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银财宝从雇主的手中流出,经由风师父,流水一般源源不断地运入天机营。

然而,这些财富,并没有温暖到任何人。

掩在黄沙下的地宫,依旧是阴冷的。

哪怕头顶上就是被烈日晒得滋滋作响的沙漠,里头却冒着森森的寒气。

黑衣的少年揉揉鼻子,微微皱起了眉。

他的眉眼生得极好,清秀爽俊。睫毛秀长浓密,在低头的瞬间,如同小扇子,悄然交错,可他身上却没有一丝怯弱的脂粉气。

初次踏入天机营时,他才七岁,漂亮得像是汝窑的瓷器,精致却易碎。

可谁也没有想到,短短几年,年纪最小的他却成了在场的十一人里头,武学造诣最高的那一个。自然,因为年幼,力量上的缺失难以弥补,但他在这上头的勤奋跟天赋,都足够叫人惊讶不已。

然而燕淮之所以这般拼命,为的只是不愿叫父亲失望。

他始终在想,若他学成,父亲大抵就该笑着来接他归家了。

可父亲,却一直没有出现。

而他的咬牙努力,也就成了习惯。

“十一,该出发了!”

听到声响,他抬眼朝前方望去,纪鋆已握着面具,整装待发。

“嗯。”燕淮迅速将剩余的另一只袖口扎紧。应声展颜笑了起来。

纪鋆却只是面沉如水地看着他,低低道:“这一回任务的凶险并不比前几回的少,你小心些!”

往常他们都是几人一组共同出发。这次却因为任务繁多,人手不够。只得他跟燕淮二人同行。这便罢了,最终还得靠年纪最小的燕淮想法子接近目标,也因此,他最险。

燕淮知道他是不放心自己,便也老实收敛了笑意,肃容点了头。

两人这才抓紧时间,迎着烈阳走出了地宫。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这一回竟得手的十分容易。

燕淮的手法,灵活多变,其人狡诈如同沙漠里的大耳狐狸,叫人防不胜防。

“你…似乎越来越适应这样的日子了…”事成后。纪鋆不由神色古怪地感慨了句。

明明是他们之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可天机营的转变,他却比谁都适应得更好。

纪鋆想起自己拔剑杀人时还会发抖的手,面色愈加难看了几分。在天机营出现困顿局面之前,他们这群人日日练剑练枪。却从来无人真的杀过人,感受过鲜血喷溅的滋味。缺乏实战的后果,便直接导致了他们在行动中的细小失误。

心慈手软,乃是致命的事。

可燕淮却跟他们都不大像。

第一回出任务,他便独自杀出了重围。拖着重伤的身子赶来跟他们汇合。

这样想着,纪鋆就多看了燕淮一眼。

好在这样的人,是兄弟是密友,若是敌人,岂不是要伤透脑筋?

等再过几年,到他羽翼愈丰,可就更加不容易对付了。

纪鋆笑着上前去勾住了燕淮的脖子,问道:“十一,许久没有出来逛过了,我们悄悄多留一会吧?”

燕淮失笑,“先去换了衣裳!”

俩人对视一眼,就飞快地往一户民居而去。

等到再次出来,脸上面具已无,身上黑衣也换成了当地人惯常穿着的服饰,色彩鲜艳夺目。

谨慎起见,俩人还故意抹黑了脸,打扮得更像是本地人,少了几分中原人的气息。

好在俩人在漠北多年,胡语也能听得明白,略一伪装,倒无人识破。

俩人便往市集走去。

头顶上的太阳红彤彤一颗挂在那,像是永不熄灭的火炉。

但此时,已临近秋日。

秋冬时节,来往的商旅最多,因而这会的市集其实已初步有了往日繁荣的景象。

俩人只看不买,悠闲地转悠起来。

逛市集,是探听消息最好的法子。

自上回诛杀了敦煌的老城主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进城。

时隔大半年,敦煌城里换了新的城主,他们也都听说过,但再具体的消息便不清楚了。传言这位城主,是定居敦煌的中原人,极具才干。可旁的,却什么也传不出去。

新城主姓甚名谁,年方几何,家中人物,竟是谁也不明。

俩人便分别用流利的胡语同商贩交谈起来,闲话家常,装作不经意地问起新城主的事来。

渐渐的,纪鋆便走远了。

燕淮瞧见,并没有立即跟上去。

热风拂过面颊,他眼中略带上了几分严肃之色。

耳边清晰传来的西越语里,正在同张狂的语气谈论着西越京都的时事。

燕淮的眸光冷锐了些,佯作无意地掠过那几名交谈中的商旅。风尘仆仆的模样,即便换上了干净的衣裳,也难以抹去,可见这些人,是这一两日才进的敦煌。那么他们口中说的事,也就该是数月之前的了。

“肃方帝…”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个称呼,一时有些茫然起来。

他离开京都的时候虽然年幼,可父亲身为成国公,在皇帝跟前也得脸,他是见过多次圣容的。他明明记得,端坐在皇位上的人,称庆隆帝。

难道,帝位已经换了人?

他的心不由提了起来,如此一来,京都南城的人,恐怕都会受到了牵连。

成国公府,可还好?

但这样的念头才一冒出来,就被他咬着牙给压制了下去。

亲多年来,音讯全无。成国公府还好不好,与他这个身处偏远塞外的弃儿有何干系?

他冷着脸,扭头便准备走人去寻纪鋆。

却不防那几人的话锋一转。竟真的说起了成国公府来!

他的脚步便下意识停滞不前。

其中一人道,“成国公病了那么久。终于是不济了。”

另一人便紧接着道:“可不是!听说世子爷也一直都没有出现过呢,也不知是生还是死,看来这爵位最后还是得落到燕二公子手中!”

“怕是也只能如此了,世子爷多少年不见踪影,兴许早就连骨头渣渣都烂光了也说不准。”

一句又一句,燕淮听得僵住了身子。

几人正说得热火朝天,忽然有道声音插了进去。“我说你们几个懂个屁!人成国公府的事,你们几个只能混混东城的家伙,能知道?就瞎咧咧吧!”

话音落,立即有人不服气地嚷嚷起来:“你他妈才放屁!老子兄弟天天给国公府里送菜。亲耳听府里的仆妇说的,还能有假?我瞧你这怂样,就知道你铁定一年半载没回去过了吧?这事京里可都传遍了,如今可是头一等的大消息!谁不知道,成国公至多也就是今年的事了!”

听到最后一句。燕淮只觉得眼皮一跳,心头微紧。

就在这时,纪鋆返了回来,见他呆愣愣地立在原地,不由纳罕。走近了轻推他一把,“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燕淮迟疑着,还是只吐出这么二字来。

天机营中,众人只以排名为称呼,故谁也不知对方真名实姓,也不知对方具体是何方人士。

他同纪鋆情同手足,可有些事,仍未到全盘揭露的时候。

可是这种时候,他说没事,纪鋆不是傻子,怎会相信?

“有什么事,连我也说不得?”纪鋆愈加疑惑起来。

燕淮看他一眼,见他眼神诚挚,像是最和善可靠不过的兄长,不禁有些踌躇起来。

千寻思,万忖度。

他差点便要脱口而出,我是京都燕家的儿子。

然而还未开口,他的注意力便被另一个声音吸引了过去。

尾音软糯的女声,说着的正是地道的胡语,可音色却叫他觉得十分耳熟。

他悄悄循声望了过去。

明媚的日光下,面色苍白的少女,带着纤弱的笑意,在同身旁身形高大的黑发少年说着话。

许是察觉到了异样的灼热视线,黑发少年蓦地转过头来,湛蓝色的眸子像是漾开了一汪湖水。

燕淮倏忽收回了视线。

擅于伪装的人,一旦重新镇定下来,可不会这样就被发现。

果然,四处看了几眼,并没有发现什么古怪的黑发少年嘟囔着胡语,又将头转了回去。

燕淮则压低了声音同纪鋆道,“探听到什么了?”

说话间,他的目光却再次落到了不远处的少女身上。

分明说着不一样的语言,可声音,的的确确是一个人没错。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认错。

白日里看起来,她似乎更加瘦弱,也更加年幼。

燕淮心里莫名有些戚戚然起来,他竟然差点杀了个孩子,果真是不枉风师父断言他心狠手辣…

他屏息听着她口中的话,但风一吹,便只听到寥寥几个词——

养病,归家…

“并没有什么异样,民众知道的消息,也寥寥无几,只听说新城主似乎姓宋,有人称他为宋先生。”纪鋆并没有发现他的异状,正色回答起了问题。

燕淮听得却有些漫不经心,过了会才接话道:‘即如此。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复命吧。’

第148章筹备

自从风师父下了令,改了天机营的规矩后,许多事就由不得他们自己了。

出来的时辰,回去的时辰,皆有定数,并不是他们想来便来,想回便立即能回的。因这回的任务完成得顺利漂亮,所以他们才能有多余的时间乔装打扮,在敦煌城里游荡。

但为了安全起见,仍因早些回去才是。

燕淮这话,纪鋆是赞同的。

“也好,免得叫他们发觉。”纪鋆遂点了点头,准备寻了地方换回原本的衣物,启程回地宫去。

燕淮也跟在他后头,往集市外走去。可走动着,他的目光,仍故作不经意地落在另一边的少女身上。

她的注意力,却全落在了手边的那一抹红色上。

那是一只镯子,不知是何材料而雕琢,似玉又不似。

燕淮走过她身旁。

一只驼队忽然走进了集市,人群陡然拥挤起来,摩肩接踵。来不及避开,他已同她擦身而过。好在只是一瞬,她便被站在身边的黑发少年给护在了怀中。

燕淮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走出集市。

“阿蛮,该回去了。”

黑发少年的声音,叫他脚步微凝。

又是这个名字!

他记性不差,听了几回,早就想起自己对这名字莫名的熟悉感来自何处。那个他只见过一面的谢家八小姐,似乎乳名便是阿蛮。

幼年见过的人,他原本早该忘记了才是。可偏生这人,他记得。

——父亲有意为燕霖跟谢八小姐定下亲事。

乳娘告诉他这件事的时候,是笑着的。

因为谢八小姐的父亲,不过只是个小小的翰林院修撰。

而他的未婚妻,则是英国公府的嫡小姐。

两厢比较,在乳娘看来,他已完胜。

可当时的他,根本听不明白这些话里隐含的意思。他知道自己同英国公府的那门亲事。是生母大万氏还在人世时,便定下的。可这门亲事之于他,根本什么也不是。他甚至连英国公温家的小姐生得什么模样都从未见过。

燕淮面色微冷。

他若重归京都,是不是就要娶温家女为妻?

若她生得极丑,是不是也忤逆不得?

尚未束发的少年。此时此刻心里担忧着的。却只是自己的未婚妻,生得丑不丑…

他摇摇头,将杂念摒弃。快步跟上了纪鋆。

在他身后,被远远落下的集市,却依旧热闹着。

正俯身将镯子拾起的谢姝宁,什么也未察觉。

她将镯子置于眼前,将手高高扬起,日光下,这只镯子红得像是血,带着新鲜湿润的怪异色泽。

这样的红,她还是头一回见。

去年隆冬。当她被宋家养着的刀客抱着送回府时,身上的衣衫也被血泅开了大片,红得刺目。可她那会面上虽还能强强笑一笑,意识其实却已迷糊了。自己究竟流了多少血,又有多疼,她根本都游离在外。不知究竟。

然而在视线触碰到这只镯子的时候,她不禁觉得心尖微微一颤,仿若看到了自己衣衫上凝固的血渍。

养了大半年,她才终于被允了出门略走动走动。

等不到太阳落山,就必须回家去。决不能在外多逗留一刻。

这个时辰,她跟舒砚原本已经该离开集市了。

但就在即将转身离去的这一瞬,被她发现了这只红镯。

摆摊的是个老妪,满面皱纹犹如被太阳晒得龟裂的土地,头上的发丝已经尽数雪白。只这样看着,她这幅老态龙钟的模样,至少也得有六七十岁了。可当她抬起眼望过来的时候,谢姝宁却不由怔住了。

老妪的眼窝深陷,显得昏聩而沧桑。

谢姝宁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竟然会在这样一张脸上,见到一双清澈如同幼婴的眼睛。

深碧色的眼珠子仿佛经年的奢华翡翠,牢牢嵌在老妪的面上。

谢姝宁握着镯子,愣住了。

舒砚在一旁等得有些急了,遂催促起来,“你喜欢这镯子吗?喜欢便买了吧。”

若耽搁了回去的时辰,到时候免不得又有许久不得出门。这倒也没什么,他禁足早就要禁出习惯了。他担心的是,一个不慎,会再发生上回那样的事。

谢姝宁却比他镇静些。

上回出事的时候,乃是敦煌城里一年一度的庆典。西域众国,过路商旅,都知道这一天的特殊跟热闹。

庆典开始时,人山人海,是动手的最好时机,也是那群刺客精心挑选过的日子。

所以,像今天这样的普通日子里,不会有人在集市上乱来,何况又是青天白日的。

她转头用胡语安慰了舒砚几句,又答应下来马上便走,这才慢慢地蹲下身子,同盘腿坐在花色毯子上的老妪道:“这镯子是什么材料制作的?”

自从她开始用心学习胡语后,平日里同莎曼还有舒砚交谈,便只用胡语了。

环境使然,她本身好学又极具天赋,没多久,便已能流利地同人说话。

老妪当然不会听不懂她的话。

可白发苍苍的老人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盯着她摊开的那只手掌看。

白皙的手掌上静静躺着纹路繁复,艳红的镯子。

谢姝宁以为她在看镯子,便将镯子先了回去,同毯子上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搁在了一块。

然而老妪的视线却并没有随着镯子的位置变换而改变,她依旧牢牢盯着谢姝宁的手。

谢姝宁被看得有些心中发毛,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细细的两道眉。

“婆婆,这镯子是用什么材料做的?”舒砚在边上见状,有些不耐烦起来,凑近了俯身问老妪。

老妪眼也不眨

,并不看他,恍若未闻。

谢姝宁将手掌翻了个面,又翻了回来,望着上头错综复杂的掌纹。试探着问道:“婆婆在看我掌上的纹路?”

天光底下,她的掌纹互相交错,理不清头路。

老妪终于张开了掉光牙齿的嘴,嚅动着,说了句在谢姝宁听来极为复杂的话。

谢姝宁:“…”

她愣了愣。立刻扭头去看舒砚。“表哥,她方才说了什么?”

“她说…”舒砚回忆了下方才老妪口中的话,他听得懂。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用西越语转述给谢姝宁听。老妪的这句话,像是佛偈,晦涩又复杂。过了半响,他才迟疑着道,“她说你的运气很好。”

谢姝宁闻言,忍不住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只说了这个?”

“有些复杂,我解释不清,大意便是如此了。”舒砚摇摇头。略带尴尬地别过脸去,“虽不知如何解释,但这绝对是好话便是了。”

谢姝宁眯起眼睛,淡红的唇抿成一条线,微微一弯,眼里却带着颇为不信的神色。

舒砚心里发虚。不敢看她,索性也学她的模样蹲下身子,再次问起摆摊的老妪:“婆婆,这镯子究竟是用什么东西做的?是玉?”说着话,他已经将镯子又捡了起来。

“是石头。采集自死亡之海的石头。”老妪终于回答了问题。

舒砚把玩着镯子的手却僵住了,眉眼亦像是被冻僵了一般,磕磕绊绊地问:“死亡之海?”

谢姝宁在边上听着,飞快地在脑海里搜寻起关于“死亡之海”的文字跟图像。

“孔雀海…”只一会,她便呢喃着念出了这几个字。

能被这片沙漠上的人民称为“死亡之海”的地方,只有昔日的孔雀海而已。

沙漠里的海,那原本是一片美丽的湖泊,湖水清澈晶莹。是这黄沙满途的旅程上,一块不可缺失的妙地。然而,几十年前,这片湖泊开始被沙化。没有多久,烟波浩淼的孔雀海,就变成了一片干涸的盐泽。

从此寸草不生,连飞鸟都不敢轻易穿行,孔雀海就这样成了“死亡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