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迁怒(粉180+)

陌生的男人——

谢翊惊慌地脱口而出:“你是谁?”

自家内宅里,怎么会有个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然而对面束手站在廊下的人,却似乎是认得他的,见他如是问话,仍旧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唇畔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冲他点了点头。

谢翊不禁愣住了。

“见过印公。”这时,恰逢舒砚追了过来,瞧见二人僵持着,忙朝着汪仁的方向行了一礼。

话音刚落,有人掀了帘子匆匆从屋子里出来,走下台阶朝他们行来。

谢翊展颜,笑着迎过去:“阿蛮!”

谢姝宁顺势攥住了他的一角袖子,回头看一眼汪仁,飞快地同谢翊介绍起来,旁的且不多提,只说是母亲的救命恩人。

“多谢印公!”谢翊闻言连忙遥遥同汪仁道起谢来。

汪仁微微一颔首,道:“外头冷,快些进去吧。”

一行人便往屋子里去。

屋子里暖意融融,在外奔走许久的几人一踏入其中,便都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这股暖意直朝着四肢百骸而去,浑身舒坦。

宋氏正在由鹿孔施针,听见动静不敢抬头来看,只轻声问:“可是翊儿回来了?”

早几日,谢姝宁便已经在算着日子,若非大雪耽搁,只怕会回来的更早。宋氏亦是一直在翘首以盼,时时计算着谢翊几人回来的剩余天数。

“是少爷回来了。”玉紫在边上伺候着,闻言俯首在她耳边轻声回道。

宋氏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些日子,众人四处想法子按照鹿孔开的方子为她寻药,眼下已有了些消息,事情全都在沿着好的方向发展。

少顷,鹿孔收了针,唤玉紫扶宋氏起身。宋氏眼睛上的纱布已经撤了,但她此刻仍无法视物。

玉紫遂扶着她小心翼翼地往外去,走至半途。谢姝宁已迎了上来换了玉紫来扶她,口中笑吟吟道:“娘亲,哥哥回来了。”

宋氏也笑,“可是又长高了许多?”

她瞧不见。只能靠问。

“长得快,又高了许多,这都快赶上表哥的身量了。”谢姝宁轻笑,“等娘亲的眼睛好了,亲自看一看,定然会吓一跳。”

说话间,她们已经走到了外边。

谢翊高声唤着“娘亲”,扑了过去,几乎忍不住要像幼年时一般紧紧扑进宋氏怀中才好。只可惜如今年纪大了,万不可再如此。他刹住了脚步只伸手去扶宋氏,目光却在宋氏的眼睛跟谢姝宁之间流连。

谢姝宁摇了摇头,悄悄指了指外头,示意过会再同他细说。

先前舒砚去接谢翊时,他们尚不知道宋氏眼睛受伤的事。因而谢翊直到这会见到了宋氏,才惊觉不对劲。

母亲明明在看他,眼中却似蒙着一层薄薄的阴翳,灰蒙蒙的,又似根本不曾在看他。

他忍耐着,陪着母亲拣了高兴的话说了,绝口不提惠州的事。

现如今儿女都在身侧。宋氏也高兴,眼角眉梢皆是喜气,原先的郁郁之色似乎在瞬间烟消云散。

“厨下备了吃的,先去用了饭再好好歇歇。”说了一会话,宋氏心疼谢翊、舒砚几个才入的京,身上定然疲乏得很。便先不继续留他们。

谢姝宁便让人下去传话备饭,随后兄妹几个渐次出了门。

一走下台阶,谢翊便忍不住匆匆追问起宋氏的眼睛出了何事。

谢姝宁并不打算瞒他,将生石灰一事仔仔细细地同他说了。是谁下的手,为何要下手。今后眼睛是否能痊愈,她一丁点也没有隐瞒,全都告诉了双生的兄长。

多年来一直对父亲怀抱希望的谢翊,虽然此刻已知道父亲并不是自己心中所想的那样,但也从未想过,生下自己的男人,竟会狠毒疯狂至此。

他愣在了原地,迈不开脚,也说不出话。

只有风呼呼吹着,将他的衣袂吹得扬起又落下,像一片雪。

良久,他吐出一口浊气,低声道:“他怎么能这样…”

怎么可以对自己的结发之妻下如此狠手?

谢翊站在风中,陡然察觉,自己竟好像从来谁也没认识过父亲一般。

寒意一阵阵地在身上盘旋,挥之不去。这股寒意并非自冷风中而来,而是沿着他的脊髓从骨头缝隙里冒出来的。

他看向谢姝宁,面色苍白:“我们真是他的孩子?我们怎么会是?”

谢姝宁答不上话来。

若能选,她也不愿意做谢元茂的孩子。

“…哥哥。”她叹息着唤了他一声。

话音未落,斜刺里伸出一只胳膊,一把勾住谢翊的脖子将他拉到了一旁,道:“是不是都好,老天爷定下的,你想也是无用。倒不如打起精神来好好想着,今后的日子如何过才是。”

谢姝宁循声望去,但见舒砚一脸轻松,冲自己微笑了下,拉着谢翊先行离开。

她转身去寻鹿孔,问起药的事。

鹿孔四下一看,没发现旁人,忙低声道:“印公这些日子各种奇药异草,海上仙方,不管能用不能用,每日只流水似地往小的这边送,只差两味,这治眼疾的方子上所需的药也就齐了。”

谢姝宁日日提着的心略放下了些,但转瞬又觉如此不大妥当,同鹿孔略说了几句话后她便去见了汪仁。

自打汪仁送了宋氏回京,便时常往谢家三房跑。

左右他是个宦官,出入内宅也毫不避忌。

但时间久了,谢姝宁清醒回来,便忍不住觉得这样下去有些不成样子。

她去见汪仁时,汪仁正准备出府,见她来,便下意识道:“有什么不妥的?”

谢姝宁闻言连忙摇头,斟酌着道:“印公公务繁忙,委实不必日日过来。”

她听闻肃方帝最近是愈发的不成样子了,莫说早朝次数锐减,便是送上去的折子。也总不见他批阅,汪仁作为肃方帝手下的第一把手,理应忙得很。何况他手下还管着东西两厂。

而且…他已救了母亲,这便是天大的恩情了。

寻药的事。她也并不曾打过他的主意,银子人脉,他们手头的虽不及汪仁,却也不差,顶多花费的时间需长一些。

但汪仁自顾自便使人送了药来,还不准推拒。

谢姝宁有些发憷,虽然汪仁一再言明是为了报答宋氏昔日恩情,但这般下去,便是十条命的恩情也该报完了。

听完鹿孔的话后,她觉得事情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再这么下去,这欠下的人情,将来也就真的只能拿命来还了。

然而当她迟疑着说出推却的话时,汪仁的脸倏忽便黑了。

明明前一刻还是笑着的,声音也是温柔和缓的。只一瞬间,就连眉梢都挂上了冷锐。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道:“你这话的意思,是说不愿意在这见到本座?”

听到他自称“本座”,谢姝宁唬了一跳,满口的话拥到嘴边却一下子又滑落回原处。

“不愿意见便不见吧!”汪仁看她两眼,面上忽然挂上了几分落寞之色。转身就走。

谢姝宁僵着脸,微微抬了抬手,想说,印公,我真不是这个意思…可汪仁的身影快得像一阵风,转瞬便不见了。

他回回都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众人都知道他是日日来的,可宋氏却不知。

结果这之后,旁的人仍旧是日日见他出没,宋氏照旧因为眼疾看不到他。谢姝宁却也再没见到过他。

即便前一刻图兰才告诉她印公正伪装成玉紫在给母亲喂药,她拔脚就追了过去,撞见的却总是端着碗一脸茫然的玉紫,永远也见不着汪仁的面。

解释的话,只能生生烂在了肚子里。

好在汪仁似乎只生了她一人的气,并不曾对旁人动怒。

谢姝宁只能将这当做幸事。

她不知,那日汪仁前脚才从她眼前离开,后脚就去锦衣卫所见了燕淮。

吓得锦衣卫的人都以为东厂这是要吞并锦衣卫,差点一齐拔刀冲了上去。

然而汪仁只是去找燕淮撒气的。

他也不说话,见到了燕淮后,只束手冷笑着站在那,上下左右来回打量着燕淮,半响才说一句:“乳臭未干。”

众人皆道不妙,这怕是要打起来了!

谁知燕淮只是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印公既知道自己老了,就该早些放权才是,免得累瘫了。”

汪仁听了这话倒哈哈大笑起来,似乎心情大好,转身就走,留下一群人只觉莫名其妙。

这件事,谢姝宁并不知情。

她在找谢元茂的下落,一连找了几日,却全无线索。

长房那边有她的人,谢元茂的消息被老太太知道后,也就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暴雪过境,人便没了踪影。

她暗叹,若谢元茂就这么死了,倒也真是他上辈子积德走运了。

此后又过了几日,这天掌灯时分,她才从母亲房中出来,一转身,便见图兰三步并作两步,在庑廊下疾行,似是瞧见了她,猛地一跃而起,翻过横栏直奔她而来,到了跟前神色怪异地急声道:“小姐,六爷回来了!”

“哦?”谢姝宁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图兰的神色更加怪异了,她凑近了悄悄道:“非但如此,六爷还带回来一个年方十五六的姑娘。”

 

第309章失算

谢姝宁惊了再惊,满目愕然,道:“人在哪里?”

“奴婢来时,人已到门口了。”图兰伸指遥遥指了指正门的方向。

谢姝宁心中一动,思绪纷杂间已做出了决策,当机立断地道:“快去,叫他们万万不必阻拦,只管将他迎进来!”

图兰愣了愣,旋即应声而去。

谢姝宁回头看了一眼母亲的屋子,提着裙子一路小跑着去了前方。

天光明亮,接连几日不曾落雪落雨,空气里的湿润之意一扫而光。迎面吹来的风是干燥的,奔跑间打在脸上似有如砂砾在摩擦。然而谢姝宁跑得飞快,衣袂飘扬,似风中翻飞的蝴蝶。

狭长的回廊上,脚步声一声重过一声。

忽然间,那些已经远去了、模糊了的前世记忆,走马观花似地在她眼前冒了出来。

前世幼年时,母亲病重,她少不更事,除了害怕就是哭,不知如何劝慰母亲放宽了心也不知该如何笼络父亲的心。年幼天真的她,在母亲去世之前,始终都还将父亲当做救命稻草。

有一日,仿佛也是在这样的天气里。

北地干燥的冬日空气弥漫在四周,小小的她脱离了桂妈妈的看管,沿着谢府冗长的回廊,迈着最大的步子一点点往外跑去。

她听说父亲回来了。

她想要见见他。

那时的她,是不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为何在延陵时将她当做心头肉般来疼爱的父亲,一入了京都,就全变了样子。

她一边跑,一边啜泣着,像迷途的小鹿奔走在山林中,被脚下石块重重绊倒,发出哀戚的悲鸣来。

地砖本就冷硬,时处冬日。就更是如此。

她狠狠摔了一跤,抬起头来,就看到当年陈氏院子里的几个三等丫鬟笑吟吟看着自己。

嘴里有腥甜遍布,她哭着哭着吐出一块东西来。

那是她的牙…

嘴唇被蹭破了皮。米粒似的门牙,也一道被磕落了。

血水在唇齿间涌动,她“哇”地一声痛哭起来。泪眼朦胧间却见那几个丫鬟捂着嘴咯咯直笑,口中说着,“瞧那小贱种,连路也走不稳…”

年幼如她,也知这话有多张狂。

然而彼时,在阖府众人眼中,她都并不大算是个正经主子。

声声讥笑盘旋于耳际挥之不去,伴随着她因为缺了一颗牙而漏风的嚎哭声。痴缠在今世的她身旁。

明明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这一刻却清晰的映在她的脑海里,一切都还历历在目,恍若昨日。

她迎风冷笑,越过回廊。朝二门而去。

垂花门外,谢元茂已趾高气扬地领着人进了门。

图兰得了谢姝宁的吩咐,并不曾出面,只让人摆出恭敬姿态,对谢元茂放行。

跟在谢元茂身旁的少女年不过二八,容貌姣好,身上的穿戴却不过只是荆钗布裙。瞧着同谢府的景致格格不入,甚至还不如府上的洒扫丫头身上穿的。然而她的眼神却是直勾勾的,不论是看人还是看物,都带着毫不掩饰的野心。

谢元茂却仿佛视若无睹,一面走一面同少女道:“往后这宅子里,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可以随意换了去。”

他说话时的腔调带着股极嚣张的意味,可他迈开的每一步,都是踉跄的。

当日被小五一刀洞穿了的膝盖,已再无法复原。

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却并不曾携带拐杖。只将手搭在了少女肩头,拿她充当拐杖。举止轻浮,毫不避讳。

谢姝宁气喘吁吁地躲在暗处望去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跟着谢元茂一路走来的少女面目陌生,她并不曾见过,瞧着模样穿戴,也委实不像是谢元茂在惠州时的通房妾室。

这人,会是谁?

她隐在墙后,微微眯了眯眼睛。

谢元茂却是忽然不知,只昂首往里头走。

沿途所遇不过寥寥几人,他虽有些疑惑,却并没有太过在意,毕竟人人见了他,都会立即止步行礼,恭恭敬敬地唤他六爷。

他照旧还是这府里唯一的爷,他怕什么?

暴雪来临之际,马摔车翻,他撞在了车壁上,两眼发黑晕了过去,只当自己这回怕是死定了。然而谁知,等到醒来睁开眼,他除了有些头晕外,依旧活得好好的。

外头风大雪大,马车里冷得像是冰窖。

他哆哆嗦嗦地喊了两声车夫的名字,却没有得到回应。

暮色四合,风声呼啸,周围的温度似乎愈发地低了。

他探手去推门去掀帘子,一阵风立时夹杂着雪打在了他面上,唬得他松了手半是滚着摔出了马车。好在身下都是厚厚的积雪,他摔了上去也并不觉得疼。他眯着眼睛挡着头脸站了起来,明明应该身处官道,此刻望去却似乎站在漫无边际的荒野上一般。

拉车的马已经不见踪影,他避开风雪,嘶声又喊了几遍车夫,可车夫依旧没有回应。

兴许是骑马溜走了,又或者已经摔死了,连尸首都被大雪给掩埋了…

谢元茂冻得瑟瑟发抖,不停打着喷嚏,觉得自己若是再在这呆下去,必定会被冻死,只得咬着牙找起了能走的路来。

他还没找到宋氏,还没平步青云入驻内阁,他怎么能被冻死在这半道上?

于是,他在夜色下摸索着在风雪中蹒跚而行。

路在晕头转向的他眼中是歪斜的,走来走去也看不到尽头。

他走错了方向,偏离了官道,也不知怎么地竟叫他寻到了沿途的一户农家。

拖着受伤的腿走了许久,走至最后,他几乎已经是拖着腿在雪地里爬行。

夜幕下,他迷迷糊糊地叩响了门扉,晕了过去。

然而恰恰正是因为这最后近乎本能的叩门之举,救了他的命。

清贫的农户之家,只有个父母早亡的孤女,姓周。

她救下了差点被冻死在雪地里的谢元茂,给了他吃喝给了他穿。

谢元茂因而感激不尽。

一来二去。自小孤苦无依的贫家少女,就同衣着华贵、风流倜傥的谢元茂互相看对了眼。

他虽然年过而立,可样貌英俊,又是富贵日子里浸淫了多年的。这般瞧着,委实不差。

若非事出有因,这周氏女,连给他做妾的机会也是无的。

况且她的样貌只是姣好罢了,离貌美绝色,皆差的远。

所以谢元茂对自己带她回京一事,颇为自得,认定这是自己心性善良所致。

再加上这一回,这般巧就叫他晕在了周氏门前,难保不是老天爷的主意。他便该好好接纳了周氏才是。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兴许周氏就是他命中的福星,合该叫他专运了也没准。

谢元茂对周氏十分另眼相待。

可带着这么一人,他便不敢先去见长房老太太,索性先带着人回三房来。

谢家外头瞧着极平静。他又一早给老太太写了信的,若宋氏回了京想必也已经被老太太给制住了。即便宋氏不曾回来,那他的那一双儿女,想必也该被软禁起来等他这做父亲的回来发落了才是。

他自以为做了万全准备方才入的府,进府之后沿途所遇之人也都全对他毕恭毕敬,他就松了一口气,认定是自己想对了。便准备将周氏安置了,再梳洗一番,便立刻去长房见老太太。

随着脚步逐渐靠近正房,他面上的笑意不由多了几分。

周氏在他身旁跟的紧紧的,见他笑,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这是走了大运了!

当日她一瞧清楚谢元茂身上穿的衣裳。腰间佩戴着玉佩,便知自己该走运了。

周氏七八岁上下便没了父母,过惯了穷苦日子,今日能大摇大摆地走进这座宅子,难免叫她激动不已。连面上也忍不住带出了几分来。

她跟着谢元茂一路走,一路听着众人唤他六爷,心里就在暗暗想,是不是过得几日,这伙子人也就该管自己叫六太太了?她这辈子,竟也能与人做太太?

周氏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然而她的异想天开才在心中打了一个转,斜刺里忽然冲出来一个人,挥着拳头便朝她身旁的谢元茂打了过去。

“呀——六爷!”她惊叫了一声,没等站稳就见谢元茂又挨了一拳头。

她尖叫:“来人!快来人呐!”

可明明前一刻还站在不远处手握笤帚扫地的婆子们,这会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又惊又惧,想要上前去拉人,却又唯恐这拳头打到了自己,在边上跺着脚干着急。

忽然,几个人从她身后窜了出来,一把将正拼命朝谢元茂挥舞着拳头的少年给拉住了。

周氏长松一口气,一转头眼角余光猛地瞥见一个穿着身莲青斗纹面白狐狸皮里子鹤氅的少女急步而来。

她怔了怔,原来富贵人家的姑娘都穿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