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燕淮出声,她已丢下那张犹自还带着她体温的摇椅扬长而去。

她是主人家,难道要走还得经过燕淮这个客人的允许不成?

念着方才那条虫,谢姝宁心头一阵发毛,脚下的步子迈得愈加大,脸色由白转青,难看得厉害。

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燕淮却笑着走至那张摇椅前,施施然坐倒。身子往后一仰,头顶上白云蓝空,风声徐徐,惬意得很。

谢姝宁这时若回头看上一眼,想必将燕淮就此正法的心都该有了。

片刻后,图兰端着一小筐洗净了的桃子来,走到近前,却发现蒙头盖着书躺在摇椅上的是个男的,而不是谢姝宁,不禁吓了一大跳。她将竹筐往地上一放,吃惊地道:“你是谁?”

明明没多久之前,躺在这一脸惬意的人还是她家小姐。

图兰甚至还记得谢姝宁皱着眉头思索要吃什么时,一脸的愁容。

怎么等到她洗净了桃子送来,小姐活生生的一个姑娘家竟就变成了个少年郎?

听见问话,懒懒躺在摇椅上的人晃晃悠悠地坐起身来,被他盖在脸上用来遮蔽浓烈日光的书册随之“啪嗒”一声滑落于地,露出了下头那张瓷白的少年面庞,赫然便是燕淮。

图兰不喜燕淮的护卫吉祥,连带着厌屋及乌,也不喜欢燕淮,觉得他不是个好人。此刻瞧见原是他躺在了谢姝宁该在的位置上,当即四处张望起来,大声问道:“怎么是世子在这,我家小姐去了何处?”

四下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吹树叶发出的簌簌声,周遭并无人影出没。

燕淮弯腰捡起书,抬眼看向图兰,和颜悦色地道:“八小姐被条虫子给吓走了。”

图兰脸皮一僵,才要冲出口的话就这样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她想了想,俯身将装着桃子的竹筐拾了起来,仔细在里头翻来拣去,最终拿出了一颗最小的出来,一脸不舍地放到了燕淮手边的小几上。

“这些桃子都是给小姐吃的。”搁下了桃子,图兰一把将竹筐紧紧楼在了怀里,肃容解释。

能叫她拿出一颗送予燕淮,已是天大的面子。

燕淮看着手边毛绒绒的红桃,哑然失笑。

图兰便不理他,抱着一竹筐的桃子飞快大步迈开,去找谢姝宁了。

这个时候,谢姝宁却已回房换了身衣裳,坐在临窗的大炕上生闷气。

她盘算着,燕淮怕是不会在田庄上留太久才是。

毕竟时间过一日便少一日,他既还想要将燕家控制在手里,就不好在她这僻壤之地白费光阴。她暗自猜测着,至多三日,燕淮便该启程离开才是。出了那样的事,他绝不会坐以待毙,恐怕这时便已经在私下里着手调查了。

谢姝宁捧着脸在炕上倒下,盼着这尊瘟神早日离开。

到了晚间,厨房的管事亲自来问她,晚膳用些什么才好。

她略一想遂让管事先等等,转头吩咐了图兰去问燕淮一行人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

不多时图兰得了答案回来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她便又招呼了管事的来,将晚饭的食单吩咐了下去。燕淮不喜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她偏偏就要厨房做什么。

等到管事的一走,她却不由觉得自己太过小孩子性儿,竟真跟燕淮较上劲。

谁知道晚饭做好了,云詹先生却提议今晚众人一道用餐,不必再单独将吃食分别送到众人房中了。

因庄子上也没外人,也只云詹先生一个长者,他发了话,谢姝宁寻常不反驳。何况今天的晚饭被她动了手脚,她也想亲眼看一看燕淮吃瘪的模样,以解今日青虫之恨。

仆妇们便在堂屋摆上了饭桌。

因燕淮身份特殊,故而今晚这顿饭也就不必叫旁人伺候,只留下了玉紫图兰在一旁随侍。

少顷,鹿孔夫妇到了,一行人便各自落座。

云詹先生跟云归鹤师徒、鹿孔,并燕淮几人一桌而食,谢姝宁则跟月白一道另僻了一张桌子。

不过庄子上没那么多规矩,所以两边并没有特地用屏风隔开。

一群人皆落座后,因燕淮亦让吉祥跟另一个护卫一道坐下了,云詹先生便提议让玉紫跟图兰也一道坐下,俩人连连推辞,拒不肯坐。玉紫更是一个劲地小声唤谢姝宁,求她出面摆平这件事,打消了云詹先生的念头。

主子坐在一块吃饭,做下人的就算再得脸,也没有上桌一道坐下用饭的说法。

吉祥几个是护卫,同她们又不一样。

谢姝宁看到了玉紫的一脸急色,明白过来云詹先生的一片好意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为难罢了,当下帮着拒了。

云詹先生便也就没有再继续多言。

食不言寝不语,很快屋子里便只剩下了提箸的轻微声响。

谢姝宁看着桌上的菜,心中隐隐期盼着燕淮不能下筷的模样。

然而谁知,一顿饭吃完了,那桌竟也没个异常。

她倒是将这一顿饭吃得味如嚼蜡。

等到饭毕,众人四散而去,走至门边,她忽然听到燕淮在边上笑着说了句:“多谢八小姐款待,一桌竟都是我爱吃的菜色,委实劳烦。”

谢姝宁瞠目结舌地扭头去看他,强自镇定下来,淡漠地道:“不麻烦,一点也不麻烦,世子是贵客,合该如此。”

燕淮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同她擦身而过。

第217章疑问(日珥阆苑仙葩+1)

谢姝宁干笑两声:“世子好走…”

跟在谢姝宁身后的图兰亦是目瞪口呆,待人一走便忙对谢姝宁道:“小姐,奴婢听得真真的,那些菜都是世子不喜欢不能碰的!”

“不他妈的事,是他扯了谎。”谢姝宁摇摇头,安抚了图兰几句,“他说的那些不爱吃不能吃的菜,才恰恰是他爱吃能吃的。”

从一开始,燕淮见到图兰的时候,怕就猜到了她心里的那点小九九,所以索性将计就计,反误导了她。谢姝宁稳下心神,不由惭愧。原本做这样的事,便是十足十的孩子行径,没想到竟还被反将了一军,简直丢人丢到了天边去。

谢姝宁吐出一口浊气,敛了乱七八糟的心思,不再想那些事,领着图兰玉紫往月白那去。

月白的儿子豆豆正在炕上睡着,一副酣然模样,可爱得紧。

她在炕头坐下,问月白道:“鹿孔可有说过世子的伤势如何?”

鹿孔夫妇无话不谈,这些事,想必鹿孔也会告诉月白才是。

果然,听到谢姝宁问起,月白张口便答:“他倒是提过几句,说是世子的伤看着厉害,但恢复起来却也较之寻常人更快,因而并无大碍。”

谢姝宁“哦”了声,过了会又道:“让鹿孔给他拣了最好的药用。”

月白应是,旋即捂着嘴轻笑起来:“小姐可是想让世子早日走人?”

“留着总难叫人安心。”谢姝宁有些没精打采,“我不在的那一日,云詹先生都做了什么?”

月白略回忆了一番,肯定地说道:“并没有什么异常,除了让庄上的人加紧巡逻保持戒备外,便同往日里一般无二。只是图兰跟世子身边的那个护卫出门后,没一会冬至便也跟着出去了。”

谢姝宁倒不知道这桩事,诧异地道:“冬至是被云詹先生给派出去的?”

月白微微蹙眉,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确切情况。”

那时,她知道了谢姝宁失踪的事,骇得三魂六魄不见了一半,连儿子都抱不稳,哪里还能分心去顾及冬至。

“他是何时回来的?”谢姝宁揣测着,细细询问起来,“回来后,可是直接便去见了先生?”

月白颔首:“他只比您回来得早一刻钟,回来后的确立即便去见了云詹先生。”

俩人说着话的当口,睡在炕上的小童悠悠醒转,挥舞着小胳膊嘟嘟囔囔着谁也听不明白的话。嘟囔了几句,似乎是见无人回应,他蓦地放声大哭起来。

谢姝宁便笑了,没有继续就着方才的事问下去,只让月白去哄孩子。

等到豆豆哭声渐止,她就没有再逗留下去,同月白叮嘱了几句鹿孔用药的事,就带着玉紫跟图兰出了门。

随后,她回了厢房便悄悄吩咐图兰去把冬至带来。

自回来后,她倒还没能单独唤了冬至来问过话,所以方才若月白不提,她也就遗漏了这件事。

在她失踪不见的时候,云詹先生竟还有旁的事重要到立即便让冬至出去办,究竟为的是什么事?

她深知云詹先生的性子和为人,在那样的境况下,云詹先生便是有再紧迫的事,也会先将她的安危放在首位。可事情却出现了怪异的偏差,由不得她不奇怪。

冬至来时,夜色已然黑透,檐下的灯被渐次点燃,在夜风里闪烁发亮。

她抱着书在东次间见了冬至,开门见山地问他,那一日云詹先生派他都出门去做了什么事。

出乎她意料的是,冬至似乎根本没有要隐瞒的意思,又似乎是云詹先生派他做了事,事后却忘了叮嘱他千万保密。

灯火通明间,他泰然自若地回答起来:“先生让我去查了燕世子的事。”

谢姝宁倒还真没料到是为了这个事,不禁神思恍惚起来。

过了会,她迟疑不决地问道:“你都查到了什么?”

冬至的本事她也清楚得很,兴许还真能被他查出什么她不知道的事也说不准,但月白说冬至比她还早一刻钟回来,那便是说也根本没有花费太多精力去调查,应当也难查出太多花头来才是。

她期待地看着冬至。

冬至则被她看得发毛,因知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背上不由沁出汗来。

“燕世子七岁便离开了京都,直到今年春上才回京来,拢共没有过多久,能查到的事十分有限。”冬至正色说着,“但里头有几点十分奇怪的事。”

谢姝宁有了兴趣,示意他继续。

“其一,成国公已经去世,在身后七七过完,燕家便该为世子上书申请袭爵的事,但您也知道,时至今日,成国公的长子燕淮也依旧只是个世子;其二,他在离京后的那段日子,毫无踪迹可寻。当然,小姐是知道的,他那段日子应就在漠北,但他在漠北到底都做了什么,又是跟着谁长大的,成国公彼时又是为了什么才送他离开京都,皆无迹可追;其三,万家眼下似乎并没有要对世子伸以援手的意思,怕是有意扶持燕二公子。”冬至一点一点分析着自己探寻到的消息。

谢姝宁屏息凝神,听完只点了点头,并没有做声。

第一点,她能猜个**不离十。

宫里还有个司礼监掌印在,肃方帝又不是过去的庆隆帝,燕淮要袭爵,只怕要颇费周折,更何况他身边还有对虎视眈眈的继母母子。

至于第二点,成国公已经逝世,许多事便是真的再无迹可寻。他昔日的心思,也都随着他的离世,一道埋入地底同黑暗为伴,难以重见天地。然而这些都不重要,对谢姝宁而言,最叫人感到古怪的,其实是冬至口中的第三点。

万家的人,到底在做什么?

燕淮是大万氏所出,燕霖是小万氏所出,但对万家来说,不论燕淮还是燕霖,有何区别?

不管最后是哪个袭了爵,于万家而言,都没有坏处。这般一来,如果支持燕淮,才是更加的名正言顺,道路通畅。可他们,却似乎没有一丝要护燕淮的迹象。

而且旁人不知,谢姝宁却是知道的。

燕淮多年后会杀了他的大舅舅万几道,毫不手软。

难道后来的那些举动,皆是因了今时的这些事…

谢姝宁推想着,开始慢慢将眼前的这些线都联系了起来。小万氏的助力,怕就是来自燕淮的大舅万几道。所以多年后,燕淮得势,才会那样毫不犹豫地让人杀了万几道,又几乎毁了万家。

他始终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谢姝宁看着自己手中的兵书,面上露出个讪笑。

她觉得自己这回,可真是倒大霉了。

以燕淮的性子来看,今日她若帮了他,来日他不一定会报恩,但今日她若得罪了他,将来必定会被他报复…

谢姝宁晕乎乎地想,兴许她该趁着眼下这难得的机会将这危险的苗头扼死在摇篮里才是。

“先生知道这些后,都说了什么?”她摇摇头,将那些不靠谱的念头甩出了脑海,追问道。

冬至木着脸,毫不迟疑地道:“先生并没有说什么,只在这之后吩咐了我再去调查一番燕世子的生母。”

谢姝宁睁大了眼睛,旋即慢慢抿紧了嘴唇。

云詹先生要查大万氏?

这件事归根究底,到底根源还是在个“万”字上吗?

她吸了一口气,觉得云詹先生那日同她说的水浑了的话,此刻想来却似别有深意,并不只她所想的那般简单。

“按照先生的吩咐去办吧。”谢姝宁心中忽然开始七上八下的,寻不到底,“得了消息后,先来知会我。”

冬至莫名有些局促起来:“先生那若是问起您是否知晓了他在做什么,奴才该如何说?”

谢姝宁严厉地道:“先瞒着先生。”

冬至点点头,应声退了下去。

夜风透过推开的门缝钻了进来,吹得谢姝宁一个激灵。她将手中的书合拢放在了一旁,眉头紧皱地坐在那,狐疑不决地想着,自己要不要卖燕淮一份人情,帮他查一查万家的事?

但她转念一想,就又摒弃了这个念头。

她跟燕淮是在差不多的时候一起从漠北归京的,她的的消息网也才用舅舅宋延昭教她的法子布开没多久,所以即便是冬至,在查燕淮的事上也并没有什么进展。但燕淮能活着回到京都,身边又有了吉祥这样的护卫,想必手下的能人不少,兴许是她所不能比的。

她贸贸然插手,反倒像是班门弄斧了。

漫漫长夜,她翻来覆去想了多遍,也未能下定决心。

躲得远远的,一直是她这一世行事的准则,而今骤然到了犹豫该不该插手的时候,则叫她辗转反侧。

另一侧的厢房里,一身蓝布衣的少年正在听吉祥禀报铁血盟内鬼的事。

听着听着,他忽然反手一掌劈在了桌上,疾言厉色地道:“将消息卖给了大舅舅?”

吉祥罕见的吞吞吐吐起来,垂眸不敢看他,“千真万确。”

燕淮闻言,怒形于色,双手撑在桌沿上,青筋冒出。

他重伤的消息,没有被内鬼立即报给小万氏,却卖给了他的大舅舅万几道,如何能叫他不震惊?!

第218章不同待遇

大舅万几道,自他幼时起,便似乎不大喜欢他。

但外祖母却十分疼爱他,甚至越过了舅舅家的几位表兄去。曾几何时,他还偷偷疑心过,是否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舅舅面对他的时候才总是不假颜色,语气生硬。

可同样身为他的外甥,燕霖在大舅那的待遇同燕淮则截然不同。

比起燕淮,燕霖实在太得大舅欢心。

虽是幼年的事,但燕淮仍记得。那一年冬上,落了大雪,将整个京都都覆在了绵绵的雪下,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之色,看不到边际。他跟燕霖穿了同色同料的狐皮小袄,被继母小万氏领着出了门,往万家去。

定国公万家亦住在南城,但同燕家之间隔着大半个南城,一路行去也要在路上花费不少光景。

可满道白雪,马蹄踏过之处皆是湿滑冰冷一片,车夫亦不敢将马车赶得太快,只缓步匀速朝着万家所在的清风巷而去。

车门牢牢关着,连一丝风雪也吹不进来,但燕霖尤为惧冷,缩进了小万氏怀中不肯出来,口中嘟囔着:“娘亲,孩儿冷。”

小万氏虚虚搂着他,嗔他小儿模样像是姑娘家。旋即她又用温柔得似要滴出水来的眼神望向了他,笑着道:“你瞧哥哥,怎地一点也不冷?你们穿的可是一模一样的衣裳。依我看,你合该同哥哥一道去同爹爹习武才是。”

话说到后头,她的声音忽然微微变了个调子。

燕淮那时年纪小。听出了她话音的颤动,却没往下联系。

父亲只教他一人,明明是吃苦受累叫人天天想着死了算了的事,在继母看来,却是亏了燕霖。

不论如何,燕霖才该是父亲心中最要紧的孩子才对。

那时的小万氏,一定是这般想着的。

燕淮此时回忆起往事,面上不由自主露出了个哀戚的神情。

他英年早逝的父亲,究竟在用怎样古怪的一颗心在对待自己的长子?

若说父亲待他好。就像是个天大的笑话。在旁的孩子还窝在父母怀中撒娇嬉闹的年纪,他便已经被父亲冷着脸带到了一排排的兵器前,随后不及他长大,父亲更是迫不及待地将他远远送走。

等到他回来,见到的却是父亲的棺木。

金丝楠木的寿材,刷了黑漆。寂静无声地搁在灵堂里。

他记得棺木上绘的纹样,却忘了父亲的样貌…

“世子,这件事该如何处置?”吉祥久久不见他出声,忍不住询问起来。

燕淮垂眸不语,良久方长叹一声,少年玉似的面上露出疲惫之色。颤声道:“再观望几日。”

小万氏要害他,想要他的命。他皆能理解。为了燕霖,她要动这样的心思,也并不叫人奇怪。说到底,他的生母不是她。燕家的规矩,除了继承家业的那一人外,剩下的不论嫡庶,待得成年有了妻室。便要离燕家而居。

成国公府,从燕霖生下来的那一刻便注定。没有一丁点是属于他的。

等到他长大成人,娶妻生子,能分到手的却只有寥寥,且小万氏身为燕家名正言顺的老夫人,必然是照旧住在成国公府的。

从此小万氏便难以时时见到亲生的儿子。

这一切,已够小万氏想要为儿子谋夺成国公的位置。

要想让燕霖袭爵,要么他死,要么他成废人同死无异。

小万氏的心思,再狠毒,燕淮都能明白。但事情一旦落到了大舅舅万几道的身上,他便忍不住颓丧了。

幼时的那一场冬雪,似乎一直寒到了现在,也未消弭。

那一日,马车到了万家后一直驶到了二门外方才停下。万家的人是一早得了他们要来的消息的,因而外祖母早早让大舅母派了人在二门候着,专等他们来。

燕淮第一个下的马车。

脚还未着地,身后便传来一阵稳健的脚步声。

他不必回头便知,这来的是自己的大舅舅。

果然,大舅母笑着问他怎么今日这般早便回来了。他说知道燕霖来了,特地提前回来。

燕淮那声已经涌到嘴边的“大舅”便伴着这句话的尾音,又给咽了下去。他僵在那,不知如何是好,觉得颇为尴尬。燕霖忽然从马车里钻了出来,推了他一把,嚷着道:“哥哥莫要挡在门口呀!”

大舅舅冷厉的眼神就猛地朝他看了过来。

小时候,燕淮是极怕万家大舅的。

万几道是武将,生得高大威猛,居高临下地往那一站,一低头,燕淮便战战兢兢地不敢再动。

他讪讪低下头,手指揪着衣摆。

身后的燕霖越过他飞快朝着大舅跑去,口中欢快地喊着:“大舅,这回你给我带什么好玩的了?”

他才从滇南回来,肯定给府里的诸人都带了东西,自然里头也有燕霖的那一份。

燕淮怔怔想着,身子却因为方才燕霖的那一撞,踉踉跄跄地往地上摔去。若非外祖母身边的秦妈妈扶了他一把,只怕他的脑袋便要在冻得极硬的台矶上磕破了。

换了燕霖,肯定立即便要吓得放声大哭。但他知,他不能哭。从他开始扎马步的那一天开始,父亲便明令禁止他再掉一滴泪,即便是痛极,也只能笑着。

他记起父亲端着脸面无表情说过的话,倚在秦妈妈怀里微微笑了起来,眼泪却忍不住在红红的眼眶里打转。

大舅看向他的目光里就带上了毫不掩饰的厌憎,嘴角翕翕,说了一句话。

燕淮伸手揉向眉心,忽然有些记不得那日大舅说了什么。

夜风自窗棂缝隙钻进来。带着即将入秋的微凉。不知不觉间,夏日都已经渐渐老了旧了,又一个秋天马上就要到来。

三秋又三秋,距他离京,竟已都过了这般多个秋天,也难怪他记不清当时大舅说过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