里宫外,这关系也够微妙的了,宫里嫔妃自然是外命妇们奉承的对象,可她们虽然身份尊贵,但却不能随意出门,隔了深深的宫城、皇城,对外头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也往往有些‘坐井观天’的自卑,难免要和宫外命妇们斗斗气,太后一听这话,就对皇后说道,“岂有我们反而不如别人的道理?教坊司归礼部管,咱们使唤不动,我就把这事儿交给你了,宦官声细,正好演女角,或者就选了宫女也行,余下的生角,精心挑选些人,也不是唱不出来。今年年节,咱们宫里自己也要演几出好戏来看。”

这……

现在演杂耍百戏的倡优,都是宦官、都人,真正妃嫔看戏,是和现在一样,人家在水那面演戏,妃嫔们在水这面听,说实话连长相都是看不清的,因为上演杂剧的全是未经阉割的少年戏子,多在十岁到十二岁之间。成年戏班也不是不能看,不过限制更严格了,绝不会让两边有什么接触的机会,而且一年最多上演两次而已。之所以如此安排,还是因为宫里的女戏实在上不得台面,不能令观众们满意。

现在距离年尾,也就是四个月的功夫了,初一倒是不演大戏,元宵节大家走百病也还好,不过出了春月就是皇帝的万寿节了,宫里肯定也要安排些庆祝活动活动的。顶多再多算一个月吧,五个月的功夫,要把原来就上不得台面的女戏给调教出来,还要寻些好戏来唱——徐循是不懂行,不过听着也都替皇后头疼:这个任务,不轻松呀。

然而长辈发话要你做,就是要你死,都不能当面顶牛,更何况这是如此一件小事?皇后低眉笑道,“是,媳妇一定尽力。”

“听这口齿,就知道能干,怕是我一说就想到法子了。”太后呵呵笑,“好,好,那我可就等着瞧了。”

徐循虽然喜欢看戏,但现在却又不大享受对面传来的乐声了,坐了一会儿,便离座更衣,从净房出来以后,也不急着回去,反而从侧面穿堂出去,对身边侍女笑道,“你们瞧,八月京城水天一色,多么漂亮?东苑本来没水,现在开出个小池子,也挺好看的。”

侍女们自然争相奉承搭话,有些就在南内服役的,便说出好多开凿期间的趣事。大家说得正热闹呢,环佩叮咚,袁嫔也来了。

“娘娘。”她作势要福身,徐循连忙扶住了。“何必如此多礼,难道每回打照面,你都要冲我行礼?”

袁嫔面色微红,望了望左右侍女,嗫嚅道,“适才失言,只怕得罪了娘娘,特来向娘娘请罪。”

十七八岁的少女,出脱得像是一朵刚出水的荷花,此时双颊微红吃吃艾艾,徐循见了,亦不免暗叹我见犹怜——她真奇怪,为什么皇帝对她还是恩宠如常,连她看了这样纯净的女儿家,都忍不住要多瞧几眼,多疼惜几分。

“我不知你说得是何事呢。”她笑着说,“惠妃惯会逗乐子,你可别被她吓着了。”

袁嫔脸上的紧绷与心虚顿时散去了,她忍不住漾开了一笑,如释重负,“娘娘不怪罪就好——不瞒您说,我刚才可是连饭都没有吃好!”

只看她会在选秀时唱曲儿,就知道这女孩子该怎么说……脑子有几分不灵光的。平时大家‘今天天气哈哈哈’倒也罢了,此时稍一深谈,顿时是有点露馅儿了。徐循看着她也深觉可爱,她稍一莞尔,“怕什么,别人说几句你就怕了?我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你不成?”

“可、可您是贵妃娘娘……”袁嫔倒和她抬杠起来,听她的语气,贵妃这个身份,仿佛是高高在上,极为遥远,天边一样的人儿。“我,我平日里都不敢正眼看您,更别说是得罪您了……”

徐循忍不住笑起来,“连正眼都不看我,有这么瞧不起人的吗?”

袁嫔唬了一跳,还要道歉呢,见徐循笑得开心,方才战战兢兢也跟着笑了,“我——我不会说话!”

徐循觉得和她聊天,倒比进去看太后折腾皇后更有意思一点,她问道,“现在还唱歌吗?”

“唱的。”袁嫔老老实实地道,“就是人前不唱了,人后还时常唱给皇爷听的。”

她又有几分赧然,“选秀时不知规矩,倒是让姐姐们见笑了……后来出去听人说起,还以为自己再不能入选了呢。”

“却没想到还是中了吧?”徐循也觉得比起去教坊司做教习,还是让她在宫里好点,起码也有个待遇。“进宫以后,大家都待你好?”

“好呢。”袁嫔的语气极为真诚,“再没想到有这样的福气,能进了这仙境一样的地方……侍、侍奉皇爷。”

听得出来,她说的是真心话——袁嫔估计还没听说殉葬的事。

徐循看着她的如花笑靥,禁不住就在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其实,袁嫔这一批人还算好,起码此时此刻,都还抱有一点点希望,真正最不应该知道殉葬的,是李婕妤才对,她从一开始,就失去了存活下去的机会。

“开心就好。”她终究是说,“皇后贤明,大哥仁厚……你们的日子不会太难过的。开开心心的,多享享福,在家的时候,谁想过能在这仙境一样的地方活着呢?”

也许是她的语气露出了一点端倪,袁嫔露出诧异之色,望了她几眼,方才露出笑来,又再施礼道,“还有贵妃娘娘好性子,我们真是前世积德,才能进宫来服侍主子们!”

她的语气,真是欢欢喜喜、实实诚诚,这种真挚的喜悦极有感染力,徐循就是心中再有感慨,也不由得被她带出一笑,她注视着袁嫔俏丽的、天真的脸庞,忽然间,找到了当年文庙贵妃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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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壮儿的周岁好日子,但心情不大爽利的人却不止徐循一个,几乎是才回到坤宁宫里,皇后便沉下了脸,周嬷嬷追着她的脚步一路进了里屋,一路也在绞尽脑汁地思考。

“娘娘……”她示意几位侍女上来为皇后更衣,“这新戏班子的事——交给尚宫局可好?”

六局一司虽然和皇后配合工作,到目前为止也没有出现什么离谱的阳奉阴违之事,但皇后和周嬷嬷心里都清楚:太后多年参与宫务,六局一司多数都更服她管教,尚宫局的几位尚宫,更是皇后娘娘的老下属了。将此事交给尚宫局,把难题转嫁出去,也算是对太后的委婉反击。毕竟太后就是要追究起来,皇后也不是没话分辨的,就是这几个月,皇后忙得团团乱转,何曾歇过?眼看着就是太后的千秋节,太子的千秋节和年节了,又到了换季发份例的时候,往后的几个月,谁还有空去训练个新戏班子呢?

“推出去又有什么用。”皇后哼了一声,倒是看得很清楚,“倒是万寿节上,她问得只会是我……今日已经够没脸了,万寿节上说不定还要再没脸一次,难道我还嫌不够,还要招着她再问问我?再丢一次人?”

周嬷嬷被这一连串的抢白说得噤若寒蝉,垂下头再不敢多话,唯恐把皇后的火儿给激得更猛——却也不敢退下。静候了一会儿,等侍女们换完衣服退出去了,方才等到了皇后的问话。

“今日她去看了吴氏没有?”

这一问没头没尾,周嬷嬷却是心领神会,“去看过了,还说了几句话,但没给看孩子,吴氏本来还拍窗户,听了话就慢慢安静下来了。”

“看来她果然没疯。”皇后微微一笑,语气又转淡了,“不过此事也就这样了,以后不必派人探望吴氏,免得引起别人误会。”

“是,”周嬷嬷忙道,“回娘娘,奴婢遣人过去,都是打着快开席了,寻找贵妃娘娘的名号,不至于引来怀疑的。”

“嗯,小心驶得万年船。”皇后略带猜忌地瞥了门口一眼——现在的密议,就是货真价实的密议,屋里都是不留人的。“谁知道那些人里有谁会是东厂耳目。”

其实周嬷嬷对这点十分不以为然,数次想要争辩——只是看着皇后的表情,又把话给咽了回去:这半年多来,娘娘是越来越多疑了……就是劝,也不会有任何用处。

“那,此事又该如何着手呢?”她把话题绕回了眼前最大的难题,“这戏班子的锤炼,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此事确实颇为为难,皇后低头盘算了一番,方才道,“先去教坊司问问吧,如有女教习,便全都请进来。还有责令他们必须写出几本好新戏,改日我和大哥说一声,请旨由宫里出面,在民间也搜罗些好本子、好教习,在皇城里划一块地方教女戏也行,反正不进宫城,倒是不妨事的。”

她和周嬷嬷筹划了半日,眼看天色黑了,外头有人进来道,“娘娘,皇爷今晚翻了袁嫔的牌子。”

坤宁宫得天独厚,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要知道谁进干清宫侍寝,实在是非常方便——找个人在门口看着那就行了,毕竟,两宫间也就隔了一片不大的场地。

皇后唇角微微一翘,“又是袁嫔啊?”

她的语气倒有几分喜悦,周嬷嬷凑趣,扳指算了算,“这几个月,袁嫔侍寝次数,可是渐渐地要把那一位给盖过去了。”

“更要紧的,今儿是壮儿的周岁呢。”皇后唇角含笑,难得地应和了周嬷嬷一句,方才把话题又扭了过来,“咱们宫里原来的戏班子,早就散了,如今还剩几人能唱,也不知道……”

戏班子、各种节庆、各种日常,还有太后那边时不时兴出的各种事由,皇后还要抽空教养栓儿……这下半年,她更是忙得团团乱转,今年冬天偏又特别冷,忙过了栓儿的生日,她本就有几分孱弱的身子骨再也支持不住,一场风寒,便是卧床不起——病倒了。

作者有话要说:哎,旧社会的婆媳关系就是这么残酷的|

还是新时代好。

第188章进言

皇后的身子骨,在很多人眼中都是比较孱弱的,毕竟一个人如果每月都要卧床数日,这给人的印象绝不会健壮到哪儿去。不过,实际上除了她的老毛病以外,皇后顶多也就每年感一两次风寒,说不上有什么顽疾。倒是宫里别的尊位,大大小小都有些毛病,太后倒罢了,敬太妃、贤太妃,一个胸口有肿块,已经是发作两三年,每每疼痛难忍,又没有什么好办法对付,还有一个是有肝病,到底病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也只能吃药慢慢地调养着。再有文庙贵妃,虽然年岁不长,可常年心慌气短,季节一变化,她就极其容易生病,也算是个老病号。皇后在这群高层里,相对还算是比较壮实了。

也是因此,这一次风寒就显得越发来势汹汹,皇后高烧两日,几乎都是昏睡着的,连皇帝都亲自把刘太医叫去问了病情,看了药方。好在高烧很快也就得到控制,余下来的不过是咽喉肿胀、头脑昏沉等常见的风寒症候。

风寒发烧,调养不当就怕落了肺病,若是缠绵难愈,就此落下病根甚至是一命呜呼,都不是什么罕见的事,烧退了只算是一个比较积极的信号,又将养数日,皇后方才是振作了一些——只是原本就忙瘦了的双颊,现在越发是有些凹陷了,下巴也尖了,昔日珠圆玉润的美感,再不复见。

皇帝进来瞧她看见,也有几分心疼,“这一次,真是病损了元气,可得给你好好补补。”

风寒症候多变,皇后昨天还头晕脑胀,今日头脑倒是清醒了,就是后脑勺隐隐地有些疼,她有气无力地对着皇帝勉强一笑,也没有余力去盘算他现在的心情,过来的次数,只是发自内心地叹道,“补也要能补得进去才好,现在不比当年还小,病一场就弱一点,想坏容易,要想养好,却是千难万难……”

说着,不免就又叹了口气,半闭着眼侧靠在床头,倒是真的露出了一脸的心灰意冷。

人心都是肉做的,皇帝虽然对皇后也许有所疏离,但两人自小一起长大,也许他不希望皇后过于得意,但也还绝不至于到了盼她早死的时候,闻言忙道,“你这个人怎么说话的呢,你要这样说,难道我也老了?以后都病不得了?”

他这样说,皇后按理应该要赔礼道歉的,两人同岁,皇后怎敢随意叹老?可皇后却毫无歉意,她凄然摇了摇头,反而道,“本来就是如此,人过了三十,就该善自保养。大哥你以后也要谨慎身子,孩子还小,老人越老了,一大家子可少不得你看顾……”

这说得,都有点托孤的意思了,皇帝啼笑皆非,摸了摸她的脸颊,嗔道,“就是一个小风寒而已,你都在胡说些什么。好好养着,不几日就和从前一样了。按你这么说,这宫里如何离得开你?儿子呢?我呢?”

皇帝已经很久都没有和她说这些‘甜言蜜语’了,说起来,这话还不算是甜言蜜语,因为并没想令她开心,只是无意间表示了他还是离不开她。可就是如此,皇后心中还是一甜:自从宫里有了新人,自己又多少不便承宠,皇帝在她宫里留宿的时间越来越少,有些话就是这样,光天化日下根本都说不出口,非得是在夜深人静时,锦绣被褥之中,喁喁低语才能发自内心地生产出来的。而久已不说,话题转向了儿子、琐事,虽然交往还很多,但渐渐的,从前的浓情蜜意,很自然地也就转化成了鸡毛蒜皮的亲情。这番话久未听闻,再次祭出时,威力便自不同。

她令自己不去想这种话越来越稀少的另一种可能缘由,依旧沉浸在这甜蜜的情绪里,仰起头对皇帝轻轻地一笑,低声道,“我和你不一样……你离了我也没什么,我离了你,却活不成。”

这话她实在说得真心实意,皇帝望见她的表情,也不由得微微一怔,他唇角的线条微不可查地松弛了下来,“说什么傻话呢,好好休息,以后别这么操劳自己了。有些事,要适当留给底下人做。”

这算是一个话口子,虽然今天战力挺弱,但皇后还是毫不费力地解析出了皇帝的暗示:太后对她几番为难,皇帝不是不知道,只是从前并未表态。如今有了这句话,下回她或者推卸给别人去做,或者回了太后都可以,皇帝自然会在后头为她撑腰。在这一次婆媳的暗涌冲突里,他也不能再装聋作哑地逃避下去了,到底还是选择了一方来支持。

她心底却毫无欣喜:太后不断为难,又令静慈仙师坐在她上首,这些明里暗里的委屈,她只能生受,还要受得若无其事。在收养栓儿之前,皇后根本没想到如今的局面会是这样糟糕。她对现在的局势感到了一种失控,甚至对于未来的走向也是毫无把握。若是再挑起战火,引发了母子间的冲突,谁知道太后的下一招会怎么出?

“其实事情也还好,”她为太后出脱了一句,“不算太多……娘那边虽然时常有些事儿,但她是老人家,又多年管宫,也在情理之中……”

见皇帝微微有几分诧异,她便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为了立我为后,娘心里只怕是极不好受的。只看她处处礼遇静慈仙师,便可知道她还没过了这道坎。既如此,我们做小辈的自当小心服侍。就算是有理又如何?理能大过孝道吗?更何况,我这几日病着,难得清静,心里回想起这几年的事,也觉得当时实在是太患得患失,有点着急了……也愧疚得很。”

她没有说谎,人在病中,最容易有所感触,皇后成天眯着眼假寐,到晚上反而睡不好,便将前尘处处回想,也算是总结一番,为后事师。此时回看,通往后位的道路里,有几处曲折,完全是当时心态不对,方才走出来的。太急、太在乎,难免行差踏错,有时候缓开一步,说不定还能走得更远一些,退后一步,说不定皇帝还给她更多些。

至少,今天她选择的道路就不算有错,皇帝望着她的眼神很明显地多带了几分暖意,“也难为你了,今年侍奉娘,是真辛苦。”

也许是因为她提到了静慈仙师,皇帝的眼睛敛了敛,又拍了拍她,“也是真委屈。”

“没什么好委屈的。”皇后提醒自己拿捏住分寸,过犹不及,皇帝不是傻瓜,自己做得太过火就不好了。“还不都是看在娘的面子,再说,我现在也没什么好和她计较的了。”

皇帝出了一口气,“不谈这些不高兴的事了——娘那里,你真的不要我去为你说说?”

既然已经立心要不怕苦不怕累地服侍太后几年,做得让人挑不出毛病,皇后就没想过让人说情,再说皇帝去说情,效果只能是适得其反,她急道,“别啊,娘知道了,万一又不高兴,还不知道要怎么整治我才好呢!”

她一时着急,真情流露,倒逗得皇帝哈哈大笑,“和你开玩笑的呢,你当我看不透这一层?”

谁知道你看得透看不透……皇后在心底偷偷地嘀咕了一句:反正,以前的皇帝肯定是看不透的。他什么时候忽然间这么懂内宅事了?这又是一个她没能掌握的细节。

人生路走到此处,不可能再和少年时一样略无参商了,这里头的道理,皇后也很明白,如果只是随着时间推移,皇帝贪恋新鲜,两人略略疏远,这她不是不能接受,只是……

唉,她暗暗地叹了口气,在心底念了一声‘三十六陂春水’,便转开了话题,“是了,大哥,我早上听她们说,权昭容没了?”

权昭容大概是从壮儿生日前开始病的,一开始是食不下咽,然后是吃什么吐什么,又闹着什么便血,说是中毒吧,也没有什么毒药是这个症候,几个医生都很莫名,后来才从喉咙里摸到了肿块,不过从那时起人就不大行了,支持了两个多月就告弥留。皇后生病的那几天没的,因她位分不高,也没什么动静,无非就是好生收葬,埋到金山那边去就是了。

“嗯,”权昭容入宫以后就再没见过皇帝了,皇帝对她的印象也很浅,并无多少悲伤之情,点了点头道,“是这样,正好有人要去朝鲜送国书,我就让他顺带着交代一声,这两个都是病没了的,挺可惜,该让家里人知道。”

“正是想和你商量呢,”和胡皇后在时不一样,现在的孙皇后对管理宫务还是很有热情的,毕竟,这也是当家主母责无旁贷的权利与义务。“她宫里别人都好说,若是朝鲜来人,想回去的放归就是了,若是咱们宫里自己人,就派往别处服侍。可我今早听说了,躺着就琢磨呢,还有一个韩女史该怎么办?也送回去吗?”

皇帝恐怕也是被提醒了才想到韩女史这号人物,他寻思了一下,表情微微有些扭曲,“不了,让她到六局一司去做事吧,或者你给她找个差事也行。”

“嗯。”皇后也笑了,“这个韩女史,也的确是个奇人,想做大哥妃嫔的女子,天下数不胜数,可不想做妃嫔的,我看真是独独就她一个。”

“唬我啊?”皇帝说,“每次传谣要选秀,民间就兴起成亲风,你当我不知道呢?”

“那是选宫女嘛。”皇后嗔道,“选妃嫔如何能一样呢?谁不是巴巴地盼着中选?我看那韩女史的形貌,也就因为她哥哥是个权臣,才能入选,谁知她因为惧怕殉葬,居然连嫔位都不要啊——真是想多了!亏得大哥仁慈,换了我,早让她根本不必再担心此事。”

皇帝神色微微一滞,表情变化虽然轻微,但却瞒不过早有预料的皇后——虽然如今的大哥已不是她能一眼看透,但她也是猜疑许久,如今终于在皇帝的脸上找到了答案:不论徐循用了什么理由来说服皇帝,她肯定没提到殉葬的事!

“啊,是了。”皇帝却没有追问什么,而是笑道,“她是先来求的你,你给回了,才去求的小循。”

“我当时听了可生气得很。”皇后也是有九分真情,“这话说得实在是太难听了,就因为她姐姐殉了,她怕殉,索性连嫔位都不要了?什么人啊?指不定谁活在谁前面呢。哪有这样咒人早死的!要不是她是朝鲜那边来的,多少带了藩国的体面……我对她可没那么好的脸色。”

她本想添上一句‘还是贵妃脾气好,这样都能帮她’,又觉得太露骨,便在心底提醒自己:急不如缓,刚不如柔。有些事,大哥自己会去想的。

风寒渐好,脑子用用更灵活了,皇后早已经在心里做起了推理题:大哥会疑她的话,那宫里已经是无人不疑了。即使徐循有能耐在她眼皮底下,把大哥给笼络过去,让大哥的心更倾向于江南春水,可大哥心里也一定曾经是有她的。从有她到没她,这之间一定是经历了什么变故——可她还有什么把柄被徐循抓得牢牢的?无非是善吹枕头风,说小话罢了。她就不信,她在徐循手上的把柄,能比现在她当面戳穿徐循扯谎的事儿还要更大。

只要徐循无宠了,即使栓儿养不住,壮儿一样还能拿到跟前……皇后从来不知道,这心安的滋味能是这样的幸福。她观察了一下皇帝的脸色,见他难得有几分阴晴不定,心下不禁暗喜,便又笑道,“不过,也许是她在我这里碰了壁,去了贵妃那里就改了说法,也难说的。”

“也不无这个可能。”皇帝点了点头,一转眼又把异色收过,如常笑道,“就算她是那样想,也没什么大不了,一个鲜族女罢了,长得也就那样,还稀罕她不成了?这份体面她不要,是她自己的事。她爱怎么想,也随她去。”

他确实挺大度,还嘱咐皇后,“不必特别为难,安排她一个闲差吧,毕竟是前朝丽妃的妹妹,好吃好喝的养着也就是了。”

“你是不知道,丽妃当年可没少给咱们气受。”皇后歪了歪嘴,“不提这茬还好,提了我就来气……不苛待她也罢了,要我厚待她,可没这个理。”

她光明正大地耍刁蛮劲儿,倒惹来皇帝一笑,两人又说了几句话,皇后终究病中,不免露出乏色,皇帝见了,便起身道,“好生歇息,改日再来看你。”

皇后集中精神说了半日的话,这会儿也是真的累了,眯着眼都不愿意睁开,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等皇帝出了门,头一歪便睡了过去。

醒来时,只觉得神清气爽,病气仿佛不翼而飞,几天来头一次感觉到了饥饿,忙令人捧水梳洗了一番,方才下到暖阁中吃起了点心。

“刚才大哥出去,是去文华殿了?”她一边喝稀粥一边问周嬷嬷。

“回娘娘话。”周嬷嬷刚才不在一边伺候,这会还有些不快呢,“是去永安宫了。”

皇后不禁一怔——不顺了这么久,她几乎很难相信自己也有反过局势的一天,这近一年以来,每日里辛劳受气,虽然面上丝毫不露,心态也调整得好,但又岂能没有一点心酸?皇后几乎以为,她再不会有什么机会翻盘,只能这样憋屈而不安地,度过接下来的千千万万个日子了……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此事虽小,但好说是徐循对大哥的一次欺骗,若她应对不当,那就更好,眼下有了新鲜纯善的袁嫔,又有了绝美的诸嫔,若是大哥愿意,她还能再给他采选新人……本来就是年老色衰的时候了,靠的还不就是一点情分维持着大哥的关注?若是真有运气,指不定徐循自己都能把大哥的心思给作没了,不必她再出手——活该,谁让她揽事上身,居然会擅自出手,去帮那口无遮拦的藩女?

皇后觉得自己现在好有胃口,她带着笑美滋滋地喝了一口汤水,偶然间往铜镜里看了一眼,这笑意又凝固在了唇边。

年过三十,便觉得岁月催逼,一日紧似一日,这一场大病以后,她看来又老了一些了。

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见江南……也许,不过几年,她就真的是‘白首想见江南’了。

——也许还不到开心的时候,也许她另有手段对付自己,也许她能挽回局面也未可知,毕竟,在她不知不觉间,徐循已经把大哥的心思吸引了过去,留给她一个最难解的谜题,时至今日,她都还没有参透,究竟大哥是已经布局在对付她,已经悄悄地疏远了她,还是只如同天下间所有的丈夫一般,随着时日的推移,把好色的眼光,投向了新的刺激。

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这首清雅而优美的诗句,就像是一道难以驱散的魔咒,即使在如此得意的时刻,依然萦绕心头,将她才扬起的好心情又全吸收殆尽。

皇后看了看镜子,镜子里的人也看了看她。

仿佛是有了灵魂,镜中的影像慢慢地扬起唇角,露出了一点苦涩的笑意。皇后吓了一跳,一时间还以为是自己病得糊涂了,有了幻觉。

——定睛再看时,这苦笑却还顽强地挂在嘴边,她不觉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才发觉,原来这就是她自己的笑,只不过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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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循现在并不在永安宫里。

天气冷了,西苑的太液池也上了冻,不少小宦官都在冰面上溜冰玩,徐循带着阿黄、圆圆站在岸边,远远地看着那些飞驰的身影,均都觉得十分羡慕,阿黄踮起脚尖,忘记了嬷嬷们平日教习的礼仪,有几分惊叹地道,“哎呀,我从前不知道人还能在冰上滑!”

话说完了,她仿佛才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忙将双足落地,腼腆地冲徐循一笑,好像在央求她不要把这事告诉教习嬷嬷。

孩子总是可爱的,别人家的孩子就更是可爱了——不需要自己带、自己教,就特别能发现她们的美好。徐循禁不住也对阿黄笑了笑,她虽然没有鼓励阿黄的‘出格’行为,但却往自己的笑容里注入了许多许可的暗示,相信以阿黄的年纪,她是能够领会的。

圆圆比阿黄稍小一些,也就更矮,在栏杆边上看不到太远,急得一跳一跳的,礼仪已经忘了个精光,“姨姨,我要抱!”

大冷的天,地下滑,圆圆又大了,徐循怕抱不动反而滑倒,便笑道,“让伴伴抱你好么?”

“那就伴伴抱。”圆圆也是个好脾气的孩儿,回身冲不远处的大伴张开手,奶声奶气地道,“伴伴抱我!”

一位壮年宦官顿时就走上前来,笑眯眯地将圆圆一把抱起,指点着她看向远处的人影,圆圆欢呼雀跃之余,又遗憾道,“可惜弟弟妹妹们没来,不然,我们一起去冰上玩。”

徐循笑道,“看看就罢了,上冰面是不能的,现在他们还小,吹不得冷风,过上几年,你们一起堆雪人。”

阿黄也很有个姐姐的样子了,扭头吩咐圆圆,“妹妹仔细别吹着风,回去头疼,在伴伴身上呆一会也该下来了——高处风大。”

既然皇帝给予她随时出西苑的许可,徐循也不会自己苦自己,从壮儿生日以后,她一个月总要来西苑好几次。除了莠子、栓儿以外,其余几个孩子都时常跟她出来——一开始是想,静慈仙师把女儿交给她了,她虽然不能自己养,但也要尽量和点点一样看待,所以也派人去接阿黄,而圆圆又和阿黄住在一起,虽然她和皇后不睦,但大人间的事同小孩无关,皇后不愿让圆圆去,那是她的事,请她要请到。

结果,皇后一直没有开口,圆圆也极爱到西苑来玩耍,但凡徐循派人去接时她有在公主所,都来,有时徐循自己懒怠去了,她下学还会跑到永安宫来,问徐循何时再去。

小姑娘都这样讲了,徐循还好意思不带她去吗?一来二去的,四姐弟倒是越发熟络起来。今日徐循突发雅兴想来赏雪,因为天气冷,没带点点、壮儿,点点还和她发脾气呢。阿黄、圆圆也惦记着弟妹,圆圆都说了第三次了,只想和弟弟妹妹一起上冰去玩。徐循说不能上冰,小姑娘狡狯,就假装没听到似的,连阿黄都不纠正,指不定也是暗暗地希望能上去滑一滑。

几人站了一会,徐循见孩子们似乎有些冷了,便道,“都回去吧,想来下次再来。”

阿黄和圆圆虽然意犹未尽,却也不敢违逆,乖乖地应诺了一声,三人便上了两乘轿子,徐循问得阿黄要带圆圆去清宁宫给太后请安,便令两人的大伴和养娘,“好生在轿旁看护着,别出事了。”

因为方位关系,双方自然而然分成两拨,一边继续往西边走,一边就要东行。徐循等轿子走了一会,便敲了敲板壁,吩咐道,“索性从南内绕过去吧。”

现在西苑和南内已经连成一片,这样走从南边进永安宫,也算是顺路的,省去了不少在甬道里穿行的路程,天冷,甬道两面墙高,吹的风比岸边还大,这样走更暖和,众人也不多想,一路又快又稳地到了南内,徐循又敲了敲板壁。“停轿,我下去赏赏雪,走动走动。”

第189章诚实

冬日的南内自然早已经是一片银装素裹,在美丽之外,尚且十分寒冷。不过徐循刚才身在暖轿,被几个熏球包围,身上又穿了厚厚的貂皮,足蹬絮了皮毛的暖靴子,走在雪地中浑身也一样暖烘烘的。

一群下人在避风处候着,徐循只带了花儿在身边陪着,两人默不作声地行了一段,花儿道,“主子,去小吴贵人处,从这儿走更近些。”

她倒是先猜到了徐循的意思,徐循也未吃惊,盖因上次来查看吴雨儿情况的人,便是花儿。也是因为小吴贵人这几个月规矩安静了许多,已经能把窗板卸下,徐循才会亲自过来看她——没有亲自看过,确定她的精神情况,她也不放心让吴雨儿接触壮儿。

冬日人少,南内风并不小,守门的两个宦官虽然穿着严实,但仍不免冻得面色青白,见到徐循来了,都弓身行礼,徐循也先不忙进去,见他们这样,便止住脚步问道,“难道你们在此轮值,就是这样雪地里站着不成?”

“回娘娘话,”守门宦官忙道,“这是奴婢们的差事,自然不敢有所怠慢。”

这还算是吴雨儿过来的第一个冬天,之前她被发配到南内的时候乃是春夏时节,守门也不算什么苦差事,这会儿天这么冷,长时间在雪地里站着,很容易站出毛病的。

徐循不禁皱了皱眉,“难道这是十二个时辰都不断人的?”

“那倒不是。”那宦官道,“天黑以后,贵人用过晚饭,奴婢们就上锁回屋休息,第二日一大早再来此处。本是四人轮换守门,不过余下二人都病了,这几日就奴婢二人在此把守。”

一般守军在白日站岗,大概也就是几个时辰一换,也立刻要回到屋子里去吃喝些热食。比如徐循以前被囚禁的宫室,门口也有一排门房是可以烧炉子取暖的。不然这么大冷的天,谁也禁不住如此的折腾——这事儿,若是在宫城里又好了,大可以向上反馈,徐循估计皇后不会坐视不理。只是皇帝当时随口一句发落到南内,南内的事是三不管,清宁宫不管、坤宁宫不管,干清宫也不管,吴雨儿本人又是个罪人囚犯,根本没有往上递话的途径,这几个倒霉的守门太监,也只能如此受罪了。

“屋舍狭小,的确是难寻门房。”徐循道,“花儿,回去和嬷嬷说一声,赏他们一身暖和的斗篷,如今快到腊月,不忙活什么了,明儿冬天以前,会给你们建一所小屋子的。”

时间有限,她也不愿多听那些感谢之词,自己举步入了院子,两个宦官上前忙忙地为她叩了门,喊了一声,“贵人,贵妃娘娘前来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