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在碧林影中一眼相望,她便知道,她找到了那个人,就像飞翔在天际的鸟儿,收敛翅膀,找到了温暖的归宿。

 

温泉海畔烟岚轻泛,淡淡云色如他的微笑,涂抹她潋滟的瞳心。她用指尖托着清烁的荧光,一步步走向他的面前,“告诉你一个秘密。”在他凝注的目光中,她轻轻抿唇,靠近他的耳畔,“子昊,其实你笑起来,比父王还要好看。”

 

玄塔之下,妩媚的女子微微地笑,指尖划过冰冷的玄石,一点一点,仿佛勾勒出他清隽的眉,修长的眸,还有那唇畔温雅的痕迹。他的眉目如此清晰,目光透过岁月镌刻在心底,如同那一年宫筵之上,她披了流红烟帛,梳了望仙双黛,坐在金辉宝色的大殿之侧看他。对面白袍华服的少年一身翩翩清冷,在她隔着金阶玉帘转眼相望时,目色凝光。

 

那时她轻悄抬眸,衣袂下闪过一朵清艳的梅花,纤指娇红,点染少年墨玉般的眸心。

 

他于片刻后起身,称病辞宴,在得到准许之后自她身边从容而去,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融化在她狡黠的目光中。稍后她亦悄悄溜出筵席,沿着九曲回廊转向宫苑深处,一路衣袂流光。

 

他在长廊尽处含笑回头,她如月光飘入他的眸底,“子昊,流云宫的梅花开了。”

 

微雪莹莹,点点轻红。

 

她手中琉璃清灯照亮琼林玉树,他与她踏雪而行,落梅纷纷遗上衣袖,白衣染了妩媚的嫣红。一天夜色,纯粹黑暗,微风轻扬粉雪,细细地酒上薄绢伞面,两人指尖是一方明亮的天地。

 

“喜欢梅花?”盈盈灯火之下,他浅笑相问。

 

她牵了他的衣袖,侧眸娇语,“子昊,明天我陪你下棋,你帮我画一枝梅花好吗?”

 

“若是你赢了我,便画给你。”他微挑眉梢,淡声说道。

 

“那要是输了呢?’’她追问。

 

他但笑不答,只是轻轻抬手,将一点娇红替上她的发间。

 

花林之外是一望无际的御湖,她在湖畔将琉璃灯焰放逐,他在梅林影下,伴她坐看落花,满天满地,微雪无声。她指间流淌的焰光,照亮他无人见得的温柔他唇畔轻转的箫韵,融化了轻雪,融化了梅香。

 

那一夜雪满琼苑,她看着月光倚着玉榻睡也睡不着,那流水般的箫韵流过月夜流向心间,月华深处泛着微微的波光。

 

于是她牵衣而起,悄然踏月而出,长明宫中灯火未熄,雪夜之中,她仿佛见他灯下分明的容颜。

 

她不由欣喜,沿着寂静如水的大殿走过重重灯火,最终却未见他的身影,只有案上一幅未完成的梅花,点点飘落丹红似血。

 

她感觉到他的气息,转过金帷云柱一路而去。寝宫深处玉榻上少年苍白的脸庞,失却了梅花影里温暖的颜色,唇畔却有令她心惊的血痕。

 

月光淡淡照人烟帷,如他失血的脸色,他深锁的眉心不再温润,身上滚烫的热度吓坏了她。她握他的手,焦急唤他,他却没有像往日一样对她微笑,凌乱的白衣之间,丝丝痛楚揉碎了月色。

 

寝宫之中温暖如春,而他却只冷得发抖,似是烈火冰流加身,却绝不肯发出一声呻吟,唯有衾上手指紧窒的苍白,传递着极致的痛苦,亦紧紧揉过她的心尖。

 

“子昊,子昊……,她伸手抱住他,仿佛隔着冰雪天地,寒意彻骨,那一瞬间,他低低叫出她的名,昏迷中恍然有温软的梅香人怀,那一点微微的嫣红,自他的衣间飘落她辗转的青丝。

 

帘影寂寂,月华如缕。空旷的大殿阒无人声,唯有怀抱中幽柔的温暖,驱散了冰冷的长夜,抚平了微蹙的眉心。他的呼吸她的唇,他的衣袂她的发,月光渐逝,玄衣少女依在白衣少年的怀中沉沉睡去,夜色硬上眉梢,似一夕梅开雪落,梦染胭脂。

 

清晨她醒来,感觉身边熟悉的气息,依稀有着清冷微苦的药香。她抬眸,长睫影下正见他低头凝望,深深浅浅的眸中带着淡薄的倦意,亦有微微动人的暖。

 

她想起琼池月畔,那一点琉璃晶莹,不灭的灯焰。

 

“子昊。”她轻声地叫他,他终于相应,声音微哑,却自动听。她闭上眼睛,将额头靠上他的脸颊,那凝玉般的温度叫人安心,她贴在他心口紧紧将他袍住,不肯松手。

 

当她追问他为何御医的药不能改善他的病情,他倚在寝殿缭绕的烟香探处,清澈的目光中第一次有着她不能读懂的痕迹。

 

殿外突然传来王后驾临的通报,他眉睫轻轻一抬。落向殿前寒雪,片刻之后,以谦谦如玉的笑容,起身相迎。

 

她跟随他的身后,看着那朱衣艳妆的女子自嫩眼的天光中走近,如血的云袖扬起飞尘,眼梢丹红毫不掩饰地张扬着她的骄傲与美丽。

 

他称她“母后”,容色清和。那女子的目光越过他的微笑,落在一步之外娉婷的少女身上,刹那之间光阴变幻,风起雪落。

 

她直视着那双眼睛,不曾垂眸,心中泛起说不出的滋味,仿佛忽然想起了母妃,那样的神色她已不是第一次得见。而王后却已收回目光,含笑询问储君的病情,他亦微笑作答,温润神色之下那些深夜辗转的痛楚仿佛从来不曾存在。

 

重华宫的侍从奉上药盏,一直送到储君面前。她暂时忘记其他,侠步上前替他接过,那样奇怪的药苦沾染了烟香,微微浓郁,缭绕不休。她突然记起这是一种药草的滋味,花名曼殊,食之剧毒。

 

她惊诧抬眸,手掌微微一倾,张口欲言,但他的手覆上了她骤失温度的指尖,突然紧紧一握。

 

那样急切的力度,仿佛只要再多一分便会捏碎那盛着可怕真相的玉盏,亦将她眼中震惊生生阻断。她看到他眼中匆匆掠过警示的光泽,那是抽从未见过俱怕的痕迹。

 

唇畔的话便不能说出,她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将满满一盏毒液饮尽,看着他对王后欠身称谢,看着那血染般的风衣消失在殿外雪中。

 

“子昊……”在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她颤声叫他,有惊有怒有痛有伤。她终于明白了那问题的答案,为什么御医束乎无策,重华宫清晨一盏毒药,入夜一盏解药,维系着雍朝储君的生命,掌握着这万千宫阙,一天下苍生。

 

昨夜他想用别的方法取代解药,生生挨过一夜的煎熬,今日却又要重复那彻骨的痛楚,众生面前扮演恭谨孝顺的储君。她看着他日渐清瘦的身影,仿佛心中最珍贵的东西被一点点剪碎,燃烧在火中,那样的痛与伤生出恨意,她恨那个蛇蝎般的女人,恨那座雍容华贵的宫殿。

 

但他的手指抵上她的唇,他在她的眼中微微摇头,低声嘱咐,“子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要说。”

 

面前清魅的双眸,映他若雪容颜,万千波澜,都被这一言低语轻轻冰封,唯有一滴清泪,徐徐而下,滑过她丹艳的唇畔,染透他微凉的指尖。

 

她扑向他怀中,突然狠狠咬上他的肩头。他身子微微一颤,她的眼泪透过衣衫微凉,低声轻语,“痛吗?”

 

“嗯。”他伸手拂过她肩头的发丝,听到她在耳边一字一句地道:“我不准别人让你痛,那个女人让你痛,我将来便让她十倍还你。”

 

次日王后召她人重华宫,她面对那张美艳的脸庞一句话也不说,不坐,不言,不饮,不食,咄咄的双眸直视殿上,令得凤衣底下那双生杀予夺的手折断了蔻丹。消息传到长明宫中,少年温润的眉心无声轻锁,深深的隐优覆没了清眸。

 

那时她并不曾明白他忧心的原因,直到那一夜宫变之时,烈火染红了她的衣袂,打破了他眼中无底的沉寂。那个女人踏过琅轩宫如血的落花走向她面前,亲手递来一柄流光刺目的长剑,“杀了她,放你一条生路。”

 

她看到母妃站在剑光之前冷冷的笑,那样熟悉而陌生的目光割裂心间,她的手紧紧握住剑柄,在火光之中转身飞袖,一剑刺向王后的心口。

 

一剑寒光,划开命运的别离,她再次见到他时,已是在尧光台前。

 

阶下群臣匍匐,素衣如雪淹没在漫天白幡之中,唯有众生高处一袭凤衣仍旧夺月,仿若冲天的火光。

 

她被加以巫族的妖女的罪名,身边姗起了噬人的火焰,王后震怒的眼神似乎要将她粉碎成灰,而她以最轻蔑的态度冷冷面对。但他出现在王后凤座之前时脸色苍白得令人心悸,她隔若烈火盛惊地看他,面对酷刑未曾改变的容色终于破碎。她自他应雨的微笑中,着到了剧毒发作残酷的痕迹。

 

王后惊怒的目光,终抵不过少年平静而坚决的对视。侍卫们奉命将她押下高台,漫天大雨便在此时浇下,一天一地的冷光模糊了他清俊的身影。

 

在那女人无情的注视之下,他穿过雨幕亲手打开了玄塔石门,将她送人无尽的黑暗。深长的雨道前她和他擦肩而过,他的目光掠过她的泪水,在光明与黑暗之间,他轻轻地道,“子娆,哪怕天地尽毁,我也会护你一生平安。”

 

一句话,她甘愿走向无底的深渊。

 

九重玄塔,铸成冰冷的樊笼,她在这没有任何声息的死寂中抬头凝望月色。终于漫过天幕,透过晶石的影子洒落玄衣,重重石门之外,隐约响起飘逸的箫韵,伴着月光花影流水一般淌人心间,即便隔着深重的黑暗亦如此清晰。

 

她轻轻微笑,伸手触摸玄塔微凉的石壁,仿佛感觉他怀抱的温度,缠绵的箫韵中她能听出他的喜怒哀乐,她知道他在那里,就在她身边不远处陪伴着她。

 

指尖的蝶焰照亮幽暗,他教给她的法诀,是她漫长等待中唯一的光芒,万千落花覆满深宫,是她与他梦里红尘,染雪的记忆。

 

七年黑暗,数千夜晚,这从未间断的箫声陪伴不灭。九重塔下,她在冰冷的地上划石为局,一点一滴,回忆着他的心思,描摹他的微笑。碧竹林中,每一个月夜长宵总会有悠悠箫韵响起,一日一日,诉尽花开花落,沧海横波。

 

一生一世,一人一心,咫尺天涯,一心相困,他与她的世界从未改变。

 

“子昊……”

 

她透过寂寂的晶石看着深邃的夜空,低声轻念,一天月色如他的目光,那样

 

温柔的清冷,只为一人凝注。

 

“哪怕天地尽毁,我只愿你,一身平安。”十四夜小说归离番外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