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云眼见情况与自己预料的完全不同,现下的她已完全处于劣势,再顾不得面子,忍着痛便爬起身,三两步冲到殿门处,大声呼道:“三娘!看在多年姊妹的情分上,看在——我父亲与母亲将你和大娘抚养成人的份上,求你成全我吧!”

丽质脚步停住,站在殿外空阔的空地上,慢慢转过身去,神色复杂地望着妙云满是祈求又掩不住嫉妒的目光。

她心里有些诧异。

不知这样的境地下,妙云竟还会提及姊妹情分与养育之恩。

妙云这个做妹妹的,总要与她和兰英争个高低,自她入宫后,更是嫉恨不已,何时念及过姊妹情分?

这话从妙云口里说出,实在有些讽刺。

至于叔父与叔母,养育她与兰英二人,也不过是另有所图罢了。况且,叔父抚养双亲亡故的侄女,也是大魏律例中明文规定的。

她从不认为她欠这一家人什么,如今妙云却有谢恩图报的意思。

这是哪来的道理?她恨不能狠狠地笑出声来。

可是不能。这于她而言,也不失是个机会。

李景烨一个眼神扫去,何元士忙带着五个内侍过去,将妙云和李令月请回殿内去。

门外只剩丽质与李景烨二人。

他上前捧住她的双手,语气中带着几分微不可查得恳求,一如他最初将她带进望仙观中哄劝时一般:“丽娘,我即刻将她逐出宫去,你不必理会。”

丽质望着他的眼,轻声问:“昨夜,四娘是否与陛下同宿?”

李景烨一滞,点头道:“是,昨夜她蓄意引诱朕,朕自会处置。”

丽质闻言,慢慢抽出手,转过身去,背对他道:“陛下要如何处置?将她逐出宫去吗?她还未出嫁,本是个清白的闺阁女郎。”

李景烨不禁蹙眉,似乎不明白她这样说的意思:“昨夜她亲口说的,让她如何都愿意,朕不曾强迫她。”

他从未许诺过钟四娘什么,不过都是她一厢情愿罢了。他对这样不爱惜自己,以自己为筹码设计旁人的女子深恶痛绝,如钟四娘这样,不值得他多费心思。

“可她以为陛下会将她留在宫中,才心甘情愿的。”丽质低垂着头,静静开口。

李景烨眉头愈拧愈紧,反问道:“那又如何?朕身为天子,难道还要为她这样不知羞耻的行径善后吗?她既然有这样的胆子,就该承受后果。”

古来帝王都有女人无数,有时即便临幸的是宫女,若不喜爱,也不会纳入嫔妃之列,更何况钟四娘是个宫外的女子?

他虽不曾做过这样的事,对后宫女人更鲜少苛责,却也不意味着要照单全收。

“丽娘,难道她方才的话让你心软了?”他走到她身后,将她圈进怀里,脑中忽而又闪过一个念头,嘴角竟浮现一抹极淡的笑意,“还是……你不喜朕与别人亲近?”

丽质浑身颤了颤,随即挣开他的双臂,摇头道:“陛下要与和人亲近,妾怎敢置喙?除了长姊,妾与家人,也没有那样的深情厚谊。妾只是……有些累了。”

她慢慢转过身,站在离他半丈远的地方,卸下面上维持了许久的柔顺,冷淡地望着他。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陛下知道外人都是如何说妾的吗?”

李景烨一顿,面上闪过几分内疚与难堪。

外人如何议论,他即便不能全部知晓,总也听过了大半,怎会不知道?

丽质不等他回答,又道:“他们都说,妾是个不折不扣的祸水,心思歹毒,宛如妖孽,搅扰了圣人的心智。从妾入宫,被封为贵妃,到公主与妾堂兄的婚事,再到后来淑妃落水早产,似乎每件事,在旁人眼里,都是妾的错。可妾到底做错了什么?陛下再清楚不过了,这些事,有哪一件是妾做的?偏偏最后一切的指责,都落在妾一人身上……反倒是这一回,妾离宫回娘家,旁人都道妾已失圣心,从此便要如弃妇一般了。他们虽都幸灾乐祸,不怀好意,可妾心里,却像松了一口气一般。有时,妾想,若真的失去陛下的宠爱,兴许反而是件好事……”

她看一眼不远处的寝殿门,继续道:“今日若妙云如此狼狈地被陛下逐出宫去,恐怕外人的恶语,最后仍是加都妾一人身上。妾都已能料到了,无非是说妾心胸狭隘,善妒而不容人,只知以美色蛊惑君王,连自己的亲姊妹也不肯让步……”

李景烨双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似乎有些恍惚又有些震惊:“丽娘,原来你……一直是这么想的?你到底还是在乎旁人的议论的,朕还以为……”

先前他多次问她是否怨他,她都不曾正面回应。他一直心怀愧疚,又侥幸地以为她善解人意,定能体谅他的难处。

原来,她根本都将这些一一记在心里。

丽质摇头,淡淡道:“人非草木,怎么可能不在乎?只是妾知道,即便告诉陛下,也于事无补,便索性什么也不说了。哪知到今日,连妾的堂妹也牵扯进来了。”

李景烨呆立原地,许久,才问出一直压在心中,就连她离宫那日,也不曾正面问出的话:“你怨朕,可有六郎的缘故在?”

他的一切患得患失,都来自于当日是从亲弟弟手中抢来了她。

她初入宫时,他尚能直接问出口,只是她的回答,他总将信将疑罢了。后来,他已不大能说出口,她也未再解释过。

这根刺始终埋在他心里,稍一动弹,便痛苦不堪。

那日她从仙居殿中出来,他隐晦地问起时,她的回答令他失望至极,冲动之下,才将她遣回娘家。

如今好容易克制住心底的猜疑,主动向她示好,让她回来,只盼她的回答,不要让他失望。

丽质对上他的视线,心底飞快地考量他的意图,随即摇头:“与睿王殿下无关。妾出嫁之前,甚至不曾见过睿王殿下几面,本也没什么情谊可言。”

李景烨听罢,慢慢松了口气。

然未待他放下心来,她又道:“只是于妾而言,陛下的宠爱有如千斤重,实在令妾喘不过气来。妾如今已成了众矢之的,只怕再受不起陛下半点恩泽了。”

“不会的,丽娘,朕会护着你——”他急急想要解释,令她安心。

她只淡笑着摇头:“陛下忘了?妾不能生养,当初也是答应过太后的。宫中只淑妃一人替陛下生下长子,若再无所出,妾便是大魏的罪人了。陛下越是护着妾,妾越会为千夫所指,实在承受不起。”

“原来朕的心意,竟是如此沉重不堪的负担……”李景烨的心慢慢凉下来,身上的力气也被抽去大半,“朕却一直没有察觉。”

他一直在与身边压抑、约束他多年的势力较量,眼看就要挣脱,却不知,早在他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就已将她推向了另一边。

他是皇帝,尚且畏惧人言,束手束脚,更何况她?

丽质屈膝跪下,沉声道:“陛下若还对妾有一丝怜悯之心,便莫再为难妾了。”

他眼神恍惚,脚步虚浮地后退两步,惨淡地笑了声,随即收敛起痛苦的神色,背手而立,不再看她,只漠然道:“朕明白了,会如你所愿。你回去吧……”

丽质深吸一口气,冲他恭恭敬敬行了拜礼,随即敛眸起身,不再逗留,径直往承欢殿去。

李景烨立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才慢慢耷拉下双肩。

“元士,”他冲何元士挥手,“药呢?”

何元士忙将才取来的丹药奉上,亲眼看着他匆匆取出一颗送入口中,吞咽而下,才将瓷瓶收起。

李景烨抚着胸口,直到感到腹中升腾起一缕缕淡淡的热意传遍四肢,令方才的麻木淡去,脑中的痛苦也笼上一层朦胧,这才转身,重新回到殿中。

第77章 襄王

寝殿中, 妙云和李令月身边分别站了两三个内侍,防着二人再起冲突。

妙云始终惴惴不安,又戒备不已。

连带兄长成婚第二日的那一次, 她已挨过公主两次耳光,一次比一次难堪狼狈。可偏偏她身份低位, 比不得三娘, 不能与公主平起平坐, 唯有小心退让。

倒是李令月,方才发泄过后,似乎平静了些, 此刻连看也不愿看妙云, 只理了理衣衫,坐在榻边饮了两口热茶。

她入宫时十分仓促,不但水米未进, 就连盥洗也是在车上匆匆完成的,此刻有短暂喘息的时间, 才发现喉咙里早就干涩不已, 亟待茶水润泽。

殿中虽还有昨夜点的安神香的余味,她却丝毫未觉困顿, 反而亢奋不已。

宣光已死了。

她脑中清晰地印刻着清晨见到的那一颗血淋淋的头颅,就连斩首, 他都是一副慈悲如佛,毫无畏惧的平和模样。

可是她知道, 他还有一身宏愿尚未实现。

他要饱览汉译佛经, 要踏遍中原大地,倾其所有吸纳大魏异彩纷呈的一切,将来有一日, 能回到扶桑故土,拯救仍在苦难中挣扎求生的扶桑百姓。

他不该白白死去。

李令月手中执着杯,凝视着其中褐色茶汤的目光渐渐幽暗起来。

她是公主,高高在上,从前一直单纯任性,无法无天,可到底姓李,身体里流淌的,是李氏皇族强横又偏执的血液。

今天的事情,总要有始作俑者来付出代价。

李景烨面无表情地走进殿中,重新到座上坐下。

妙云瑟瑟发抖,小心地偷觑着他,似想从他的面色中看出些什么来。

李令月却没犹豫,直接起身到殿中跪下,挺直脊背,道:“令月不求陛下谅解,愿自请从此入城外皇陵中,为先帝守灵。”

说着,肃着脸不卑不亢地冲他弯腰行大礼。

李景烨端详她片刻,搁在扶手上的那只手不由自主紧了紧,好半晌,才淡淡开口:“也好,皇陵清净。你好好自省,过一阵子再回来吧。”

李令月眼神中有一瞬冷嘲,几乎就要克制不住说些什么,到底忍住了,只冷声道:“令月不指望能回来,只有一事,求陛下念在骨肉亲情上,能成全令月。”

“你说。”

她的目光慢慢转向妙云,露出浓浓的恶意,令妙云背后一阵寒凉。

“令月身为大魏公主,自然也代表皇家颜面,便是犯了天大的错,也仍是陛下的亲妹妹。当日嫁入钟家,是迫不得已。驸马虽是夫,更是臣,陛下,君臣有别,驸马若在外与妓子歌女厮混,已让令月与陛下面上蒙羞,如今听闻秦国公夫人还要替驸马纳妾,使其在令月之前生子,实在有僭越犯上之嫌。请陛下替令月做主,驸马一日与令月还是夫妻,便不得另行纳妾。”

钟四娘既然称是为了替母亲与兄长解忧,才将宣光的事揭发到陛下跟前,她便偏不让她如愿。

从前虽未有明文称驸马不得纳妾,历代也有许多驸马的确另有妾侍、子女,可钟灏与她不一样。

她是陛下唯一的亲妹妹,身份尊贵,而钟灏却只算半个权贵子弟,只要陛下点头,他便别想如愿。

“陛下!”妙云终于感到公主话语里深深的恶意,扑通一声跪倒,冲座上的皇帝祈求,“妾的兄长,也是贵妃的堂兄呀!”

李景烨沉默地看着妹妹,耳边忽然回响起丽质方才的话。

她不需要他对她的好。

他眼神微闪,慢慢点头,轻声道:“朕准了。”

李令月直挺挺跪着,闻言轻舒一口气,微笑着起身,转头俯视妙云,轻轻道:“我方才同你说过,既然敢做,就要敢承受我的怒火。你母亲知道是你彻底断了她儿子的路,还会不会再将你捧在手心里?”

说罢,也不管已软倒在一旁的妙云,昂首离去。

殿中剩下李景烨与妙云二人,他目光恍惚地注视着妙云,一言不发。

何元士上前,轻声问道:“陛下,钟四娘——是否要送出宫去?”

妙云一听“送出宫去”这几个字,本已萎顿的心神一下又提了起来,忙不迭撑着浑身的力气重新冲前面行礼:“求陛下让妾留下!”

李景烨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了好半晌,忽然轻笑一声:“你这么想留在宫中?”

妙云含泪点头回:“妾只是一心想伴在陛下身边……”

出了这样的事,她若再被逐出宫去,便真的再没脸见人了。

“那好,你留下吧。”李景烨移开视线,望向殿外的一处空地,似在回想方才站在那儿的人,眼前的迷雾又浓了几分。

未待妙云欣喜,他又淡淡道:“朕便封你做个国夫人吧,便称——英国夫人吧,赐居紫澜殿。”

妙云浑身一僵,面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就连何元士等几个内侍也吓了一跳。

国夫人品级不低,堪与四妃比肩,可那并非宫中后妃的封号,而是外命妇的封号!只有公侯家的夫人,才会得这样的封号,她的母亲便因父亲成了秦国公,而被封为秦国夫人。

如今她一个尚未出嫁的娘子,要留在宫中,却被陛下封了外命妇的封号,这与被天子养在外的外室有何不同!

分明是有意折辱她。

妙云双掌撑地,身躯微微颤抖,好半晌才忍下心中的屈辱,低垂着头压抑道:“多谢陛下仁慈。”

两个内侍在何元士的示意下过来将她引出紫宸殿,往紫澜殿去了。

紫宸殿中,李景烨慢慢后靠,浑身瘫软下来,仰面望着头顶的雕梁画栋,满是疲惫。

“元士,”良久,他轻声道,“往紫澜殿中多送些财物吧。”

何元士恭顺应下,立刻转身督办,心中却疑惑不已。

陛下分明十分厌恶钟四娘,却不将她驱逐,而是想了个将她留在宫中,封个外命妇的封号的法子来羞辱,眼下又要给她多送财物,也不知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

午后,裴济处理完兵部堆积的公务,正入宫往延英殿来面见陛下,恰遇见将紫澜殿事宜处理妥当后回来的何元士。

何元士一见他,忙笑着过来打招呼,像松了口气似的,道:“小裴将军可算来了,陛下正精神不大好,见了将军,兴许能宽慰些。”

裴济本就担心今日清晨发生的事,只碍于将丽质送到昭庆门后,便往衙署去了,是以对后来的事一无所知,闻言不动声色,只作寻常的关心状,主动问了声。

何元士料他昨夜也在婚仪上,直到宵禁都未走,应当与宾客们一同留下了,又知道今早公主派人去闹了一趟,也不隐瞒,略一思忖,便将横竖瞒不住的事都一一说了。

裴济越听双眉便蹙得越紧,忍不住开口:“大监是说,贵妃走后,陛下便将钟四娘留在了宫中,还封了英国夫人?”

这是什么道理?怎么他每一回离开回来,都觉陛下的行径便比从前更匪夷所思,难以揣测了呢?

何元士叹息一声,连连点头:“是啊!咱也不敢妄自揣测圣人心意,陛下说什么,只敢照做,兴许,是贵妃同陛下说了什么吧。”

不一会儿,二人便进了延英殿。

李景烨正坐在案前怔怔出神,面颊上浮着一抹极淡的红润,听见脚步声,才发现裴济已来了,正躬身行礼。

他坐直身子扯出个笑来,命人搬了榻来,示意其坐下,道:“昨夜才熬了一夜,你今日一早便又来了,怎也不留在府中多休息一日?免得让姑母担心。”

裴济压下心底纷乱的思绪,面上仍是一贯的沉稳冷然,拱手道:“份内之职,臣一刻不敢耽误。况且,昨夜陛下也去了婚仪,今日仍照常朝会,臣已缺了朝会,自不敢再懈怠。”

李景烨笑了笑,没再说话。

裴济照例将此番往蒲州的事宜一一道出,与先前所呈上的奏折并无二致,唯有最后,提了提陈应绍私下与那位来路不明的人会面之事情。

“陛下,此事虽小,然臣以为不可掉以轻心。铸铁牛一事几乎牵涉全国铁矿,若有人从中牟利,其损失定然不容小觑。”

他一番讲述兼陈词,说得十分诚恳,可李景烨却坐在座上出神,也不知是否将他的话听进去,只淡淡点头,吩咐道:“此事便交给你全权处理吧,朕一向最信任你。”

这样的态度令裴济不由蹙眉,正要开口再解释一番,却见他忽将案上堆叠的奏疏往前一推,整个人向后靠去,轻声问:“子晦,你觉得朕先前做的事,是否都错了?”

裴济端坐在榻上的身躯忽而一滞,随即不动声色地抬头,打量一眼皇帝的神情。

虽未说到底是哪些事,可他有直觉,陛下一定是在暗示与丽质有关的事。

他悄悄咬了咬牙关,垂下头去,斟酌词句,道:“臣不知陛下所说何事,然臣幼时,曾听陛下说过‘亡羊补牢,未为晚也’的故事,若陛下当真以为自己错了,即刻修补,也是无妨的。为君者如此,臣等只会以为我主英明,堪千古称颂。”

这既是安慰,也是某种暗示。

战国时,楚襄王荒淫怠政,将忠直进谏的臣子庄辛逐出楚国。后逢强秦来犯,逼近都城郢,楚王后悔不迭,忙又命人将庄辛迎回国来。

庄辛心中甚慰,为鼓励楚王励精图治,重振旗鼓,遂道:“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则补牢,未为迟也。”

裴济几乎就要说,若陛下幡然悔悟,此时愿放贵妃离开,哪怕是遣入宫外的观中去清修,也比眼下好。

待日后风波过去,再将她放归民间,也并非不可能。

李景烨也像是想起自己年少时,与尚不过六岁的裴济说起太傅新教的《战国策》时的情形。

那时,六岁的裴三郎体弱多病,每隔一段时日便要请御医来诊治,捧着药罐子许久,可听了这个故事,却一本正经地望着已十三岁的表兄,郑重其事道:“父亲与母亲教导三郎,要做忠直之人。将来不论太子如何,三郎都愿做太子的庄辛。”

小小年纪对他说过的那句话,让他一直记到现在。

他心中动容,眼神微微闪动,一如当年。

可是楚襄王啊——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的襄王,最终还是没能扭转楚国亡国的命运。

这样的人,怎会与他一样?

“罢了,”他默默闭上双眸,摆手道,“朕大约是累了。不过随口一说,你不必放在心上,若没什么事,你就先回去吧。”

裴济望着他的反应,眼中失望一闪而过。

他拱手行礼,道了声“陛下多保重”,便不再逗留,往殿外去了。

趁着天色不晚,他还需先往尚书省去面见父亲与杜相公,将蒲州的情况说清,随后便要赶往几处城门查看防务,宵禁前,他得回宫里来。

该留在宫中当值一回了。

第78章 沉睡

舞阳公主府外, 李令月在侍女的搀扶下,踏上宽敞的马车,一路往城门而去。

车身晃晃悠悠, 李令月坐在车厢中,目光直愣愣盯着手中的一串佛珠, 浑身上下满是疲惫倦意。

侍女阿梵跪坐在一旁, 心中不忍, 低声问:“公主真的不回宫,同太后道别吗?”

听到“太后”二字,李令月呆滞的面容间终于闪过一丝动容。

她眼眶微红, 鼻间微塞, 摇头道:“不了,母亲的身子已大不如前,我若再去, 只会惹她伤心,她若再同陛下起争执, 恐怕又要大病一场……”

母亲膝下子女只他们兄妹三人, 六郎已远在边疆,只偶有几道问安的奏折呈上, 如今她这个小女儿也要出城去了,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 老人家怎么受得了?

“阿梵,明日你替我回宫一趟吧, 替我告诉母亲——女儿实在不敢再去见她, 盼她能养好身子……”她含着泪,忽而又看一眼手中的檀木佛珠,似乎还能嗅到上面散发的令人安心的幽幽香气, “再替我求求母亲,将宣光送回扶桑去……他的心还留在故土,不该因为我,就……”

阿梵望着公主,容色戚戚,忍不住握了握她的手,想哄孩子似的抱着她,轻声道:“公主莫苦,慧显大师曾说宣光佛性甚高,兴许他已如愿成佛,登了西方极乐之境。”

李令月依偎在侍女怀中,捧着佛珠低低抽泣许久,直到双眼肿如桃核,嗓音嘶哑不堪,才慢慢止住。

马车已出城门,正沿着官道往皇陵驶去。

她掀开车帘,往东北方向遥遥望去。

辽远的视线尽头,湛蓝的天际与点缀着葱郁草木的黄土地连结成一片,教人分辨不清。

她面色复归平静,慢慢放下车帘,回到车中,拉着阿梵的手,低声道:“阿梵,如今我的身边人中,我唯一能信赖的,便只有你了。”

阿梵神色一凛,忙坐直身子,郑重点头,只等吩咐。

她不比别的年轻宫人,是后来才入掖庭宫,被分到公主身边服侍的。从十二岁起,她便已跟在太后身边,跟着女官们一同照顾睿王殿下与舞阳公主,对这两个孩子感情极深。

去岁公主出了事,身边的宫人内侍都被处置了,太后放心不下,才将已去了尚宫局的她重新调到公主身边贴身照顾。

“送宣光回扶桑的事,阿梵你要亲自跟去,令他们先往河北道附近去,便说是替他圆生前的愿望,走一走那片山河,再从莱州、登州一带登船。明日,我会写一封信交你,途经幽州时,悄悄交给六哥。”

李令月面容肃穆,望过去的眼神中带着从未有过的威压与深沉,令阿梵不由一惊。

这样大费周折,与其说是为了替宣光圆生前饱览河山的愿望,不如说,是公主为了掩饰给睿王殿下送信才采取的迂回方式!

一直单纯直率的公主,似乎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公主,这——”阿梵面色为难,一时不知该不该答应。

李令月眸色一转,恢复往日带着几分娇气的模样,拉着她求道:“阿梵,你是看着我和六哥长大的,一定能明白我的心情。我只是心里许多话不知同谁说,唯有六哥同病相怜,便想与他说说。可你也知道,陛下还忌讳着六哥,我实在无法,才想了这个法子……”

阿梵年岁已渐长,最看不得小公主难过伤心的模样,一见她委屈巴巴又要垂泪,心登时软了,忙又将她抱在怀里,细声安慰:“公主莫忧,奴婢明白,不会辜负公主的信赖。”

“嗯,阿梵,多谢你。”李令月抱着阿梵的腰,在她耳边轻声说,“别让母亲知道,她会担心的。”

阿梵眼泪汪汪,抚了抚她的眼角,郑重点头。

得了允诺,李令月才放下心来,让身子慢慢靠后,半躺在车中小憩起来。

大约是因一整个早上的惊怒,她虽感到疲倦不已,阖上眼却半点睡意也没有,脑中闪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耳边是一句句或语重心长,或愤怒不已,或悲悯慈爱的话语。

她的确苦闷难言,也的确感到与六郎同病相怜。

可她已不是从前住在深宫,不谙世事的天真公主了,她明白今日落到这样的境地,连累旁人,都是因为手中没有足够的权势,不能随心所欲地选择想要的一切。

泱泱大魏,只有一人真正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若那个人不站在她这一边,那她即使身为公主,也不过是他手中的提线木偶。

当年先帝临终前,千叮万嘱兄弟二人,定要兄友弟恭,互相扶持。

可惜,是长兄先做错了事。

……

承欢殿中,丽质自回来后,便觉一派轻松。

离开一月有余,殿中一切陈设布置如旧,每日仍有宫人来洒扫,看来并无不同,可落在她眼里,却多了几分恍惚。

她走到案边,亲自取了香,投进香炉中,直到一缕缕香烟袅袅升腾,散发出熟悉的幽香,她才深深吸一口气,放松地微笑起来。

春月和青栀站在两旁,见状对视一眼。

春月问:“小娘子方才在紫宸殿,没事吧?”

丽质笑盈盈回首望着满面担忧又不敢多问的两人,连连摆手:“没什么。”

她伸手抚过桌案,慢慢往折屏后走:“只是,往后陛下应不会常来了。”

话音落下,殿中众人顿时噤声,似乎不敢相信她的话。

方才的意思,难道不是贵妃已失了圣心?

陛下昨夜才亲自出宫,参加贵妃长姊的婚仪,今日一早又让裴将军护送贵妃回宫,分明看来仍是挂心得很,怎不过一个早晨的时间,就完全变了?

可瞧她这模样,又半点不像玩笑。

众人面面相觑,望向她的目光里渐渐多了几分怜悯与担忧。

丽质环顾四下,轻笑一声,摆手道:“不必担心我,都去吧,回屋里好好歇一歇,过过清净日子。”

屋里本就整洁,方才也不过是将带回的衣物重新放回原处,早已收拾得差不多了,众人左右交换眼色,并未动弹,直到见青栀先行礼退下,才纷纷跟上。

只有春月留下来,将门阖上,走到她身边细问:“小娘子,到底怎么了?可是因为四娘的事?”

丽质摇头,拿了一罐蜜饯来,捻了一颗送入口中,这才让她坐到身边,将方才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春月一时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愤怒,只拧着眉道:“好是好,可四娘,她也忒坏了,从小就欺负小娘子便算了,如今竟真的做出这样的事来!陛下难道能容得下她吗?”

丽质又塞了颗蜜饯到她口中,摇头道:“她那性子,你还不知吗?最见不得我与阿秭过得好。我早提醒过她,好自为之,她偏不信,往后可有苦头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