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没用心,是娘子的棋艺太高。”

他回过神来,看着棋盘上,竟是惨败之局。

“要不我教你棋艺,这可是我小时候一个道姑所授,很有意思的。”

“好。”

她如同教授一个初学者,每落一子都要解说一番,又全盘走势进行分析。

周八听得很认真,他第一次发现陈湘如的身上,确有相夫教子的贤能,这样的女子才是配得他周八的。

只是当她问起“慕容鸣”时。他就无法抵御地后怕,他得做些什么,再不重蹈前世的命运。

“正月初六是兴国公的六十五岁大寿。”

陈湘如蓦地忆起老夫人的寿辰在冬月。就比她的晚一月,“上回祖母过寿。她说不过寿,我只给她做了身新裳。”说到新裳,她顿了一下,“明儿你挑几块布,我给你做几身新裳吧。”

“你那么忙,别在夜里熬坏了眼睛。”

“不碍事的,还有绿叶几个帮我。”

相视一笑,她不想和他这样冷漠以对。他们已经是夫妻了,总这样冷峙以下去彼此都没有好处。

“周八,大年夜怎么过?是去我祖母那儿?还是陪你祖父?”

其实住在他们自己的小家里也挺不错,不必遵循太多的规矩。

周八道:“陪你祖母吧。”

周家人丁兴旺,但哪有新进门的妇人回娘家过大年夜的,“这怕不好吧,大年夜在我娘家过,别人要说道的。大年夜、初一我们都在兴国公府,初二就回周宅。”

除了那年他随父亲回乡养伤,年节是在兴国公府过的。府里的规矩还真多。

“去兴国公府倒没甚,只是那边人多,又多是小气的。偏你大方,这压岁钱、封红又得不少呢。”

陈湘如笑了起来,声音脆若银铃,“你不会是因为在乎这几个封红才不回去。”

周八正是如此,凭甚要给他们钱,他们一个比一个小气。

他道:“回去可以,这次你得听我的,由我来包赏钱,不过是不相干的人罢了。打赏了乞丐还得句真心的感谢,给了那群狼不值当。”

他居然这样形容兴国公府的人。

陈湘如整个人呆怔住了。以为他是随口说的,可那样子却有两分严肃。

兴国公。是他的祖父,那府里都是他的叔伯、堂兄弟,应是家人。

难不成是家人太多,反而显得不亲了。

不像她,亲人就那几个,每个都让她倍觉珍惜。

周八又慎重其事地道:“他们是狼,还是一群喂不饱的狼,更是一群过河拆桥的狼。所以,你不必对他们大方。我宁可将那些银钱赏给边城的将士,也不想给他们!”

陈湘如这才确定自己不是听错了,“他们把你怎了,你怎么这样说?”

周八勾唇笑着,伸出右手轻捧着她的脸颊,“我的话吓着你了?”

她缓缓摇头,不是吓着,根本就是太意外了。

“为什么?”

周八频住呼吸,确定值夜的丫头没在耳房里,这周围也没旁人,方道:“湘如,其实我…并不是母亲所生。”

陈湘如不由低呼一声。

周八竟不是慕氏所生!

那他的亲生母亲是谁?

她听慕容氏说过,是周五爷不能生育,早前还怀疑是他们生下周八后,周五爷生病或受隐疾不育,没想周八根本就不是慕容氏所生。

“可…可翁爹的姨娘不是生了个庶女吗?”

周八勾唇笑了起来,竟带着几分讥讽,“兴国公府藏污纳垢,最是个肮脏之地,父亲就是个傻子,被人戴了绿帽,还以为那丫头是他老年得来的。我怎么会允许我的妻子生活在那种地方。”

这才是他据理力争,说什么也不把陈湘如娶进兴国公府的原因,他宁可在陈老夫人备的小宅里成亲,宁可被人说,这小宅太小、不够气派,他也愿意与她住在这里。

他前世时,便是与妻子丁氏在兴国公府成的亲,新婚月余,他回转边城,六个月后,丁氏就为他产下一子,还说是体弱是早产。

最初,连他也是信的。

直到他死前,才从那孩子的容貌里觉察了异样,还没待他询问丁氏,就被丁氏与奸夫联手设局,将他给害死了。

他拿着性命拼搏得来的燕国公爵位,却在他死后被他们的孩子所袭。

第208章 薄添妆

在他咽气的那刻,他看到丁氏与奸夫跑到他的尸体前,看着他因为意外瞪大的眼睛,冷声道:“大将军,有件事我还得告诉你,你最宠爱的兰姨娘不是偷人,是被我下令着人奸/淫的,还有那个三岁的孩子其实你的骨血…”

他们仰头得意的大笑,那笑声,直到现在他都能想起来。

丁氏的脸在他咽气之时,变得张狂而嗜血。

他们坏了他的名声,坏了他的幸福、甚至毁了他的整个人生。

他的眼里,掠过一丝狠绝、杀伐,眸子里充满了血光。

陈湘如轻呼一声:“周八。”

他回过神来,“我不在的时候,你若不想去兴国公府给国公爷请安,就不必去了。”

“就算不是你的亲祖父,可周五爷毕竟养育了一场。”

周八摆了摆手:“你以为他给我置备聘礼,是因为我是他孙儿,在周家从来没有骨肉亲事,有的只是权欲、利用。上至兴国公,下至刚懂事的孩子,皆是如此,你心地善良,不必与那些人周旋。”

“你倒说得简单,我若不去请安,旁人会怎么说?我倒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可我祖母可是视名声如性命一般的人。”

陈湘如嘟着小嘴。

“倒真是为难你了。”

周八看了眼棋盘,“我们不下了,今晚早些歇息。”

“我…我身子还没干净呢。”

周八笑问:“你想什么呢?我今儿是真累了。我还睡小榻。”

“我怕冷…”她含着娇羞。

“好,我给娘子暖被窝。”

“下完这盘就睡。”

又一刻钟后,棋盘上分出胜负,周八吐了口气,她的棋艺果真不俗,竟与他下了个平局。

值夜的绿枝捧了热汤。二人洗手浴足。

以为他会与她共枕,没想他脱光了上身,躺在锦衾里道:“你过会儿再睡。我给你暖热。”

这个男人…

以为只是说说,他还真给她暖被窝。

是她心软。还是她太过容易原谅一个人,曾经的责备一扫而空,她从小抽里取了一本书,坐到榻前,还没看就被他一把夺去:“别看,一会儿我给你读信。”

陈湘如笑问:“你知道自己的亲生爹娘是谁吗?”

周八低声道:“我当然知道。”

“是谁?”

周八将嗓门压得更低了,“他们也是一直看着我长大的,难怪父亲总说我的性子像他。长得像他,他们才是我真正的亲人。

湘如,等将来到了边城,你会见到他们的。

他们一定会待你好。”

都说到这儿了,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他的亲生爹娘是谁。

周八道:“湘如,我告诉你我不是周家的孩子,是想你别对他们太好,也是要你防备他们,别给他们伤害你的机会。

兴国公府的水很深。每个人都有几个面孔,我不想你与他们有过多的接触。

我只要你好好的!”

陈湘如垂首,看着他的脸。他长得很英雄,健康而壮实。

“我都听你的。”

“这才像话。”

他柔柔地笑着,“二弟的武功基础没打好,我会盯着他练功。

我有个想法,只不知道你会不会同意?”

“什么?”

“把你二弟交给我,我带他到边城去,军营是最能锻炼男人的地方,不出一年,我让他的武功进益。还能让他越来越像个男人,而不是遇事就像个孩子。”

陈湘如倒没什么。可是老夫人会同意吗?

陈相富现在可是江宁织造府郎中,但事实上。陈相富只是挂个名,其间办差的乃是赵武这个师爷,小事赵武做主,大事赵武会寻老夫人、左右员外郎商议,瞧着就没陈相富什么事。

“我与祖母商量商量。”陈湘如笑着,“周八,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什么?”

“我二妹妹的事。马庆如今在知府衙门当差,是在外头租的房子,我想把祖母给我陪嫁的二进小院给二妹妹。我不想让二妹妹知道,祖母没想给她东西。所以我骗她说,这是祖母留给她的。”

陈湘娟当真伤了老夫人的心,老夫人竟然把她当年的所有嫁妆都给了陈湘如,一样没留,就算留下的也要给陈相富兄弟。除此之外,老夫人又从赵氏的嫁妆挑了一半出来当作陈湘如的嫁妆,而这一半是赵氏嫁妆所有好的田庄、好的店铺。

陈湘如拿到手里,看了一眼后,连她自个都有些过意不去。

陈家有多少家业,三年前老夫人就渐次都交到她手里了,虽然房契、地契都捏在老夫人手里,有田地几何、店铺多少,没人比陈湘如更清楚了。她甚至知道,每一处产业,早前是谁的,现在由谁做的管事等等。

周八道:“这是你的嫁妆,你愿意给她就给她吧。”

可嫁给了他,这是他们的。

都是嫡孙女,这老夫人的心未免偏得太厉了些。

周八问道:“二妹妹到底做错了什么事?祖母这般不待见她。”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祖母喜欢规矩、懂事又守礼的人,二妹妹早前和马庆私相受授,祖母警告了一回,她没听,依旧如此,祖母就生气了。

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二妹妹和二弟闹腾得厉害,二弟把狗屎拌到菜里,被她给吃了下去,她气恼不过,便买了牛羊家畜吃的通肠散下到饭菜里,拉得二弟、三弟去了半条命。那天祖母大怒,说她是存心要害死二弟、三弟,下令将她打死…”

这件事,周八听沈无争在信里提过,只说是陈湘如被老夫人给罚了,因伤重在床上养了十多日才能下床。

“是你救的二妹妹?”

“祖母在气头上,我总不能让二妹妹真被活活打死。

我没想祖母的气性那么大。连我也一起罚。

之后,祖母有近两年时间不许所有人在她面前提二妹妹,也不许二妹妹去给她请安。

但二妹妹现在是真的改了。也能帮衬我一些,帮我打理几家店铺的生意。还跟着我学习主持中馈等。

都是姐妹兄弟,祖母偏心,我却不能不做些什么。我想等二妹妹出嫁的时候,从祖母给我的嫁妆里挑一座田庄、再两家店铺给她添上,那处陪嫁的二进宅子也一道给她。”

听她说着,周八都有些嫉妒了,她真是一个称职的长姐。

她要拿自己的嫁妆给陈湘娟添补上。

换成兴国公府的小姐,别说田庄、宅子的。就是一百两银子也舍不得。

周八有些感动,“添得差不多就行。”

他自小没有兄弟姐妹,渴望有,但重生一世他才知道自己其实是有骨肉兄弟的,只是因为打小就成了慕容氏的儿子,所以才没有。

而他重活一世,也才瞧明白周家人的无情,其间也包括了他现在的父亲——周五爷。

“这事儿,你还得与刘奶娘商量商量,她是过来人。万事看得开。”

“是。”

周八觉得被窝里暖了,这才起来,“你躺下吧。我到小榻上给你读信。”

好暖和!

这种事,应是女子做的吧,但他竟给她暖被窝。

陈湘如躺在被窝里,听到他那直白得没有感情的声音,没有文士读书时的抑扬顿挫,没有饱满的感情,但一字一句却让她觉得实在。

“湘如:冬天到了,边城下了大雪,到处一片银白…”

他告诉她边城的风光。还有他们在做的事。

他与军营里那些出生入死的兄弟,在雪野上抓野鸡、捕野兔。

他与慕容家表兄弟们在上冻的河上砸冰窟。看着一尾尾的鱼游到冰窟上,汇聚成鱼洞。一手下去就能抓起两三条,不屑一刻钟,就能捉到满满一桶的鱼回去。

他们在苍茫的雪野上纵马奔腾,听着北风呼啸,看着雄鹰展翅…

空旷的天地就在他们的胸腔,在他们的脚上。

陈湘如随着他的声音,仿佛已经到了那冰天雪地的北方边城,与他一起奔驰在旷野上。

他说:“湘如,我再给你读一遍吧。”

清了嗓子,开始读二遍,这一回他加了自己的回忆。

“冰河上很滑,那年有个士兵跟我一起去捉鱼,一不小就掉下去了,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给捞上来。

每年那个时节,他们都爱去砸冰窟捉鱼,每年也都有不小心掉到冰窟里冻死的士兵。”

陈湘如轻声道:“我要去了,就拉你和我一道去,有你在,你不会让我掉到冰窟里的。”

她愿意随他去北方边城!

此念一闪,周八抬眸看着床榻方向,锦屏叠立在一侧,她侧躺榻上,烛光映得她的脸颊雪白如羽毛,那双眸光柔和得滴出水来。

目光相接,她羞涩地移开,然后轻柔地合上。

这样的她,娇俏得让他心动不已。

他继续念信,又讲着边城的生活。

“军中每日五更三刻就得集聚操练,大半个时辰后方才回军营用饭,之后可以休息一个时辰,再操练、用午饭。未时二刻,又得开始操练…”

这样的生活一定很枯燥吧。

当他讲诉时,充满了热情,眼睛明亮得如夜空的星辰。

他知道她在用心地听。

过了良久,他讲诉结束,又第三遍读了书信,她似乎已经睡熟了。

他穿上素白暗纹的中衣走到榻前,像过去的几年那样,为她轻柔地掖好被子。

“周八。”她突地睁开了眼。

“你没睡着?”

第209章 长乐坊

她笑眼微微,用极低地声音道:“周八,你常去范阳吗?”

他道:“每次回江南,要经过范阳,从雁城到范阳快马加鞭,三天就到了。”

陈湘如看着他,“我在范阳开了织布房、染布房、布庄。还有,我令人在城中买了一块好大的地,给早前的东城百姓建了新屋,把他们都迁到了城北一带。老金说,那块空地足可以建五个陈家大院了,可我只在那条街上修了两排整齐的铺面,又让老金等人暂时住在那一带…”

周八今年从那边过来时曾入范阳城暂宿一晚,驿馆的驿丞对他道:“这城里来了个神秘的富贾商人,靠山更是神秘,似什么大人物。在范阳开了长乐坊,连范阳的知县老爷都不敢得罪。”听那驿丞讲起来,这长乐坊可是范阳最大的生意,还说那织布房建得极大,有织娘若干;还有染布房,也是范阳最好的,什么样颜色都能染出来,甚至还能染出花来。

因着如此,染布房的生意极好。

连云州、登州等一带的客商都不远数百里把布送到长乐染布房,请人帮他们染布。

他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小娇妻,“你怎会想到范阳开…开织布房。”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那是我为陈家留的一条后路。

如果可以,我希望从这一代开始,二弟、三弟能将家业转移至北方。

汉代之时,天下的织造业乃是北方最为鼎盛。

江南的绸缎虽好,但北方也可以织出不一样的布来。

绸缎只能是富贵人家所穿,可寻常的毛麻布却可以成为百姓的衣衫。”

她很温和地看着他,“你离那边最近,记得关照。”她顿了片刻。“其实我在范阳置下家业的事,连祖母都是瞒着的,可又想祖母是个精明人。这几年赚的银钱大笔花销,她肯定是知道的。她没有说。我也没有提。”

周八想了片刻,问道:“官府报备时,写的是谁的名字?”

“二弟和三弟。织布房、染布房是二弟的名字,布庄、田庄是三弟的名字,范阳城东那片宅基地,又分作了两份,南街是我的名字,北街是二弟和三弟的名字。”

周八沉吟道:“难怪上回我在范阳城驿馆夜宿时。驿丞说长乐坊的靠山厉害。定是有人查过底,二弟、三弟都是孩子,所以官府才认定他们的背后另有高人。不过这样也好,旁人不敢轻易动那边。”

陈湘如吃吃笑了起来,范阳的官员、当地的富绅因为摸不清长乐坊的靠山,对长乐坊也是敬而远之,如此正好给了她机会。

周八想了片刻,“冀王殿下的封地在冀州,范阳乃属冀郡之地,到时候我会亲往拜会。有他关照定不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