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本是太子的元朗同准太子妃过庚帖的日子,李太后高兴,便请了准太子妃的娘家人,和几位宗亲夫人一同在宫中小聚,谁知宴到一半,原本正开怀而笑的太后却忽然当众晕倒。

幸好御医来得及时,连番看诊查问后,道是太后年迈,身体疲乏所致,多加休养便好。可未等众人松一口气,接下来这一个月里,太后却始终卧床不起,原本康健的身子也一日比一日虚弱。

几个御医反复诊断商讨,最终仍是将原因归咎到年迈体衰上。

若是寻常疾病,再凶险,也有药可医,唯有衰老,药石无用。

李太后今年已过了花甲之年,一辈子没受过什么苦,在寻常人眼里,已能称得上福气不浅了,御医更宽慰众人,称太后尚能支撑一段时间,可对亲人而言,仍是难以接受。

舒娘见时候差不多了,便将敞开的门窗重新关严实。

丽质见状,伸手替李太后将后来搭上去的薄毯取下,将暖炉也拿走一个。

李太后听见唯一的孙女也急着回来,一时也不再宽慰旁人。毕竟,她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

当初,他们就是这样送走了裴太后,如今,大约该轮到她了。

人到暮年时,总容易想起过去。不知怎的,一听说孙女的事,她脑中就自然回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她半躺下,双目注视着床顶的锦绣纹样,忽然便道:“孩子,我还没同你说过我和你们父亲的事吧?”

丽质轻轻握住她搁在床沿的手,笑道:“没有,不如趁着今日三郎还没来,母亲先悄悄同我说说。”

李太后点头,慈爱的面容间露出几分温柔的怀念。

“那时候,我也像咱们元英一样,还是长安城里受父亲和兄长宠爱的公主呢。”

……

昭成八年,长安城南芙蓉园。

今日是太子寿辰,由皇帝允许,在芙蓉园曲水畔设宴,邀城中宗亲、贵族家中的年轻郎君与娘子前来。

没有长辈们在场,芙蓉园里本该是一片热闹轻松的气氛,可身为寿星的太子饮了两杯酒后,面色便有些不好,周遭作陪的人自然也不敢肆意欢笑。

“那些胡虏真是欺人太甚!不过仗着多养了几匹好马罢了,竟敢对我大魏大放厥词!一个茹毛饮血、尚未开化的野蛮之人,竟敢扬言要我大魏的公主去和亲!”

太子胸中怒意难当,将举到唇边的酒杯重重搁下,发出突兀的声响,令周遭众人一下收声。

好好的日子,方才也不知是谁,无意提起先朝和亲公主的逸闻,一下便将太子近来按在心里的怒火引出。

半个月前,突厥王庭新继位的达都可汗阿史那思力,不但不时抢掠边境百姓,甚至扬言,要大魏皇帝将最宠爱的寿昌公主嫁给他和亲,否则便要大举挥兵南下。

此举无疑是在挑战大魏天子的颜面。

若是放在从前,皇帝定毫不畏惧地断然拒绝,不惜发兵,也要扬大魏国威。

可如今的大魏,实不能与当年同日而语。

自前年的一场天灾后,中原大片土地都陷入饥荒长达半年之久,国中人口骤减,饿殍遍野,经过这一年多的休养生息,方喘过气来。此时,实在不宜大肆兴兵。

上至天子,下至朝臣,人人心知肚明,虽在朝堂上痛骂胡虏无耻,却鲜少有人主张直接开战,甚至已有几位文臣私下议论,是否当真该令寿昌公主和亲。

太子年轻意气,自然怒火中烧。

众人见状,暗中交换眼色,随即便有人起身附和:“殿下说得不错,区区胡虏,尚未开化,却敢出言求娶寿昌公主,当真是不自量力!”

“是啊,不自量力,公主金枝玉叶,岂是他们能觊觎的。”

七嘴八舌之间,太子冷冷扫视众人:“诸位既都以为此乃不自量力,不知有哪位,愿领兵一战,挫一挫他们的锐气?”

一语出,四下再度陷入沉寂,众人你看我,我看他,却没一个人愿做这出头鸟。

饶是太子早就料到,心里也不禁冷笑一声。

在朝堂上,这些年轻郎君和娘子的父祖辈们,便是这样沉默以对。他的岳丈杜尚书请天子点将应战,反而遭到别的朝臣的反对。

“哼,原来不过都是口中逞能罢了。”太子垂眼坐在主座上,面上的不愉显而易见。

太子妃杜氏见气氛凝滞,不由左右观望一番,最后将目光落在身侧的寿昌公主李华庄身上。

“华儿,今日是你兄长的寿辰,咱们该高兴些,你劝劝他。”她捏了捏李华庄的衣角,凑近低语一番。

华庄正有些出神,闻言才发现宴上有不少人已将目光都落到她的身上,似乎盼着她这个正被议论的主角能开口说两句。

她心里闪过几分无奈与难受,随即调整心绪,轻松笑道:“太子哥哥,今日可是你的好日子,别说气话。一切都是未定的事,我还没发愁呢。”

她一向是爽朗豁达的性情。起初听闻此事,心中也不免恐惧、忧愁,满是抗拒,到如今,半个多月,始终未有定论,她倒也慢慢平静下来,不再过于担忧了。

她想,若当真躲不过,便更应该好好珍惜眼下的日子才是。

只是,当众说起自己的婚事,还是在如此尴尬的境地中,她一个不过十六岁的小娘子,心里仍有些怅惘,一番话说罢,便不自觉扭开视线。

谁知,这一转头,正对上斜对面一双漆黑深沉的眼眸。

她愣了愣,眨眼望着那个与她对视,却丝毫没有退缩的沉默郎君,下意识感到陌生又熟悉。

那郎君看来二十出头的年纪,身量修长健硕,五官棱角分明,整个人俊朗之间,有种内敛深沉的气质,在周遭其他二十左右的贵族子弟们之中显得与众不同。

华庄多看一眼,移开眼后,才渐渐回想起来,那人叫裴琰,是河东节度使裴绍之子,常年驻守太原,似乎已在军中任职,鲜少回京,这一次,也是因其父进京述职,才一同回来。

军中出身,难怪与其他爱享乐的贵族子弟不同。

华庄心底叹了一句,没再多想。

众人随着她方才的话,试探着想要继续交谈说笑,却听礼部尚书之子刘七郎忽然迟疑道:“依鄙人之见,公主的事,也并非定要靠大兴兵马才能解决。”

话音落下,太子已抬头望过去,示意他继续说,其他人也跟着将目光投去,令他稍显稚嫩的脸庞间闪过一丝红晕。

“达都可汗指明要求娶寿昌公主,可若寿昌公主已经出嫁,他自然只能作罢……到时,再另封公主,下嫁突厥,既可全我大魏颜面,又能免去一场战事。”

他说完,便有些紧张地看着太子,似乎盼着能得到些许赞赏。

然而太子低垂着眼眸,却没出声,其他人也都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这样的法子,旁人哪里会想不到?可这到底是最后没有办法的办法,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谁也不会主动提出来。若堂堂公主,当真为了躲一个胡虏的求婚,而匆匆出嫁,落在百姓眼里,该是如何的懦弱?

偏偏刘七郎年纪小,思虑不周,竟然当众说了出来。现在见众人神色不对,才慢慢回过味来。

正待他尴尬得不知所措时,华庄却从座上起身,当着众人的面,向刘七郎遥遥作揖:“多谢刘郎君的好意,这的确是个法子。”

众人一时哗然,以为公主当真有此意。

谁知,接下来她却话锋一转:“我明白,陛下与太子殿下,乃至诸位,都是出于对我的维护,才会忧心至此,我心中感激不尽。然而,我身为大魏的公主,除了享受荣华,受万人敬仰瞩目,也不能忘了身上承担的责任。如今,我大魏正是灾后重建的时候,不宜大肆兴兵。若最后,陛下决定与突厥议和,我这个公主,绝不会逃避自己的职责。不过就是和亲,我去便是。”

这一番话是将她心里摇摆多日后,终于下定的决心说了出来。

众人听罢,都有些震撼。

这是大魏的公主,大义凛然,毫不退缩的公主,这些年来,陛下对她的宠爱,果然并未错付。

如此一对比,她的磊落与勇敢,反倒衬得场中的其他人如缩头乌龟一般,毫无血性可言。

众人纷纷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唯有那个叫裴琰的年轻人,坐在远处,分毫未动,再度用那一双漆黑的眼眸注视她。

她无暇多管,敛目退回座上,连太子的欲言又止也未理会,略一垂首道歉后,便起身离座,独自往园中的其他人少处行去。

场中有杜氏的有意缓和,正渐渐恢复先前的氛围,华庄沉默地走了许久,直到将声音统统抛在脑后,才停下脚步,走近水畔凉亭,倚栏远望。

“殿下,”始终亦步亦趋的舒娘满心担忧,见她停驻,这才忍不住将心里的话说出来,“方才怎么能说那样的话?那话说出来,可就收不回去了……”

这里虽不算十分正式的场合,可方才那么多人在场,定很快就会把她方才那番话传出去。到时,天下人人都知公主愿意和亲,臣子们便不会再犹豫不决,权衡之下,当真会牺牲她一人,暂换休养生息的时机。

华庄搭在栏杆上的手紧了紧,随即放开,回转身去,望着舒娘笑道:“怕什么?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话说完,她的眼眶却忽然红了,一股酸意蹿上来,激得她无声落下两行眼泪。

舒娘看得更忧愁了。

公主再是好性子,也还是个十六岁的年轻娘子,从前都是锦衣玉食养大的,哪里能一下承受这么重的担子?

舒娘吸吸鼻子,苦着脸道:“若这时候,能有个用兵如神的将军,不必倾举国之力,就能将那群胡虏打得一败涂地该多好,那样,公主就不必受委屈了……”

华庄拿帕子擦干泪,仰头笑道:“若真有这样的将才,便真是我大魏之幸了。”

“殿下,方才刘七郎的话,也不无可取之处,奴婢听说,皇后殿下近来也正私下给殿下寻问呢……兴许陛下也舍不得您呢……”舒娘心有不甘,想再劝说一番。

华庄却沉下脸:“以后莫再说这样的话了。父亲和母亲是疼惜我才如此,可我却不能仗着他们的宠爱而逃避这一切。”

“殿下!”舒娘满眼难过,心里堵着口气,忍不住跺了跺脚。

“若有人能解眼下的困局,让突厥人臣服,殿下会如何?”

凉亭外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低沉又陌生的嗓音。

华庄吓了一跳,忙转头看过去,却见裴琰不知何时已站在亭边的假山旁,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心中有一瞬茫然,不知这个年轻的郎君为何会跟来此处,更不知他为何会如此问。

“若当真有这样的人才,我自感激不尽,不论他提什么要求,只要我力所能及,绝不会推辞。”

话说完,四目相对,空气里有些沉寂。

“你——”

华庄迟疑着开口,想打破这份沉寂,裴琰却已面无表情地冲她作揖,转身离去。

“这人,怎么有些古怪……”

……

“父亲那样问,是已想好,要向天子请战,杀退外敌了吗?”丽质听得认真,握着李太后的手问出来。

李太后满眼都是感慨的笑意,艰难地在床上翻了翻身,点头道:“是啊,他那次随他父亲回长安,父子两个便早就想好了要向我父亲进言请战。只是当时没人知道,我也没料到,直到听说他已经在面见父亲时,当众跪请领兵出征时,才忍不住亲自去问他。”

第136章 、回忆(二)

长安城门处, 裴琰跟着父亲从马上下来,向前来送行的几位叔父、堂弟道别。

“好孩子,上了战场, 对上那些斩他百十个胡人的脑袋,震一震咱们裴家人的士气!这两年,朝廷没动武,他们便自大得不知天高地厚, 以为咱们裴家没人了!这些年的经营,可不是白费的!”其中一位长辈轻拍裴琰的肩膀, 语气里满是信任与期望。

裴琰敛眉垂首, 弯腰作揖, 答应道:“叔父放心, 侄儿定重扬我河东军的声威!”

“好!不愧是长兄!”几位年纪尚小的堂弟连声赞叹, 望向他的目光里带着几分钦佩与羡慕。

那日,他跟着父亲入宫见陛下时当众请战的事,如今已人尽皆知了。

他如今还只是个六品校尉,虽比起许多只担虚职的贵族子弟而言,已有十分瞩目的成绩, 可若不是因着父亲节度使的身份, 他恐怕连见天子的机会也没有, 更别提当面请战。

他始终记得, 当时身边的众人,甚至是坐在高座上的天子,朝他投来的一道道异样的目光, 他们分明不相信他和他父亲的话。

若不是他又说出不必朝廷再额外征兵拨粮,只靠河东常备军和近几年军中屯田垦地积攒下的粮,便足以应付, 陛下很可能根本不会同意出兵。

“好了,时候不早,你们都回去吧,不必送了。”裴绍看一眼天色,冲弟弟们挥手,带着儿子重新上马。

不远处,数百军中随从见状,也齐刷刷跨马而上,随时准备出发。

裴家几人退到道边,冲父子二人躬身作别。

裴琰回头看一眼高高的城楼,随即催动马儿,跟着父亲小跑而去。

然而,未待二人行出多远,城门内却忽有一队人策马奔来,最前面被拱卫着的那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一身鲜亮骑装,昂首稳坐在马上,正是寿昌公主李华庄。

“暂请留步!”她单手拉缰绳,另一手冲着远处正要离开的父子二人挥动。

裴琰下意识回头,便对上她越来越近的一张红润脸庞。

“裴校尉!”她快马赶上,在距离二人约十丈距离时,才放慢马速。

“公主殿下。”裴绍停下,带着儿子向华庄行礼,目光里是显而易见的疑惑,不知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为何会在这时赶来。

“可算赶上了!裴将军,不知能否容我与令郎说几句话?”她目光坦然,落落大方,骑在马上的身姿带着大魏女子特有的爽朗与英气。

裴绍挑眉看一眼面无表情的儿子,慢慢掉转马头先行离开:“一会儿你自己赶上来。”

宽敞的道路上,顿时只剩下两个年轻男女。

“不知公主有什么话要与臣说?”裴琰仍是面不改色,并不看她,只垂眼望着她的马儿,语调也无甚起伏。

华庄本是听说他今日要走,才一时冲动,想来问问他,那日的话到底是何意,他主动请战,又是否与她有关,可眼下见他一副毫无波澜的样子,忽然有些泄气。

恐怕是她想多了。

她捏紧缰绳,将到嘴边的话压下,别开眼道:“也没什么,只是想祝你旗开得胜,到时能横扫千军。”

离她不过几步的裴琰已悄悄抬起头,无声打量着近在咫尺的公主,并未回应。

华庄自觉无人理会,有些索然无趣,脸色渐渐冷淡,拉着缰绳便打算离开:“好了,我的话说完了,你——”

“殿下那日在芙蓉园说的话可作数?”裴琰忽然出声将她打断。

“什么话?”华庄疑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问的到底是什么话。

“殿下说,只要有人能击退突厥,不论他提什么要求,只要殿下力所能及,定不会推辞,这话可作数?”裴琰难得十分仔细地解释,替她回忆那日的事。

“自然。”华庄答得毫不犹豫,可心里却慢慢有了一种羞赧,方才被打破的猜测又隐隐冒头,“你——你想提什么要求?”

裴琰始终无甚表情的脸上忽然浮现一抹笑意:“还未出兵,殿下就这般信任臣吗?”

华庄被他说得更加羞赧,索性咬牙将心里的话问出:“裴琰,我问你,你向陛下请战,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

“是。”

这一次,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华庄的脸忽然红了,怔怔看着他不说话。

“但也并非全是因为公主。”裴琰肃起脸,慢慢开口,诚恳地向她解释,“北方胡人多年来,一直是我大魏的心头大患,臣是大魏人,也是裴家人,自然不容外族欺我大魏。进京之前,臣与父亲便已想好应对之策,本就是谋划已久的出兵,公主不必担忧。”

华庄听得仔细,心中的羞怯也慢慢消失。

她出生皇族,自小便是受众人追捧,如今到了适婚的年纪,身边自然不乏年轻英俊的郎君追逐。若他只说这一切,全是为了她一个人,她恐怕除了此刻的几分感动后,便不会再相信他。

可他说得这样诚恳,反倒令她觉得安心,不由自主便相信他。

“如此甚好,盼你果真能为边疆百姓谋福。”她说话时,双眼注视着他,带着毫不掩饰的敬意与期待。

裴琰重新露出笑容,带着几分温柔与意气风发:“公主记得方才的话。”顿了顿,又道,“公主的马术不错。”

马儿飞快地跑开,华庄愣了片刻,冲他呼道:“我等着你们的庆功宴!”

……

“看来,父亲早就了解了母亲的性子,说话间便能潜移默化地打动母亲了。”丽质一手支着下颚,眼里满是促狭的笑意,“不过听来,三郎的性子,倒是与父亲像了九成。”

李太后咳嗽两声,喘着气平复,又喝了两口丽质递来的温水,笑着点头:“是啊,我早说呢,父子两个的性子真是一模一样。”

这时候,舒娘端着才熬好的汤药进来。

丽质伸手接过,与两个宫人一起将李太后扶起来些,亲自举勺喂药。

李太后艰难地饮下,忍着苦味又灌了两口莲子汤,这才觉得好些。

“后来呢?我猜,父亲定是打了大胜仗,回到长安,得丰厚赏赐,再求娶了母亲。”丽质见她兴致未减,仍想说下去,便顺着方才的话继续问。

李太后先是点头,又是摇头:“他的确打了胜仗,可求娶——说来,应是我要嫁他。”

……

昭成八年,河东军大胜突厥,其中,年轻的校尉裴琰独领八百骑兵深入敌军,斩杀千余人,更与达都可汗正面而战,生生斩断其右腿,令其当众坠马,险些丧命。如今,突厥内部因汗王奄奄一息,再无暇他顾,数年内,都不会再有异动。

长安城中,天子大为欣喜,当即在大明宫中为裴家父子设盛大的庆功宴,更当场为裴琰连升三级,令他从六品一下变成从四品。

年轻的郎君,原本不过是成百上千的贵族子弟中的一个,如今已成了万众瞩目的战斗英雄。

酒酣时,天子红光满面,举杯问他:“裴卿,今日你是这庆功宴的主角,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说出来,朕都赐你!”

无数道目光再度落在裴琰身上,就连坐在一旁的华庄也忍不住屏息朝他看去。

她没忘他离开前的话,此刻心跳也开始莫名加速。

然而裴琰只抬头对上天子的目光,斩钉截铁摇头:“为陛下尽忠,守一方百姓,都是臣分内之事,臣别无他求。”

别无他求。

华庄心里忽然有些空,望着那道身影愣了好久,竟然不由自主起身,趁他离席之际,悄悄跟上去。

显然今夜时刻注意这位年轻未婚郎君的不止她一个。

她一路跟着,见他婉拒了四五个想与他搭话的小娘子,心里越来越堵,不觉停了脚步,再不想走近。

可她一停,前面的人却也像是有所察觉一般,停了下来。

他慢慢坐到廊边的栏杆上,轻声道:“公主殿下是否有话要说?”

华庄踟蹰片刻,索性从阴影中出来,昂首道:“这话该我问你,你回来,难道没有话要同我说吗?”

她就站在他面前,目光垂下,却没与他对视,只落在他还包扎着绷带的受伤的左臂上。

裴琰难得没有遵君臣之礼,仍是坐在廊边,满身疲惫,眼眸却仍明亮清澈。

“公主以为,臣该有什么话要说?”

他不答反问,令华庄一时错愕:“你、你没有要求要提吗?先前分明不是这么说的……”

裴琰忽然轻笑一声,望着她的眼里闪过一分不易察觉的温柔:“臣的要求,已然实现了。”

“什么?”华庄瞠目,“你分明还未说,到底是什么?”

裴琰低下头,嗓音低沉,带着几分叹息:“臣的要求,便是让公主不必受迫于人,能做自己想做的。如今,突厥的可汗不敢再妄想娶公主,公主的婚姻,自可自己做主,臣的要求,自然也算达成了。”

竟然是这个。

不知为何,华庄惊愕之余,心底莫名泛酸。

“这一次过去了,你怎么知道,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

裴琰抬头,注视着少女的眼眸,认真道:“若再有下一次,臣仍像这一次一样,带兵杀去,总会不让公主受委屈。”

华庄怔怔望着他,一时觉得他仰头注视自己的样子闪过一丝熟悉。

“你,从前见过我吗?我是说,你上一次回长安之前。”

裴琰沉默片刻,点头道:“公主的马术,是谁教的?”

“自然是父亲与兄长教的。”她下意识回答,随即又补了一句,“不过,最早学骑马,是八岁时跟着父亲去太原的时候——”

“你、你是,在太原马场上,教我骑马的那个小马童?”

华庄想起旧事,不由瞪大双目,吃惊又怀疑地望着他。

她记得,那时她父亲还只是亲王,偶尔到地方公干,也会带着她与兄长同去。八岁那年,她便跟着父亲去过一回太原。

那时她正想学骑马,身边的侍从便带着她到了郊外的马场上。她记得,马场上有个比她略大几岁的小少年,日日冷着一张脸教她骑马。

那时,她身边的侍从都不敢让她上马,唯有这个小少年,愿意亲自带着她策马奔驰在草场上。她身边侍从众多,每到不同的地方,都会有当地的人派来的下人,而他从头至尾,也从未主动表明自己贵族的身份,只是每日见到她时,他多是与马场上的马奴和来跑马的将士们在一处,她便下意识将他当作是马场上的小马童。

裴琰慢慢站起身,抬起没受伤的那只胳膊,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缓缓点头:“是啊,臣就是教公主骑马的那个‘小马童’。”

那时候,他才被父亲带着,时不时与军中的将士们一起操练。只是因为年纪还小,尚未与众人同吃同住。他一有空,便会跑到马场上,苦练骑射技艺。

他一直记得那个只短暂停留过数日的小女娃。

她天生高贵,被众星捧月却不颐指气使,即便将他当作个普通的马童,也还是待他和气又尊重。她还会令身边冲撞了他的仆从向他道歉。

他至今还记得她说的话。

“那时,公主说:‘我是王女,要爱护天下的子民。他也是祖父的子民,需要被爱护,不能被欺侮。’”裴琰的眼眸闪闪发光,“如今,王女成了公主,臣会做公主手中的利剑,替公主斩去前路的荆棘。公主不必有别的担忧,婚姻之事,只要顺遂自己的心意即可。”

他说着,后退一步,冲华庄拱手作揖后,便转身要走。

“裴琰!”华庄忽然开口叫住他,脸颊慢慢涨红,鼓起勇气,问,“你难道不想自己娶我吗?”

裴琰眼神闪了闪,先是点头,又摇头:“臣注定要守在军中,守在边地,而公主不该受那样的苦。”

“你没问过我,你怎么知道我愿不愿意受苦?”华庄有些分不清楚自己心里到底是失落,还是欣喜,又或者是不满,只知道一股脑儿将话都说出来,“你让我顺着自己的心意,我的心意,便是我不怕吃苦!”

第137章 、回忆(三)

“后来呢?父亲是不是很快就松口了?”丽质回想着脑中已经十分模糊的裴琰的模样, 几乎能想象他脸上露出与裴济有七八分相似的克制表情。

虽还未到晌午,李太后却有些累了。她不愿停下,想将一切都道出, 仍强撑着精神,微笑摇头:“他呀,倔脾气,若不是我步步紧逼, 恐怕,他当真不会娶我。”

丽质取了块湿润温热的巾帕, 替她轻轻擦拭脸颊, 减轻冬日的干燥, 听她继续说话。

……

昭成八年, 秋末。

还有半月, 裴琰就要随裴绍离开长安,重返河东。随着时间临近,每日送到府上邀他前去赴宴的各式帖子越来越多,人人都想趁着最后的机会,请他这个前途无量的大功臣做一做座上客。

前几日, 他还会挑选几个重要些的前去, 到如今, 已是不管不顾, 统统拒了。

没别的原因,只是他每次前去,都会遇上寿昌公主。

那日的庆功宴上, 她只留下那句话,便径自走了,似乎根本没要等他的回应。可那一句“不怕苦”, 却着实令他心软又心动,每到夜深人静时,便时常能回忆起她当时神采奕奕、斩钉截铁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