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事吗?”萧梦鸿轻声问。

“也没什么。就是我晚上到家时有些晚了,晚饭没吃。现在肚子有点饿了……”

“你这里有什么可以吃的吗?随便什么都行。我不挑的。”

他又补充了一句。

门口的那盏电灯没有开。四周昏暗。只从身后厅门和没有将窗帘拉严实的窗户玻璃里散出些余光。光线错落地映在了他的一侧脸庞上。

萧梦鸿望着他。

“不方便就算了,我也只是随口问问。我该走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他等了片刻,露出些不自然的表情,朝她点了点头,抬脚要出去。

“进来吧。”

萧梦鸿说道。

……

做饭的老妈子今晚告假回家了,但厨房里还剩白天熬鸡剩下的半锅子鸡汤。

萧梦鸿用鸡汁煮了碗面,煎了个蛋,最后加了厨房里能找到的余料。一小把青菜,两朵蘑菇,最后撒了些葱花。

她端着这碗热气腾腾的面,放到了桌上。

“吃吧。我手艺不大好。你别嫌弃。”

她忙碌的时候,顾长钧一直就在边上等着。

他朝她咧嘴一笑,道了声谢,接过筷子,坐下去低头就吃了起来。

萧梦鸿坐到饭桌另头的一张空凳子上,侧身支颐看着他。

他仿佛真的很饿了,大口大口地吃着,中间没有停顿过,最后他端起碗,喝光了碗里的最后一口汤。

“好吃。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他终于放下了碗筷,抬起头,表情很是满足。

萧梦鸿微微一笑,起身收拾碗筷。

“昨晚我碰到了陈总参。听说你前些时候犯了胃病?”

“偶尔有些不舒服罢了。”他笑了,“老陈总爱夸大,你别当真。”

“再忙,自己的身体也是要注意的,饭要好好吃……”

她想起方才下来,看到他在手里把玩着的那支香烟。

“……也不要总是抽烟。我记得以前你并不怎么抽的……”

她又顺口说道。

“好。我记住了。”

他立刻应她,语气带了点……

宪儿答应她什么事时的那种味道。

萧梦鸿抬起眼,撞到他正望着自己的目光。

大约是吃饱了的缘故,他看起来精神的很,双目里全是笑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微微一怔,便转过身,不再说话了。

……

洗完碗她回到客厅。

钟面上的时针已经指向两点。

他就跟在她的身后。

“那个……我明天早上还有课……”

萧梦鸿委婉地说道。

“哦,是!我该走了!”

顾长钧终于回过神的样子。

萧梦鸿还是送他到了门外,最后关了门。

顾长钧坐在汽车里,迟迟没有发车离开。

视线越过墙头和院里的那株老丁香,他能远远地望到她卧室的那扇被窗帘遮挡住了的窗户。

窗户里起先还亮着灯。

他想象着她正在那扇窗户里面做着什么。

他知道自己今夜接下来将会无眠了。

年轻的时候,他曾偶读罗密欧与朱丽叶,看到罗密欧逾墙到凯普莱特家的花园,为的就是和朱丽叶的幽会,那时候,他对此是嗤之以鼻的,随手也抛了书。

他不可理解,一个男人为什么会对一个女人恋爱到了这样的程度。

但是现在,就在此刻,他却忽然地想起了许多年前曾读到过的那段情节。

如今他已过了而立,也是一个男孩的父亲。

他却仿佛刚开始陷入了一场折磨人的单相思里。

很早很早以前,他就知道这个女人对自己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吸引着他想向她靠近。

但是直到她彻底抛弃了他,他们整整分别了漫长的五年,现在终于再次相遇之后,他才仿佛突然清晰地意识到,她对他的吸引力,是何等的深入了骨髓。

倘若现在她忽然撩开了窗帘,在窗后露出倩影向着他招手,那么他也一定会奋不顾身地爬过墙头,攀登上她的窗。

……

那扇窗户里的灯灭了。

顾长钧心情一阵甜蜜,又一阵的懊丧。

他觉得自己真的是不好了。

……

第二天早上,顾太太才知道儿子昨晚回来了,还没来得及高兴,又得知孙子连夜被他送去了萧梦鸿那里,又是生气,又是无奈。

顾太太虽然称不上精明,但也绝不糊涂。

对自己的儿子,她虽然并不十分了解。但有一点她很清楚。他说过不娶叶小姐,那就是不可能会娶了。

这和当年他听从父母之命娶了萧德音的情况完全不同。那时候他是抱着无谓的态度,到了该结婚的年龄,所以结婚了。

顾太太知道现在就算自己再逼他,他也不可能会听她的话而结这门亲的。

她的理想,原本是想让叶小姐能够渐渐打动儿子,所以从前也频频给儿子和叶小姐制造相处的机会。

但事情发展到了现在,顾太太渐渐终于感到开始灰心了。

顾太太知道三女儿和叶小姐交好。从年初儿子再次离家后,就向三女儿表了点口风,委婉地表达了不好再继续耽误她下去的意思。

现在好不容易儿子回家了,一回来,居然连夜就把孙子送去了她那里。

顾太太更疑心他对那个女人还是旧情未断,郁闷简直无以复加,强忍住想要质问的念头,闷闷地道:“过些天是你三姐公公的寿日。既然回来了,就多留些天。到时候过去露个脸。”

……

走了几个月了,回来的头几天,除了与上峰会面,顾长钧免不了也忙于与同僚旧友的应酬。

再过几天,就是顾云岫公公的寿日。何家家中摆寿酒唱戏,请诸多亲朋好友共聚。

顾云岫结婚多年,始终无所出,到了这两年,渐渐也灰心了。所幸娘家父亲虽然去世了,但亲弟深得总统器重,依旧是个有力依靠。就是仗着弟弟的势,公婆和丈夫才没给她脸色看。所以这次公公过寿,顾云岫早早就通知了顾长钧,叮嘱他到时候千万要回来给自己撑个场面。

当晚,顾长钧携了顾太太早替他备好的寿礼去何家赴宴。

第93章

何家是老派士绅人家,族枝繁茂,何翁过寿,光亲眷的酒席便摆了十来桌。何静荣年初时在中央银行里刚升职,意气风发,因有些时候没见顾长钧了,热情异常,拉着与大姐夫二姐夫一道同桌坐下喝酒。筵席未散,酒量浅些的何静荣自己和彭二姐夫不胜酒力已经醉倒。

顾簪缨数月前顺利产下一位千金。夫妇两人中年得女,爱若珍宝。因有了女儿,原是打算从顾家搬出去自己另住的,但顾太太不舍。顾簪缨考虑到四弟依旧不大在家,五妹又热心医疗救助事业,只年底时回家住了些时日,随后就又赴了外地,平常偶尔回来而已,倘若自己搬出去了,家里只剩顾太太和宪儿,未免过于冷清,和丈夫商议了后,便暂时再住了下去。

顾簪缨知道丈夫酒量浅,晚顾长钧离家前,便叮嘱他散时捎回丈夫。筵席散后,顾长钧去看了下彭思汉,见他满面通红,醉的还人事不省。

身后有脚步声跟随而至。顾长钧转头,见三姐顾云岫带了个老妈子进来了。

顾云岫挥手扇了扇屋里的酒气,上前看了眼彭思汉,道:“二姐夫醉成这样,还怎么回的去?晚上在我家里过一夜便是了。我方才已往家里打了电话说给二姐,二姐也知道了的。”吩咐老妈子留下伺候醒酒。

顾长钧便点头:“这样也好。三姐夫晚上也喝了不少,怕也醉倒了吧。”

顾云岫皱眉,“明明没酒量,还喝的最凶!醉的就跟一滩泥似的,拿针戳怕也戳不醒,不用管他!”说着看向顾长钧,面上露出了关切之色,“四弟,你也喝了不少吧?我闻你全是酒味!见你从不用司机,总自己开车。这样醉醺醺的,怎么好开车回去?”

方才酒席里,起先喝的是家酒,后何静荣又取了自己私藏的洋酒出来款待连襟和舅子,席间又不断有何家亲族过来敬酒叙话,盛情难却之下,顾长钧喝了不少,此刻确实也有醉意,便问:“你家有司机可用吗?送我回去也行。”

“哎呀不巧,晚上醉倒了的客人无数,司机忙着送客,不在呢。”

顾长钧看了眼身后,“我在这里坐一会儿便可。三姐你有事,自己去忙吧。”

“这里不妥!”顾云岫道,“床被你二姐夫占了,你怎么休息?又吵,来来去去的人也多。我有间空屋子,白天小歇时用的,很清静。我知道你爱干净,寝具刚铺的。你过去歇一会儿,醒醒酒再走罢。”

顾长钧道:“那也好。谢谢三姐了。”

“跟我这么客气干什么!”

顾云岫便笑着,亲自领了顾长钧去了那间屋。

确实如她说的,房里很清静,布置也十分雅致。

顾云岫留下弟弟休息,说等下叫人送茶进来,关上门便出去了,到了另间房里,朝里头的人招了招手。

叶曼芝在屋里,见顾云岫回了,忙起身迎了过去。

“长钧晚上喝了不少的酒,我看是有些醉了,这会儿听了我的劝,留下歇息着。你自己看,要不要给他送茶过去?”

顾云岫说完,眼睛看着叶曼芝。见她沉吟着,自己叹了口气:“曼芝,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我是做梦都盼着能成妯娌的。可惜缘分不到,到了如今也还是这个样子。我妈之前也叫我给你转了话,我看她也是不指望了……”

“听说长钧这次刚回来,就连夜把宪儿送去了萧家女人那里。都这么好些天了,还没接回来。我听我妈的口风,长钧到现在还是处处让着她。我是真不懂了,那个女人到底哪里好了,让他这么放不下。出名又怎么样?长钧怎么就不想想,当初她是怎么对他的!”

叶曼芝的目光里露出一丝压抑着的嫉恨。

这么多年了,以她的条件,裙下并非没有追求者。

倘若说早几年,她是因为痴迷顾长钧而看不上别的追求者,那么到了现在,这种感情已经变成了一种彻底的不甘。

为了得到顾长钧这个男人,她不上不下,这些年婚事一直悬而未决。

为了讨好顾太太,她更费尽心机使了浑身的解数。

但是顾长钧这个男人的眼睛里,却仿佛从来没有看到她过。

就这么终结多年以来付出的一切,她实在是不甘心。

……

“要么……还是算了吧?”

顾云岫迟疑了下,说道。

时下一些大胆的名媛千金主动追求自己心仪的男子,早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倘对方也是名人名士,真追求成功最后喜结连理了,非但不会遭人诟病,反倒可能被报章传为佳话美谈。

但顾云岫终归还是有些了解自己弟弟的,知道从前因为自己对萧家那个女人的态度,原本就有些得罪了弟弟。他待自己,虽然依旧也客气,但总比不上与另两个姐姐,尤其是顾簪缨那么亲近。

这回要是事成了,自然是好,万一不成,那就是真得罪他狠了,以后脸面上恐怕真有些不好看。

但她和叶曼芝交往多年,靠着叶曼芝的消息,私下也在汇金里赚了些私房钱。叶虽然年龄比她小,但拿主意的,大多是叶。

很多时候,顾云岫反倒唯唯诺诺,要看叶曼芝的脸色。

她此刻有些忐忑,望着神色不定的叶曼芝。

叶曼芝仿佛终于回过了神,朝顾云岫笑了笑,道:“麻烦三姐替我看着点,别让人靠近就行了。我心里有数的。”

顾云岫知她是不肯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只好干笑,道:“那你小心些。”

……

何静荣后取的洋酒性烈,与先前的酒水混下去,酒力渐渐发作了出来。

顾长钧和衣闭目躺了下去,四周静悄,他的肢体渐渐放松,意识随了酒精的发酵,慢慢也有些模糊起来。

朦朦胧胧的,他仿佛回到了那天晚上她的家里,躺在了她的那张床上。

他感觉一个女人仿佛在朝自己靠近,最后坐到了他的身边。

那应该就是她了。

他的意识更加放松,也更加愉快。

他忽然就觉得口干了,身体也渐渐变得燥热了起来,仿佛在渴望着什么。

他在渴望她的碰触。

她仿佛感应到了他的渴望——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大腿,慢慢地往上游移……

顾长钧觉得自己应该是醉梦了……

但这个梦是如此的真实,令他情难自已,他不想醒来,直到梦里的她仿佛开始尝试吻他,他的鼻端,飘来了一丝女人的馨香……

一切的幻象忽然就此打住。

眉心微微皱了皱,眼睫抖了一下。

顾长钧倏然睁开了眼睛,猛地抓住了那只正在解着他扣子的手。

他对上了叶曼芝蓦地睁大的眼睛。

几乎没有半点的间隙,顾长钧掼开了她的那只手,连同她的人。

他的力道很大,没有半点留情。叶曼芝被掼开,重重地跌坐到了床前的地上。

顾长钧翻身坐了起来,低头看了眼自己。

他的目光流露出不可置信般的浓重厌恶之色。立刻从床上下来,背对着地上的叶曼芝,迅速地整理着身上已经不整的衣物。

叶曼芝的细腕快要折了,骤然跌坐在地上,除了疼痛,人一时仿佛还没反应过来。

顾长钧很快整理好了衣物,转过了身。

他面无表情,抬脚往门口走去,跨过了地上的叶曼芝,仿佛她根本不存在。

叶曼芝仿佛终于从方才的突变中回过神,从地上爬了起来。

“顾长钧,你为什么对我这么狠心?我哪里不如她了?这么些年,追求我的人也是不少!我却一心向着你。她呢?她和和别的男人勾搭,她给你戴绿帽!”

“我喜欢了你那么多年,也等了你那么多年,我耗费我的青春,做了那么多的事,讨好你母亲和你儿子,为的不就是希望你能多看我一眼吗?你太无情了!”

她的脸因为羞耻而涨得通红,两道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慢慢地流了下来。

顾长钧已走到了门前,却忽然停了下来,慢慢地转过身。

“叶小姐,你做的这许多事里,也包括了当年挑唆我的太太与人相好私奔,是不是?”

他淡淡地道。

叶曼芝脸色倏然一变,愣了一愣,立刻嚷道:“胡说!这一定是那个女人告诉你的!她在污蔑我!从前是她自己风流下贱才背着你和人相好私奔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顾长钧目光冷漠地落到对面叶曼芝那张突然变得激动的脸上,摸出从不离身的一把袖珍左轮,朝她慢慢地走了过去。

“姓丁的当时被赶走,她被家人看的牢牢,哪里来的机会能够再互通消息,以致于她后来知道了姓丁的在上海的落脚处而私奔过去?那段时间,只有你这个她最好的朋友还和她有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