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指挥这样一场不利因素极多的京城保卫战,于大人该有多繁忙就不必细说了,要历数他手中的坏牌,也可以不停歇地说上半日的功夫,不过这些事还不足以给他造成太多心理压力。要知道,于大人可是在征汉庶人一战中出头的,他并非不懂军事的初哥。作为一个未经选入庶吉士的普通进士,这些年来能够顺利坐到兵部右侍郎的位置,而且颇有名声,其心计胆色,也必然不是一般人可以比较的。对这场即将到来的战役,于大人是战术上重视,战略上藐视,虽然各种细节都没少过问,许多计划更是来回思量,但取胜的信心却还是不小的。

不过,这并不说明他的心情就有多悠哉……在于大人看来,不论是嗣皇帝登基,还是瓦剌进犯京城的危机,实际上都是大风波的开始而已,土木之变最大的问题和最深远的影响,到现在都没有完全浮出水面,事后局势会怎么发展,连他都根本无法看透,有了罕见的‘身似浮萍、心如飘絮’般无法自控的感觉。

就说现在吧,嗣皇帝登基了,按说第一件事就是要给大行皇帝办葬礼、上庙号,但这件事却是被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连太常寺、礼部那群腐儒都没人说话,在于大人看来,这件事就要比近在数百里内的瓦剌要更棘手得多。

京中是早已经传遍了先皇未死的谣言,说他被瓦剌俘虏的声音,是一日比一日更多,虽然宫中还坚持着‘吾家无投降天子’的说法,但是这个谣言却有不少人买账,连于大人也是其中之一,也没什么原因,基本上只要是熟悉‘先皇’的人,都不会对他被俘的结局有意外。只要不是倒霉到连自曝身份都来不及,就被人冷箭或者是乱枪杀掉的话,从他的身份气度、穿着打扮,乃至是随从的多寡来看,这样的人都会被带回去献给统帅,死于敌袭,实在是很天真的想法,唯一能寄望的,也就是他见事不好,是否会自行了断。

而熟悉先皇的人,也不会对这一条报以什么希望……不过虽然是早有预料,但当消息传来的时候,于大人的心情也还是顿时沉郁了数倍:真是国运不利,这一下,事情可就复杂得多了。

要说起来,现在这尴尬的局面,可是拜内廷所赐,要不是太后坚持说‘先皇’已死,如今朝廷也不至于是进退两难,甚至都不能正面承认‘先皇’有可能被俘虏,只能是放任谣言发酵。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当时要不是太后坚持说‘先皇’已去,大家也不可能这么顺利地就册立了郕王,朝政亦是无法这么快就稳定下来。只能说是每个手段都有后果,现在的局势,不过是在为之前的好处付出代价而已。

这代价也不能说是不重啊……

处理完了今日的急务,于大人已有了几分疲倦,但他却无意休息,而是站在窗边,深沉地望向了小小的院子,仿佛要透过院门,直看到分布在皇城内的六部衙门里去。

今日的六部中,又有多少人正是酝酿着攻势,要敦促嗣皇帝迎回‘先皇’,或者是更进一步,敦促其还政于先皇呢?

只怕是为数不少吧,就连当日拥立郕王的那班大臣里,对于现在的局面深感不安的,怕也不在少数。现在郕王母子,已经把持了朝政大权,而且从其行事来看,对先皇敌意颇深。这样的态度,从其处理王振党羽一事的做法中,便可以清晰地解读出来,能明白这一层的,当然不可能是于大人一个,即使已经有很多人死在了土木堡中,但国朝不可能将所有力量全都带去土木堡,留下来的聪明人,还有不少。

非常干脆地就从了众人要处置王振的呼声,甚至是还没等情绪发酵,就直接下令,一群人关的关抄的抄,甚至还是大发行文,公布了王振的数宗罪,将其第一次出宫的原因也给点明了——离间太后、先帝母子,狼子野心,早已深藏。

这不等于是说先帝和太后母子不合吗?再加上现在市井中也是多了不少流言,有板有眼地说着当年太后卒中,就是因为先帝受王振挑拨,把她给气出问题的……虽然只是谣言,但和真相也是够接近的了,曾听过太后亲口承认的人不在少数,相信不过是两到三个月,这说法便会成为众人公认的事实,那么先帝作为一个不孝子,名望也就会进一步下跌。

诏书中这样的小手段不少,明言王振,暗说先皇,虽说手法说不上多么精妙,但也是把态度给甩了出来。于大人根本不觉得这是郕王自己的意思——那天郕王在殿上的表现他也看得很清楚,他是回了内宫后才转圜的态度,此事背后,甚至都不会是司礼监某某人的筹划,郕王根本还没来得及熟悉司礼监的内侍们呢……怎么想,都应是贵太妃的决定。

包括立储那天,郕王在下决心之前,也是时时都看着屏风后……他不可能是去看太后的,太后若是有意彻底改换世系,又何须郕王说出这一番话来?不止于大人,当日殿中大臣,心底都该清楚,郕王撕破脸逼着太后和众臣硬是捏着鼻子认了彻底改换世系的说法,到底是谁在背后授意——虽然贵太妃多年来处处是表现得贤良淑德、无懈可击,但现在局面也很清楚了,她才是皇帝身边最强的力量。甚至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她就是皇帝本人,皇帝的很多决定,根本是她直接代为定下的。

这在战争时期当然没有人会觉得不好,贵太妃多年观政,威望高、能力强,太后病着时,也算是定海神针般的存在了。但却不能说明每个人都会欣然接受这样的变化,就连于大人,心里也不是十分安定,他多年前着实是需要朝中奥援,也是仗着文官对外戚天然的优势,以及自己简在帝心的事实,还有对章皇帝的了解,直接曾上本参过贵太妃的娘家,也是因为此事,贵太妃娘家在民间名声其实一般,其一家人也是多年来低调得几乎是连家门都不敢出。现在贵太妃得势,很难说尘埃落定以后,会不会想起当年的往事,然后来个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当然,这只是他个人的烦恼而已,于大人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就他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处理了王振族人以后,百官对先帝的愤怒,有所消散,毕竟是天子,虽然受奸臣蒙蔽,闯了这么大的祸,但以一个大臣的心思来说,还是没有什么责怪他、怨恨他的想法,毕竟,那可是君父啊……对于他身陷敌手,还要受贵太妃及嗣皇帝母子俩联手打压的事,很多人是不忍心的。这份忠君的心思,在重臣中还淡些,但越往下却越是根深蒂固,已经有不少门生故旧,若有若无地探过于大人的口风,想要试探他对于迎回‘先皇’的态度。

若单只是如此,那也罢了,于大人还不至于这么忧心,不过因为多年前的往事,于大人对于贵太妃一直都是很留意的——他总是要了解自己潜在仇家的势力么。和一般高傲的文臣不一样,他对内廷的许多纠葛也都是有几分了解,其中有一件事就是很令他在意,此事还是多年前礼部尚书胡大人透露给他:如今的东厂厂公柳知恩,在二十多年前南京闯宫一事中,乃是护在贵太妃身侧的心腹。

一旦知道此事,再略加打听,也是不难刨出旧事:柳知恩在章皇帝年间,曾于贵太妃身边服侍了两年,之后才被提拔到南京司礼监,后来下西洋,回宫进东厂,一步一步都是走得很稳当。以他在北京未入司礼监,出京多年还能被章皇帝记住的下西洋这些线索来看,背后肯定是有人在章皇帝跟前美言提拔,才能不断得到机会……这个人是谁,还用得着猜吗?

天子圣听,从来都不是不能蒙蔽的。即使有厂卫在,只要厂卫也是朝廷的一份子,终究就要受到朝廷的影响,也不是完全忠心耿耿,什么消息都往上报。若是换做别人在东厂厂公的位置上,于大人都不会忧心——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到这个地步,已经是功成名就了,无谓得罪一整个意见群体,尤其是将来如何还不好说。这些私下不满的议论,未必会往上报去,激化事态。

但以柳知恩这些年来行事的风格看,他却是那种有恩必报的人物,几次策对时,对贵太妃、郕王的恭顺都是装不出来的。于大人有九成把握,京中这危险的动向,肯定是被他上报给了贵太妃。

贵太妃这个人,当年被自己参了一次,以后二十年,徐家人几乎都没有声音,在贵戚中是独树一帜——这女人很狠啊!对自己的家眷都是约束得如此严格,在文华殿里,逼迫有发病可能的太后,也是一步都没有留情。若是郕王的性子,只怕还做不出弑兄的事情,但如今京里局势,以贵太妃的作风来说……她只怕会直接把先帝一系杀个干净,快刀斩乱麻,以绝后患!

思及此,于大人的眉眼又阴沉了几分,脸上也是难得地浮现出了动摇之色。

他不是吏部尚书王大人,把拥立郕王看作是自己的又一次政治投资。于大人自忖自己虽然不乏算计,但也还是和那些俗流有本质区别,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也还是立得住的。拥立郕王是保住国朝北方基业唯一的选择,比对‘先帝’的忠心要更重要得多,于大人并未曾后悔过。说实话,他心里对‘先帝’也不是没有意见。

不过,即使如此,弑君那也是他无法轻易接受,甚至是不允许自己坐视的事情……若是因为自己的关系,直接间接地导致郕王下令弑兄,‘先帝’因此而亡,只怕于大人下半生都再也无法得一安寝了。

转身缓缓踱回案前,于大人捻起一张帖子,又看了几眼,方才是浩然长叹,又将其搁了下来。

但,即便如此,自己又能如何?难道还真要附和这帖子所代表的那方势力,请太后垂帘不成?又或者是如他们的异想天开,在朝会中逼着郕王将贵太妃送入长安宫清修?笑话,只说那徐元玉,因贵太妃一句话,如今就已被送入诏狱。敢提出这个荒谬的点子,那就是在逼郕王翻脸杀人!

然而,坐视此事发生,却又着实是他无法接受的事情,不论怎么说,‘先帝’——毕竟是章皇帝的嫡长子,是名正言顺继承大统的皇帝啊!

仅仅是二百里外,瓦剌精兵强将、士气昂扬,剑指京城,意在必下。但这份威胁,只能令于大人扬扬眉毛而已,比起案头这份帖子来说,瓦剌又只是疥藓之疾了。

也许是因为反应速度快,不过十日不到,新帝就已经登基,一套完整的守卫、反击战略也是被拿了出来,北京保卫战的进展,要比所有人的预料都强一点。瓦剌在河北大掠十日,十日后方才收拢兵马,往京城行去,可仅仅是在紫荆关,便是受挫。足足攻了三日,丢下了上千具尸体,方才把紫荆关给打了下来,对守军的威胁却并不大——他们已经是乘隙退回了居庸关中,而且,一个更好的消息也是被斥候传到了朝中。

瓦剌人对于辎重的管理和运输根本说不上严谨,毕竟这就不是他们的专长,在怀来吞下的大批辎重,在过去的半个月里消耗颇巨,又因为打下紫荆关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而紫荆关到京城一线又是坚壁清野,除了水源,没给他们留下什么粮草,他们已经有缺粮的迹象了。

对紫荆关的守卫,算是非常的成功,起码为京城又争取了不少时间。等到瓦剌来打居庸关的时候,于大人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他们的力不从心了,而就在这时,山东的生力军两万人,也是已经逐步靠近京师,看来大有希望绕道天津,在敌军兵临城下之前,到达北京增援。

不过,也就在这时候,一件令他眉头直跳的事情发生了。

‘先帝’果然没死……打紫荆关的时候还没声音,打居庸关时,他便被瓦剌人带到关口叫门了。

第293章丢人

“据说是直接带到门下喊话的,一开始还想往城门来,就把他推在前头,”金英沉着地复述着前方送回来的情报,“后来是城下寨子里有人出来想抢回……他,瓦剌人才提高警觉,不再把他推在前面,而是改以大盾护着,让他去叫门。居庸关守将罗通不开,说那人是假的,是冒牌货。瓦剌人就让城里出人过去验看,罗通不肯,他们便在阵前呵斥、鞭打那人,那人又喊叫让罗通开门,还许以富贵云云。罗通都不应,说先皇已经是战死上仙了。”

他说完了这一番话,便弯着腰不再发言了,屋内一时,也是沉寂了下来,徐循坐在太后床边,郕王妃(还未行册封礼)、先皇宸妃都坐在她下首,几个女眷面上神色各异,谁都没说话,倒是靠在床头的太后涩然一笑,低声问,“这些事,大臣们都知道了?”

“都已经周知,”金英说,“不过居庸关那边战况要紧,众大人似乎都没说什么,而且听说白羊口已经失陷,瓦剌有可能分兵从白羊口直抵京师,现在都在忙活这事。”

“知道了。”太后点了点头,金英便退到了一边,她也不再说话,而是瞪着帐顶出神,过了一会儿,方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嘲讽,“好啊,看来还真是干出来了。”

徐循在心底叹了口气:按理,以太后的病情,根本都是不适合听到这些的,只是这几件事实在太大,也没法瞒着她,再说现在双方关系微妙,也不好做这样的事。——她还真是担心太后被气出个好歹来。

“丢人啊……”太后也不管有没人应和,自己便是闭着眼睛自言自语,“怎么就养成了这样呢?就这么丢人败兴?还许以富贵——你说他怎么就这么有脸呢?”

宸妃的脸都涨得通红,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现在也就是她能时常过来陪着几个长辈说说话了,钱皇后和周妃等人,都是被陆续挪去了偏宫居住,若是在旁的话,听到金英的叙述,只怕是早都哭成泪人儿了,更是哪受得住太后的这几句话?

不过,这话也说不上不在理,就是徐循,第一次听说的时候也是尴尬得连头都抬不起来——前去叫门,还许以富贵,在门前被人当牛马一般的鞭打,若是这样的皇帝都要认下来的话,朝廷的脸真是都丢尽了……

不过,再怎么说,这也是个必须解决的问题,毕竟眼力好的兵士也不是没有,居庸关守将罗通也是见过皇帝的,已经是遣人写了密报回来,肯定了皇帝的身份,当然,也一并写了几句请罪的话,虽然大家心里都是清楚,他是绝不会被治罪的,若是做得出阵前一箭射死那人的事情,只怕还会受到一定的褒奖——当然,也有可能被郕王重罚,就此身败名裂。

这不是咬着牙说不认就能不认的问题,现在不认是在打仗,将来不认的话,难道就让他一直陷于瓦剌之手?这对国朝来说也是相当不利的不稳定因素。毕竟这是真货,压根就不怕验,一直咬定他是战死了的话,倒是连最后的一点面子都要失去了。就是再恶心,那人给的耻辱,国朝也只能是生受了——在战争结束前,也只能盼着他自己命数尽了,在瓦剌那边时自己染病死了,又或者是被瓦剌人杀了,这样才能停止丢人吧。

“现在都是先不说这些了。”她道,“横竖居庸关是肯定要守住的,没有居庸关,瓦剌的补给通道就不算完全打通,从白羊口过来,起码要多绕三百里的路,而且还不好走,这一路也没有粮草资敌,这样看,我等的胜算又多了几分。数日后攻城战里,也许能给瓦剌一点颜色瞧瞧。”

太后的注意力也被这极其重要的战事给吸引了过来,“主帅定了是谁?”

“于大人毛遂自荐,亲自去德胜门领军迎敌。”徐循也是佩服于廷益的胆量,她道,“皇帝已经是许了他了。”

“国难见忠臣啊……”太后也是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于大人真是中流砥柱、力挽狂澜!”

徐循附和着说了几句,见太后露出倦意,便起身告辞,出门时又嘱咐万宸妃,“回去以后,劝着钱氏,不要再哭了,太医不是都说了,再哭下去,眼睛要哭坏了的。她还有两个孩子要带呢,难道这些事都不管了?”

万宸妃点头应是,徐循也和郕王妃说了些谨守门户,不要让内廷出事的话语,这才回了自己的清安宫,一进屋,她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把那人在居庸关现身的事告诉太后,一方面是瞒不过,另一方面,她也是隐隐希望太后能出面给各关守将传话,鼓励那人自裁,这件事,只能由太后来做,不论是她还是皇帝,都不可能说出这种话——除了给自己名声抹黑以外,没有一点作用,连底下人都不会听令行事的。‘我们家没有投降的天子’,这话由太后来说,是对皇帝极为失望,令他自裁,由太妃和新帝来说……这不是把自己往奸角的位置上放吗?

也就是因为如此,她只能告诉太后有这么一件事,却是决不能出言暗示、督促太后做这样的发言,而太后刚才虽然失望已极,但却到底还是没有做主传话的意思。当然,身为皇帝,要找两个传声筒,递奏章阐述不能接回、认回那人的意思,也不是什么难事,双簧谁不会唱啊?想要巴结新帝的人是不会少的……但这如何比得上太后亲自出面表态来得好使?这条路没走通,确实是影响了徐循的心情。

不过,现在最要紧的还是城中战事,别的问题也只好先往下搁一搁了。徐循估摸着瓦剌肯定会把那人拖到城门下的,不过她对于廷益还有点信心,不管于廷益在拥立郕王时有多少顾虑,他好歹还不是一味忠君的那种人,虽然不能指望其下令乱箭射死那人,但也不会因为那人的出现,就自乱了阵脚。

其实,也是因为皇帝根本都还没下定决心,否则一道密令送去,在居庸关就把他射死了……当日他在居庸关前,罗通心里,只怕也不是没有杀了他的念头,只是皇帝没表态,谁敢如此豪赌?要是杀了那人以后,皇帝翻脸还要问罪,这可是大大地划不来。——这不敢杀,可不就只能救了?起码救回来以后,明面上是不会受到什么惩罚的,而不救的话则现成就是个大把柄,两害相权取其轻,也只能表态要救了。

以此类推,将来只要瓦剌带着他去攻城,守将泰半也都是这个反应,这么复杂的选择,影响了守城不说,一个个都表态要救,最后也会反过来夹裹到威信未立的皇帝,局面将会越来越被动,皇帝要下决心的难度也就越来越高……以徐循对他的了解,他根本不是那种能顶着巨大压力我行我素的人,眼下这局面的走势,已经是极不乐观了,而她现在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毕竟,她根本没有绕过皇帝直接向大臣发号施令的权力。

千头万绪,都在脑海里翻翻滚滚,徐循揉着脑袋吐了口气,正想合合眼休息一下,韩女史就掀帘子进了屋。

“刚才司礼监那里来了人,”她给徐循行了半礼,便是开门见山地说,“刚才朝会结束以后,皇爷留于尚书说话,于尚书请皇爷表态,给上皇定下名分。”

徐循的动作一下就凝固了,她吃惊地说,“啊?这——这也太突然了吧?”

“于尚书说,眼下谣言飞舞,人心浮动,都说上皇乃是误传死讯,其实未死。宫中若是迟迟没有言语,只怕朝中更是不安,终会酿出事故。”韩女史又进一步解释,“无如择日公布天下,定下……定下那位的太上皇名分,这样倒是免了许多口舌。”

这么粗粗一听,倒还是很合理的,毕竟定下了太上皇的位置,也就不存在什么复位、还政的说法了。再说太子都册封了,现在也容不得上皇再回来翻盘,不过——也就是粗粗一听而已,徐循早就和皇帝分析过了那人回来的坏处,这些都不是一个太上皇的名分可以回避得了的。而于大人对于这些事情,却是没个只言片语,颇有点忽悠的意思。

到底是心里还有些向着那人啊,她的眼神沉了下去:不然,又何必挑这么个时机来说?她虽然说是不干预朝政,但若有文华殿议事,皇帝一样是要着人来请他的,不肯在文华殿上说,而是私下对皇帝进言,不就是看他刚刚亲政,很好欺负吗?

“皇帝那边,是什么态度?”她问道,“不会是直接答应了吧?”

“没有……不过听兴安的意思,也是颇有意动之色。”韩女史说。

兴安虽然地位显赫,不过在徐循这里却是个陌生的名字,概因他崛起较晚,和后宫交集很少,如今会来送信,只怕也是在新局势下,有了自己的判断和计划。

徐循微微点了点头,眼神转冷,她又站起身来,“我再去清宁宫一趟。”

于大人会忽悠,难道她徐循就不会忽悠?——她根本就用不着忽悠,都走到这一步了,太后怎么可能还会对她的要求说不?

至于名声,由它去好了,身为外戚,名声本就是文臣手中的筹码,要你黑时,不黑也黑,就是谨言慎行,又何能逃过他们的如刀笔锋?

这一课,还是于大人教她的。

#

不过是半日后,于大人便收到了清宁宫发出的密令,上头印信俱全,从略带颤抖的字迹来看,应该是还在恢复中的太后亲笔所书。

如是遇到那人前来喊门,只传我话,我们家没有被俘的皇帝,没有喊门的天子!并传令各关守将,我儿深知廉耻,当日兵败早已自尽,眼下此人身为汉民,竟领蛮族南下,不忠不义不孝至极,必为仿冒奸细,此人辱我儿身后名誉,罪大恶极,杀之有赏。

即使以他城府,都不由得是倒吸了几口冷气,方才平静了下来。

——太后这是已经撕破脸了,要逼死上皇啊……

不,不能说是太后,或者该说是太后背后的那一位才对。太后对上皇的态度转变,摆明了就是被局势逼出来的,这一阵子,听说都在清宁宫中养病,从未听闻过问政事,如无人居中推波助澜,今日又怎会一反常态,如此咄咄逼人?

贵太妃的决心,就如此坚定吗?不逼死上皇,难道竟是不肯干休?

于大人的眼神落到了纸张上,他是面沉似水,罕见地左右为难了起来:这封密令,只是送到他一人案头——刚才他已经问清楚了,就只送给了他,并没有出城直接送到各地守将手中,从信中的言语来看,也是让他传令各关守将,就等于是给了他选择的权力。毕竟,如今是皇帝亲政,太后理论上来说根本都不应该绕过皇帝直接和大臣沟通,自己就在京城,那还好说,若是直接给各关守将送信,也太不把皇帝看在眼里了。

就是不送信,不遵令,也不是没有借口,后宫妃嫔不得干预政事,这样的密诏,他于廷益不敢奉,不能奉!就是在皇帝跟前,也不是说不出道理。他还没到无路可走,可能奉诏的地步。

不过,这条路,只怕也是贵太妃特地留出来给他走的……以贵太妃的城府,又怎会不预算到这点?按于大人来看,她是绝对做得出把这封信抄个七八遍,往各地守将手上送的事。只送他一人,寓意已经是很明显了。

贵太妃在迫他表态,甚至可以说,是迫他在上皇和她贵太妃之间选一边来站,选择为上皇说话,就等于是把贵太妃往死里得罪……她的态度已经是很明显了:只要我在,就没有他!

他能承担得了得罪贵太妃的代价吗?本已有旧仇在前,若是此番再添新怨,只怕……

于大人从不曾讳言,他的确是很有进取心,没有进取心的人,本来也坐不到兵部尚书的位置,他现在正当盛年,若是能守住京师,正是大有作为的时候,若是在此时被投闲置散,甚至是被贵太妃打压得家破人亡,他又何能甘心?冒犯贵太妃,的确是有风险的。

——但,这些都不是他无法下决定的最终理由,对于大人来说,有些事情,确实是比自己的官路仕途、合家富贵还要更重要的。

是非黑白,终是不容混淆,他现在要决定的,终究只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贵太妃和他的看法,到底哪个是对的?一个喊门的天子,还配被人迎回国中,为太上皇吗?

#

一如国朝众人所料,连九月中,也先所率领的数万大军兵分数路,主力前来攻取京城,另有几路,分攻居庸关、宣府、大同等防卫重镇,而在官方说法中已经去世的‘先皇’,当然也是如猪似狗一般被拉到了阵前叫门。兵部尚书于大人亲自在德胜门前按剑坐镇,并令人宣读太后懿旨,指其为奸佞仿冒,言明‘吾家无被俘的皇帝、领军喊门的天子,我儿深知廉耻,当日兵败早已自尽,眼下此人身为汉民,竟领蛮族南下,不忠不义不孝至极,必为仿冒奸细,此人辱我儿身后名誉,罪大恶极,杀之有赏’。

此人喊城时,城头军民皆笑,更有人投石射箭,欲杀此奸佞,终无一人欲开城门。

瓦剌遂引兵攻城,城下四日激战,军民一心,瓦剌损兵折将,竟一无所获,太师也先在攻城战中损失两名手足。居庸关亦是被围七天不下,瓦剌粮草辎重均难运往京城。

此次劳师远征,长达半年,瓦剌本已是强弩之末,众兵将思归心切,难成围城之势,兼且北京援兵正日夜兼程赶往北京,也先至此,心生怯意,终拔营退走,于廷益急命众兵运炮追击,将瓦剌逐出紫荆关,次日援军抵京。因土木之变而动荡不休的京城局势,终于是初步安定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英宗喊门时候自信满满觉得一定能喊开,还许以富贵这也不是我黑他的,就是史实,只是不是喊北京而已

后来他复辟后当时喊门不开的几个守将全被贬谪问罪了。

本来还想写一下他怎么喊门的,后来觉得太糟心就不写了|

第294章太后

瓦剌退兵,京城初定,要做的事当然还有很多,比如派兵巩固、修筑被瓦剌攻破的城镇,组织流民就地安置——瓦剌入侵时正值夏秋,河北一年的庄稼算是废了,当然当地的住户得跑,多少人就这样一夜间成了赤贫,有地的还好些,今年逃荒,明年开春就回去了,若是城里住户,又没地的,真是落得个家破人亡,连一条活路都没了,不知有多少人在京城外卖儿鬻女,自己头上也插了草标,自卖自身,就是为了图一口饭吃。毕竟,瓦剌进来可不是玩儿的,一路上烧杀抢掠,凡是被打下来的城市,多有被烧成白地的,城里逃过来的难民,没有一家没死人。

河北一带距离京城这么近,若是闹起来,京城肯定受到影响,打完仗的事情才多呢,为了不让流民大量聚集在京城,京北各关口、县城都是收到命令,要做好安置灾民过冬的准备,此外还有点算战损、犒赏三军,重新布置京城防务,以及把因战死而大量空缺的官位重新分配的各种工作,这些事都是极为具体的事务,若是没人参赞,皇帝根本无法分辨内阁、六部的做法到底妥当不妥当,再加上司礼监也有大量经验丰富的内侍战死,徐循身为皇帝最信任的养母,三不五时就要被请到文华殿去,或者是皇帝私下来人相询,也根本无法落得清静,更别说宫里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她的处理了。

和一直折腾个不停的外廷比,内廷在战时动静很小,那是因为当时根本没人留心后院里的这些事,现在腾出手来了,也有许多后续事宜要处理,比如说郕王妃终于被封后了,先办了皇帝的登基大典,太子的册封典礼以后,又轮到了她的册封典礼——就这个钱还是从内藏库里挤出来的,去年的战事,直接把官库给挤干净了,现在就是杀了户部尚书都没有钱再办第三场国家大典。

也是因此,短期内就只有郕王妃封后这一桩大事,郕王的姬妾封妃什么的,全都得推后到明年的税收入库了以后再说,就连钱皇后等先帝妃嫔,现在也是只能屈居于西六宫一块特别圈出来的地方——没钱修宫殿啊,清宁宫是太后住着,不方便把这一批身份敏感的妃嫔迁进去一起住,徐循住的清安宫非常小,不够住,至于胡仙师以前住的长安宫,意义又太不吉利了,让她们住在那里,有点苛待嫂子的嫌疑,惹人议论。

当然了,和朝事相比,家事这块,只要不过分,大部分都是顺着皇帝的意思来办的。皇帝希望明年修葺一下南内的宫殿,将嫂子们搬过去住,然后让太后住仁寿宫,徐循住清宁宫,并为太后上尊号,钱皇后上徽号,也要尊徐循为皇太后,甚至连尊号、徽号都定好了,太后为上圣皇太后,钱皇后为庄肃皇后,至于徐循,按前朝惯例,就只得皇太后,并无尊号。

尊徐循,一方面是因为皇帝的孝心,一方面也是他巩固自身地位的需要,再说徐循现在事实就是东西六宫的话事人,在这件事上多加推诿,徒显矫情,徐循推辞了几次,见皇帝心意坚定,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至于外廷,更不会有人不长眼地在这时候出来反对了。归根到底,这种事还是看皇帝自己的心意,虽说皇帝的出身,隐约是有些问题,仿佛亲母并非贵太妃,但他自己都认贵太妃为母,上尊号、请入文华殿议事的,母子两人亲密得不行了,这时候谁来说声该立生母,不等于是自己作死吗?

眼下马上就要过年了,朝廷花钱的地方不少,再说事情的确也多,这上尊号的仪式,被排到年后举行,不过现在皇后和那些尚无名分的妃嫔们来清安宫的次数,可比去清宁宫侍疾要勤快了不少,口中也是一口一个改叫了‘太后娘娘’,至于正牌子太后,就被称为‘上圣娘娘’,至于司礼监等衙门,六局一司等女官部门,对清安宫的脸色,自然又不知要比从前更恭谨了多少。

人情冷暖,徐循早已习惯,对此不过是一笑置之,偶然得闲,也常去清宁宫走动,对太后也未曾就此轻慢什么,还是照样礼数周全。多少风雨都过来了,时至今日,哪可能因为头衔的变化,就大喜大悲的乱了方寸?

太后在年中的那场病以后,是越发小心养生了,当时的中风先兆,好容易才是养了回来,现在每日是食素为主,一天早起就要在宫里四处闲走,秋天时没事还逛到西苑里去——都是遵医嘱,到了隆冬,方才是改在自己宫里闲步,徐循陪着她也常去暖房里走走,无事又常嘱咐常德长公主进来陪着。总的说来,她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病情恢复得也很好,现在不必过问宫中大事,皇帝、皇后对清宁宫也恭敬,太妃又给面子,倒是比从前先皇在位时,要舒坦了不少。

不过,说到先皇,就是说到了内庭外朝都很关心,又还没解决的一个问题,那就是先皇的谥号。

先皇肯定是死了,这一点经过太后本人肯定,又由于大人在城楼上大声宣扬,已经成为官方说法,如果出尔反尔地又说先皇没死,把那个被骂成奸佞的人给接回来迎奉为太上皇,朝廷的脸面都要跌到茅坑里去了。但现在随着许多事实的逐渐揭露,大家又是渐渐地确认了那人就是先皇不假,直接宣布死亡,把他留在外面就不管了,好像也不是稳妥的作风——就为了此事,于大人还颇遭了许多人的责怪,反正局势紧急的时候没人计较,局势一旦稳定,就有人要翻旧帐了,认为他遵从太后的指令,是‘佞上’之举。

现在拖着不给先帝上谥号,不办葬礼,一方面是因为——老问题,朝廷没钱了,还有一方面就是如果连谥号都宣布了,葬礼都办了,那这件事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朝廷里毕竟还是有一班大臣认为这么做极不妥当,再加上这件事又很敏感,而且也不是急务,大家一天拖一天的,好像就都和说好了一样,谁也不提这个话题,就是连皇帝,都仿佛是忘了这件事一般。

“壮儿现在心里到底是什么个念头。”太后这一日便是问了起来,她和徐循、常德、善化长公主刚是出外闲步回来,现在坐在一处用着热茶暖身子。“听说入冬前不是还去了大同、宣府吗?喊城没开,也是这一番话给堵回去了。可见此说已经传遍天下,难道他还要坚持己见,把那人接回来不成?”

大同、宣府,是瓦剌和京城之间最重要的屏障,地理位置极为险要,这两座城池在瓦剌入寇中都是根本没被攻破的——这和怀来等地不同,那处千里平原,无险可守,瓦剌也不可能盘踞在那里不去,到时候随时被大同、宣府和京城呼应包了饺子,但是这两座城池就不一样了,瓦剌做梦都想据为己有,至少是烧破、摧毁,如此一来,千里平原将是无险可守,沦为他们的牧场不过是时间问题。虽然也先领军撤退,但不代表他会就这么知足,大军还是在大同、宣府一带游走,虎视眈眈的,就等着露出个破绽,便要再兴战事,毕竟,怀来一役,可是把他们给喂饱了。可想而知,那人自然会被当成武器,带到城门处去试一试,反正就算是失败了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有了于大人的表率,宣大守将会如何反应,当然不问可知了。这也就使得太后造成的既成事实影响更大,在这样的局势下,就算皇帝心里有什么妇人之仁的想法,还顾念着兄弟之情什么的,也要考虑推翻这一说法带来的后果。事实上,尽管他事后对于徐循的做法颇有些不以为然,但却也没和徐循抗辩过什么——皇帝的柔软性子,也就可见一斑了。

徐循这里,也没想着瞒过皇帝,事后就坦然地告诉他太后的这封手令是她去请出来的,只是皇帝不肯再谈,她也不能催逼过甚,闻言便道,“这件事也急不得,先等等吧,诚如娘娘所言,那人对瓦剌已经没什么用了,蛮夷的性子,最是势利了,徽钦二帝在金人手里岂不是如猪狗一般度日?几乎难以吃饱穿暖,想来瓦剌也不会待他如上宾,北地苦寒,谁知道他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母亲们谈正事,常德、善化两位长公主规规矩矩随侍在一边,谁也不敢多说什么——年岁大了,反而越发知道恭敬和避嫌,只是在徐循说到此处时,毕竟都是露出不忍之色:章皇帝儿女少,几个孩子都是一块长大的,情分自然深厚,偏顺德长公主又去得早,现在先皇又是这般境遇,由不得她们唏嘘不忍,大起怜意。

徐循没多说什么,太后见常德长公主神色,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有所犹豫,终是说道,“你别露出那张脸,觉得我淡薄无情,待他也没情分,且不说我被他气得两次发病,几乎连命都交代了。就说现在,城外那些难民,已有五六万了吧,这还没算上被引去保定、大兴的。刚回朝的李原德大学士说,这一战光是军民,死了的能有五十万,无家可归的起码是一二百万人,你觉得他可怜么?他要真可怜,那日在德胜门,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拿石头砸他了。”

那些军民,砸的是‘奸佞’,可心中的怨怼和怒火,却是活生生冲着先帝去的,两位长公主都是被说得不敢作声了,常德长公主还有些不服气,欲要回嘴,被妹妹拉了拉衣袖,也就规规矩矩地说道,“是,女儿知道错了。”

天色渐晚,两人不便在宫中留宿,再说也要去皇后那里打个转,也就相继告辞出去,太后待她们走了,方才叹道,“其实,刚才常德想说什么,我心里是有数……她自幼就觉得我偏心栓儿,为此时常怨愤不平,没料到现在母子间居然是这么个难堪的结果,她要戳我伤疤,却是一戳一个准儿。”

徐循道,“那就是常德不懂事了,这话也是小辈能混说的?”

“又何必搬出身份压人?”太后唇边,也挂上了一抹自嘲的苦笑,“我确实对她有亏欠,我知道,她心里终究是对我有怨恨,有不平的……若是栓儿样样都好,也许倒还罢了,偏偏又是如此,想到当日就是这样的人夺走了母亲的关爱,她心里又哪里能不生出怨恨来呢?”

究竟是经过了许多事情,太后说起这些遗憾来,语气中的不甘和强硬,已经是消退了不少,年轻时誓要征服命运的强横,早已被消磨殆尽,现在余下的,只有淡淡的感慨。她望着窗外,自言自语,“说来也是,瞧我这辈子,算计得这般辛苦,到头来,又有哪一件事能如了我的算计?年少时,自以为能将老天爷斗过,现在才知道,其实是老天爷在玩你……唉,亦由不得你不服气……”

说着,亦是轻轻摇首,不胜唏嘘。

徐循也知道太后的心结,她低声道,“娘娘,我……”

太后摇了摇头,打断了徐循的话,“我不是怪你——换了我是你,只会比你更早提出那样的要求。”

她叹了口气,唇边依稀又浮现了一点复杂的笑意,似乎有些酸涩地说,“你瞧,现在你也是太后了……”

徐循摇头说,“娘娘,都这些年过去了,还看重这些虚名吗?”

“是啊,你又怎会看重这些?”太后低声说,“我除了这虚名,还有什么,你除了这虚名,什么没有?到最后,我终是远不如你。”

一句话把徐循说得也无话可答,对太后这样的明白人来说,什么安慰,岂不都是空话?只能摇头苦笑道,“这就都是命吧……”

“文皇帝看人,真是有一套。”太后也点头道,“说我没福,我不信,折腾了这些年,终于做了皇后,却也还是如此,他说你有福,那就是真有福,风风雨雨这些年,最后太后都有得做,这不是福气,又是什么?”

说到文皇帝,徐循倒是冷笑了声,“他说的这些要准——要真有这些事,平生杀的那些人,在地下还不知要怎么他呢,造的那些业,几辈子够还完?说这些话,太没意思了。”

太后沉默了一会,也轻轻地说,“是啊,这一代是真的赶上了好时候,我们那时候,做妃嫔可没这么简单……”

她又改了话题,半开玩笑地打趣徐循,“罢了,也没什么好羡慕的,你也不是事事都好,要我和你换,我也不换——我是没什么好头疼的了,可你还有南内那位得操心呢,今年过年,到底是议定请她不请?”

吴美人在南内半□□式的居住还没结束,地点也没搬迁,但谁都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等到皇帝腾出手来,肯定要为生母改善待遇,到那时候,深恨徐循的吴美人会怎么折腾,可还不好说呢。

徐循对此事也毫无过问、干涉的想法,听太后这一问,拨浪鼓般摇头,“别问我,别问我,这件事我可不要管。”

太后忍俊不禁,“别摇了,再摇下去,发髻都散了。”

在一片轻笑声中,时间也过得很快,一眨眼,年过了,春到了,连纪年都改了,原来的正统年号,已不复用,朝廷的新气象,也真正开始。

三月里,皇帝下诏,为皇太后上尊号为上圣皇太后,贵太妃为皇太后,先皇后为庄肃皇后。徐循的职称,在章皇帝死后若干年,又一次得到晋升。

第295章酱油

就算是再紧张,内藏库里也还是能挤出钱来供皇帝一家生活起居使用的,仁寿宫空置了七年,现在再度有人入住,起码也得整修一番,才好让上圣皇太后入住,至于徐太后那里,也少不得添上一些家具摆设,才能从较小的清安宫,搬到清宁宫里去。其实,说来,她现在就是一个人,住这这么大的宫殿,是有些浪费了。

因为南内宫殿,一直以来都是游幸所用,要安置下皇后规格的居所可能必须另起楼阁,这对紧张不堪的财政来说,是很大的负担,皇帝便和徐太后商量了,将庄肃皇后和宸妃等妃嫔搬到她空出来的清安宫中居住。——能留下来的,也就是几个高位妃子,其余没名分的宫人,凡是被先皇宠幸过的,现在都是直接放出宫外庙观里去了。也免得在日常的服侍中,和皇帝发生了什么不该发生的事,传出去少不得又是一番丑闻。

说是仁寿宫附近没有多少合适的宫殿,但在徐循看来,皇帝此一着,多少也是有些心思在里面的,比起上圣皇太后,先帝留下的两个皇子,当然还是放在她眼皮底下让人放心些,至少每日晨昏定省时,也能方便地掌控两个孩子的情况,若是他们受到了什么错误的教育,很快便能发现端倪。

即位大半年,波涛云澜渐渐平定,外廷乱局初步有了条理,司礼监中亦是涌现出了新的人才,再加上特地从外地召回京中的王瑾指点,皇帝现在对朝政,已经没那么陌生了。至少不像是当时瓦剌进攻京城时那样茫然慌乱,对很多事情,也都有了自己的见解,更是已经开始在于大人之外,培植一些异见者——指挥击退了瓦剌,使得于大人在军民中的声望一时无两。这样的大功,连吏部尚书王大人都无法和他相争,现在军政大权,实际上是集中在于大人一人身上,作为皇帝来说,不论多信任于大人,当然也不希望朝中就只有他一个声音。

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也就说明皇帝多少是找到门道了。徐循本就不喜欢干涉日常政事,虽然还关注朝廷大事,不过那也是以防万一而已,就怕皇帝某天脑抽,也做出了和他哥哥一般的蠢事。除此以外,旁事她是一概不问,搬到清宁宫以后,除了去仁寿宫看上圣皇太后,便是为皇帝料理一些后宫中他不便出面的麻烦事。

这不便出面的事情,当然也就是哥哥的家事了……

昔日分居数宫、高高在上,如今虽然名头还在,但却是已经沦落到了小小的清安宫共住,除庄肃皇后以外,宸妃和周妃连徽号都没有,甚至没个确定的称呼,只能不尴不尬地叫着先皇宸妃、先皇周妃,虽然理论上饮食起居的待遇是没多大变化,但心境上的区别,又怎是物质能够补足的?三人沦落至此,昔日不可逾越的分隔,现在好像也没那么崇高了,再加上庄肃皇后性情软弱,终日为先皇悲伤不止,根本就无法节制两个妃嫔,周妃便一直都抱着先皇长子养在身边,闲了没事也不到庄肃皇后跟前问好,又自恃自己生了是长子,平时亦不大搭理宸妃,宸妃又不好多管,小小的清安宫,倒是分做了三拨,三方下人,闲了闲了,也要闹出些口角来。

虽然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住得近,亦少不得有人把话往徐循耳边递,徐循也不愿让清安宫里就闹成这样不像话,寻思了一番,便将庄肃皇后请来规劝。

奈何庄肃皇后此人,实在也实在是执着于自己的心思,即使徐循拿了‘你男人不在了,你就要拿出精神来当家’的借口,都说不服她,只要一提到先皇,庄肃皇后就能红了眼圈,这让人该怎么说——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庄肃皇后明显就是如此,在先皇去后,根本连活下去的力气都已欠奉,只是一心要追着他去,旁的事情,根本都是已经顾不上了。

这也算是能够名垂千古的女德典范了吧,帝后之间恩爱到这地步——或者说皇后对皇帝到这个地步的,可的确是不多见了,这等丝毫也不在意宸妃、周妃,乃至那么一大群被临幸过的宫女,只是一心将自己全部奉献给丈夫的妻子,在庄肃皇后之前,徐循还以为就只存在于传说中呢。

只是如此一来,皇子教育的问题势必是无法指望庄肃皇后了。徐循对周妃的人品又不大信任,最主要怕她私底下对先皇长子灌输些什么‘皇位本该就是你的,你以后要夺回来’之类的话语,如此一来,倒是耽误了孩子的一生,思来想去,遂去与上圣太后商量,想着给两个孩子都派几个教养嬷嬷。

“万氏那里,倒是可以随意拣选两个老实人过去,”她道,“但周氏那里,我意是选两个最严厉的心腹人,对孩子倒可以和气些,就是非得把周妃给压服了才好。”

上圣太后也听说了清宁宫的事,她对庄肃皇后和周妃都不大有好感,闻言亦是说道,“一锅配一盖,周妃若不跋扈,倒是白瞎了那么好欺负的主母。”

说了几句片汤话,方才说道,“也是,这些孩子们都是糖水里长大的,一个个都是不知天高地厚得很,眼下孩子还小,还不妨,要是孩子大了,周妃有什么胡言乱语,让壮儿知道了,心里生出芥蒂来,倒是害了那孩子。”

徐循和她都是知道昔日文皇帝、章皇帝怎么控制后宫的,东厂势力,根本是连宫中都有波及。现在不说正经六宫,甚至是仁寿宫、清宁宫吧,东厂肯定是在清安宫布置了人手的,按徐循对柳知恩的了解来说,就算皇帝没这么吩咐,他也肯定会这么预备的。也就只有庄肃皇后和周妃、宸妃,入宫以后从未经过风雨,除了宸妃以外,余下两人都根本活得太简单,对孩子说些不适当的话这种事,周妃肯定是干得出来的。

“正是这话了,”徐循道,“凡事还是要防微杜渐,也免得日后生出变化来。只我身边你也知道,这些年来都是多取些老实和善的,要说能压住别人,却没这样的人选。”

做太妃的,身边用不着太多严厉冷肃的教养嬷嬷,孩子们又都大了,徐循也用不着这样的人,这些年来除了一直伴随身边的赵嬷嬷和花儿、蓝儿以外,看着好、用着舒服的小年轻,都是活泼爱笑、亲切和善的,并不适合管束周妃,赵嬷嬷、花儿、蓝儿也都是早就不做活了,只和韩女史一般,闲着陪徐循说话逗闷子罢了。这些年下来,大家处得家人一般,主仆分界,早已经模糊,徐循也不忍得差遣她们去做这么敏感的活计。倒是太后这里,因为以前要管事,再说宫中人多,还有几人是颇有手腕的,实在不行,周嬷嬷脸一沉,也可以充任教养嬷嬷。

“这倒不必一定都从身边选。”上圣太后道,“六尚派人过去就是了,这是堂皇大道,难道还怕她们不尽心么?身边差遣一二心腹过去,充当耳目随时回报,也就是了。”

她思忖片刻,就随指榻前正忙着为上圣太后捏腿的宫女道,“你看贞儿如何?”

贞儿忙就站起身来,束手站在一边,也不做声,一副任由徐循评判的样子。这是个颇有些丰满的大姑娘,面容还算清秀,十七八岁年纪,因为身量高挑、身材又较壮实,虽然姿态得体,但行动间还是有一股威风气势迫人,让人见了便有不敢轻辱之感,一看便知道是个厉害角色。

徐循也是熟悉贞儿的,她这几年来,在上圣太后跟前颇有些脸面,平时处事精明强干,颇得上圣太后和周嬷嬷好评,听赵嬷嬷等人谈起时,倒是把老辈如六福等都压下了些许,若不是不大识字,上圣太后都打算把她送进六尚里去的。她打量了贞儿几眼,笑问道,“你行吗?”

贞儿跪了下来,不卑不亢地道,“若是两位娘娘挑中了奴婢,奴婢定竭尽所能、死而后已。”

徐循嗯了一声,本也就要同意下来,可转念一想,又是说道,“话虽如此,可你有些壮了,周妃又是个纤弱的,把你派去,见客时着实有些不像话。”

上圣太后被徐循提醒,倒也是道,“是了,你往周妃身边一站,一说是我派来照看的,又把周妃压得服服帖帖,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外人看了,还以为咱们怎么欺负孤儿寡妇呢。还是派个厉害内敛,瘦弱些的过去,大家看了也好看。”

去周妃身边管教先皇长子,本来也不是什么很光鲜的活计,不让她去,说不定贞儿还是暗暗高兴呢,她面上看不出失落,“奴婢但凭娘娘吩咐。”

徐循和上圣太后又是商议了一番,便挑了一样也是精明厉害,只是身形玲珑瘦削的芳儿出来,又将六尚中人选挑好,徐循道,“正好这几日皇帝来时,由我和他说好了。”

这样的事情,当然还是他们俩母子能敞开心扉说话,上圣太后也无异议。这一日傍晚,皇帝过来清安宫问好时,徐循便遣退下人,和皇帝交代了一番,皇帝也没二话,“这些事,娘做主就好了,不必来问过我。”

他顿了顿,又是若有所思地道,“说起来,两个侄儿的王爵,也该早日定下来了。”

人都是会变的,当了半年皇帝,现在的壮儿,已经不再是那个多少还留有几分单纯的郕王了,在登基之初把六宫留给嫂子们住了几个月的他,转过年来就是积极地修葺仁寿宫,连自己妃嫔的册封典礼都给推到了后头……唯有修葺仁寿宫,两位太后才能搬迁,清安宫才会空出来,先皇的女眷才会离开后宫——最重要的,是两个侄儿,也会跟着一起离开内廷,离开这个除了皇帝自己的儿女,没有别的孩子有资格留住的地方。

虽然还未曾形诸于口,但改变,总是发生在一点一滴间,现在的皇帝,提到塞外兄长的次数,也已经是越来越少,即使谈起来,态度也是越来越冷淡了……

徐循看在眼里,心中亦是渐渐松弛,她有意道,“这是正理——不过,你若提起这事,朝中只怕也少不得反对的声音,还是要做好准备。”

皇帝闻听此言,眉眼间顿时一黯,不快之色,几乎是溢于言表,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这几日,瓦剌已经遣使求和,说是只要凑足了金银财宝,便会将那人送还。”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私下的对谈中,用‘那人’而非兄长,来指代先皇。

作者有话要说:贞儿胖壮也是有记载的哈,据说这让宪宗很有安全感,哈哈,每每游幸她都穿男装为前驱的~

第296章弥缝

自从去岁算起,瓦剌带着‘先皇’,已经在宣府、大同附近做过几次尝试性攻击,叫门当然是没有人应的了,这两座天下坚城,不知花了多少人的心血修建,哪有那么容易打下来。即使有了个小花招,也先也根本无法在攻城战中占到上风。

不知不觉间,瓦剌带人假冒先皇的事情,在朝野中也失去了被传唱的价值,人们有更多更新鲜的事情需要关注,除了和瓦剌短兵相接的河北防线以外,新年的生产,市面上的粮米价钱……哪样不比远在蛮夷之地的一个冒牌货值得人操心?也就只有宣大一线的守将,时不时地还要处理一下被送来叫人的那位‘奸佞’了。

“说来也是让人叹气,天气都这么冷了,那一位身上穿的还是单衣,肩头瞧见都是鞭痕,也不知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

已经是深秋了,大同镇守太监府中,烧起了滚热的水烫着黄酒,新宰的肥羊没有一点膻味,炖了宣府送来的上等口蘑,在桌上做了一个大盆,下头垫了小火,把汤烧得小滚,随时往里续些暖房里种的青白菜,周围拼着几盘快炒,月桌上放了几盆鲜果,虽然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京城比较,这桌菜还粗了些,但却是实惠得紧,洞子货、时鲜水果,也都不是一般人能享用得起的。北地苦寒,边疆重镇作风更是简朴,再加上去年至今,北线一片凋敝,根本还未恢复过来,大同镇守太监廖公公平时用餐时都没这个规格——牛羊肉是随口吃不假,可这鲜蔬整盆整盆,往汤里烫下去可都是银子,更别说大同统共也就一个暖房,种出来的蔬菜多极了也有限,今日放量这么一吃,都能给吃断顿了,要再买到这鲜嫩的黄瓜、刚长成的青豆,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