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烨闻言挑眉,放下手中玉箸,道:“朕的确宠爱丽娘,可也不至于昏聩到如此草率的地步。令月的事,你也知道,怎听了这些无稽之谈来?”他顿了顿,又道,“丽娘也不是那样不知分寸的女子,她从未向朕求过什么。”

裴济道:“臣自然知晓,公主的事,臣也心怀愧疚。只是臣以为,外人如此传言,看似是指摘贵妃,归根究底,亦损陛下声誉。”

李景烨闻言,隐隐能猜到如此传言,恐怕是为了给令月寻个借口,沉吟片刻,淡淡点头道:“朕自有分寸。”

……

是夜,李景烨看过萧淑妃后,便径直乘辇去了徐贤妃宫中。

徐贤妃早得了消息,刻意装扮一番,立在门外,一见他来,即刻上前迎候,微笑着唤“陛下”。

李景烨面带笑意,却不似前两回一般亲近,只淡淡“唔”了声,挥手示意她起来。

徐贤妃一看便知他有话要说,忙提步跟着进去。

只是李景烨行事素来不急不缓,先在屋里如常地看了看她新作的画,又问了两句宫里的事,这才慢条斯理道:“贤妃,朕听闻你近来往太后处去得比从前多了不少。”

白日听过裴济的话后,他着意令何元士四下询问过宫人内侍,思来想去,此事知道的人甚少,贤妃便是其中一个。

徐贤妃望他一眼,也不惊慌,只从容道:“近来宫中六局二十四司的事务都由妾管着,太后宫中的衣食等,妾自然也要更多留心些,这便去得勤了些。”

李景烨轻笑一声,将手中的茶杯搁下:“你有孝心,这是好事。可朕还听说,你让人往宫外散布了不少谣言,说朕偏宠贵妃,为了提拔钟家,甚至执意要将令月嫁进钟家。如此,朕倒成了昏君了。”

徐贤妃一听,缓缓跪下,道:“陛下恕罪,妾只是为保住公主声誉,当初说的,也只是陛下爱屋及乌,并无他意。公主乃陛下的亲妹妹,公主的脸面,便是陛下的脸面。却不知竟弄巧成拙,请陛下责罚。”

此时,她只有顺了皇帝的意,直接坦白,方能挽回信任。

“没有名目的事,朕不会责罚。”李景烨慢慢收敛笑意,“只是,你入宫多年,一向知道分寸,怎这一回令朕失望了?朕封丽娘做贵妃,她便是嫔妃之首。朕宠爱她,是朕的意思,容不得旁人随意轻慢她。”

徐贤妃掐紧指尖,再度垂首认错。

李景烨敛袍起身,不再看她:“朕今日便暂不留在你这儿了,你好自为之吧。”

说着,提步离开,重新登上御辇,往日华门方向去了。

……

玉女殿中,丽质得知李景烨去了徐贤妃处后,便命其他人都下去歇息,自己则带着春月在寝殿中说话。

她手里捧着一卷书,正一面给春月念着,一面教其识字。

春月虽生得有些憨,在识字上却十分勤奋。从前还在钟家时,她便偷偷跟着学过些简单的字,眼下跟着丽质在宫中,终于不用遮遮掩掩,越发学得认真起来。

烛火之下,她瞪大眼,聚精会神地顺着丽质手指的方向,跟着读音,仔细辨认着那一个一个方块字。

“这是‘潮水’的‘潮’。”

春月忙道:“奴婢记得,去了左边的水,便是‘朝廷’的‘朝’!”

丽质笑着点头:“不错,也是‘朝霞’的‘朝’。”

主仆两个正说得认真,却忽然听床边的紧闭的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

丽质动作一顿,立刻想起了什么,收敛笑意,霍然起身,走近两步,轻声道:“裴将军?”

窗外静了片刻,随即被人缓缓推开。

屋里的灯光与屋外的黑暗交织在一起,半明半暗,恰好映在一张俊朗而沉肃的面庞上。

“是臣。”他嗓音喑哑,隐在窗外,并未直接入内,只定定望着丽质。

丽质面色有几分冷淡,蹙眉与他对视片刻后,方转身冲震惊不已的春月道:“你去侧间看着,若有人来便敲廊边的窗棂。”

春月讷讷点头,又看一眼裴济,便小心出去,阖上屋门。

丽质这才转身走到床边坐下,轻声道:“进来吧。”

裴济默了默,将窗又拉大了些,双手一撑,翻身而入。

第41章 擦肩

屋里原本暖融融的, 此刻窗开得大了,深秋初冬的寒意便一下涌入,激得只披了件单薄衣衫的丽质下意识瑟缩一下。

裴济迅速将窗重新阖上, 慢慢走到她面前,高大挺拔的身躯在烛火中投下一道阴影, 将她婀娜的身量完全笼罩其中。

一个坐着, 一个站着, 二人一时都没出声。

丽质缓缓抬头,睨他一眼,轻声道:“将军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她语调平淡, 面色也如常, 可裴济却看了出来,与前几回的主动相比,今日的她俨然少了兴致, 多了淡漠,似乎还有些不情愿。

大约是不满他在这样的时候贸然过来。

他心口有几分苦涩, 抿了抿唇道:“先前贵妃托臣做的事, 已有了消息。”

说着,他将准备好的几张草图从袖口中取出, 铺平后递过去。

丽质伸手接过,面色稍松, 慢慢翻看起来,侧脸映在柔和的烛光里, 温润动人。

裴济看了片刻, 随即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又走近两步,在她身边屈膝蹲下, 指着图上的标注同她讲解:“扬州城规制与长安不同,北为子城,南为罗城,子城多衙署,罗城多民居,虽也设里坊,有宵禁,却不如长安这般严格,夜里出行者也不少……”

丽质听得仔细,跟着他的话将那三处宅子的位置一一看过,又细看了宅中的大致布局,斟酌一番后,挑了一处离衙署与运河边的长街都不大远的宅子,道:“就这一处吧,过两日,妾会让家中阿秭命人将飞钱送至将军府上,劳将军替妾将此事办——此宅落在阿秭名下便好。”

飞钱乃如今市面上各大富商间通行的可兑铜钱的票据,购置房产需大笔铜钱,不便运输,因此多以飞钱买卖。

裴济一顿,随即将那几张图重又收起,蹙眉道:“不必如此,臣自能担负。”

他平日生活简朴,几乎不与其他世家子弟一同在外斗鸡走狗,吃酒狎妓,手中能动用的赀财虽算不得太多,可买一处宅子也不在话下。她算得这样清,总有种很快就要与他划清界限的意味。

这是好事,该暗自庆幸,可他半点也不觉得欣喜。

丽质轻笑一声,兀自摇头:“妾也能负担,暂不烦将军破费。”

她一向以为,男女之间皆是各取所需,他今日能帮她,都是因为心里存了愧意,她不想过早地将这一抹愧意透支殆尽,到日后真正需要时,却无处依靠。

裴济默然,立在原地,静静看着她,并未离开。他心中还有话没问,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丽质见他没了动静,顿了顿,慢慢起身,将披在肩上的外衫轻轻褪下,丢在床沿处。

肩颈与胸前大片洁白的肌肤顿时裸露出来,在柔和烛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她走近两步,只着了一件裹胸丝裙的柔软身躯与他轻轻贴近,一只纤细的手搭在他肩上,仰着头踮起脚尖,微微阖眼,凑近他唇边亲吻。

裴济脑中尚未反应过来,一手已顺势扶上她的后腰,另一手则握住她搁在他肩上的那只柔荑,带着她圈住自己的脖颈。

二人自然而然地交颈吻在一处。

他双臂用力,将她轻轻托起,向前走了两步,俯身往床榻上去。

丽质被陡然地后仰而惊得轻呼一声,不由更紧地缠住他的脖颈,身躯也向上弯着,紧紧贴住他。

裴济将她压倒在被衾间,桎梏着她的双臂令她动弹不得,双唇则咬了咬她纤巧的下颚,顺着颈侧的曲线一点点向下吻去。

丽质微微扭动身子挣了挣,咬唇扭开了脸。

裴济没松手,只缠得更紧,直到她身上仅剩的那一件丝裙挡住他的去路。

他顿了顿,以齿轻咬丝带,想将其扯开,可不知为何,脑中却有一瞬清醒。

想问的话还未问出口。

他的动作渐渐停了,桎梏着她的手也慢慢松开。

丽质微喘不已,湿漉漉的杏眼不明所以地望着他:“怎么了?”

裴济眼神微黯,俯在她上方,一手支在她颈侧,一手轻抚她绯红的面颊,嗓音喑哑:“你——不怕怀孕吗?”

丽质一愣,没料到他会忽然问出这样的话,可转念一想,又明白过来。

他这人看似稳重老成,其实不过是个不及二十的毛头小子,于男女之事上半点经验也没有,第一次凭着药效时,没头没脑的,若没她指引着,恐怕都不知到底如何行事。

这样的人,只怕根本想不到可能怀孕这样的事,兴许是听说了李令月的事,才猛然想起这茬来。

她轻笑一声,摇头道:“不必担心,不会的。”

裴济心里那点不好的预感又来了。他这回没罢休,而是继续追问:“你为何这样肯定?可是先前发生过什么事?”

丽质的脸色冷淡下来,周身的情潮也退去大半,与他对视片刻,索性也不隐瞒,淡淡道:“我自然肯定,你那疼我爱我的表兄,在接我入承欢殿前,早就喂我喝了整整半个月的药,令我从此难以受孕。”

如今数月过去,她每一回的月事都感到疼痛难忍,足见身体的亏损。饶是如此,每回与他在一起时,她也都仔细算过日子,有意避开最易受孕的几日。

裴济怔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定定看着她。

他先前只猜测她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例如从前伤了身子,又或者被宫中别有用心的人暗害过,却全然没料到,竟是陛下!

饶是他自诩足够了解陛下,也未曾这样想过。

毕竟,陛下虽手段不甚光彩,可在他看来,应当是真心喜爱贵妃的,否则,当初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强夺弟媳。

可既然真心喜爱,又怎么忍心这样对她呢?

他脑中忽而闪过这些年来,陛下一点一滴的变化,渐渐的似乎又觉得的确在情理之中。

恐怕是为了不留后顾之忧,能放心地宠爱她吧。

贵妃若有所出,生下公主暂且不论,若是个皇子,难保不对储位有肖想。而朝臣们本就因陛下不顾伦常的举动颇有不满,隐隐有指责贵妃为祸水,暗示陛下为之迷惑的意思,若再让贵妃有孕,只怕朝中又要争论不休。

况且,以陛下的性子,恐也会因此觉得丢了面子。

只是,这一切的顾虑,最后落到她一人身上,终究太残忍了些。

他心中生出一阵复杂的怀疑,自己从前满以为对陛下颇为了解,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眼波微闪间,他抚着她面颊的粗糙手指慢慢摩挲到她眼尾,带着说不出的怜惜意味。

丽质心底一阵不适,半点也不想接受别人的怜悯。

她冷冷睨着他,道:“我本也不想生养,如此恰好遂了我的意。除了每月月事痛苦些,我并未觉得有别的不适。”

说着,她眼波一转,不愿再多说此事,娇柔的面上重新浮起妩媚艳色,一双潋滟的杏眸中春情荡漾:“将军,时候不早了。”

裴济看得脑中有一瞬恍惚,捏着她的下颚便重新吻了下去。

丽质放柔了身子,正要重新攀上他的双肩,他却已再度将她放开。

“我不该这样对你。”他直起身,摇头道。

丽质蹙眉,慢慢坐起身看着他,面色也淡下:“我不需要旁人的怜悯。还是——你后悔了?”

裴济心中又酸又涩,默默拾起丢在床沿的外衫将她裹住。

她总是担心他后悔了。

“不会,我只是——”他顿了顿,想说自己既然知道她被迫喝了那样的药后,再放下心里的担忧,肆无忌惮地占有她,便与趁人之危的小人无异了,可话到嘴边,又觉矫情,只好道,“罢了,你早些睡吧,身子有了亏损,不是一两日能养好的。”

丽质没说话,坐在床边静静看着他,始终如一潭死水一般的心底忽而荡起一圈圈极轻的涟漪。

裴济笼了笼她的衣襟,随即起身至窗边,侧耳倾听片刻,又掀开四下观望一番,随后翻身而去。

寒意再度灌入屋中,又随着阖上的窗被阻隔在外。

……

时近亥时,裴济沿着玉女殿后侧僻静的竹林边缘悄悄行至海棠汤旁的假山石之后,借着黑夜与山石的掩盖,攀墙而上,左右观望后,轻盈跃下,稳稳落在少阳汤附近的山石边。

这一片因寻常无人居住,空无一人,只有除了院落,往日华门与昭阳门去的道上有内侍往来。

他出了少阳汤,沿着稍显幽暗的宫道正要往昭阳门去,才到日华门附近,却忽然见不远处行来一队内侍,正中四人还抬着步辇,上头坐着的正是早前已去了长汤十六所的李景烨!

他浑身一凛,忙垂眸立在道侧,躬身行礼。

李景烨俨然也见到了他,不疑有他,原本有些不愉的面上勉强露出几分笑意:“子晦,这时候还在巡查,辛苦了,快些去歇下吧。”

裴济垂首应是,背后却是一阵冷汗涔涔落下。

他自不能问陛下是否要往玉女殿去,若是,那他方才再晚走一步,此刻恐怕要难脱身了。

……

玉女殿里,丽质坐在床边愣了一会儿,许久没有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击窗棂的声响,随后又戛然而止。春月推门探进脑袋来,急道:“娘子,陛下来了!”

她不知裴济已走了,此刻几乎急得要掉下泪来。

丽质猛然回神,起身绕过屏风行至外间,轻声道:“放心,人已走了。”

春月这才松了口气。

此时李景烨已到了门外,也不等她出去迎,便径直走了进来,道:“快将门关上吧,天冷了。”

丽质换上笑脸,柔声道:“妾先前以为陛下要歇在淑妃殿中,怎么这时候来了?”

李景烨微笑道:“自是想丽娘了。”

说着,牵着她的手往内室去。

原本温暖的寝殿,因方才开门的片刻侵入不少寒气,好容易行到屋中时觉得暖了些,可到床边时,又有了几分凉意。

李景烨不由蹙眉,将目光看向床边的窗,道:“怎此处也有凉意?你方才开窗了?”

丽质背后僵了僵,娇声道:“妾方才嫌屋里太热,便开了窗,谁知不过片刻,又觉冷了。”

李景烨将她微僵的身躯搂到怀里,抚了抚她的手,道:“果然有些冷。你呀,该当心些,千万不能贪凉,先前女官说的话,可不能忘了。”

丽质点头应下,忽而意兴阑珊。

他方才说的女官,是当初还在望仙观时,她喝了他给的药,月事时疼得难以忍受,请来问诊的司药司女官。

李景烨察觉她的细微变化,随即也想起此事,自觉失言,容色不由淡下。

不知是否是因为愧疚,他将她搂得更紧,宽厚温热的掌心包裹着她微凉的柔荑,放在自己心口处焐着,想说什么:“丽娘,朕——”

丽质却仰着脸微笑地望着他,柔声道:“陛下,时候不早了,该安寝了。”

李景烨望着她平静的眼眸,慢慢放开手,没再说话,由着内侍们进来服侍着盥洗更衣。

第42章 兰英

到十一月, 李令月的婚事也近了。

依制,男女成婚需经六礼,少则三五月, 多则一两年。寻常百姓人家若不重此道,也有二三月就行完婚嫁之礼的, 而天家素为万民表率, 凡公主出嫁, 都需恪守礼制,半点马虎不得。

然而李令月之事实在突然,她能等得, 腹中之子却等不得。宗正寺卿在李景烨的数度催促下, 不得不匆忙安排,生生将婚仪安排在了十一月二十六这日。

其中不过月余时间,连婚仪礼服都是由尚服局夜以继日地赶制出来的。幸而从前有太后宠爱, 舞阳公主一及笄,李景烨便已命人建造公主的府邸, 到六月时便已造好了, 不必再另寻他处。

因此事实在有违旧例,宫外的议论没有一日停歇过, 只是众人的话锋已从陛下过分宠爱贵妃,渐渐便成猜测陛下与公主有隙。

毕竟, 横竖已定下钟灏为驸马都尉,再宠爱贵妃, 也不必如此仓促成婚。

而内廷中, 一应事宜仍交给徐贤妃处理。

李景烨自那日从徐贤妃宫中离去后,虽并未有半点惩罚,却很是冷落了一番, 一月里除去在玉女殿的日子,只去了两回王昭仪处,半步也未再进过徐贤妃处。

徐贤妃面上沉静,心中却有些担忧。

她已两回主动往御前去,却都只匆匆见过李景烨一面后,便又被劝了回来。

无法,她只得愈加仔细地操办李令月的婚事,令太后刮目相看。

天气一日凉似一日,转眼到十一月二十六,舞阳公主出嫁之日。

子夜才过,温泉宫中的内侍与宫人们便忙碌起来了。

前一日才下了大雪,屋顶墙头与草木道路间都覆了厚厚积雪,内侍们趁夜将宫道洒扫一新,尤其宫门与前朝附近,更是清扫得格外仔细。宫人们则忙着在各处挂上装点的彩缎,以庆公主出嫁。

大约因为妹妹出嫁,李景烨到底心中也有不舍,昨夜亲自到李令月宫中看过后,便回了飞霜殿独宿,没到玉女殿来。

丽质睡得极好,也起得比平日早了些,于积雪未融时,先披衣到院中的汤池间沐浴一番,令浑身上下舒展温暖,精神一振后,才慢慢起身,裹紧身子,穿行过寒气逼人的院落,重回屋中。

宫人们已将饭食送了进来,随后有躬身退下。

春月给她多裹了件外衫,随后道:“娘子,东西已都备好了,到时青栀会一一带上。”

青栀是先前丽质从掖庭新宫人中挑来的其中一个,出身寻常人家,性情温和,行事稳妥,比旁人更得丽质信赖些。

丽质点头,让她过来一同饮食。

因是钟家的事,丽质早早便求了李景烨,想趁此机会回一趟钟家,既观婚礼,也亲自去看一看长姊兰英。

眼下李景烨最介怀的睿王已去了边疆,他不再顾忌着不愿让她出宫,十分顺利便应了,前日还特意又命人送来许多金银布匹,供她回娘家时赏赐众人。

是以等傍晚亲迎队伍来时,她也会带着春月一同跟去。

用过饭食后,二人一同说了会儿话,又将要带回去的物件重又清点一番。到午后丽质便将备好的钗钿礼衣取出,穿戴整齐,由内侍引着往前殿去。

婚礼之仪都在黄昏时分,然而皇家礼仪繁琐,在亲迎礼前,还有不少程序,因此众人需提早往前殿中去。

此时嫔妃等都列在一侧,宗室与众臣也已到了,待丽质站定不久,皇帝与太后也入殿中升座。

礼官照旧制一一宣唱,将繁琐流程都行过后,已近黄昏,李令月终于在女官的牵引下踏入殿中。

众目睽睽下,她头饰金玉钗钿,身披青绿礼衣,低垂着目光缓步走近,冲母亲与兄长缓缓下拜。

她已有了三月有余的身孕,腹部有些许隆起,幸而礼服宽大,能稍加遮掩,行动间看不出异样。

丽质立在一旁,目光自她并无喜色,甚至有些剥落的面颊上划过,心中不由闪过一阵酸涩。

这一月里,李令月像是慢慢认命了,也不再同母亲与兄长闹,只留在宫中静养,今日看来,似乎的确如此。

公主尚且是如此命运,更不用说别人。

座上的太后原本面色平稳肃穆,此刻见女儿下拜,终于也忍不住撇开眼,哽咽着落下泪来,就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李景烨,也不由眼眶微湿,目光动容地令她快起来。

太后拭了拭泪痕,拉过女儿的手,殷切叮嘱:“令月,我的孩儿,母亲别的不盼,只盼你往后能顺遂。”

李令月原本沉郁的面庞微微波动,望着母亲含泪的眼点头。

天色渐暗,新郎钟灏的亲迎队伍也已进了宫中。礼官高呼:“吉时已至,驸马亲迎。”

李景烨自座上起身,亲自引着妹妹步出殿外,轻声嘱咐道:“令月,若受了委屈,记得告诉长兄,长兄会替你做主。”

李令月暮光复杂地望着他,像是想起了幼年时对自己亲切体贴的长兄,眼眶中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勉强扯了扯唇角,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后只化作一个“好”字。

钟灏一身绯色婚服,在众人簇拥下向皇帝行礼,随后牵引着李令月一同登上车马。

丽质也跟着登上队伍之后的马车,与不少要前往观礼的宗亲们一同离去。

因李景烨未下令回大明宫,是以亲迎的队伍需从骊山返回长安城中,六十里的路程有些遥远,裴济早已领着羽林卫军在宫城外等候,将众人护送归城。

这一路皆是官道,格外平缓,事先又有羽林卫军清过道,队伍没有刻意减缓速度,不过半个多时辰便到了城中新筑的舞阳公主府邸而去。

钟家新赐的宅邸与公主府只隔一条夹道,两边相同,钟灏与李令月居公主府,钟家其他人则居在新赐的国公府。

此刻府中已宾客盈门,一切就绪,待新人一入内,便奏起鼓乐。

钟承平与夫人杨氏喜不自胜,满面堆笑,引宾客们先向丽质行礼,随后便将她引至观礼席的最前端。

一路上,众人目光都落在她姣好的面容与婀娜的身段上,或惊艳羡慕,或窥探好奇,或鄙夷不屑。丽质都作不见,只微笑着从容坐下,与众人一道观礼。

礼成后,便是宾客们欢庆宴饮。

丽质与众人略饮了两杯酒,便不动声色地四下逡巡,待在人群中见到熟悉的身影,便即借故离席,带着春月往后院中去了。

待进了屋,春月悄声道:“娘子,方才裴将军身边的石侍卫让我将此信交给娘子。”

她说着,自袖口中取出个极细的芦管递过。

丽质才将外衫褪下,闻言动作一顿,伸手接过,从中取出卷做细长样的纸来,展开阅览。

只见纸上只寥寥数字:“子时三刻,东北角门,着帷帽。”

字迹骨架端方,朴素而遒劲,其后未见署名,可丽质一看,脑中便下意识浮现起裴济那张少年老成、不苟言笑的脸来。

字如其人这话,说得一点不错。

她看罢,便走近烛火边,将这短信点燃,投入炭盆中,等着其烧成灰烬。

自那日裴济从玉女殿离去后,二人已一月有余未在私下见过,白日若在宫中偶遇,也不过如常行礼便擦肩而过。

她想起那日他说的话,只以为他此后都不会再来寻她,今日忽然再收到信,着实有些吃惊。

他恐怕已借着提前来巡查的时候探过地形,东北角门离她住的院子极近,又要她戴上帷帽,倒像是要出府一般,也不知到底要如何。

她坐到榻上灯下,思忖片刻,道:“你先去歇会儿吧,到子时咱们过去。”

春月如今已认得不少字,方才看信时丽质也未瞒着她,她顿时明白过来,点头取了两个帷帽后,便要去侧间。

然而她才踏出屋,尚未将门关上,便见廊下行来个一身鲜亮衣裙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眉眼间与丽质有三分相似,身量不如丽质的纤细中带着丰润,反而更清瘦高挑些。

她本生得明媚动人,独具风情,只是行走时,左腿微跛,不住地上下起伏,稍损仪态。

她便是钟家大娘兰英。

春月当即面上一喜,唤了声“大娘”,却见兰英面色沉静,不辩喜怒,竟一下噤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