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姝儿妩媚道:“那姝儿便直言了,我想与将军联手,除去两个碍事之人,今后无论何事,更可相为照应,互通有无。”

  卫垣道:“什么人,碍了谁的事?”

  白姝儿略略移步,抬手拂掠乌发,“一个是连相,这个不用我说,也是将军该杀之人;而另外一个,是虞峥。”

  卫垣眼光一抬,“你敢杀虞峥?可知他是白虎秘卫之首,三公子的得力之助?”

  白姝儿掩唇一笑,一瞬间眉目千姿,媚态丛生,更令人感觉到在这美艳的外表之下,几多心思叵测。来此之前,她早已派人查实宣平客栈三名“叛党”的真实身份,以此揣测卫垣的底细,几番计较,遂亲身一探上将军府,“将军连商容商公公都敢杀,又怎不敢杀区区一个虞峥?三公子既有将军相助,虞峥如何能比,何况此时太子御已经怀疑了他,将军倒是教我,该如何保他?”

  卫垣听到“商容”二字时,面上神色刹那一动,旋即恢复深沉,跟着抬袖一拂,转身道:“白堂主请回吧,今夜之话我从未听过,三公子也永远不会知晓。”说着举步欲行,白姝儿心知此人城府极深,绝非三言两语能够打动,却也不急,暗影下红唇隐隐一勾,悠然说道:“看来倒是我料错了,将军原来是甘愿受制于人,做帝都手心的傀儡,或是一枚过江之卒。”

  卫垣脚步倏然一停,白姝儿继续道:“只是依我看来,将军即便忠于帝都,那东帝对将军却绝不放心,将军身边究竟有多少眼线,明里暗中,恐怕不止一个颜菁吧。更何况以东帝之冷情,对将军的家眷,连我自在堂都查不出他们之所在,将军此生也不知是否还能相见。”

  卫垣背身而立,片刻后回头说道:“你知道的事情,当真不少。”

  白姝儿婀娜前行,“姝儿是诚心与将军合作,所以才多加留意心嘛,将军何不想想,他日倘若三公子继位,一个颜菁,一个虞峥,足以将穆国大部分军权瓜分,有九公主在侧,三公子对这二人恐怕要比对将军更加信任,将军难道毫无顾虑吗?”她在卫垣身旁停步,美目轻扫,淡淡闪过七分妖媚,三分心机,“至于其他,大丈夫纵横天地,何患无妻?”

  卫垣慢慢转过身来。

  “将军。”白姝儿手腕一翻,掌心现出一卷细帛,“除掉连相,太子御身边最为倚重的便是将军,那将军则可轻而易举,成为拥立三公子继位最大的功臣,若虞峥亦死,将军作为朝中最有资格的大将,理当接掌禁卫兵权,甚至包括之前掣肘在侧的白虎秘卫。这些,是所有与左君侯府有关的朝臣,秘密对三公子立下的效忠书,只要将军点头,便可尽为所用,日后你我一人在内,一人于外,纵然那九公主假手天威,又能奈之如何?”

  月下微光,灯中亮芒,卫垣深沉的眼中映出女子媚极艳极的姿色,如一刃淬亮的刀光,划掠心头。面对这张诱人的面容,穆国第一大将仿佛被光亮刺中,微微眯起眼睛,片刻之后,抬手拿起她掌中的密帛,笑道:“有美色更有头脑,难怪三公子另眼相看,白堂主这样的女人,总是不会令人失望。”

  “相信将军也不会令姝儿失望。”白姝儿仰首相视,口吐媚言,“上次连相逃过一死,这次姝儿便先替将军办妥此事,明日红颜阁中,如情姑娘会随时恭候连首座大驾,将军莫要忘了,一定邀上虞峥,虞统领。”说罢一声轻笑,飘身而退,如来时一般悄若无声地消失在烟月之下,只余媚香如缕,袅袅轻散。

  落峰山脉,八百川峦龙卧,苍云主峰乃是其中最高之处,云出烟岫,雾锁千岭。

  在距离天宗总舵不远的一处山峰之上,子娆盘膝静坐绝崖,闭目倾听其下瀑布飞流激溅,漫山叶落清霜,已隐隐有了飞雪的气息。

  夜玄殇悠长稳定的呼吸声自身旁传来,当她睁开眼睛,恰好可以见他轮廓俊冷的侧颜,不变的夜色玄衣,棱角分明的眉目与坚定的鼻梁,水光中略微削薄的唇,微笑时候如春风,凝静时却似冬日深雪锋冷的痕迹。

  子娆微微侧眸,不由记起当年第一眼看见这个男人,漫天风雨与杀机之中,那一袭玄衣,随意甚至有些狂妄的姿态。一人一剑,逍遥敌间,鲜血或是生命仿佛只是他笑容的陪衬,剑下天地睥睨,无人可以令其一顾,无物可以动摇其心。

  纵与不期之遇,结伴江湖,亦无缘由,不相问,可托生死,成挚交。

  驰纵随心,自然而然。

  或许夜玄殇原本便是这样一个人,只要和他在一起,你从来不需去想怎么办,亦不必问为什么,醒时恣意醉时狂,出入险境是痛快,傲啸江湖是畅然,美色在前,他不会拒绝,亦懂得欣赏,杀戮随身,他步步踏血,笑对惊涛。这样一个人,她想不出这世上有什么能将他束缚,权力、女人或者王位,即便成为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主宰,夜玄殇仍旧是夜玄殇,和昔日沣水渡前的桀骜男子,不会有半分区别。

  “看了这么久,在想什么?”

  对面之人突然开口,俊目张开,薄唇含笑。

  子娆略微一怔,随即凤眸轻掠,淡淡道:“看你行功圆满,想是无碍了。我在想今晚会否下雪,雪中相杀,又是一番什么滋味。”

  夜玄殇悠悠抬头,看向天边似有似无的弦月,云雾渐浓,弥漫千峰,“雪夜宜饮酒,只不过今夜,你我都需保持清醒。”

  子娆道:“究竟是什么人,仍不肯告诉我吗?”

  夜玄殇道:“此人隐身穆国十余年,除了王室中寥寥数人,几乎无人见过她的真容,更不知她真实身份,甚至对于外界,她根本就不曾存在。我所能告诉你的不过是推断、揣测或是疑问,凡事莫若自心判断。”

  子娆淡淡道: “即便亲眼去看,你我的论断也不会相差太远,对方引入你体内的四域噬心蛊,合我二人之力亦无法将其逼出,你先前服下的药丸只能控制一时,他的目的显而易见。”

  夜玄殇一笑道:“不必着急,她究竟是谁,目的如何,或许今晚一切都会有个答案。”

  “若非是你,我绝不会有这般耐心。”

  子娆修眸微微掠至,月夜隐去了最后一抹淡芒,微雪之气翻飞风中,涂抹出渐深的寒意。事关帝都王族,亦关系那个人的生死,每一刻等待都是以他的一分痛苦换取,甚至他的生命与心血,每每思及,恨不立刻能见得其人,寻出真相,但眼前显然不仅是一剂药毒,更有许多未知之数,未动之谋,置身乱局,敌暗我明,不能忍者不能胜。

  这世上最难熬的本便是一个“忍”字,又有几人,能真正将这一字一忍,写到风平浪静,无波无痕。

  夜玄殇的声音依旧散漫从容,“既已如此,那莫如再多答应我一事,今晚无论发生何事,都且按兵不动。”

  子娆心中微微一动,竟似有种异样的感觉闪过。明明是雪雾盈空,他注视的目光如晴空深夜,黑暗中仿佛透知一切,她细微的心思。那话语不是命令,亦不是商量,只是从他口中说出,别有一种笃定的意味。她扭了头看他,眸底清幽的微光在烟瀑水雾中若隐若现,突然间,不远处山峰窜起一道金黄色的流光,带着轻锐的啸声穿破迷雾,当空绽开一朵灼亮的烟花。

  子娆眉梢一挑,“若快过我,便答应你。”话音落时,幽袂飞香,人若轻云一般飘出悬崖,径往激流直下的水瀑落去。夜玄殇在她身动一刻,人亦迅掠而出,后发先至,两人几乎同时在水瀑中突起的岩石上借力,倏然横过其下深潭,落往峰谷平川之处。但见夜雾中两道人影并肩疾掠,一若夜风云光,一如暗电驰闪,只似几个起落便越过当中山谷,瞬间逼至苍云峰二十八天关入口。

  山前警哨响起,传来守卫弟子齐声喝斥。

  “什么人擅闯天宗!”

  两人不约而同飞掠数丈,眼见落往关前,子娆忽然轻笑一声,扬袖飞出,反向夜玄殇身前阻去,同时借反震之力,身化幽云,凌空飘逸。

  “漂亮!”夜玄殇突然加速,身形一闪破入纷飞袖影,长臂疾探,不偏不倚锁住她柔软的腰肢,带得两人纵身而起,同时左手向外斜挥。

  一股浑厚的掌力横空扫过,如同怒潮扑面,最先赶来的十余名天宗弟子身不由己跌出圈外,先后滚做一团。

  夜玄殇手挽子娆落在天关之前,微微笑道:“快你一步。”说话时目光却看向严阵以待的天宗弟子,严邃深处,隐透精芒。

  子娆但笑不语,只是慵然绰立,玄袂轻衣在将雪的峰谷之中,与发轻舞,飘若云生。

  “二师兄……”

  “二师兄!”

  天宗弟子虽是狼狈,却无一人受伤,此时皆认出夜玄殇,更加有人脱口叫道。

  夜玄殇凝神打量,随后隐约一笑,“是小刀?没想到最先遇上的是你们。”

  这二十八天关最外处岗哨的守卫皆是昔日与夜玄殇、夜玄涧二人交情不错的弟子,方才说话的一名身穿天青色武士服的年轻弟子越众而出,“二师兄,真是你回来了,师尊命我们……”说着向两旁看去。

  夜玄殇道:“格杀勿论是吗?你们几人齐上,能否当得住我剑下十招?”

  “以二师兄的武功,我们自是难有胜算。”夜玄殇昔日身在苍云峰时,武功便远远高出同门兄弟,近几年身经百战,修为更臻大成,方才一掌手下留情,众人皆是清楚,否则此刻不知还有几人能够站着说话。那被他叫做小刀的弟子沉默片刻,和身旁几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上前一步问道,“二师兄可否告诉我们,师尊为何突然要杀你和大师兄?”

  夜玄殇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信步向前走去,“看来他始终瞒着你们,那不过因为他怕我,也怕二哥。”

  众人愕然的同时,亦在他暗蓄气势的步伐中不由自主向侧闪开,令他通过封锁,来到两侧对出的峰谷之前。

  山风不休,夜空终有雪迹飘落。

  通往苍云峰的二十八重山道层峦叠嶂,每一步都暗藏着险峻的杀机,总舵之中现在混乱已起,方才的烟花报信,乃是表明所有失陷之人已顺利救出,示意两人可以放心行动。天宗弟子中,过半与夜玄殇素来亲厚,更甚至有不少弟子的武功是经夜玄涧口传身教,名为兄弟,实同师徒。渠弥国师不曾十分防备这一点,皆因从未想过自己亲自动手竟不能预先除掉二人,此时想要弥补却是为时已晚,唯有将其中主要弟子调至山下,避免他们内外呼应,传递信息。

  小刀上前数步,道:“二师兄当真要上山?从这里到含阳峰六道天关,皆是与我们关系不错的师兄弟,但其后关卡,却都是师尊亲卫弟子,奉师尊严命,擅闯者杀无赦。”

  “想我们同门相残,师尊仍是这么狠心。他既扣押大师兄手下四部兄弟,我又岂会坐视不理?”夜玄殇锐利的唇锋微挑,转身道,“你们拦不住我,小刀你带人回去禀报渠弥,便说我夜玄殇与九公主杀上总舵,一并告诉后面师兄弟,不动刀剑者,我绝不会伤其分毫,但谁要以武阻路,归离剑下,生死由命。”

  小刀震惊道:“二师兄如此会惹怒师尊,若师尊亲自下山……”

  夜玄殇哈哈笑道:“他若不来,我倒白来了。”说着抬手搭上小刀肩头,“去吧,我不想与你们动手,除非是切磋武艺。”

  四周几人皆是心头一热,念起当年同修习武,兄弟之情。小刀深吸一口气,突然低声道:“其实二师兄不说我们也能猜出几分,师尊他是在帮太子御。太子御这些年将穆国弄得乌烟瘴气,甚至逼杀二师兄,我们早有耳闻,更加心有不满,如今二师兄平安回来,大家都很高兴。”

  夜玄殇含笑拍了拍他肩膀,小刀转身道:“我们会照二师兄吩咐去做,二师兄一切小心。”

  杀戮自第七重天关开始。

  黑色的夜,微白的雪,鲜红的痕迹漫开在玄色的光与影中,甚至连惨叫都是多余,干脆利索不见一丝拖沓。

  夜玄殇与子娆循路而上,渠弥国师所倚重的亲卫弟子武功皆非泛泛,但在两人默契无间的联手下,一连五道哨岗的抵抗都未曾超过半刻,弹指笑语,尽破剑袖之间。

  再过三道岗哨,再杀四十五人,无伤者,亦无活口。重重示警的烟花冲破迷雾,赤色纵横,如溅染冰雪的血痕一般消没在黑暗的夜空。面前第十五道岗哨,名作星潭之处,随后赶来的弟子只见雪光之中玄衣轻舞,凌乱的冰屑在女子指尖袖袂化作晶冷细刃,烟雪缭绕,一路飘那景象极美,仿佛挑破夜色妖魅的幻相,映入眼中,绝艳出尘,冽冰穿过身体的一刻,可见美若天人的容颜,幽香飘曳如缕,随后万般寂灭,唯余血华。

  然而更多人最后所见却是剑光,归离剑的光芒,绝杀、冷酷、耀目如盲。

  不同于曾经狂肆嗜血,历经百战的剑更冷更快,执剑之人无情,似如神魔,却亦始终带着冷静不动的微笑。每当剑出,必有冽光相伴,只在此时方能见剑锋的痕迹,惊电一闪划破雪夜,之后所有的颜色都在黑衣黑眸之中沉亡。

  二十八重天关过半失守,且伤亡惨重。天宗总舵接到示警,增援弟子不断赶来,渠弥国师最为信任的无风殿护卫弟子及时出现在星潭,终于阻得二人片刻。

  “如此微雪良宵,何必偏来送命?”

  子娆与其中两人极招相交,蓦地幽叹一声,微微飘身轻退,玄裳纷绕,指端点雪,冽冰飞旋之时绽现道道光华,交织盈满,几若月色重临山峰。

  两名护卫弟子狂喝一声,祭剑前冲。

  雪华影幻,一缕灿光骤然生姿,子娆十指蔻丹,绽做莲华千重,弹指一息,玄雪纷落,飞红断舞。

  与此同时,夜玄殇剑出破空,一名护卫弟子刀折骨裂,口唇溢血,顿失再战之力。另外三人尚在数步之外,仍被剑气逼得目不能视,更为可怕的是剑锋催发的冰雪,如同怒涛狂浪,携卷夺命之锋当头袭来,莫可抵御。

  眼见三人绝无幸免,山间主峰忽然传来一阵厉啸,瞬息之间,一股惊天彻地的剑气当空而至,激雷一般劈中剑华。

  两剑重击,真气从中爆破,仿若飓风当空,激得峰谷星潭冰雪狂冲。

  夜玄殇剑身一振,信手再发三道真气,与子娆袖底丝华魅舞的流光刹那相交,在两人面前形成双重屏障,合力挡下渠弥国师重剑一击,同时二人凌空飞退。

  “哈哈,国师甘为太子御卖命,甚至不惜牺牲弟子,可惜这次人被救出,还是一样留不下我!”

  随着一声长笑,夜玄殇与子娆没入微雪深处,渠弥国师现身剑影之中,勃然大怒,“回总舵将人拿下!”含怒命令护卫弟子后,渠弥国师无视因夜玄殇之言兀自惊疑的众人,提剑往山下追去。

  第十五章

  暗夜融于雪色,其光如莹。夜玄殇带子娆穿林越溪,一路提气疾奔,转眼离开苍云峰范围,向北行去,在渠弥国师衔尾而至之前没入一片雪雾松林之中。

  雪染松枝,林中寂静如同冥域,无数藤蔓深连错综,不见天日,唯有浓重的雾色重重弥漫,随着两人衣袂不时轻浮荡漾,似是引开前路,又似将一切隐瞒。

  千径诡异,幽暗迷踪,当那所隐藏在烟雪之下的白石道观幻境一样出现眼前之时,子娆忽然停下脚步,一种强烈的预感涌上心间,或是不安,更多诱惑,微雪浸落玄衣,林外传来疾速的破风之声,瞬间进入林中。夜玄殇手掌在她肩头轻轻一搭,并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相视,仿佛浑不在意迫近的大敌。

  子娆微微吸了口气,轻声道:“走吧。”

  道观深处烟云缭绕,楼阁虚境,雾隐雪飞,越发予人神秘莫测的感觉。两人舍去正门越墙而入,小心施展轻功,越过一片雪地花林来到观中玉石砌成的灵池之畔,夜玄殇突然做个噤声的手势拉了子娆向后闪去,两人轻身之间自池中石桥之上翻至桥底,运起内功吸附其上,不落半点声息,落雪窸窣的微响更成了最好的掩饰。

  一道极轻的衣袂破风声响起,有人落至桥上,似是环目看察周围,“有人进入松林迷阵,方才感觉这边似有人声,为何现在全无踪影?”

  随着一个女子低沉冷媚的话语,另外一个声音阴柔的男子开口道:“能通过林中迷阵寻到玉真观,倒也奇怪,不知是何方高人?”

  夜玄殇与子娆隐入桥底时,只见那女子一角紫衣道袍飞掠,此人与她同时出现在桥上,却不曾带起丝毫声息,几乎叫人不能察觉,可见武功修为要高出那女子许多。因桥底灵池乃是源自地脉的温泉泉眼,此时轻浮的暖雾霭霭升起,将桥上落雪全然融化,所以不曾留下足印,惹得二人怀疑。子娆听得这两人声音,心头狠狠一震,只觉无比熟悉,甚至不能置信,幸而先前见到穆王服食的药丸时早已有过无数推测,甚至想过最为离奇的情况,不至因心中震惊而泄露行踪。

  只听那女子冷冷道:“你先走吧,这里的事情由我处理,不必你多管。”

  那男子道:“你不要我插手也无妨,我不过遇上了,顺便看看是什么人。”说罢轻声笑了一笑,动身而去。

  那紫衣女子却无声息,一时四面雪落,天地似无人迹,夜玄殇自然不会认为她已离开,空出手来指了指桥下雾气笼罩的池水,子娆会意,两人悄然放手,双双潜入水底,只露出口鼻呼吸,如此借着夜色的掩饰,再加漫天飘雪,对方纵然武功不凡,一时也难察觉。

  渠弥国师追踪二人进入松林,林中所设的迷阵自无法将他阻住,稍迟片刻,便寻到白石道观。

  四面山野空夜,尽飞白雪,观门之后,现出若隐若现的楼台,不知去路。

  渠弥国师环目扫视,皆不见夜玄殇与子娆踪影,知二人必是藏身观中,冷哼一声,踏步而入。

  雾锁烟云,轻出空阁,雪夜中忽有一道人影轻纱般掠过,好似惊鸿一瞥,转瞬无踪。雪中风起如幕,只显得四面影绰虚实莫辨。

  “装神弄鬼!”渠弥国师身形忽移,瞬间向雪底花林迫去。

  林中一股飞旋的雪雾蓦然卷上半空,如云扑面罩向来袭者,其中蕴含阴柔冰冷的真气,只要被其拂中分毫,难免重伤当场。渠弥国师冷哼一声宽袖前扫,掌中真气与之相撞,“噗”地散开漫天雪粉,一缕紫纱魅影飘袭无踪,同时射出一十三道轻光,一击不中,随即倏然横移,穿破飞雪落向灵池桥畔。

  那人现身之时,渠弥国师目中忽现异芒,欺身一手探出,急速抓向那人面上轻纱。紫衣女子半空中一连数度旋身,重纱异华飞绕,当风疾扬。只见池上半空飞雪急舞,两道人影迅若鬼魅纠缠如烟,令人眼花缭乱,只看得桥下二人屏息静气。

  一抹紫纱倏地扬上半空,双掌相对,紫衣女子娇哼一声,飞身疾退,踏足石桥。

  渠弥国师跟着落至对面桥头,隔了半边夜色,看向伊人风姿绰约的背影,声音阴沉骇人,“当真是你?”

  面纱自两人之间飘旋而落,坠入雪中。白石桥上,紫衣女子衣袂轻飘,终是转过身来,露出绝世容颜,“你终于还是来了。”

  她淡淡开口,似冷似媚,飘雪溶于幽泉,有着冷暖交流的滋味。渠弥国师踏过冰雪残纱,步步而至她近前,“你居然还活着,居然在穆国。”他的目光狠冷却灼人,突然抬手锁住她纤细的喉咙,逼近那张美得令人窒息的面容,“是你,婠儿,你藏身穆国,也一直躲着我!”

  婠夫人武功虽逊他数分,却并非全无抵抗之力,谁知竟是丝毫不做躲闪,任他手掌在自己咽喉处收紧,扼住她香艳的呼吸。

  桥底子娆微微一动,却被夜玄殇抬手制止,只听婠夫人幽幽道:“你不是一直想杀我吗?我不躲着你……”渠弥国师手底的力度令她呼吸变得急促,她仰起头,美目中逐渐流露出近似绝望的神态,“我不躲着你,是不是该将自己送到你面前,让你在这里再刺上一剑?”她抓着他的手蓦然松开,宽大柔软的道袍应声滑开肩头,直落胸前。

  道袍之下居然衣衫全无,凝光雪肤灼目,一道剑伤猩红如血,烙在她双峰挺秀的胸口。渠弥国师似被人猛地刺了一刀,掌下力量顿失,目中却射出危险狂乱的光芒。

  婠夫人身子一软,堪堪向前跌去,“你……你那么恨我,恨到要亲手杀了我,现在为何又放手?”削滑的肩头衣袍半遮,微雪辗转零落,将夜色温柔涂抹,反令那香软肌肤更添妖曼之美,她缓缓抬眸,一点媚若冰晶的眸心隐隐透出琉璃清紫的色泽,美冶诱人,却又弥漫着错综恨意,“但你凭什么要杀我?那时候我便想问你,凤赫,我有哪里对不住你,杀瑶辛的是凤离,害你被逐的是凤妧,巫族对不住你,凰族对不住你,但我有什么错?若说错,我便错在不该从凤妧手中救你,更不该替你医伤,帮你隐瞒!”

  “闭嘴!”渠弥国师怒喝一声,猛地抓住她手臂,他扣住她逼至桥畔,眼中遮不住痛恨与杀机,更抹不开迷乱的狂色。

  婠夫人蓦地仰头看他,发如缕,恨如丝,四目相对,雪帘隔开重重天地,仿佛只剩注视彼此的眼睛,她的呼吸声微微颤抖,衣衫若无,便如那一夜王城佛殿中,她完美的胴体展现在幽暗的月光下,那柔软炽热的触觉,缠绕索求,分分寸寸都诉说着欲望。他不知她是谁,是何方仙魅,何处妖孽,她的唇附上他的神魂,在他身上妖娆起舞,令人销魂得痛快。

  渠弥国师突然低吼一声,俯身狠狠吻上面前冰艳的红唇。

  月境如幻,华幕纠缠,庄严肃穆的暗殿之中欲孽遍地,一片靡乱颠狂。在这千重深宫,不伦之秘,无人知道暗杀凤后的刺客伤而未死,更无人管得襄帝宠妃的寂寞。

  佛幛深处,她冒死将他藏匿,莲华灯前,她用最好的方式替他疗伤,她是巫族的妖女,亦是瑶宫仙子,她救了他的命,亦要了他的命。

  道袍自婠夫人身上滑落腰畔,雪舞如蔓,那吹弹可破的肌肤仿若冰雕一般,透着晶莹妖滟的微光。她的双臂缠上他的身躯,似若灵蛇挑衅索取,要他付出一切,共赴极乐之境,却在最是销魂之时张口噬人。

  渠弥国师闷哼一声,踉跄倒退,目露怒意。

  白雪溅开艳红,婠夫人向后飘落,唇角一缕血滴更添致命的媚艳,檀口轻启,摄心勾魂,“你仍是这么狠心,当年你要我死,如今还不放过我们的女儿!凤赫,你真真下得了手。”

  渠弥国师不及发怒,闻言一震,“你说什么?”

  “若不是为了救她,我怎会被你发现行踪?”婠夫人曼立桥畔,飞雪绕身轻落,有种迷离的姿态,“甫一见面便要杀她,因为她是襄帝之女吗?”

  “哼!”渠弥国师脸色微沉,“她乃襄帝最是宠爱的九公主,人尽皆知。”

  婠夫人美目微抬,轻轻叹道:“九公主生于庚申年戊子,你不妨自己推算,亦可以去看她身穿的‘幽冥玄衣’,唯有凰族纯正的血统才能令玄衣现出金芒,襄帝将此物赐她,人人都道九公主天赋异禀,或道巫术诡奇。但身为凰族嫡传的你应该心知肚明,除非她的父母身上都流着凰族的血液,否则幽冥玄衣便不会显现如此异象。”

  “庚申年戊子……”渠弥国师心头推算,一时不能置信,上前数步,“难道那丫头是我们的女儿,她竟是我的女儿?”

  婠夫人却不说话,只是隔了雪夜幽幽看他,眼中凄滟的水色,足以令任何男人为之疯狂。

  桥底雾气迷濛,若隐若现的微芒随着玄色衣袂在幽迷的暗光中浮漾,夜玄殇明显感觉到子娆的身子在发抖,越抖越是厉害。

  “不可能……幽冥玄衣怎会与血统相关,这是父王赐我的生辰之礼!”未等他开口说话,子娆猛地抬起头来,却不料背心一暖,竟被一股真气封住穴道,跟着身子软软倒向夜玄殇怀中。

  夜玄殇在听到婠夫人说出“九公主”三个字时便知要糟,以前他虽注意到子娆身上玄衣材质奇特,却未曾想关系如此重大,婠夫人与渠弥国师之间的内情亦令人始料未及。他终究比子娆冷静些许,心知大敌当前,倘若惊动对方,此时二人皆难全身而退,只得先行点了子娆穴道,复在她耳边低声道:“子娆莫要怪我,亦莫要轻信对方,婠夫人的目的并不简单,你若现在出去,药毒的真相便难以查明,他们岂会轻易放过控制东帝的机会?”

  子娆穴道被封,无法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他,却在听到“东帝”二字时目光微颤,慢慢地,原本盈满怒意的星眸深处流露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哀伤,仿若星云蔽月,暗夜轻潮,片刻之后,颤抖的双睫缓缓落下,终于遮住那片幽黑的色泽。

  此时白桥之上,却传来阵阵纠缠急促的喘息声,桥畔衣衫飘落,紫纱旖旎带着迷舞的幽香,引诱与欲望的声息,驰乱狂靡,如火情孽,仿佛焚染千雪,灼烧一切。

  子娆无力地靠在夜玄殇怀中,双目长睫紧闭,竭力咬牙抑制,却终有一痕泪水缓缓自眼角滑落面颊。

  黑暗之中,夜玄殇面上似无太多表情,只是剑眉微蹙,始终单手贴在她背心,借助灵池温泉的暖流注入自身内力,以免她穴道受制,情绪激动反伤经脉。突然之间,石桥上方响起一阵凌厉的破风之声,声急如电,只闻渠弥国师一声狂吼,跟着有人闷哼飞退。

  来人现身的同时,婠夫人眼中紫芒大盛,双掌倏地印上渠弥国师胸前,真气催吐!

  “噗!”

  飞雪如箭射向半空,漫天赤红,渠弥国师口喷鲜血,身子向后震飞。

  异变只在刹那之间,婠夫人出手偷袭的一刻便已飞身而起,纤衣凌空,一道紫芒如蛇绕身,与渠弥国师临危反击的极招相交,顿时冲破骇人的劲气,遥遥落向桥头。

  勾魂艳色化身罗刹,痴缠□如刃交身。

  渠弥国师猝不及防之下遭二人联手重击,背后一招重伤内腑,更被胸前掌力震破护体真气,直侵五脏,已是经脉俱断,只因内力深厚一时不曾断气,挣扎道:“你……你是为了……”

  “自然为了杀你,亦是为了我想要之物。”婠夫人落足雪中,飞衣遮身,掩去万般艳色,只余冷冷话语,“先下手为强,我不杀你,便终会为你所杀,如今你死在我手里,也算死得其所了。”

  渠弥国师眼见她绝无一丝感情的的美目,口中鲜血狂涌,拼着最后一丝余力问道:“你骗我……那个丫头……究竟是不……是我的女儿?”

  婠夫人冷笑一声,挑眉道:“是与不是,都已经与你无关了,无论如何,她对你只会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