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房的老太太是三夫人蒋氏的亲姨母。

而此刻被蒋氏牵着手的女童,瞧上去约莫五六岁的模样,正瘪着嘴一脸的不高兴。

蒋氏却只是面色郁郁,冲着谢元茂扯了扯嘴角,低低道了声“六弟”便带着自家闺女越过他们先进了里头。

谢姝宁的眉便几不可见地微微一皱。

谢家长房的三爷谢元明是承乾十三年的进士,如今任扬州巡盐御史。古来富庶之地属两淮,两淮之地又推扬州,所以这些年来三夫人蒋氏也都是带着女儿随三爷住在任上的。毕竟,扬州瘦马名扬天下,她若是不去亲自管着,怎能安心?可饶是如此,三爷后宅里的女人也还是越来越多了。风流但不下流,这可是如今爷们做人的准则,谁若是不这般,岂不是不合群?

蒋氏忍气吞声,可憋得久了,便也挨不住了,索性眼不见为净,借着上京来看自家次女的名头赶在腊月前便入了京。

算算时间,蒋氏只不过比她们早入京几天而已。

屋子里暖风迎面,几人渐次入内,见月洞门左右延伸出去的廊房,飞檐彩绘,古朴雅致。右次间雕花的月洞门前,侍着的两个丫鬟见他们过来,忙屈膝行礼将帘子撩起。

里头的声响便传了出来。

有个女声讥讽地说着,“是妻还是妾都未定,这会便巴巴地来请什么安?没得惹了那边的不快!”

宋氏跟谢元茂在外头听着,均是脸色一变。便是少不知事的谢翊也隐约觉得那话是不好的,可唯有谢姝宁却差点笑了出来。这声音她可实实在在是太熟悉不过了!整个长房,敢当着老爷子跟老太太这般说话的,定然只有二夫人梁氏一个。

梁氏毒舌是出了名的,又是将门出身,为人桀骜,在谢家的人缘却不坏。

单凭着她是梁家的嫡女,又被皇上赐了郡主之号,谢家便没有人敢轻易得罪她,一众人巴结都还来不及呢!

论起来,她嫁给谢二爷,那可是低嫁了的。

所以她方才那般说话,长房老太太也只是压着声嗔了句:“好了,瞧你这嘴皮子,上下一碰便能叫人三魂去了俩魂。过会老六来了,你可不能叫他难堪。”

话音落,谢姝宁几个已经进到了里头。

气氛霎时有些古怪起来。

还是如今掌家的大太太王氏打起了圆场,“老六来了,外头冷,快进来暖和暖和。听说八丫头来京的路上病了一场,如今可好全了?”

第015章惊人

有人开口,气氛便重新热络了起来。

大太太便领着谢元茂几人给长房老太爷跟老太太见礼。

谢姝宁被父亲带着,给两人磕头。

不同于外头的冰天雪地,屋子里并不冷。可长房的人,是早就知道他们要过来的,却未曾准备蒲团容他们跪拜之用。所以谢姝宁在入门的那一刻,便明白了过来。长房老太太虽一早便等着了,等着见的却并不是他们,单单只是个父亲罢了。

父亲跟七叔谢元庭是长房老太太的一双老来子,两人足足比谢家大爷小上了近二十岁,倒是同谢姝宁的大堂兄年纪相仿。

长房老太太生两人时年纪已然不小,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好容易才活了下来。所以就算谢元茂如今是三房的儿子,在她心中却只是自个身上掉下来的肉,跟谢姝宁几个从未见过的孙辈是截然不同的。如此,宋氏在她眼中也就愈加什么都不是了。

谢姝宁恭敬地俯首,垂眸屏息,听到自己口中喊出“孙女给伯祖父、伯祖母请安”时,有种游离在外之感。

坐在上首的长房老太太笑着让人去搀谢元茂,却并不曾让宋氏跟两个孩子起身。

她今年已经五十八岁,看上去却似乎只有五十出头,笑得时候犹如孩童,眉目弯弯,平白叫人多了几分亲切慈和。可哪怕谢姝宁不看,也知道那笑并不是露给母亲跟他们兄妹看的。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谢姝宁听到父亲有些尴尬地喊了声:“母亲…”

他原是该唤长房老太太大伯母的,可这会却喊出了母亲来。

长房老太太听了微微一怔,旋即眼角一红,却并没有言语。室内一片静谧,而后谢姝宁便听到长房老太爷依旧中气十足的浑厚声音道:都起来吧。”

谢姝宁一边抬头起身,将肉肉的小身板挺直,一边幽幽想起了那时的事。

长房老太爷是个不管事的,平日里不管大事小事统统都丢给谢家大爷去管,可当众人定了她顶替六堂姐嫁入林家的时候,他头一回亲自寻了她去。那是她在长房住了这许多年,第一次进长房老太爷的书房。也正是在那个书房里,她听到了谁也不曾说与她听过的话。他当着她的面将《女诫》丢在火盆里,掷地有声地告诉她,“你虽是三房的人,可骨子里流着的却是老夫的血。今日这事乃是你三伯父跟六堂姐对你不住,所以今日祖父便告诉你一句,来日你在林家但凡受了什么委屈都不必忍着,谢家自会为你做主。这是你六堂姐欠你的,你记住了!”

后头的话,谢姝宁便有些记不清了。

但是却始终记得他最初说的那几句。

即便她心底里明白,这些话终究只能是说说而已,可是她却在那个刹那泣不成声。

到底,不是人人都忘了她。

也许,当时他若是能阻一阻三伯父,没有让她顶替便好。可谢姝宁不蠢,她是个聪明人,她自然知道自己不值得长房舍她不用另谋出路。所以哪怕只是这般的几句话,她对长房老太爷仍是满心感激。

坐在炕头的长房老太爷身材并不高大,却精神矍铄,面色康健。大冷的天身上穿的却并不多,手中捧着一卷书,此刻正低头看着,似乎方才那句话也并不是出自他口中一般。

长房老太太则用含笑的目光依次从宋氏几人身上扫过,而后才道:“听说是商家女?”

话音落,众人的视线便都状若不经意地从宋氏身上掠过。

宋氏面皮薄,不由泛红。

士农工商,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哪怕今时改了革,商户人家也是能科考入仕的,可是到底似乎低人一等。这也正是谢家人对宋氏看不上眼的缘故。谢姝宁清楚这一点,视线便不由往远远站着的桂妈妈望去。桂妈妈手中的那个红木匣子,她并没有多少印象。前世似乎并没有这一出…这般一想,时间便似乎也对不上了。

前世她第一次来长房,应是入了腊月的,可如今还不到呢!

震惊间,她便听到谢元茂道:“舅爷在课业上极有天赋,只是为人不喜拘束,所以才没有入仕。”

此言一出,二夫人梁氏率先嗤笑道:“若是真如六弟所说,这宋家舅爷可还真是个人物了!”

“兄长的确只是不喜仕途而已。”话音落,原本还有些惭愧含羞的宋氏蓦地正色起来,毫不犹豫地道。可说完这句话,她眉宇间却不由飞快地闪过一丝懊恼。她什么都能忍,却见不得旁人说她的孩子跟哥哥不好,结果便这般脱口而出了。

好在二夫人只一愣,皱皱眉,却没有继续说话了。

长房老太太便看了宋氏一眼,和蔼笑着道:“好了好了,让孩子们也出来见个礼。老大媳妇且让人去摆饭吧。”

大太太便领着人下去布置起了晨食。

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便去传长房的小辈们进来同谢元茂跟宋氏见礼。

虽说长房老太太也看不上宋氏,但比起宋氏,她更加厌烦三房的陈氏。谁让陈氏也姓陈?她见不得三老太太那狐媚样子,便也厌恶陈氏。所以这会让晚辈同宋氏见礼,少说也能恶心三老太太跟陈氏几天,她何乐而不为?

须臾,一行人便入了内。

谢姝宁悄悄看看母亲的面色,发现她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柔顺模样,心里微松。

宋家虽不是官宦人家,更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可身有万贯家财,富贵过来的人又岂会跟个乡下女子一般?所以今日,她是放心母亲的。

果然,宋氏温婉笑着,让桂妈妈捧了那只红木匣子过来,打开。

竟是个百宝箱。

一层一箱,绝妙精致。

一旁的谢元茂见了,不由微惊。

宋氏不明所以,低声解释:“来得匆忙,手边散碎银子少,况且都是你的侄儿侄女,这些个物件素日里也常见,拿来当见面礼应当过得去。”

谢姝宁同哥哥一左一右站在她身旁,闻言不由汗颜。

母亲果真是被舅舅给宠得不知人间疾苦了…

当着众人的面,宋氏素手纤纤,抽出第一层来,只见里头盈把夜明珠,祖母绿,猫儿眼…几乎晃花了人眼…

第016章眼红

不及众人反应,宋氏再抽一箱,翠羽明珰,好不夺目。紧接着又是一层,瑶簪宝珥,叫人目不暇接。

可这些对宋氏而言,不过是司空见惯之物。在延陵时,她为了给谢姝宁做衫,珍珠便能一斛斛流水般地往外倒。于她,金银财帛不过是过眼云烟,根本不足挂齿。

然宋家虽富裕,却向来谨慎低调,自家吃穿用度都拣了上等绝不薄待自己。可在外头,却一直都是极不显眼的。

所以哪怕延陵宋家富贵滔天,远在京都的谢家也是从未听说过的。也因此,当众人瞧见宋氏的这一匣子贵重之物时,皆瞠目结舌,便连几乎将眼珠子贴在书卷上的长房老太爷也忍不住吃惊地望向了宋氏。

二夫人梁氏更是直接道:“这许多,莫不是上哪儿拿了假的来妄图糊弄人吧?”

“二嫂说笑了,这些不过都是些普通物件,本不是多少稀罕的,又怎会是假的。”宋氏随手拣起一颗硕大的明珠来,似乎并没有听出其话中讥诮之意,只朝着她语气谦恭地道。

二夫人听了却愈加不信,指着那匣子里的一物道:“这对耳坠子,我倒也有一副相似的,只这对上头镂的花样不同罢了。可你知,这耳坠子全天下也不过五副而已,乃是前朝国手何思昝亲手所制!单这,便值百金!”

话说到后头,二夫人许是自己都觉得这耳坠子出现在宋氏的手里,显得极其不可思议,声音里便不由带上了几分激动。

“这耳坠子,除却我手中的,皇后娘娘手中有一副,婉贵妃亦有一副,而剩下的那两副一直都未曾现世。你手里的这对又岂会是真的?依我看,不过是赝品而已。”

话音落,宋氏浑然不觉地又从一层里翻拣出又一对花样不同,材质却一模一样的耳坠子来,有些为难地道:“其实…我手中应当有两副在…”

二夫人似是不敢置信,起身凑近了去瞧,只一眼便看到了耳坠子上镂刻着的一个何字,再一看材质,也果真同她所拥有的那副一般无二,她下意识诧异脱口道:“竟都真的!”

连皇后娘娘跟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婉贵妃都不过一人一副的东西,宋氏却有两副,还是这般漫不经心地随意安置着!

一屋子的人都被震住。

原本一群人也不过只觉得宋氏拿的东西多是贵重物品,却不曾想,竟是这般值钱!

因着方才二夫人的话,再加上国手的名字,便是一贯瞧上去端庄雍容的大夫人也忍不住仔细打量起了宋氏的那一堆物件。

谢姝宁打量着众人神色,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母亲自小便不曾过过清贫的日子,一直被舅舅捧在手心里娇养长大。外祖母去的又早,母亲便缺了生母教养,对内宅之事并不通透。可这回,却误打误撞的将自己身板给挺直了。

有权便有钱,有钱的却不一定有权。

这话原是这样没错,可当有钱到了某种境地之后,事情便又开始不同了。

母亲一上场,便展露出了财大气粗的一面来,倒叫长房的众人一时间都没了对策。

这看上去似是好事,可落在谢姝宁眼中,却是警告。

谢家人舍不得母亲的银子,前世今生都不会改变。所以母亲这般张扬的做派利弊对半,稍一差池可能便会万劫不复。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谢家人同前世一样,谋走母亲的财物。不过…思及此,谢姝宁却打住了心中所想,今日便先让谢家人好好看一看,他们眼中鄙陋的商家女究竟过着怎样的富贵日子!

“老六出手好阔绰!”僵局仍是由大太太打起了圆场,只是话里却不提宋氏,只说是谢元茂出手大方,“这是我的长子弘哥儿,弘哥儿媳妇。”随即,她便指了一对站在最前头的年轻男女给宋氏看,依次介绍起来,说完又指着被谢弘媳妇朱氏抱在怀中的小童道,“这是我的长孙子昭。”

许是被说话声给扰着了,原本安安静静趴在大少奶奶朱氏怀中的小童突然抬起头来,瘪着才刚长牙的小嘴大哭了起来。

屋子里弥漫着的古怪气氛登时烟消云散。

气氛缓和,见礼一事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安然过去了。

一时间,长房的晚辈都个个喜笑颜开。

倒不是他们不曾见过好东西,实在是平日里谁家也不会轻易就拿了这些个东西来做打赏之用。几个小的不知事的,这会便都已经迎着宋氏唤起了六婶婶。

唯有轮到谢三爷家的六姑娘谢芷若时,事情略僵了下。

谢芷若便是先前被三夫人蒋氏牵着手入内的小姑娘。谢三爷一家常年住在任上,可是他的次女,也就是府上的六姑娘谢芷若却是一直都是住在京都的。因生得据说同长房老太太小的时候模样十分相似,所以极得老太太青眼,三岁上下便带到了身边亲自教养。平日里便住在梅花坞的西稍间里,只有三夫人回京的时候,才搬回去住些日子。

这会,她也不知因了何事显得极不高兴,方才进门的时候便瘪着嘴,到了这会也还是一脸郁郁。

宋氏挑了只羊脂白玉镯子递给她,她却不接。

蒋氏生怕她这模样惹了老太太不喜,便强笑着替她接了过来,却不妨谢芷若猛地一下将镯子从蒋氏手中夺过,往地上重重一掷,霎时碎成了几段。

谢姝宁跟哥哥就跟在宋氏身旁,方才镯子落地的刹那,碎裂的小块冲着谢翊飞溅而起,她下意识便将他推开自己却未能完全躲开。好在险险一侧身,只叫碎片划破了额角一丝。

可只这一丝,也足够吓到众人了。蒋氏顿时脸色发白,瞪了谢芷若一眼。

大太太则惊得“啊”了一声,慌忙过来俯身查看,连声询问:“伤得厉害不厉害?”

一直坐观的长房老太太这会也忍不住阴沉下了脸,又似是觉得谢芷若在这当口丢了自己的脸面,便迁怒起了蒋氏,声音沉沉地道:“你是如何管教的孩子?”

第017章怒气

不知何时,原本已经停了的雪又重新下了起来。

大雪来势汹汹,梅花坞前庭的青石地面上不多时便又重新积起了白茫茫的雪。只看着,也叫人觉得冷得很。屋内的气氛亦如是,冷得叫人想要打哆嗦。一阵鸦雀无声,寂静地几乎听得见外头簌簌的落雪声。丫鬟婆子立在门口檐下,一个个的连大气也不敢出。这接二连三地冷了场,换了谁也没法次次都将其给暖起来。

长房老太太的性子算是和善的,素日里鲜少动怒,可方才那一句脱口便砸在了蒋氏面上。

长房的众人闻言,皆唬了一跳,只觉得不明所以。

可谢姝宁却是隐约知道的。

长房老太太骤然发怒,不单单是因为谢芷若伤到了她,又如此无教丢了做祖母的脸面。她呵斥蒋氏管教无方,话里的意思可不仅仅是管教女儿一事。

蒋氏是长房老太太的外甥女,原是儿媳妇中最得她喜爱的。然而这一回,蒋氏带着长女匆匆上京,如同避难,叫她如何还能喜欢得起来?

不过是谢三爷的上峰塞了个美人给他,那美人转眼便怀了身孕而已。一个妾,便是生下了儿子又怎样?左不过是个庶子,还能抢了嫡子的身份地位去不成?可蒋氏自个儿诞不下儿子,不想方设法拉拢夫君的心,却反而一走了之回了京都。

长房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又为自己儿子抱不平。长房孙辈里头,男丁不多,开枝散叶乃是大事。儿子纳几房美妾生子,能是什么要命的大事!蒋氏简直越活越回去了!

“都愣着做什么?”长房老太太呵斥完了,喘一口气,面色好看了些,“还不快使人请大夫去!”

女儿家的脸总是重要的。

就算他们对宋氏看不上眼,连带着也轻看谢姝宁兄妹,可既是谢家的孩子便不能随意苛待了去,更何况这会还当着谢元茂的面。大太太便飞快地使人下去请大夫来。

谢家这样的人家,虽比不得京里的老牌世家,勋贵宗亲,但也汲汲经营了几代人,该摆的排场都不缺了。

因而长房的宅子里是供着一位从太医院退下来的杭姓老太医的。

杭太医住在外院,跟着大太太身边的大丫鬟紫苏匆匆赶来的时候,谢芷若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所以杭太医一入门,便胡子颤颤地飞快走向谢芷若道:“六小姐伤在了何处?”

紫苏讪讪,急忙解释:“杭太医,不是六小姐伤着了,是八小姐。”

“八小姐?”杭太医除了平日里给谢家几位主子诊脉,便不轻易在外走动,此刻并不知道宋氏几人入府的事,听到紫苏的话,不由愣了愣,“八小姐是…”

“杭太医这边请。”大太太见眼下的情况不像样子,她又是做惯了和事佬,就主动打发了紫苏,亲自领着人往谢姝宁跟前走,一边道,“是三房六弟的长女,方才不慎划破了额。孩子年幼,怕留了疤,所以还得请您多费心了。”

杭太医点点头,走到了谢姝宁跟前。

一旁早早候着的丫鬟便递了个手炉上前给杭太医捂着,等手上的寒气散了,他才仔细查看起谢姝宁的伤势来。

“娘亲…”

老者温热的指头贴在了她的额上,谢姝宁记得这位杭太医当初就是为母亲看病的人。医术虽不错,可为人却有些捧高踩低,当初为母亲看病之时并不用心,不由觉得心中不耐,不由轻声唤起了宋氏来。

宋氏满面担忧,闻声紧紧握住她的小手。一旁的谢翊更是紧张地道:“阿蛮莫哭,莫哭…”

“口子不深,敷几日药,等到时候痂落了再抹几次玉容膏,不会留下疤痕的。”杭太医细细看了,才直起腰面向长房老太爷跟老太太笑地道。

见他语气镇静,众人便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尤其是蒋氏,原本无措的神情登时消失,只余了淡淡尴尬,耐下性子哄起了谢芷若:“好了好了,你八妹妹都没哭,你倒是哭什么?擦了泪,去给你六叔跟八妹妹道个歉。”

谢芷若却不理,只兀自哭个不休。

趁着杭太医为谢姝宁敷药的工夫,大太太走近了谢芷若,笑着道:“咱们家六姑娘平日里最是乖巧听话不过,今日怎哭得这般伤心?你也是不小心罢了,你六叔不会怪你的,快止了泪吧。”说完,她忽然又面向了蒋氏,叹口气道,“三弟妹,我知你这些日子心中不好受,可…”

话说一半,并不说完,显得尤为意味深长。

谢姝宁仰着头,耳中却一点没有漏掉这些动静。

她的大伯母王氏,从来都不是个真好人。

正想着,她便听到原本已经平息了怒气的长房老太太蓦地又呵斥了蒋氏一句,“这都哭成什么模样了,还不快带下去净面!”

随即,屋子里便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听着响动,谢姝宁嘴角不由微微一勾,笑意极快地又隐没。

她是故意的。

方才那一下她并不是真的躲不开,只是在看到蒋氏母女俩的那一瞬间,她就起了心思。

一个人的心就只有那么大,她若是想要获得长房老太太的喜欢,就只有先将原本占据位子的六小姐谢芷若给挤走。可蒋氏是长房老太太的外甥女,谢芷若又是从小便在这梅花坞里长大的,她只能一步一步慢慢地蚕食掉长房老太太对她们的喜爱。

正巧,若是她没有算错日子,如今正是长房老太太对蒋氏心怀不满的时候。

而谢芷若因为蒋氏要将她带去扬州,养在身边的事,正闹脾气。

她这一出“雪中送炭”,可不正好?

只是,到底想的不够周到,惹了母亲跟哥哥担忧。

敷完了药,大太太便让人赶紧将炕桌布置妥当。

因着这突来的一出,晨食都被耽误了,所以下人们皆动作迅速,飞快地便摆上了花样繁多的吃食。大太太则亲自接过丫鬟提着的一只食盒,打开来,端出两只青花盏来分别送到长房老太爷跟老太太面前。

第018章撒娇

因了先前的事,一群人默不作声地用完早膳后,长房老太太也就没有继续留谢元茂说话,只叮咛了几句隔些日子再过来请安之类的,便放他们回三房去了。大太太会做人,又喜摆掌家宗妇的姿态,就主动请缨要送他们一家人出门。

老太太听了,自是对大太太高看一分,觉得她会做人,懂事。

于是大太太便一直将他们送至垂花门外,才边笑着边亲手帮谢姝宁拢了拢风帽,又怜悯地看一眼她额上还红肿着的痕迹,道:“可怜见的,回去可切莫沾了水。”

“多谢大伯母关切,阿蛮记着了。”谢姝宁恭敬行礼。她如今过了年才五岁,可这一刻,前世身为侯夫人多年养成的矜贵之气,却让眼下的她举手投足间皆笼上了一层说不清的得体恭肃。

大太太微微吃惊,谢家这一辈的姑娘里,光看这行礼时所显现出的富贵之气跟姿态,竟似是没有人能跟眼前这个年幼的小丫头比较!正是爱闹不知事的年纪,怎会被教得这般好?吃惊之余,她又想起方才在宋氏的红木匣子中见到的那些琳琅满目之物,不由暗暗艳羡。

他们都以为宋氏只是个不入流的商贾之女,平日里过的日子想必就算富贵,也决计不能同京都的世家女子相比较,就是当丫鬟陪衬在旁,大抵都是不够看的。可谁知道,等真的见到了宋氏,对方却是这样一个人。

一举一动叫人暂且寻不出纰漏来不提,单单那一匣子的东西,便足够叫人惊诧的了。然而在场的人谁看不明白,在宋氏眼中,那些叫他们惊讶的东西根本不足为道。

既这般,那延陵宋家得富贵到何等地步?

大太太笑中含涩,转而想起了长房的中馈来。

她这个掌家大太太当得着实不易!

府中的银子若非她事事都锱铢必较,早就入不敷出,丢人丢到金銮殿上去了!可这偌大的府里,谁又曾想过她的不易。几个妯娌又都是不知节俭的性子,两个长辈就愈加不必说起了。长房老太爷前些日子刚入手的那一本古籍,便不知花费了多少。甚至便是每日里的朝食,都势必花样繁多才能入得了老太太的眼。

大太太心中愈想便愈觉得苦涩,索性撇开了不去理会,冲着谢元茂跟宋氏慈和笑着送了他们出门。

等出了长房,谢元茂才一把将谢姝宁抱起,捧着穿成球状的她担忧地问道:“可还疼?”

谢姝宁脱口便差点说出了“不疼”二字,幸好反应机敏临时转换成了该说的话,“疼极了,爹爹。”

“爹爹给呼呼,阿蛮不疼。”谢元茂轻声哄着小女。

谢姝宁嫌他肉麻又不自在,可一想到还有陈氏跟三老太太在一旁虎视眈眈,便真的将自己当做了小儿状,强行忍住了。她将脑袋侧歪在了谢元茂肩上,一边在他耳畔不停地嘟哝:“爹爹,阿蛮今夜睡在你们的暖阁中好不好?”

走在宋氏身侧的谢翊闻言,便也急急忙忙地道:“我要同妹妹一道睡!”

古来男女七岁不同席,他们两人虽还小,可换了那些个规矩严厉的人家,男孩六岁便搬去外院的也多得是。谢家虽不曾如此,可这会兄妹两人还要睡在一张床上,却是不好。

宋氏便捏了捏谢翊的手,柔声道:“翊儿休闹,等到白日里再同妹妹一道玩耍便是。”

“哥哥…”谢姝宁受不住自家哥哥那苦着的小脸,不由道,“哥哥等明日天亮了再来寻阿蛮。”

谢翊点点头,转而又问起谢元茂来,“爹爹,翊儿的先生还在延陵,那课业怎么办?”

他自小喜学,三岁便开了蒙,如今一日不念几行书,识几个新字便浑身不自在,故而才来京都第二日便问起了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