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翊就日日愁眉苦脸地来寻谢姝宁。赖在潇湘馆里,赶也赶不走。

“听说崇熙书院的夫子要多古板便有多古板,古板也就罢了,听闻还甚是刻薄…”谢翊作可怜巴巴状,小狗似的望着她,“阿蛮,你往后可就见不着我了。”

谢姝宁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让人做了他爱吃的点心来,“赶在年前你就回来了。这都入秋了。拢共也没几个月呢。”

谢翊闻言就虎着脸瞪她一眼,阴阳怪气地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可是打算跟着舅舅走?”

“咳、咳咳!”一口水呛住,谢姝宁重重咳嗽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谢翊皱眉。“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谢姝宁哭笑不得,好容易呼吸恢复平稳,便道:“这么多年了,也没见过舅母跟表哥,难得有机会,总是想要见上一见的。”

前世今生加起来,几十年了,她也从未见过自己的舅母同表兄,这一世怎么也是想要见上一见的。

何况,她想去塞外,也还有别的打算。

“你瞧瞧,承认了吧?你只管自己去,却不想着叫我一道去!哪有你这么做妹妹的?”谢翊大口吃着点心,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谢姝宁听了却点点头,道:“我向来觉得我是姐姐。”

谢翊气急,一把将桌上装着各色点心的白瓷碟子移到自己跟前护住,“罢罢!这点心你也别吃了!左右你心里头没有我!”

“这点心…可是我的…”谢姝宁故意拖长了音,笑眯眯地看着他。

谢翊说不过她,又见她油盐不进,索性不吭声了。

谢姝宁见状没了法子,只好来安慰他,“哥哥,我先去一趟。往后等你学成归来,我们到时候再一道去见表哥如何?”

“不然还能如何?”谢翊白她一眼,旋即却叮嘱起来,“我听说,塞外风沙大,你可千万别将脸给吹糙了,记得多戴些厚厚的面纱。”

兄妹两人又和好如初,用着点心说起旁的事来。

但其实,这事谢姝宁还未同宋氏商量过。

她只同宋延昭提了一次。

宋延昭当然是高兴得很,忙不迭要去帮她准备。

可宋氏那,谢姝宁一时间却没想好该怎么说。

她是想带着母亲一道去的。

然而此去漠北,一来一回,便是不算停留的时间,也得近半年光景。

便是这,也还是商队的用时。

如果是他们去,母亲跟她都是羸弱的普通女子,路上更是耽搁时间。走走停停,来回就是耗上一年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母亲是三房的主母,哪里能一走这么长久。

何况还在三老太太的孝期里…

谢姝宁迟疑着,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自己跟着舅舅出发。

隔了几日,等天气凉快了些,她就筹措好了话,去玉茗院见宋氏了。

她去时,宋氏正在看冬衣的料子。

虽然才入秋,可秋日苦短,北地的冬总是来得特别早,不得不提早许多时候开始准备。

因而见到她来,宋氏就拉了她的手,让她自己挑花色。

谢姝宁心不在焉的。随手指了两匹素色的。宋氏看了又看,又帮她择了匹明艳些的,训她,“你年纪小,专拣了素色的穿做什么。”

“娘亲…”谢姝宁唤了声,事到临头,又踌躇起来。

好在宋氏并没有察觉,又让人拿了几匹颜色鲜嫩的料子出来,问她:“你瞧着这几匹给敏敏做冬衣可好?她年纪小,人又同雪团子似的。合该穿这些才好看。”

宋氏虽然并不喜欢谢姝敏。可却从未想过对她不好。

该有她的。自来一概不缺。

尤是近日,谢姝敏的乖巧劲着实有些叫人心生怜意。

本就容易心软的宋氏,当下软化了好些。

谢姝宁看一眼料子,的确粉嫩可爱。适合谢姝敏的年纪跟模样,就点了点头。

宋氏就让人将料子收拾了起来,扭头看着谢姝宁道:“你小时便总是多梦,夜里从来睡不安生,如今敏敏也是这般,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顿了顿,她又道,“沈妈妈前些时候来告诉我,说那孩子夜里不点安神香竟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想着,小儿体弱,用多了安神香,终归不是好事,你若得空了。让人去鹿大夫那问一问可有什么方子可用吧。”

说完,她却又自己摇了摇头,道:“不必忙,等下回月白来府里,让她将话带回去也可。”

“行,下回我让她带话回去。”谢姝宁应了。

宋氏就低低自语了句,“奇怪,我怎么突然对那孩子如此上心…”

她声音放得低,谢姝宁又想着心事,并没有在意。

陪着宋氏挑完了料子,谢姝宁才斟酌着同她道:“娘亲,再过些日子,舅舅就该启程回去了。我想着,我们不若也一道跟着去吧?”

宋氏正在喝茶,闻言一怔,提着杯盖疑惑地道:“我们跟着去做什么?”

“舅母跟表哥呀!娘亲难道不想见一见他们?”

“见自然是想见的…可是,路途遥远,来回又不便…”宋氏摇了摇头,她顾虑太多。

谢姝宁也早料到了会如此,心里暗暗叹了声,垂下了头。

宋氏看着她,笑了起来,“你可是极想去?”

“想。”谢姝宁重重点头。

宋氏伸手轻拍了拍她的头顶,笑吟吟道:“那就去吧,趁着年纪小,去一回也好,再大些可就难出远门了。再者有你舅舅在,娘亲也放心。”

她从来都娇宠女儿,只要不是坏事,她都能答应。

“不过这事,娘亲还得同你父亲先提一提。”她虽答应了,但这事不好先斩后奏,还是得让谢元茂也答应了才可。

谢姝宁遗憾母亲不能一道去,但仍雀跃笑着道:“阿蛮都听娘亲的。”

宋氏就笑嗔了几句。

等到晚间,将手头的事都忙完了,宋氏就去寻谢元茂说这事。

这些日子,因有个宋延昭在,宋氏不想叫他担忧,所以对谢元茂也比往常姿态缓和了许多,想要叫宋延昭以为,他们夫妇至少还能相敬如宾。

可谢元茂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当宋氏是终于想明白了,知道自己的好了,一来二去,竟有些自得起来。

夫妇二人在内室里说话,宋氏也不拖延,开门见山地提了谢姝宁要随行离去的事。

“不行!”谢元茂听了却断然否决,“她一个小姑娘,怎好跑那么远!”

宋氏不满他的态度,微微蹙了下眉,旋即舒展开,“有大哥在,你担心什么。”

听到宋延昭,谢元茂不由讪讪起来,“我这不想着阿蛮年纪小嘛。”

宋氏耐着性子解释:“正是年纪小才让她去,再大些,就不便了。”

的确是这个道理,谢元茂突然不知如何反驳为好,半响才点了点头,勉强算是答应了。

宋氏倒笑了笑,不管勉强不勉强,答应了就行。

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就准备回房。

却不想才走出一步,就被谢元茂拉住了手。

身后的男.人样貌一如既往的清俊,身姿也一如既往的挺拔,却像是癞皮狗似的粘了上来。

“福柔,我们竟几年不曾同房了…”

宋氏倒吸一口凉气,蓦地反手一巴掌掴了上去,“无耻!”

话音未落,人已挣脱了谢元茂的手,掀帘而去。

 

第138章远行

竹青色的帘子晃动几下,重新安静地悬在了门口。

帘外的宋氏却依旧气得发抖。

他究竟将自己当做了什么?

这样问着自己,她心里仿佛燃起了一把火,熊熊烧着,不肯熄灭。

然而屋子里的谢元茂却是一脸茫然,愣了片刻那茫然就变作了恼怒。他们本是夫妻,难道他如今连碰也碰不得她一下?

他捂着因为那一巴掌而火辣辣的左脸,面色铁青。

须臾,他亦大步冲过去,打起帘子就要去追宋氏。

可走至门外,他的脚步却又忍不住慢了下来。

宋延昭,可还在京都呢。

虽则几年过去了,但昔日宋延昭揍他的那些拳脚,他可都还历历在目,清晰如同昨日。只要一想起,身上似乎就又要浮现出青紫来,叫人疼得厉害。他迟疑着,抬头望望天,到底还是退了回去。

反正来日方长,等到宋延昭过几日走了,再提不迟。

可面上痛意却难以立即消散。

这一巴掌,宋氏几乎用上了全身的气力。

在听到谢元茂口中冒出那样的话时,她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便扇了过去。

她脚步匆匆,神情张惶,像是逃一般回了自己的屋子里。

一整夜,她都难以安睡。

次日不过寅正,她就睁开了眼。

外头的天色还是大黑的,连启明星都还未出现,更不必说日头了。

她叹口气,忍不住捶了下自己的腿,怪自己竟为了这些事连觉也睡不着,真真无用。都过了这么些年头了,谢元茂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早该心中有数、了然,何苦为这样的人,惹了自己寝食难安。

眼下青影重重。她垂眸沉思起来。

潇湘馆中的谢姝宁,这会却已是起身了。

天光似墨。屋子里只能点上盏盏明灯。

就着灯光,玉紫帮她研墨,柳黄则打了温水进来服侍她净面。

卓妈妈最忙,领着朱砂并一堆小丫鬟在飞快地翻检谢姝宁的衣物箱笼。

时间紧张得很。

要去一趟关外,并不容易。

这一去,在路上便要过冬了。所以轻薄的衣裳可都不必带上,只管拣了厚实保暖的收拾起来。冬日的大氅。棉衣,绒衣,一件件被人从放了樟脑的箱笼里取了出来,铺开。

卓妈妈先带人挑着。最终还是需要谢姝宁这做主子的亲自过目。

何况这一回,宋氏也不会放心,怕是要亲自来看过谢姝宁的行李才可。

因而卓妈妈几个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外间忙碌着,谢姝宁盥洗过后,也在内室里忙了起来。

铺纸提笔落字。

要带的人。要准备的事,她都一一记下。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事情匆忙,光想不一定就能想得周全,最好还是记在纸上。

但这些事,她心中都是有数的。所以没一会,纸上便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一大堆的字。她的字有几分似宋氏的,一手极好的簪花小楷,叫人吃惊。

玉紫几个却是见惯了的,一个个视若无睹,只在一旁研墨添纸。

很快,谢姝宁仔仔细细看了两遍自己写下的东西,又添删了几件,遂搁了笔。

路途遥遥,人愈多愈不方便,所以潇湘馆里的人,她只能挑几个带上。

卓妈妈稳重能干,合该留下照看潇湘馆。

新提拔上来的朱砂也不错,可到底是新近的,索性也就让她留下,跟着卓妈妈也能多学一些。

因而,谢姝宁便决定只带上玉紫跟柳黄一道去。

其实若行,她甚至只想带上一人同去,可母亲那定然说不通。只带两人,已是删减过的。

她定下了单子,心里就微松了一口气,随后将单子递给柳黄,让她吩咐下去。自己则留了玉紫说话,“你去一趟哥哥那,问问他可将东西都收拾妥当了,又都准备带了谁一道去。”

宋氏在教养子女方面,向来是以他们的意思为重,若可行,便想尽办法允了;若不可行,就自己再帮着做决断。

所以谢翊那边要带的人,要准备的东西,肯定也是他自己先做决定的。

谢姝宁不大放心,就想先问一问。

两批人马一个往江南去,一个往更北去,日子却都差不多。

只这么一走,府里顿时就冷清了下来。

谢姝宁不由无奈,她跟哥哥都走了,一去都要许久,母亲的日子可就真的是寂寞许多。

说到底,她仍想着母亲能一道去,也好先离了府里的糟心事。

因了谢二爷的事,长房怕是能人心惶惶好长一段日子。

而母亲跟皇贵妃白氏的关系,一直都是长房诸人极看中的。难保他们不会因了些乱七八糟的事就来打扰母亲,央她去皇贵妃面前说话之类的。这种事,推拒了不好,不推却又显得蠢笨自找麻烦。

若能眼不见为净,便是最好不过。

她思来想去,还是在天色大亮后用了晨食,换了衣裳去见宋氏。

宋氏惫懒,府里其实并没有晨昏定省的习惯。

但这些日子,谢姝敏却一直都牢牢守着这样的习惯,每日不间断地往玉茗院跑,从来不缺一日。

比起来,谢姝宁这亲生的女儿,反倒不那么孝顺了。

今日谢姝宁进门时,同样撞见了谢姝敏。

许是上回她斥责沈妈妈的话起了用处,谢姝敏这回穿得颜色倒鲜亮,衬得她面色白皙娇嫩,像是春日新鲜初绽的花朵。

“八姐早。”见着她,谢姝敏也不忘问安,模样神情都算恭谨,行礼的姿势也极标准。

谢姝宁终于有些惊讶起来。

才几个月,谢姝敏竟然就被调.教得像是换了一个人。

她点点头,“九妹妹倒是难得。小孩子都多眠渴睡,日日都起这般早。并不容易。”

沈妈妈站在谢姝敏身后,听到这话,只觉面上有光。笑了起来,“九小姐。八小姐这是在夸您呢。”

“谢八姐夸赞…”谢姝敏抬起头来,却是四顾茫然,看看沈妈妈又看看谢姝宁。

谢姝宁没有吭声,过了会才道:“听说九妹妹夜里难眠?”

沈妈妈急忙辩解,“是多梦了些,但近日已好了许多。”

“敏敏总是梦到好大的蚂蚁,咬人好疼…”谢姝敏在一旁嘟囔。

谢姝宁听着。就又重新放心下来。

“别让她玩什么蚂蚁,没得夜里还得噩梦。”

沈妈妈赔着笑脸,一一应了。

两行人才一前一后进了正房,去见宋氏。

请了安。谢姝敏便先出了门。

谢姝宁则盯着宋氏眼底下的青影看了又看,问道:“娘亲夜里没睡好?”

“夜里多看了会书。”宋氏勉强笑了笑,不想在女儿面前流露出疲态来。

可谢姝宁眼睛尖,哪里会瞧不出来,便道:“娘亲可是昨日去同父亲提起阿蛮要跟着舅舅一道去的事。被驳了?”

宋氏摇头,“没有的事,他答应下了。”

谢姝宁便蹙起了眉头,“父亲可是说了不好的话?”

宋氏还是摇头,道:“什么也没提。只说了几句忧心你出远门而已,你安心去收拾东西,别多想。”

“当真没有?”

“当真。娘亲这么大个人了,不必你来担心。”宋氏笑着。

谢姝宁却有些笑不出。

怎么会没事,这可是不论怎么看都像是有事的!

但她的眉头仍旧还是在宋氏面前重新舒展开来,嘴角渐渐弯起一道弧。

母女两闲话了几句。

谢姝宁心里却是忧心忡忡。

一离了玉茗院,她就让人去谢元茂那打听,昨日可听到了什么动静。

回来的人说,并没有听见什么,只瞧见太太走时面色不大好,后头六爷追了出来,却没走出多远,就又回去了。

谢姝宁听完,便想也不想就又回了玉茗院,粘着宋氏不肯撒手,嚷着要她也一道去见舅母跟表哥。

反反复复说了几回,宋氏也是心痒难耐,可始终顾虑重重,不敢肆意而为。

谢姝宁就道:“哥哥跟阿蛮皆不在府里,娘亲留着可不是要睹物思人,日日以泪洗面?”

宋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瞪她一眼,“你娘是这么容易就会哭哭啼啼的人?”

“见不着阿蛮,娘亲难道不想?正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么算下来,娘亲可得有数不清个“三秋”见不到阿蛮了…”谢姝宁再接再厉,半是玩笑半是哄劝的,将宋氏一点点说得心动起来。

何况,宋氏正在心烦谢元茂的事。

心中有事,念头就杂乱无章,决心也就容易浮动。

被谢姝宁缠着念叨了一上午,她连管事的婆子都没能见上几个。

到午饭端上桌时,她已是几乎同谢姝宁将要同行的人马都定下了。

宋氏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早就被女儿的话给绕了进去。

“娘亲觉得如何?”谢姝宁一手托腮,笑眯眯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