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计先眯眼笑道,“统领何出此言,难道我还会怀疑统领不成?”说着指间微微用力,手中蜡丸应声而破,取出里面金纸密令,他一眼扫过,便随手递向虞峥,“殿下果然说动了那边,看来不久我便可以离开这鬼地方了。”

  这蜡丸乃是太子御用来传递密令的特殊方法,无论何人奉命行事,必要与蜡丸中指示相符。对于此次入楚的虞峥来说,计先身为内应的同时亦起节制作用,将密令如此公开相示,显然表示出对他这禁卫统领的笼络。

  虞峥双目微微一抬,顺手执壶斟酒:“如此我先敬大人一杯,往后同朝为臣,还要大人多多照应才是!”

  面对这心领神会的答复,计先不由露出满意的笑容,就手便将密令毁掉,举杯与他同饮。一杯酒尽,虞峥起身道:“你我不宜在此久留,我先走一步,晚些时候再和大人联系。”说罢一拱手,先行离开。

  雨收云未散,竹廊清冷,风中雨意浓浓。且兰端着药盏穿过竹林,站在精舍门口迟疑了片刻,轻轻伸手推门,步入其中。

  屋中极静,透过丝缕清暗的微光可以看见冰帘之后一张长案静陈,除了一尘不染的书卷外唯有玲珑棋子在旁,半局残棋,凉意冰澈。如此清简的摆设,令这一间精舍显得格外幽深,仿佛连雨意也陷落无声。且兰踏着这冷冷的静谧悄然前行,素白的衣袂飘曳若云,转落一路冷雨的气息。

  这让她记起了曾经的漓汶殿,曾经如雨的夜晚,曾经那一剑的痛楚。

  剑光下惊鸿一瞥的眸,那男子冷若秋水的笑,血光飞溅,盛放在无数惨烈的背景之下。

  且兰突然停下了脚步,望向那深邃尽处,蓦然有痛楚自心口慢慢洇散,是他的血,染红了她的剑锋,一直一直流淌下去,似不停留。纵然已过去了这么久,那温热的感觉至今仍清晰地存在于掌心,仿佛有种诡秘的力量自灵魂深处蔓延破生,化作纹路纵横纠结。

  这不是她第一次独自进入他的寝室,越帘而入,便近他平日起居之处,眼前大片纯粹如墨的黑暗令人感觉踏入了幽杳的湖底,唯一幅单薄白衣流落榻前,寂寂漂浮若雪,带着无比孤清的意味。

  寂静深处,子昊沉睡的眉目似乎并不安宁。且兰知他正在病中,乍见他就这样独自合衣而卧,微吃了一惊,未及细想便放下药盏上前。却不料,刚刚抬手触到他身旁被角,分明昏睡中的人忽地睁开眼睛,一只手快如闪电,刹那扼向她的咽喉!

  “啊!”且兰惊呼之下侧身急退,却被一股大力猛然向前带去。

  一声刺耳清响,榻前玉枕坠地,碎片横飞!

  修削而冰冷的手指,紧紧扼在柔弱的喉间,手底翻涌的力量噬向温暖的生命,更有一双眼睛,冷若冰霜的眼睛穿透黑暗逼视过来。

  如此森寒,如此无情的注视,吸没一切光亮与声息,溅出雪刃一般的杀机!

  手心紧攥他的衣袖,且兰竭力地挣扎了一下,却再发不出声音,然而就在这瞬间,子昊似乎察觉到什么,手底一颤,猛地将她松开。

  随着环佩凌乱的响声,且兰顿时跌至榻前。子昊在放手的同时猝然扭头,便是一阵急促的咳嗽。

  “且兰?”片刻之后,他低低开口,声音有些暗哑,先前周身凌厉的气息仿佛只是错觉,唯余几分清冷,“我不是……交代过外面,不准任何人入内吗?”

  “咳,咳咳……”几乎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且兰一时只能伏在他身侧急急喘息,冰冷的空气争先恐后呛入肺腑,被他扼过的喉间残留着属于死亡的气息,痛若刀割。直到此时,她心中才来得及升起一丝惧怕。

  “以后若见我睡着,莫要轻易靠近我。”

  不知何时他说过的话,陡然浮现心头,冷冷闪现出曾经刻骨铭心每一个逃亡的夜晚,曾面对数万援军却仍孤身奋战的日子,沉重的记忆,刀光与血腥之气,在窒息的眩晕中零零碎碎,混乱成一片。

  为什么他会如此警惕靠近的温暖,为什么他在睡梦中亦如此提防他人?

  巍巍王城接天阙,长明宫中,他曾经历过什么?九华殿上,他又曾面对过什么?

  前方遥远之处,在神与魔的边缘,光与暗的交替,生与死的分界之处,只身独立的男子,一面是深渊地狱,一面却是万丈光明。冰火之流肆漫,他给予她的世界,原来亦是他自己的地狱人间。

  她从来,没有离他这么近,从来,没有看他这么清。

  不知因这诡异的感觉还是喉间割裂般的疼痛,且兰一句话也说不出,好一会儿方抬起头来,却正触上他深黑如旧的眸,“你整整昏睡了两天一夜,汤药未进……他们不敢违命,恰好我,咳咳,我找你有事……”

  似是神志尚有些昏沉,子昊微微抬手撑上额头,却看见且兰颈间分明的指痕,眉心不由一紧。

  昏睡前的情景支离破碎地浮现,模糊断续,唯有那一点温暖逝去的感觉如此清晰。榻旁一炉安息香早已燃尽,只余了微弱的残烬。汤药清苦,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依稀蔓延开来,太过熟悉。

  幽幽冰玉素盏,黑暗仿佛女子飘盈的长袖,一转消失在媚香流散的眉目深处。子昊向后一靠,漫过一丝迷离的目光再次落在且兰身上,渐渐,凝作一片深湖无波。

  水清渊静,千尺波沉。

  一副完美的面具轻轻愈合,那一缕笑容浮现唇畔时,他幻回雍朝的东帝、人世的主宰,低低的声音在这样幽瞑的光线下,恍若夜半私语:“是什么事急着找我?”

  且兰目光微移,落往一旁的药盏上。子昊倦然闭目:“放在这里吧,过会儿我自会服用。”

  不容置疑的口气,依稀间,似有那么一点厌倦的感觉,且兰有些诧异,迟疑了一下,最终轻轻抿唇,只是起身跪至榻前,为他牵过被衾。子昊睁开眼睛看她,眉间掠过一缕莫测的情绪,突然徐徐抬手,触上她指痕宛然的玉颈。

  且兰身子微微一颤,任由他单薄的丝衣掠过发肤,垂落眼前。子昊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且兰,不要离我太近。”

  他指尖冰冷不带一丝暖意,轻轻划过她颈上的伤痕,却似火一般炙热的温度。且兰抬眸看他,轻声道:“你与师父,说了同样的话。”

  子昊蹙眉,凝目相询,她却似惊觉什么,回避地看向他的药,提醒道:“离司说这药里用了烛九阴之胆,趁热服用效果好些,莫要等得凉了。”

  烛九阴蛇胆并非补虚养气之选,却是解毒的奇药,当初叔孙亦说过他不似普通病症,未料竟是毒,而且看来是极为厉害的药性,以至于凭他的武功都无法抵御。但又是何人何事,竟至令东帝身缠剧毒?且兰先前一直想着这番蹊跷,此时不禁隐隐流露出来。子昊与她双目一触,竟似洞彻她心思细微的变化,黑寂眼底忽而转冷,那种无法言喻的冷漠一刹那遮挡了所有神情,撑身而起,淡淡道:“是皇非那面有什么动静吗?”

  面前冷清的眉目,无形中显露君王峻肃威仪,凌然不可逆视,且兰隐约感觉他今日和平常不同,却又不知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暗暗吸了口气,抬头道:“皇非已开始大规模铸造兵器,《冶子秘录》的确已在他手中,如今存放在楚宫衡元殿。”

  子昊目光一动,且兰将少原君府密道中造兵场的大概情形以及近几日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包括夜玄殇夜探衡元殿误入君府,所有都不曾隐瞒。子昊倚榻静听,眸色一片深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待且兰说完后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忽然抬眸看向她。

  极静极深的目光,似是看透人的心魂骨血,未留分毫余地。且兰冷不防被慑住,心跳渐急,渐急渐空,人一动也不能动,直到她几乎经受不住,子昊才轻轻合眸敛去目光。且兰浑身一松,那种飘零无所归依的感觉却莫名萦绕不散,如失了渊海的潮水,空荡起伏。

  子昊面色沉在一片瞑暗之中,随口问了几句话,声音有些疲倦。他对夜玄殇的关注竟似更胜少原君府的造兵场,且兰收拾心绪,一一详说给他,他却始终未再答话。

  且兰本就担心他大病未愈,太过劳神,便轻轻道:“你先好好休息,改日有机会,我再来看你。”说完悄然起身,但刚刚走出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一句低沉的问话:“且兰,王叔他对你说了什么?”

  且兰一震停下脚步。屋内静暗之处,子昊早已睁开眼睛,目中异样的清醒,恍若冷雨无声。

  门口模糊的光亮,勾勒出女子修挑的身姿,琼颜如玉明丽,却亦朦胧不清。

  “王叔说了什么?”

  且兰微微侧首,垂眸迟疑片刻,终于答他:“师父他要我离你远一些,他要我……嫁给皇非。”

  子昊眸心骤生变化,暗光拂过幽邃的瞬间,刹起波云浪卷。不必问皇非的态度,自是乐见其成,须臾静默,他唇角忽然轻冷一掠:“你呢?”

  或是染了帘外斜斜风雨,且兰眸底微澜渐起,两弯羽睫之下影影点点,仿佛是雨夜透入的微光。

  天子东帝,他在问她的心意,她的决定,那么九夷族的女王,又该怎样回答?

  世事何尝皆从人愿,若如人愿,帝都如何是今日之帝都,且兰如何是今日之且兰,九夷又如何成今日之九夷?

  寂静中,她听到东帝的声音清冷响起:“且兰,没有人能强迫你做不愿的事。”

  且兰轻黯一笑,低声问:“真的吗?”

  子昊淡淡道:“是。”

  他一字落地,且兰似是如释重负,又似思绪起伏,悲喜难言。仰视面前那依稀遥远的微光,她轻轻闭上眼睛,轻轻地,对自己露出无声的微笑。

  第57章 第二十五章

  虞峥离开歌坊,独自穿过几条街道,低头进入一家店铺,过不多会儿自后门出来,已换了身普通的楚服,留心看查并无人跟踪,便一刻不停,径直往城外而去。

  天空似有雨意,渐渐遍积层云,过不多久,风中星星点点雨滴砸落,激得山阴古道枝叶飞扬,很快便在天地间连成一片急密的雨帘。

  虞峥在雨势大作之前已避入一座神祠,负手立在檐下看这突如其来的急雨,眉宇微凝,似在想些什么,又似一番若有所待。他身后的神祠乃是世人为感念幽冥玄女舍身人间而建,深宇宝穹,重殿幽刹,加以楚人独有的灵动华美之风,若仙若幻,隐现于层层雨雾之下,恍若天界异境。

  祠内人声空静,处处轻烟缭绕,勾勒出正中圣女神像缥缈难言的轮廓,冥色中一个冷魅背影,便已展尽天地人间的妖娆。

  至高至深处,穹窿金顶绘以三界万象:一方是修罗战场,血日无光,玄幡纷舞,赤云飞绕雷车,其下应龙、白螭、塍蛇、金鸟诸神兽腾云驾雾,冥兵神将纷涌如潮,直现那场倾覆三界的大战;一方是妙舞幽华,玉琴仙音一曲化劫,三十三重云天耀现金华万道,皎月赫日、玉瀑青岚、琼阙仙宫、碧海灵山……一抹清盈飞魂中幻出三界无边美景,终作九域人间瑞云祥和。

  赤天清源玄女神祠,八百年来雍朝九族皆以战奉之,国逢戎事则必出灵石、奉血牺、召九神,告祭玄女天魂方动兵戈;而每逢玄元之夜,世间女子却无不入祠祷祝,以求生灭轮回,尘缘流转,更有放焰江海,愿许千生之习俗。

  似是站得久了,虞峥扭头去看那纷呈壁画,飞烟之下几临实境,只觉那幽冥深处的女子战也妖烈,舞也婉转,想那白帝究竟是何样男子、何等风华,令此三界无双的艳色倾云折腰,对峙千年的血怨,尽化他指下尘弦,谈笑情终。

  虞峥一声低叹未曾出口,忽地眼角电光一闪,转过身去。

  阶前雨落如烟,女子黑色的长衣飘拂雨中亦如烟云。不知自何处而来,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她踏那水光星辰款步而上,一步步袅娜,媚色生尘。

  轻纱隐隐将玉容敛入朦胧,却更添几分幽秘之美,让人心中生出无限遐欲,只觉那烟雨深处藏了一个绝美的梦境,充盈着无尽无际的诱惑。虞峥眉头微微一拧,多年来身任禁宫要职的警惕以及一种习武之人敏锐的直觉,让他在面对这神秘美色之时,忽觉如芒刺背。也便在这时,那黑衣女子踏上了最后一层云阶,经他身旁,突然娇娆停步,轻轻侧首向他看来。

  薄纱之下妙目流波,一点丹唇如朱,微启,那声音似胜烟霞的柔媚:“虞统领,千里入楚,一路可辛苦?”

  如许妙音,如许风情,如许依依关怀,仿若情人的双手,温柔而迷人。虞峥神情却陡然生利,眼风如刀,直扫向那薄雾背后深藏的容颜——

  竟在楚国境内一口叫破他身份,并寻来他与人相约的地点,这面纱之下,究竟是何样的面目?

  那女子袅袅迈前一步,与他仅隔半臂之遥,微纱荡漾,吐气如兰:“你在想什么?”不待他回答,她便娇声嗔道,“真是糊涂的人呢,太子殿下难道没告诉你,楚国有人在等你吗?又或者……统领你,等得另有其人?”

  一角轻纱随了艳艳指尖挑起,内中绝色果未让人失望,单是那双美目便有着勾魂的滋味,叫人一见之下,不免意动心驰。虞峥似是松了戒心,唇边露出笑容:“虞某只是未想到等来的是这般人物。”

  那女子转眸一笑:“统领真会说话。”玉手轻搭上他手臂,似是不禁这斜风密雨,眼波往寂寂的神祠飘去。

  虞峥自了然,携了佳人移步。从阶前到殿内也不过数步距离,两人却似乎走得极慢,亦似越靠越紧,背后看去竟是如胶似漆得亲密。

  待迈入殿门,两人忽然双双一顿。一阵劲风扫得虞峥衣摆急飞,便听他骤然低喝,入人耳中却似惊雷乍起,单手探出,亦以迅雷之势猛地扣向那女子手腕。

  一声媚笑,那女子拧腰扬袖击出,却被他掌风震得翩飞。绯光于墨袖下一闪,虞峥身子猛旋,同时手底如电扣锁,绯光骤现而灭,那女子已被他紧紧抵在盘云绕雾的殿柱之上。

  手下罗衫半落,露出腻光胜雪的玉颈,丰挺起伏的妙乳在亵衣下若隐若现,那女子毫不见惊慌,只隔着缈缈烟纱目视于他,曼笑如波。

  殿外云电流闪,殿内浮光昏暗。高大的云柱盘旋五色修罗图,金、玉、碧、紫、赤,欲孽乱舞里似妖非仙的胴体妙曼缠绕、迷荡……女子的腰肢亦在掌中微挣,如蛇,如蔓,一丝一寸,紧贴着男子结实精壮的身体。

  “统领何必这么着急呢?难道你慢一些,人家就不答应了吗?”轻细的低喘,软语夹着香腻的气息呼入耳畔,虞峥脸上却是冷的,只是呼吸微促,指间一点艳红的色泽,闪着媚毒的光,“若慢一点,虞某只怕消受不起。”

  那女子笑得愈发媚人,勾着人的魂魄不放:“那你现在……便消受得起了吗?”

  虞峥脸色遽然一变,暗叫不妙,松手欲退,已觉浑身绵软。那女子扬声娇笑,挥手一掌印向他胸膛!

  轻纱飞落,黑云飘旋若舞。虞峥惨哼一声飞退出去,一口鲜血喷出,手中剑已离鞘,身子却猛地前晃,单膝跪倒在地。

  美人莲步,款款生姿,那女子悠然走到他近前,俯身,乌发倾泻身前,柔声道:“这魅吟散的滋味,统领可觉销魂?”

  虞峥猛地抬头,怒视她双目:“果然是你!”

  那女子媚视于他,似嗔似恼:“还以为统领真的忘了奴家,那样可是会令奴家伤心呢!”

  虞峥此时周身无力,经络空荡荡半丝内息也提不起来,却偏有阵阵燥热自丹田冲撞而上,在那空虚处不断流窜翻涌,狂燥难当,撑在剑上的手忍不住隐隐发抖。那女子轻叹一声,伸手探到肋下扶他靠在近旁殿柱上,细心地替他擦去额头冷汗:“莫要担心,这魅吟散不过让人一时失了内力,歇息一会儿也就习惯了。不过统领若觉难以忍耐,奴家也有办法让你舒服一点儿。”

  虞峥咬牙强撑,冷道:“你对我用这等手段偷袭,意欲何为?”

  “没什么嘛,”那女子轻轻俯向他耳边,媚语如丝,“你可不要胡思乱想。我不过是想问上一问,连虞统领你都亲自派来了,那边对三公子是否另有什么打算?”

  虞峥索性扭头,闭目不语,暗中返神自视,发现这魅吟散果然非同寻常,照这般情形,即便稍后能够活动,没有三五日也无法恢复内力。耳边复又传来糯软娇语:“统领若不愿说,那我只好用些小小手段了,却不知统领你,喜欢什么样的呢?”

  水蛇玉臂绕颈而上,艳香勾得那燥热翻窜不安,虞峥脸上汗滴渐密,霍地睁眼,目光锋利:“以你目前处境,不速速避身自保,竟还敢寻我探听密事,届时惹来白虎秘卫,当心后悔莫及!”

  那女子眉微颦,眼中却有一点冷芒飘过,徐声道:“奴家只是想助统领一臂之力,也好将功赎罪,重回太子身边。那夜玄殇岂是那么好应付的,统领难道都不给奴家一个机会吗?”

  含笑倾身,丝袂流香,冉冉轻烟漫开于诡雕金画,暗域里开出赤娆之花,丝丝泛着艳毒的气息。虞峥细目打量眼前这副绝色皮相,方要开口,耳旁忽闻器物破风之声。

  未及转头,漫空酒香扑鼻,不知何处飞来只青瓷酒坛,穿裂暗殿飞烟,照面砸向那张艳若桃李的脸庞。虞峥此时无法动弹,黑衣女子却蓦地折腰飞退,岂料半空中酒坛骤然炸裂,一片冽酒活物般化作莹白流光凌空卷向她身躯,迫得她一直退到殿外雨中,急急挥袖阻挡方顿住脚步。

  殿外雨势似缓,却有更暗的云层厚积长空,道道金芒银闪不时流烁于重云深处,聚绕不散,照得天地幽异诡幻。

  虞峥诧异向侧看去,恍然只见神台上一道修魅飘逸的身影徐徐步来。

  流墨长发,玄纱罗服,衣带凌虚飞绕,广袂无风若舞,袖底缕缕炫若莹玉的丝华,映着飞幔间烁金暗紫的微光如水般夭矫流溢,隐衬出来人如仙眉目、如妖魅颜。

  如此神容,如此冷煞风华,几若玄女天魂入世,踏这幽冥之路,摄去天地声息、万物神魄。

  仿佛未见虞峥在旁,她引袖曼步直走出殿外,立在那云阶高处睨一眼其下之人,冷冷语声如天池冰水,倾流寒彻:“你是何人,胆敢假我容貌施毒伤人,可知该死?”

  先前那黑衣女子与她双面相对,眼神由惊而异,似是颇出意料,晴暗之色飘闪不定。隔了云间雨飘雾绕,这两人竟如一对神女双生,眉眼形容无不似到极处,只是细看下一者冷魅一者妖艳,仿若同样的肉身化出两个不同的灵魂,仙姿狐媚各风神,也不知是谁似了谁,谁犯了谁。

  如许绝色人间得见其一已属不易,此处竟现一双,虞峥怔住神色,连体内媚毒的滋味都似不觉。但他毕竟知晓那黑衣女子来历,不过片刻失神便已如常,且看她如何收场。

  此时那黑衣女子水袖一拂,眼梢流媚,瞥上阶前:“这世上容貌万千,人人生得,便是神佛也未必能管,还没听说有该死不该死了。”

  阶上女子容色不动,天空异闪之下,清肆凤眸却见寒戾:“神佛管不得,我却管得,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妖孽,竟敢来此作祟!”最后一字飘出,微风中漫天雨丝仿佛倏然一静,随即,万千针晶银芒暴涨,化作雪漩冰潮,凛冽飘绽,霎时天地只余一片寒白,再无半分杂色!

  “冽冰”之术性水,在这般急雨中便如万物皆化利器,幻出层层天罗地网。

  黑衣女子眼看便要没入这雨澴中心,娇躯若风急旋,一缕袂影飘转,四周雨光纷溅,盛开不绝之花。

  子娆出手的一刻,玄阴真气光华漫散,广袖御风破云,人已至她近处!

  黑衣女子袖刃入手,飞身一旋,迎她攻势。

  但见风雨中两道人影飘展若舞,一转一折一退一进,云衣莲步激起片片轻烟,风中迷冉四散,竟是美不胜收。

  烟雨下隐有薄光利亮,疾闪疾逝,招招诡毒凌厉,连绵不尽。如此缠斗,子娆似渐不耐,指尖千丝飞绽,逼退对方数步,眸心一星幽芒骤亮,忽而凌空,纵声长啸!

  清声入云,仿若牵动雷霆之势,却连九天都为之失色。

  啸声将殿内潜心逼毒的虞峥亦震得霍然睁眼,转头望去,目露惊异,同时察觉附近有个黑衣男子现身雨中,心中微微一凛。

  子娆周身隐然出现一片冰清玉洁的光华,通明扩散,充盈天地,其中,似有妖曼莲色若血纵生。

  妙瓣清华,赤色如玉,一生即灭,入灭再生。眼前以那玄魅身影为中心渐渐陷入一个虚冥的空间,仿佛被某种邪异的力量牵扯,云雷风雨沦寂而灭,静止如水。幽幽墨睫徐开,清眸深处异彩涟涟,映出无瑕幻境,无尽异美,却偏又透出肆没万物的冰冷,纵灭千年的漠然。

  黑衣女子被她目光摄住,顿知不妙,神色蓦转凝重,低叱一声,双袖抢先射出!

  轻红迷雾荡开催魂暗香,随风卷向光华中心,雨光破雾,幻出噬血莲色。

  两道纤影眼见错身而过,不远处那黑衣男子身形忽动,一道强势无匹的剑气,似贯惊电从天而降,于电光火石一瞬强行破入二人之间,阻向极寒极柔两道真气!

  轰然巨响声中,剑光袂影飘散,暴雨飞溅如花。半空中剑气一盛,玄衣男子潇洒飞退。

  自方才三人交手之处,地面上无数裂纹急遽延伸,泥浆随即渗入其中,天空云翻电驰,急雨如注,大地仿佛徐缓沦陷,透出诡谲沉厉的肃杀。

  风雨里子娆轻飘飘展袖落下,冷然玉容隐有霜雪之气,眼中异芒一瞬转幽。黑衣女子旋舞而撤,妩媚面容如被浅水,丛生变化。似不敢再撄“莲华”之锋,她借势足尖一点,以无比柔美的姿势斜飞出去,瞬间没入漫天雨影之中。

  玄衣男子凌空落至子娆身边,长剑“呛啷”归鞘。子娆星眸一转,意外见是夜玄殇,却只看他一眼,抽身欲追。夜玄殇拦住她道:“不过是自在堂余党,怎惹得你如此大动干戈?”

  长发迎风肆舞,子娆眸光漫然一盛,冷冷道:“哼!你没见到她的模样吗?”

  夜玄殇闻言略怔,即刻醒悟到什么,往那女子消失的方向看了看,摇头笑道:“我只一眼见到了你。”

  子娆冷睨于他:“若非你阻我,我早已揭下她的皮面,看是什么妖魔鬼怪!”

  夜玄殇眉峰稍蹙,隔着急急雨丝,深眸淡眯看她。他虽对巫族武功了解不深,但自身武道修为精湛,对战经验更是丰富无比,眼力何其锋利。方才骤见那“赤影莲华”,便知这异术乃是以真元血气催发,纵然一击毙敌,亦必反伤自身。说来她武功本在白姝儿之上,即便真要取其性命,也无需动用这般手段。目光研判,心思却不稍露,信手拖了子娆移步避雨,随意笑说:“我向来懒得麻烦,挡你一剑和助你补回折损的真元,好像还是前者容易些。”

  子娆凤眸轻侧,扫过他笑谑俊颜,忽而问道:“你怎会在此?”

  夜玄殇挑了挑眉:“寻人而来。”

  子娆想起玄女神祠中听到的对话与他有关,转身道:“那殿中还有一人……”夜玄殇唇锋略勾:“没料错的话,应是我穆国白虎禁卫统领虞峥。”

  子娆眸光漾过,淡露问询之意。夜玄殇却凝视她寒色清滟的眸心,突然低头,柔声问道:“子娆,你怎么了?”

  一句如此温柔的话语,一双如此深邃的眼睛,漫天微雨轻光,纷纷坠没其中,暗墨深处一丝一缕折出朗日如金的光芒,明明晃晃洒照心头,有些出其不意,却又那样自然而然。子娆羽睫微微一挑,复又一落:“没什么。”

  夜玄殇笑,低声再问:“是谁招惹你了,要不要我陪你去出气?”

  子娆静默片刻,微启丹唇:“你陪我?”

  夜玄殇漫不经心地搭剑在肩:“我说过的话向来不必重复吧?”

  子娆往殿中一瞥:“你不管里面那位了?”

  夜玄殇随意耸了耸肩,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雨斜风骤,衣飞如染,眸心骤映一笑,如同沣水渡畔抬头初见,他的笑容永远那么洒脱明亮,仿佛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又仿佛一切都在眼底心中。

  子娆乌墨般的眼线向上微掠,一丝冷肆染上眉稍,唇边却隐见了浅淡笑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