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娆感觉随着他指下琴音跳动,整个阵法再次变动,十二门生死轮转,不尽不息,天一生水,地六相成,一时间变幻莫测,无迹可寻,就好像眼前这男人真正的实力,每一次相遇都见未知的一面,似乎始终探不见究竟。她星眸微垂,转而迎上皇非的目光,眼波轻横如月下一泓幽泉,似乎一直漾到人心尖上去,“此时此刻,我还有第二个选择吗?”

  风雪轻扬,皇非含笑道:“恐怕没有。”

  子娆轻声一叹,敛袖斟酒,说道:“大婚之夜你我情断义绝,王族损兵,楚国灭国,已是天下皆知,除非你肯放弃对帝都的打算,否则有我这个夫人在身边,难道不会觉得危险?”

  皇非声色不动,一缕琴音悠悠停于指端,余韵无穷,“很可惜,帝都王城本君这次要定了。”

  他看住她,唇畔笑意从容,却仿佛迫人窒息,直到此时,九域天下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无视少原君亲口说出的话,哪怕楚国覆亡,烈风骑灭,皇非一人,也足以令诸国侧目,英雄折颜。子娆一时静默,丝缕酒香漫开在她晶莹的指尖,袅袅缭绕不散不休,片刻后,她轻拂云袖,抬眸迎上皇非目光,徐徐说道:“那么,若是我心甘情愿接受你所有条件,你是否愿考虑改变主意?”

  皇非眼底微微一动,雪光下玄衣女子眉目如仙绝色出尘,便似昔日惊云绝峰月下初见,她执酒相问江山何从。那时她以千军为棋天地为盘,笑语轻颦,风云定局,他知世间有女若此,与她并肩天峰俯瞰九域的刹那,他所要的一切都已在前。

  七城烽烟为卿作聘,楚都华焰染她嫁衣,他散尽三千姬妾,倾此九域红尘,迎娶这唯一令他动容的女子,若不是那一夜兵戎相见,此时四海天地皆在这携手之间,他与她,亦将为万众传颂,那样一段江山风流英雄红颜的传奇。

  然而这世上终究没有如果,就像江水东逝,落日西沉,光阴不回,世事无常,每个人曾经的选择都决定了眼前的彼此,现在的每一步也都必然通向前方的结局。

  皇非眼底仿若夜流涌动,锁定那双幽魅的凤眸,“我不得不承认,相识至今,每当夫人提出条件,都叫人感到无法拒绝。”子娆不语,浅酌杯酒,移目相视。他自琴上收手拂袖,眼梢淡淡挑起,“这个提议当真令人十分动心,但是,本君绝不会在同样的事情上,犯同样的错误,他日我与东帝战场相见,若有夫人在侧,想必一定有趣得很。”

  子娆唇角倏忽上扬,似是早已料到他的答案,那妩媚的浅弧恍若一刃轻光,骤闪即逝,“我也不得不承认,那个曾让我甘心下嫁的少原君,如今依然有着令人倾心的魅力。”

  皇非道:“那么夫人是愿意随本君同去了?”

  子娆把玩玉盏,幽幽叹道:“你的阵法比王叔还要高明,我破不了,你的武功也远在我之上,我赢不了,如此看来,我只好跟你走了。只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跟王兄针锋相对,他那人冷心冷情,这世间恐怕没有什么能威胁得到他。”

  雪光落入皇非微眯的俊眸,点点泛着清寒的滋味,“再无情的人,也总有心中珍视的东西,一旦与此相关,事情便会有所不同。”

  “哦?”子娆魅然抬眸,将那玉盏轻轻托在掌心送到他面前,一泓碧泉如玉,倒映男子眉目风流,“那么夫君心中所珍视的,又是什么呢?”

  皇非就着她的手将酒一饮而尽,“本君珍视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夫人难道心无所觉吗?”他抬手抚过她容颜,近在耳畔的呼吸带着醉人的酒香,轻轻吹起伊人双颊娇羞的红云。

  “夫君厚爱,子娆受之有愧。”子娆妩媚地笑,眸若星波慵然轻漾,她靠近他的耳边,用一种极其温柔,极其诱人的声音轻轻说道,“夫君有没有发觉,我刚刚在这酒里下了毒?”

  作者有话要说:出版稿下部上册完结。另外,借着更新就某个问题稍微解释一下,归离的两篇番外《少年行》和《羁旅尘》是当年砒霜写了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因为喜欢,所以和正文一起发在了这里,想和大家一起分享,但可能没注意会引起大家某些误会,认为番外是由别人代写。这样对于番外的作者来说未免有些不公,因为“代写”二字其实并不存在,那只是一份朋友的礼物。为了避免再发生误会,现在还是把番外一并锁掉,以后有时间再调整删除。其实对于我自己来说,正文结束,便代表一个故事的圆满完结,想说的想写的已经全部在此,所以一直也没有写番外的习惯,以后没有特殊情况,一般大概可能也许也很少会有番外出现,但是没有番外就会有新坑,也没有什么不好。另外说到风格问题,其实两篇番外中夜三和彦翎的相处以及人物性格非常符合我心中的设定,这也是之所以喜欢这两篇番外的原因,或许在写到彦翎的时候,不知不觉就代入了那种感觉也说不定。归离的风格实际上并不算很稳定,它对我来说一直是一种尝试,也是一个沉淀、摸索的过程。尤其后半部分赶稿时特别有这种感觉,有些地方感觉是怎样写得快怎样来,目前时间有限,可能这些不足要等到修订之时才有机会弥补,在这里先跟大家说声抱歉了。写文的目的是因为喜欢,所希望的可能是在浮躁中寻找一份安静的心情。所以归离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故事,有很多不足与缺陷,我也不是一个很好的作者,单是龟速更新就已经十分汗颜,但是你们却是最好的读者,十分感谢你们的陪伴,我只能说用快些完结来回报。目前全文已在收尾过程中,只不过这个尾还是有点长,争取五一之前能让大家满意~

  ☆、第九章

  女子清魅的话语入耳成丝,缕缕幽香仿佛自暗夜深处漫然升起,飘盈雪雾,浸透肺腑。皇非脸色一变,反手扣向子娆腕脉,子娆弹指下拂,与他掌力一交,袖底银光飞散,倏地飘身后退。

  漫天风雪骤然疾舞,在冰台四周飘旋如幕,子娆落向雪幕中心,笑容美若幽梦,话语依然那般清魅动听,“夫君怕是忘记了吧,当初在惊云山上第一次见面,我便已经提醒过你,我的指尖藏有十种剧毒。方才那杯酒沾了我的指,染过我的唇,你其实不该喝的。”

  皇非似乎神色不改,却也并未起身追击,“你以为如此便能逃出我的阵法吗?”

  子娆柔声浅笑,“我刚刚说过了,夫君的阵法很是高明,以前我听王兄解说这些奇门术数时可没怎么用心,这阵法我是破不了的,只不过,你刚刚饮下的赤锦红与曼陀罗两种剧毒与我发间的染云香混合之后,会在几个时辰内令人内力丧失,夫君虽然内力高深,恢复起来怕也需要些时间,这时候我要走,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皇非眼中掠过一丝淡淡的寒意,说道:“这倒是我疏忽了,一时不曾防备。但是在此之前,我保证你会失去生离此地的机会。”话音落时,一道赤芒,突然闪电般自古琴之侧射出,不过一剑出鞘,四面八方劲气横冲,血芒惊闪,直刺风雪,子娆倏然一惊,情急之下折腰纵出。

  丝缕断发,蓦地散开雪中,焰蝶之光在血鸾剑上爆开刺目的金芒。子娆后退丈余,飘身落足冰台之侧,袖底幽芒冷现。皇非身形一闪,忽然便出现在她面前。子娆袖袂飘拂变幻,灵蛇一般向着血鸾剑锋卷去,但听哧地一声急响,金银亮光在两人之间如雨四射。

  便这刹那之间,子娆已用衣袖连接皇非快逾惊电的八招,万没想到他在身中酒毒的情况下仍旧如此可怕,若非有幽罗玄衣护身,只怕早被剑气所伤,心下暗惊,但却嫣然笑道:“夫君好厉害的剑法,若是这么个打法,我可受不住了。”

  皇非如此催动真气不免激发酒中剧毒,数招过后并没有立刻追击,只是剑尖锁定对手,暗中运气调息。血鸾剑上凝聚摄魂夺魄的剑气,与昔日逐日剑狂傲的锋芒截然不同,不断涌动的赤芒固然显得森寒诡异,却更有一种凌驾万物,君临八方的气势,竟令人生出无从逃脱的感觉。

  子娆以巫族特殊的手法施毒,为怕皇非察觉,下手分量甚轻,若让他运功驱毒,便拖延不了多久。她打定主意消耗皇非内力,袖底法诀变幻,同时击出两道莲华法印,冰台上方光华夺目,仿若一双雪凤展翼冲天,凌空卷向对手。

  皇非微微冷哼,右手挥出。雪雾倏然狂飞,血鸾剑击散包裹着漫天异芒的风雪,犹如一道飞虹,一抹赤电,一刃血光,向着子娆眉心破空而去!子娆蓦然旋身,左袖行云流水般迎空挥去,右掌反手下击。皇非眼中掠过慑人的冷光,身形倏地凝住,血鸾剑却是赤芒大盛。

  玄袖浮光,真力与剑气相撞,挟了飞雪涟漪般往四方扩散,子娆借此一击之力忽然纵起,娇笑声中,指尖血影绽放,莲华骤现,血鸾剑剑气在她牵引之下,连同那明美的莲光一起突然向着冰台正中的瑶琴击去。

  原来皇非借雪谷地形设此奇阵,以琴音操纵阵法,变幻八方,子娆暗中推察,早已知其关窍所在,但先前忌惮对手强势,不敢轻举妄动,直到皇非大意中毒,她便刻意而为,争斗中趋身抢至阵心,凝聚功力举手破阵。血鸾剑与莲华之术全力一击何等威力,但听轰然巨响中,碎雪向天冲扬,悬在半空的冰台四分五裂,瑶琴美酒,山石冷雪,皆向山崖之下坠去。

  这冰台本是冰峰之侧一处雪岩,下方悬空无依,绝无落脚之处,皇非将阵心设在此处,乃是精算天时地利,巧借雪谷山川布局困敌,此时子娆强行破阵,一击之下威力非常,奇阵阵心固然被毁,两人却也失了立足之处,不约而同向着峰下坠去。

  半空中碎石飞雪如雨纷纷,皇非原比子娆落势稍缓,忽然间身形急坠,伸手扣向子娆肩头。子娆在落石之上微一借力,飞袖凌空击去,皇非一指点出,子娆拂手反扫他神门、太渊二穴,眨眼之间,两人指来掌往,已在空中施出一十三招精妙手法,一个要擒,一个欲避,虽无先前交手那般威势,却亦惊心动魄,凶险至极。

  子娆武功源出巫族,克敌制胜不以招数见长,且论对敌经验,终究不及皇非身经百战,沙场历练,袖袂拂处,只觉他手指闪电般下滑,腕上忽然一紧,已被他单手扣住。皇非左手真力透出,顿时封了她经脉,同时右手一剑刺出,血鸾剑直透冰岩插入崖壁之上,两人身子猛地一顿复又一落,上方裂冰横空飞出,坠势却也止住。

  子娆被他制住腕脉,无力挣脱,此时回头下望,只见一道渊谷倾斜而下,直没风雪之中,一时看不清深浅,唯见雪雾弥漫,疾风拂掠,云龙一般向着冰峰不断卷去。子娆心头微觉凛然,倒不知这冰台下临绝渊,竟在如此险地,倘若两人直摔下去,恐怕皆尽生死难料。但她却也并不十分在意,身子凌空,抬头笑道:“喂,你这么抓着我吊在这里,很是耗费力气,倒不如放开手,凭你的武功自然能够化险为夷,不然再过一会,不是你支撑不住,便是那剑要折断,何必两人一起送死呢?”

  皇非却不言语,他此时体内毒性已然发作,内力无法提起,几乎连话也说不出来。子娆感觉他指下力气渐弱,握着自己的手掌间尽是冷汗,微微颤抖不止,于是轻叹一声,闭上眼睛,也不再同他多言。当此生死之际,风飘雪涌天地茫茫,眼前大敌在侧凶险难料,而她心中却突然只是想起一人。那人青衫笑颜似乎便在眼前,一时清晰一时模糊,却不知若自己真的死了,他又会怎样,悲喜恩怨,是否从此不再,想来心中忽然莫名痛楚,只觉得有很多事情必要找他问个清楚,有很多话想要跟他说,倘若这般了断,那么一生一世都是不甘的。就在这时,皇非握着她的手猛地一提,子娆身子向上甩去,半空中连续数处要穴被封,同时腰间一紧,两人一并向着峰下滚去。

  这山崖初时陡峭,越到底部越是平坦,皇非环住子娆时拔剑在手,以巧妙手法连续击刺岩石,血鸾剑绝世利器,不断不折,两人去势因此受阻,渐渐缓下,最终跌入尺许深的雪地之中,一直滚至谷底。饶是如此,下冲之势依然甚急,皇非力气全失,手臂终于松开,子娆被甩出丈余重重撞在一块岩石之上,顿时晕了过去。待到片刻之后醒来,只见风吹雪舞,不远处皇非闭目盘膝,显然正在运功驱毒,子娆知道若让他抢先恢复功力,自己便绝无逃脱的可能,当下凝聚内息冲击被封的穴道。

  皇非中毒之后内力不足,点穴时便难下重手,没过多久,子娆一处穴道便已解开,但这时候,皇非突然睁开眼睛,慢慢起身向她走来,抬手又在她紫宫、云门数处穴道补上几指,低头道:“你既还担着少原君夫人的名号,本君自不会让你就这么死了,莫再耍什么花招。”

  子娆所下剧毒分量虽浅,但锁人经脉侵人内力,也绝不是轻而易举能够化解,见他这么快便已行动如常,细思之下顿时明白他是以某种秘法强提功力,不由柔声笑道:“夫君如此行事,可是危险得紧,你体内的毒若是过了十二个时辰还不得解,难免便要留下极大的祸患,日后纵然余毒尽去也会大损功力,还是速速用功驱毒,不要这么逞强好些。”

  “多谢夫人操心。”皇非站在雪中淡淡道了一句,复又以剑撑地调息片刻,此时崖上忽有碎石滚落,隐约一个人影出现。皇非微微蹙眉,反手封了子娆哑穴,将她带到一处冰岩之后。过不多时,只见一人飞身落在雪地之中,身法轻灵矫捷,不出半点声息,竟是金媒彦翎。原来子娆与皇非交手之后,六壬奇阵阵心被破,夜玄殇与易天等人循迹追来,四处不见子娆踪迹,发现此处冰台崩塌,又有打斗的痕迹,于是以山间枯藤结绳,通向崖下,因彦翎轻功最佳,先行下来察看。

  此时山崖之下风雪大作,吹得沙飞石走,冰峰凛冽。雪地上风痕如削,碎冰呼啸,早已将两人停留过的痕迹尽数湮没。彦翎落地之后以手遮脸,几乎连眼睛也睁不开,冒着风雪四下奔出,却只见冰峰雪地茫茫白地,哪里又有半点人踪。子娆在石后看得他身影掠过,苦于穴道被封,说不得动不得。彦翎搜寻一番毫无线索,不禁大为气馁,崖上却有人大声叫道:“喂!小淫贼,可有见到什么吗?”

  彦翎蹿回崖下喊道:“又是风又是雪,鬼影都不见一只!我说你这称呼能不能改改,小爷一世英名全坏在你手上了!”

  崖上那人又道:“那你还不快上来,我们去别处寻找,那皇非一心想要对公主不利,你再耽搁,我丢绳子下去了!”风雪中两人喊话断断续续听不太清楚,半空中绳索被风吹得乱晃不休,彦翎纵身而起,在山石之上微一借力,便轻飘飘附在绳上,崖上诸人一齐用力,复又将他拉了上去。

  待他身影消失之后,皇非又等了片刻,直到崖上声息全无,才带子娆走出冰岩背后,解开她哑穴道:“走吧。”

  子娆动弹不得,被他抱在怀中,倒也免受风雪之苦,却见他并不往合璧方向去,反而向北深入苍雪长岭。如此一路未遇人踪,想来彦翎他们早已往他处寻去,此地已离合璧诸城甚远,边关荒原,朔风连野,呼啸声中只见一片萧杀苍凉。又行了小半个时辰,皇非突然停住脚步,在一道山丘之后将子娆放了下来。子娆听得他呼吸有异,移目看去,却见他身子微微一晃,向侧转开,再回头时唇边隐约竟有血迹,面色也瞬间变得异常苍白。

  皇非一直内伤未愈,却先后两次以秘法强提内力,其后反噬甚是厉害,再加上剧毒未清,此刻体内真气空虚,丹田中却似千刀万剑不断乱搅,纵使他定力非常,也难再支持下去。眼见天色渐暗,风雪已息,他扶住一块大石微微扬手,一道金色流光冲入夜空,直穿暗云,子娆识得那是昔日烈风骑联络信号,不由心觉诧异。

  信号发出不久,西北方很快传来迅疾的马蹄声,跟着一队人马飞奔而至,尚未到眼前,便有一人抢先下马,赶至皇非身边,叫道:“君上!你……你受伤了吗?”

  后面人马向侧散开,自然形成防守队形,阵列有序,数十人说停便停,马不扬尘,人无杂声,不禁令人侧目。子娆看清那领头之人,认得竟是方飞白,那这一支队伍不必说便是昔日叱咤风云的烈风骑,最先到达的召玉目不转瞬地看着皇非,神情间甚是关切。

  皇非以手扶住召玉肩头,略微合目,吩咐道:“你们即刻带她离开,小心伺候,莫让她逃了。”召玉感觉他气息不畅,不由担心道:“我们先替君上疗伤。”

  子娆见皇非将自己交与楚国旧部,所去之处定非玉渊、合璧两城,倘若他们避入雪岭,非但冥衣楼部属,就算王师出动也难寻踪迹,倒比被他带去敌营更加麻烦,心念稍转,抬眸说道:“你身上所中的乃是巫族之毒,我若跟他们走,却要谁来帮你解毒?”

  召玉一听,方知皇非不是受伤,转首怒道:“快将解药拿来!”

  子娆道:“他身上的毒耽搁了数个时辰,原本的解药已无用处,即便我另行用药,也需数次方能全部拔除余毒,但如果再拖下去,我可不敢保证没有后患了。”

  召玉心中大急,道:“君上……”皇非对她摆了摆手,看了子娆一眼,道:“你若以为我非要你的解药不可,那便高估了巫族,你所用的毒药虽奇,却也奈何不了本君。”

  子娆微微一笑,“原本夫君功力深厚,这点毒性确也不足为惧,只不过夫君似乎有伤在身,运功驱毒时万一出什么纰漏,便只怕更加麻烦。”子娆其实并不知皇非内力受制,一直不曾痊愈,只是见他气色有异,既然方才两人动手时他并未受伤,料想必有其他原因。方飞白却对此事略知一二,兵刃微动,指向子娆道:“公主若不肯立刻取出解药,那便恕末将等无礼了。”

  子娆见到方飞白,想到十娘惨死在他手中,丹唇冷冷轻挑,容色转寒,“烈风骑弑主逼君,什么时候还论过尊卑上下,方将军眼中本来也没有我这个公主,有礼无礼又何必废话?你若高兴拿剑指着我,不妨就多指一会,看是否能指出什么灵丹妙药,拿去疗伤解毒,起死回生。”

  方飞白不由蹙眉,素闻这位王族公主妖颜媚性,行事恣肆,言辞果真犀利乖张,不易应付,一顿之后方要说话,身旁坐骑突然间抬首轻嘶,四蹄一阵乱踏。方飞白手拉缰绳,轻斥一声,那马儿低下头来口鼻喷气,不断原地扬蹄,四周其他战士也是纷纷呵斥坐骑,不知为何,所有战马都显得有些躁动不安,仿佛预知到什么不可见的危险,想要立刻逃离此地。

  众人所乘的马匹虽不及当初烈风骑中战马精良,但也皆是百里挑一的良驹,算得上训练有素,等闲不会有不服号令的举动。但战士们呵斥数声后,有些战马非但没有安静下来,反而奋蹄长嘶,试图向外冲去,群马嘶声连连,激得尘雪满地乱舞。这时候召玉忽然叫道:“前面那是什么!”

  对面山丘之上隐约出现一点黑影,跟着又是数点,皇非目力最佳,眼底倏地一震,跟着方飞白脸色大变,叫道:“不好!是狼群!”话音方落,漫山遍野涌出无数黑影,蓦然间,一声狼嚎向月而起。

    

  ☆、第十章

  风雪凄厉饿狼群啸,方圆十里如作鬼域。烈风骑旧部虽然出身南楚之地,但多年来随皇非征战北域,对这雪原之地甚是了解,皆知狼群残忍凶恶,一旦发现猎物便群起而攻之,纵使大队兵马与之遭遇也是极大的凶险。不待皇非吩咐,方飞白已疾声下令,“约束马匹,点燃火把驱狼!”

  烈风骑防守圈缩小,先将马匹围住,战士们手中火光亮起,手持兵刃后退,阵列井然有序,丝毫不见慌乱。就这片刻,近百匹恶狼已趋近眼前,见到火光颇是畏惧,只在外围不断打转,盘旋嗥叫,一时不敢攻击。召玉尚是第一次来到北域,眼见恶狼越聚越多,火圈外四面八方尽是森森白牙,狼群垂涎怒号,端的令人心惊胆寒,正取了兵刃在手,忽听皇非低喝道:“留心坐骑!”

  这时召玉身边战马为狼啸所惊,突然扬蹄猛冲,阵中战马一阵大乱,当前几匹挣脱束缚,向前狂奔而去。狼群中狂啸大作,几匹战马速度虽快,冲出片刻便被围住,惨嘶之声顿时冲塞夜空。马儿在尖齿利爪间翻滚奔跃血肉横飞,瞬间便被恶狼撕成碎片,吃得干干净净。群狼受血气所激凶性大发,齐声厉嚎,向着火圈之内扑来。

  烈风骑阵中兵刃交错,利光疾闪,挡住狼群攻势,将皇非、子娆、召玉三人,以及所有马匹护在当中。恶狼扑将上来,不断被刀枪斩杀,或是一刀两断,或是利刃入腹,尸身不待落地便遭群噬,血腥之气充斥荒原,更引得群狼狂暴不已。召玉兵刃乃是一双短剑,其中一柄抵在子娆后心,眼睛却不离圈外,暗自警惕。皇非静立在旁,火光之下面如止水,不惊不怒,始终未因狼群凶恶而有丝毫动容。

  子娆身处烈风骑阵中,虽不虞恶狼攻击,但见这血腥残杀的局面也自心惊。这时候右方火光突然一暗,风雪袭卷,几支火把骤然熄灭,狼群一见有机可趁,齐向缺口扑来。两侧战士双剑送出,数匹恶狼哀号毙命,为同伴分尸而噬,却另有几只匹趁机蹿起,越过防守向着圈中扑入,狼群张牙舞爪,随即狂涌上前。

  召玉娇叱一声,短剑反手向上斩去,半空中恶狼偏头避让,一剑斩断前腿,却仍旧扑了下来。召玉顺势挥剑,直透狼腹,将其摔出圈外,惊魂未定,只觉脑后生风,急忙俯身低头,两匹恶狼自头顶蹿过,反身扑了上来。原本蹿入火圈的恶狼一被召玉杀死,另外两匹却被皇非拂手打得脑浆迸裂,腾空跌出。其后二狼纵身扑至,一者袭向召玉,一者却向穴道被封的子娆张口咬落。

  皇非眼神微寒,闪身挡在子娆面前,偏头避开恶狼利爪,挥掌劈下。那恶狼厉声哀号,皇非伸手抓住它头颈,听声辨位向着身后多出的一匹恶狼猛扫过去。二狼滚作一团,狂叫撕咬,皇非原待拔剑斩杀,不料稍提内力,丹田中忽觉剧痛如绞,身子一晃,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二狼闻到血气,松开对方,先后跃起来袭。皇非手中赤芒电闪,当先那狼身首异处,跌毙圈外,但如此一来,经脉中真气立时乱冲,第二剑竟难以施出,后面那匹恶狼直扑肩头。召玉侧头看见,不由大惊失色,“君上小心!”待要回身相救已是不及。方飞白等应付狼群围攻,能够保持阵形已经艰难万分,同样无暇顾及圈中险况。眼见利齿森然扑面,皇非身子一偏,右手剑尖忽然自左肩斜出,那恶狼凌空扑下,被血鸾剑自颈至腹开膛破肚,当即厉嚎毙命。皇非虽以精妙剑法斩杀恶狼,但体内真气紊乱,如坠刀窟,血鸾剑猛地撑在地上,身子向前跪去。

  召玉刺死恶狼,扑到近前将他扶住,叫道:“君上,你怎样了?”借着火光,只见皇非牙关紧咬,脸色苍白若死,却又隐隐透出黑气,显然内息岔乱,因此难再压制毒性。原野上风雪渐急,凛冽呼啸,又有火把连续熄灭,难以为继,狼群不断寻隙扑上前来,烈风骑战士战圈缩小,奋力抵挡,情况顿时危急。召玉一手扶着皇非,只余单手持剑,倘若再有恶狼冲入火圈,抵挡起来必定吃力,心中难免暗自焦急,忽听子娆说道:“解开我的穴道,否则大家一起死在这里,有什么意思?”

  召玉微一犹豫,看向皇非,见他并未反对,便伸手去解子娆穴道,却发现她紫宫、云门二穴被真气封锁,普通手法竟然无法奏效。皇非扶着召玉强提内息,慢慢并指点出,子娆穴道终于解开,弯眸一笑,倏地飘向他面前,双唇蜻蜓点水一般与他呼吸一触。随她气息轻吐,一股似花非花的幽香伴着柔软的发丝,化作缕缕柔媚直沁五脏六腑,皇非身子微颤,口中突然喷出血来。召玉见状大惊,厉声喝道:“你干什么!”

  子娆轻笑道:“我替他解毒,你看不到吗?”战圈中火光一闪,召玉这才看清皇非吐出的乃是数口黑血,再看他脸色,已不似刚刚那般骇人,顿时松了一口气。子娆见她面露歉意,复又一笑,道:“莫要急着谢我,我解了他曼陀罗的毒,却又要他服了青莲子,不过毒性相互克制,一时无碍罢了。若非如此,前面几种毒性发作起来,立时便要了他的命。”

  召玉不由大怒,“你好狠毒的手段,快将解药拿来!”子娆却不理会她,袖袂一转,身子飘然掠起。她纵身时纤指变化,点点光亮随袖飞出,迎风冲向晦暗的雪夜,群狼包围中忽然出现无数金色的蝶光,翩跹疾舞,流焰雨落。恶狼怕火乃是天性,纷纷向后躲避,却又不甘心放弃到了嘴边的猎物,聚在圈外徘徊低嚎,不断试图靠近。

  子娆施展焰蝶之术,将战阵四方护住,风雪虽急却亦不灭不熄,烈风骑压力顿时减轻。但风中焰蝶全靠真气维持,如此却也支撑不了多久,子娆阻得狼群退却,同时下令,“所有人结阵向西,到对面树林中取火!”焰光蝶舞灿烁如织,映她清姿魅颜宛若天人,一言既出竟是令人无法抗拒。西边不远处生有一片高低起伏的灌木丛林,背靠冰峰,占地颇大,方飞白当即传下命令,众人护持马匹,向丛林方向退去。

  狼群畏惧蝶焰,一时不敢扑击,亦步亦趋跟随而至,仍将众人围在当中。烈风骑战士背靠山岩,迅速以枯枝架起火堆,连作半月形防御,方飞白将战士分作几批,分别守卫火堆,看护马匹,收集干柴,若有恶狼大胆攻击,便以枪矛当即格杀,各处布置严密得当,犹如沙场对阵,攻守有序。

  如此一来,狼群虽将他们团团围住,却只能隔火垂涎,暂时不能造成威胁。子娆方才消耗了不少内力,收了焰蝶之术后,便在一旁独自调息,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忽闻群狼齐声长啸,千里荒原风雪凄厉,一阵阵狼嚎中仿佛带着无尽凶残、邪恶之意,听得人人毛骨悚然,众人虽无不是身经百战的悍勇之士,却也皆尽闻声心惊。

  皇非在火光深处合目调息,却对狼嚎充耳不闻,召玉一直护卫在旁,见他情况并不好转,眼中尽是担忧之色。方飞白命战士取了随身携带的干粮清水出来,轮流休息补充体力,略一犹豫,亲自取了饮食奉至子娆面前,欠身道:“公主。”

  子娆睁开眼睛,看了看他,道:“你不必来求我,我不是不肯替他解毒,的确是需要几味药物才能奏效,我身边不曾带得。不过以他的武功,将毒逼出体外也并非难事,只是多费些时间罢了。”

  方飞白不愿将皇非内力异样的情况说出,只道:“只怕耽搁得久了,便不太好。”

  子娆道:“除非你有法子驱逐狼群,我们回到合璧城,才能调制解药,否则我也无法可施。”

  方飞白皱眉道:“这荒原上的狼群十分难缠,一旦盯上人畜,连续追踪几日几夜也是寻常,就连虎豹之类遇上它们也往往难以幸免。现在只盼有其他兽群经过,能够引开它们,那我们便可以趁机冲杀出去。”

  子娆抬头望向飞雪隐隐的天空,淡淡道:“这时候哪里来的兽群。”

  方飞白也知这希望极其渺茫,值此严冬之际,荒原鸟兽无踪,唯有成千上万的恶狼盘旋在侧,□,两人一时皆无话说。如此过了一夜,烈风骑与狼群隔火对峙,战士们先后击杀了数十只扑进火圈的饿狼,圈外残肢遗骸,鲜血满地,景况甚是骇人。待到天亮,狼群仍旧不散,反而越聚越多,幸好此处树丛颇为茂密,众人不断取柴点火,保持火圈旺盛,倒也能够阻挡狼群。

  子娆眼见狼群纠缠不去,心中略觉不耐,又想即便摆脱狼群,皇非也定然不会放过自己,最终仍旧难以脱身,目光无意中落向聚集在火圈近侧的战马,想起方飞白昨夜提到若有走兽引开狼群,便可趁机突围,心念转处,站起身来。

  召玉一直十分注意子娆,见她徐步向战马走去,不由上前几步,目露警惕。子娆见除了召玉之外,另有四名烈风骑战士亦紧跟自己,想必是得了方飞白命令,防她有所异动。子娆暗中冷笑,假意抚慰躁动的马儿,留心狼群动静。

  过不片刻,天色已然大亮,一阵疾风席卷雪原,数处火堆被风吹袭,势头顿时减弱,狼群见是机会,自几处缺口同时扑上。烈风骑战士长枪齐出,一边抵挡恶狼,一边添柴护火,负责看守战马之人亦出手驱狼,无暇顾及其他。子娆见机行事,抚在马颈上的手掌暗中透出内力,那战马吃痛长嘶,惊得马群放声齐鸣。子娆闪身躲过一匹迎头扑下的恶狼,双袖同时向侧拂出,马群受惊之下顿时扬蹄狂奔。

  恶狼向着身后战士扑落,子娆却娇笑一声飞身上马,便往火圈之外冲去,忽然有人厉喝道:“你做什么!”一道寒气直逼背心,却是召玉提剑刺来。子娆俯身避开短剑,云袖向后轻扬,笑道:“你若想要解药,不如跟我来好了!”召玉身在半空一股幽风扑面,跟着腰间一紧竟被她飞袖缠住,此时群狼见火圈中人马冲出,一起疯狂扑袭,火圈中战士亦同时示警。原来恶狼狡诈,趁人不备绕开丛林边缘偷袭,已有十余只跳入圈中,方飞白等来不及阻止子娆,纷纷拔剑抵挡。

  子娆策马冲出丈余,回头见火中人狼厮杀惨烈,忽然间心生警兆,扬声清笑,将召玉向后送出,“夫君是要追我呢,还是要救你的小美人?”召玉越过奔马直向狼群之中落去,她被缚时穴道受封,子娆虽然随手替她解开,但一时气血不畅,如何抵挡恶狼。方飞白等人相距稍远,相救已是不及,四面八方白牙森森,群狼扑将上来,召玉情急生智,落下时奋力旋身,足尖在一头恶狼头顶一点,身子向侧掠出,却不料两面数只恶狼纵身扑上,眼见难以闪避。

  当此千钧一发之际,狼群中赤芒骤盛,哀嚎声起,一袭白影倏然出现。剑光溅血夺目,狼群像是遇见烈火般仓皇后避,召玉连退两步被人拽入臂弯,只见四面狼尸遍地,群兽撕斗争食鲜血四溅,双足一软,险些站立不稳。

  此时子娆纵马而去,早已追之不及,皇非将召玉护在怀中,并不浪费体力,提气纵身越过狼群与烈风骑会合,下落时力透双足,两只恶狼脑浆迸裂,顿时死于非命。狼群少数追逐战马而去,却有大部分涌上前来围攻他们,召玉心魂稍定,取出护身短剑连杀数匹恶狼,却见狼群密密麻麻,哪里杀得干净,当即挥剑护身,拾起一段尚在燃烧的枯枝,向着快要熄灭的火圈冲去。

  恶狼见火生畏,纷纷闪避,却有一头巨狼分外凶残,当头向她扑来。召玉一剑刺出,巨狼人立而起避开剑锋,张口便咬,召玉手中火把径直插入狼口,用力前送,巨狼狂嚎痛蹿,滚入狼群之中,召玉却亦失了火把,想要再行取火,臂上腿上反而先后受伤,正自焦躁,眼前寒光疾闪,血鸾剑替她挡住狼群,有人低声喝道:“放心取火!”

  那声音带着惯有的凌厉与果断,召玉一眼见那冷静的侧颜,心中突然不再惧怕,只觉如果今日终究无法逃出此地,那么最终能够和他一起,那便很好。她不由微微一笑,短剑连下杀招,跟着向侧一滚冲入狼群,只听头顶上鬼哭狼嚎,鲜血伴随赤芒溅落,两支火把入手,当空一扫,驱退狼群。

  召玉拼命抢得火把,在皇非护持之下,连续点燃数堆火焰,烈风骑重新向之前扎营的地方退来,狼群步步紧逼,双方厮杀甚烈,不少战士满身是血,显然受伤不轻,情势越发变得凶险。就在这时,原野上忽然响起一阵奇异的啸声,声音由远及近逐渐清晰,群狼仿佛遇到什么畏惧的事物,竟然纷纷放弃对烈风骑的攻击,向着两侧逃去。

  那异啸之中跟着飘出阵阵短促的清音,闻之如风动玉帘,听之若雨溅冰潭,似笛似箫,轻灵跳动,成百上千的恶狼不断低声咆哮,却无一只胆敢上前。烈风骑众人皆尽惊奇,只见残暴的狼群中分出道路,一个红衣少女的身影隐约出现在白茫茫的荒原之上。

  那少女衣袂如火,面若桃花,一双杏眸精灵俏皮,顾盼生姿,晨曦之下说不出的娇美动人。她坐在一只雪狮之上徐徐前行,乌黑的长发束了一双芙蓉金环,不时随着手中玉箫叮咚作响,肩头蹲着只通体雪白的小兽。那小兽不过巴掌大小,貂身狐尾,碧瞳若水,一路冷冷扫视狼群,忽而低声作啸,群狼闻声大惧,越发向后退避,那少女手持玉箫清声笑道:“喂!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被狼群困在这里?”这时候雪狮走近火圈,她看清众人装束,突然啊地一声,似乎惊讶至极,“你们……你们是烈风骑!”

  雪狮快步奔到近前,方飞白和召玉对视一眼,在这群狼环伺之中,除皇非之外所有人都放下兵刃,同时向着这少女跪拜下去,“烈风骑参见含夕公主!”

  ☆、第十一章

  子娆驱赶战马冲入狼群,战马在恶狼围攻之下四散逃命,先后被扑倒分食,绝难幸免,唯有子娆座下那匹在焰蝶的保护下冲出包围。子娆伏身马上,听得后方马嘶狼嚎,凄厉惨烈,不敢有丝毫停留,催马向南疾驰。部分恶狼紧追不舍,但数次被蝶焰吓退,这幸存的战马也算神骏,一路放蹄狂奔,很快将狼群甩脱不见。

  子娆纵马奔行半日,见烈风骑不曾追来,狼群亦无踪影,便寻了一处避风的山崖下马休息。谁知片刻之后,又闻狼嚎阵阵由远及近,身旁战马跳跃惊嘶,拼命拉扯缰绳,她不敢多作停留,即刻上马前行。如此一日之间,一人一马走走停停,每次不过多久便有狼群追上,始终难以摆脱。子娆避开合璧方向,在苍雪长岭中又行一日,战马跋涉劳顿,速度越来越慢,渐渐已不能将狼群远远甩开。

  待到黄昏时分,狼嚎复又听得清晰。子娆遥见雪中似有城池在望,催马近前,却是一座人烟绝迹的荒城。这数十年来,五族四国战火不断,诸方军队攻城略地交战频繁,每次大战之后城毁人亡者不计其数,即便是雄关通衢之地,这样的荒城也并不少见,何况此处边域雪原,更加不足为奇。

  子娆听得狼嚎之声逐渐逼近,座下马儿精疲力竭,负人奔行已是勉强,于是翻身下马,扬手一鞭,放它独自逃命,至于最终能否免遭厄运,便也只能看它造化。

  放走马儿,子娆跃上残存的城头,环目四顾,只见城中废墟连片,焦木白骨随处可见,皆是曾遭大军践踏的痕迹。放眼十里之内,原有的屋舍楼阁早已坍塌废弃,唯有城东一座佛塔尚自保持完整,并未在战火之中焚毁。此时狼嚎之声又近了不少,子娆暗道一声阴魂不散,向那佛塔纵身掠去。

  待到塔下,夕阳近山,照得废城如染,残红似血。佛塔斜映余晖,其上雕刻的诸天神像栩栩如生,伴着塔林废墟,却是一片人间荒境,昔日繁华尽灭。子娆在残阳之下停步,不知为何,心里忽然又想起那人来。这些日子她常常想起他,在玉渊城中,在千军之前,想他的音容神情,他的喜怒哀乐,一日一日,无时无刻不在心头,但是,那感觉却从来没有像此时这般清晰,这一刻仿佛他就在身边,只要一个转身便能相见。

  子娆不由回首四顾,却只见风烟残壁,枯草连天,千里赤地,一片荒凉。面对如此景象,她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子昊的心情,这里每一座荒废的城池,每一具湮没的白骨,都是他肩头沉重的负担;他是雍朝的东帝,王族的宗主,世人的神明,但从来不是子昊,即便是在她面前,他也没有做回过真正的自己。他的责任与骄傲,她原以为懂得,却一直任情任性,但是这时她已不再是她,不管他是谁,她只想做那个他需要的子娆。

  就这片刻耽搁,狼啸声声已在城外,子娆微微皱眉,扬袖向佛塔门上拂去,突然间,一点刀光破门而出,出其不意直刺胸前。子娆冷喝道:“什么人!”云袖一挥,卷向刀光,昏暗中看不清晰,只见一道身影冲出佛塔,便像沾在她袖袂上一般旋身扑下,同时左侧亦有利刃袭至,角度精妙,快似轻电。子娆斜退一步,袖袂顺势疾扫,将那后来之人一招震退,跟着左手凌空虚按,施出冽冰之术,点点冷芒向空卷去。之前那人哎呀一声,迎面被冰晶扫中,跟着怪叫道:“美人公主,手下留情!”

  子娆突然听这叫声,掌力略收,飞袖斜扫,那人身子抛出,一跤跌在佛塔之下,大声呼痛。后面那人退开半丈,倏又掠回近前,问道:“是九公主吗?”

  子娆凝目一看,竟是斛律遥衣,先前那被她拂袖扫出的却是金媒彦翎。斛律遥衣又惊又喜,向后叫道:“来的是九公主,不是宣军!”佛塔上下跃出数人,皆是冥衣楼部属,颜菁、易天抢至近前,见到子娆无不大喜。冽冰微芒之中沾有剧毒,彦翎身中数点,倒在地上抱头叫痛,子娆听得狼啸之声愈发趋近,随手提了他起来,道:“先上塔再说。”

  众人亦发觉恶狼身影,纷纷施展轻功跃上佛塔,待到三层便已无路可上,但他们身在此处,恶狼虽然凶恶,却也无法跃起伤人。彦翎被子娆提在手中,一边龇牙咧嘴一边说道:“哎哟,不好,美人公主你既然平安无事,夜玄殇那小子岂不是白白去找人麻烦了?”

  子娆尚不知他们如何脱出皇非所设的奇阵,亦不知夜玄殇的消息,低头问道:“夜玄殇怎样了,他身上的血蛊可解了吗?”

  彦翎道:“你先帮我解了这冰针上的毒再说,哎哟……胸口也痛,肚子也痛。”

  子娆凤眸微扬,突然将手一松,彦翎惨叫一声摔在塔中砖地上,肩头跟着被她按住,冰毒丝丝化入经脉,顿如千针攒体,彦翎大声叫道:“公主饶命,我说便是!”子娆手底微松,俯□来,柔声笑问:“你要说什么?”彦翎苦着脸道:“他很好。”“嗯?”子娆轻挑眉梢。彦翎继续道:“吃得好,睡得好,心情看来也不错,没有个三五十年绝对死也死不了。”

  斛律遥衣在旁听着,扑哧一笑,说道:“你这小淫贼就是不老实,公主问你话,你不好好回答,偏要自找苦吃。”

  子娆问道:“他人呢,和你们一起到了北域吗?”

  彦翎道:“去合璧城了。”

  子娆蹙眉道:“他去合璧干什么?”

  彦翎道:“男子汉大丈夫,什么亏都可以吃,绿帽子坚决不能戴。老婆若是被人拐了去,自然是要抢回来才行,而且越是漂亮的老婆越不能耽搁,否则大大不妙。”子娆一怔,跟着拂袖啐道:“小色鬼,油嘴滑舌!”

  彦翎被她一掌拍中,真气透体而入,钻行经脉,滚在地上呼痛不已。斛律遥衣见他满头大汗,甚是辛苦,不由担心道:“公主,他没事吧,要不要先给他解毒?”

  子娆睨了彦翎一眼,似笑非笑,扬袖转身,“痛得一会毒便解了,叫得越响,毒散得越快,我这法子专治油嘴滑舌的小色鬼,百试不爽。”众人皆是忍俊不禁,彦翎痛楚难当,突然大声叫道:“蝶千衣啊蝶千衣,我若是死了,这世上就再也没人知道你在哪里了!”

  子娆眸光一动,反手拍向他背心,“你说什么?”

  彦翎满脸惨色,“夜玄殇托我找百仙圣手蝶千衣,我要死了,美人公主你可要帮我带个信给他,不是我金媒彦翎找不到人,那蝶千衣现在在……在……”

  子娆道:“在哪里?”

  彦翎哼哼唧唧地道:“好痛……好痛,哎哟……在哪里,我可痛得想不起来了。”

  子娆明知他性命无碍,在此装模作样,却一时也拿这小滑头无可奈何,指尖真气送出,化解他体内冽冰之毒。彦翎疼痛顿止,松了口气道:“哎呀,好像想起来了,是美人公主你要找百仙圣手医病吗?”

  子娆低头问道:“她人在何处?”

  那双丹凤星眸轻掠过去,彦翎立刻向后退了退,不敢再耍滑头,老实说道:“前几天我才收到消息,她现在隐居在惊云山忘尘湖。”

  子娆自从歧师死后,一直留意寻访这位与他齐名的百仙圣手,也曾托夜玄殇帮忙打听,无奈此人避世隐居,已有多年不曾露面,现在突然听说她竟在惊云圣域,不由心中大喜,再向彦翎等人问清穆国情况,方知夜玄殇在宫变之后肃清太子御党羽,跟着继位称王,重整禁卫军、白虎军,以及左君侯府、统卫府等核心战力,慑服旧朝众臣,与此同时,下令调动战船军需,举国征兵备战。

  颜菁道:“数日前北域传来战讯,殿下听说公主亲征叛军,便令二公子监国,与我们先行北上。那日在苍雪长岭,公主被奇阵所困,我们分头寻了三日却消息全无。殿下十分担心,命我们先行赶回玉渊,与叔孙将军、靳将军等会合,留意宣国大军动向,他且去合璧一探究竟,我们人多反而坏事。”

  彦翎在旁暗暗撇嘴道:“这小子担心美人公主虽然也是有的,但自己在国都邯璋早就待得不耐烦,还不是不负责任借机开溜,去合璧救人也是有的,但恐怕更是想找那皇非试剑。这小子,别人不知我却知道,在西宸宫接见朝臣哪如在北疆喝酒来得逍遥,那便宜王位若是卖得出去,他早便换钱买酒了。”他这几句话说得含含糊糊,除子娆外就只斛律遥衣听得清楚,抬手捏住他耳朵,悄声道:“喂,你还乱说,当心公主再帮你下一剂妙药,让你疼上三天,疼得说不出话。”

  彦翎吓了一跳,立刻乖乖闭口。斛律遥衣见他果真害怕,低头抿嘴偷笑。子娆回身看了彦翎一眼,怕夜玄殇不知自己已经脱险,贸然行事,有心走一趟合璧,正要和颜菁等商量,忽听易天怒喝道:“畜牲大胆!”原来恶狼在塔外转圈,寻路而上,竟有几只来到此处,被易天一扇击毙,滚下塔去。

  子娆透过塔上窗口向外一望,只见荒城废墟中密密麻麻尽是黑影,竟是大批狼群追来。不少恶狼寻到塔外,嗅出活人气息,纷纷仰首嗥叫,不时纵身向上扑来。冥衣楼中有四人守住入口,其他人取出随身暗器,一阵漫天花雨般打了下去,飞镖袖箭无一虚发,狼群中立时多了一地死尸。颜菁等人虽见狼群众多,触目惊心,但还不觉怎样,易天却是自幼生长在北域,知道此事万分凶险,叫过斛律遥衣和彦翎低声说道:“我们虽在塔中可以暂避一时,但终究不是办法,等杀得几批恶狼,我带人冲出佛塔,你们二人随后保护公主,务必要逃到最近的城镇,狼群才不敢追袭。”

  斛律遥衣倒抽一口冷气,知道他是要引开狼群让他们逃命,如此一来,冥衣楼这些人恐怕个个都要丧身狼腹,忙道:“那怎么行!”彦翎却苦笑道:“离这里最近的城镇也要到合璧,我们无粮无马,恐怕要辜负易老一番苦心。”

  易天道:“以你二人和公主的轻功,或许能有一线生机,而且也只有如此了。”三人说话之间,越来越多的狼群聚在塔下。恶狼生性狡诈,眼见难以跃起伤人,塔下几匹便如叠罗汉一般踩了同伴纵身上扑,数次之后,竟然扑上塔檐,复又继续向上层跳来,过不多会儿,塔上便尽是狼影。冥衣楼众人以飞石袖箭驱赶,很快身边的暗器便已用尽,各自取出兵刃守住窗口。

  其时日落月升,洒照荒城,月色下群狼聚集,嘶叫长嚎之声此起彼伏,骇人听闻。子娆平日虽狡黠聪明,但被这群恶物缠了两日,却也无计可施,透过佛塔望向遍布四野的狼群,不由眉心轻锁。就在这时候,荒城冷月之下忽然间传来一阵悠悠的箫韵,那声音极轻极淡,若隐若现,仿佛是暗夜深处一点朦胧的清光,又仿佛水中风影,薄暮花息,说不出的柔和动听。子娆神情微震,心中就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撞了一下,竟觉隐隐作痛。那箫韵时而悠远,时而清晰,如水一般流向雪月荒原,流向漫山遍野的狼群之中。恶狼凄厉的嚎叫便在这幽雅的箫音下渐渐止息,再过片刻,所有恶狼竟都收敛了凶焰,仿佛被什么力量驱赶,纷纷向后退去。

  塔内冥衣楼众人见得此景,无不诧异万分,侧耳听见箫声流转,都知是有人暗中相助,却四处不见踪迹。彦翎俯身下望,咋舌道:“乖乖不得了,这吹箫之人能轻而易举便将恶狼驱走,岂不是也能让它们掉转回头,将我们吃个干干净净?”说着转头看去,忽见子娆脸上两行清泪悄然而下,不由吓了一跳,“美人公主,你……你……恶狼咬伤你了吗?”

  子娆却不答话,只是怔怔站着,看着狼群退却,危险不复,月色重临雪原。那箫韵在耳边轻轻流淌,一直一直浸满了胸口,化作衣上泪光,眼底晶莹。突然间,她自塔上纵身而下,向着雪地落去,四周狼群尚未退开,颜菁、易天齐声惊道:“公主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