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那么温文无害的一个人,其实骨子里是令人恐惧的狠意。

她一早就知道了,可还是不由自主。

“萧歧。”她抬首,对他微微一笑。

她决定给他也是给自己一个清楚明白,“我喜欢你,很喜欢,从一开始就喜欢,比你喜欢的早,或许也比你喜欢的深,并且从未放弃过对你的喜欢,甚至时至今日,我还是喜欢你,不由自主。所以,你不必再用这种方法试探我。”

萧歧先是一怔,随后眼眸发亮,就好似夜空中最璀璨的繁星。

然而他的欣喜尚未来得及用行动表达,她接下来的话就如同一盆寒凉的冰水,瞬间浇灭了他的热切。

“可是再喜欢,我们也不能在一起。所以,我决定不喜欢你了,我决定忘了你,虽然要忘记一个人很难,但我会努力,很努力,一个月不行那就两个月,一年不行那就两年,甚至是十年、二十年,我都不在乎。没有什么比意志更强大,只要我想。我总有一天可以忘了你。我既然能够正视自己的心,就能找准一条正确的路,按照那个轨迹,平稳地往前走。所以,倘若你还有一点顾念我们从前的情分,那就放我自己走吧,不要扰乱我,不要企图把我拽到别的道路上,我不想,一点都不想。”

她的声音很轻缓。眸光却很坚决。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刃。闪着寒光,披荆斩棘,毫不犹豫。

那荆棘,就是她的心、她的情。

挥刀斩情丝。绝不拖泥带水。

巷弄很狭窄,哪怕他们现在已经分开了些许,可还是能感觉彼此之间的呼吸环绕。

萧歧垂下眸子,望着她脸上类似于决绝的神情,努力想要从她的呼吸和心跳中分辨出她是在气急败坏,她是在口不择言。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她的呼吸很平静,心跳很平稳。

她并不是在说气话。

她是真心的。

他一直以为自己狠。对别人狠,对自己狠,哪怕凌厉的鞭子抽打在他的身上,哪怕蜀地的狼群一口咬下他的血肉,他也绝不哼一声。绝不让自己示软分毫。

可原来人外有人,她要比他更狠。

至少他是对自己的身体狠,她却是对自己的心狠。

一番情话,说得情真意切,可转瞬,却又能立刻说出剐人心肝的话。

她说她是喜欢他,却一定会忘了他。

他的试探,就显得尤为可笑。

“你是真心的?”他勾了勾唇角,溢出浅浅的笑。

林昭言想说“我当然是真心的”,可转瞬一想,他不是一个喜欢不依不饶的人,她话都说得如此明白,问这一句,显然是多此一举,难不成她还会突然改口?

她很快又明白过来,他是在指二皇子的事儿。

其实她和二皇子的婚事并不在她的计划之中,二皇子突如其来的闯入还很是令她苦恼了一番,之后不过是顺水推舟,将计就计罢了。

凭二皇子狡猾刁钻的性子,萧歧本事再大,应该也查不出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因为就连跟他接触过这么多次的她,也猜不透此人的真正目的。

要说利用她对付周霆琛,嗤,他自己一人绝对有那个本事。

要说是为了缓和与三皇子和建安侯府之间的关系,她想除了娶她之外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

至于说是刺激墨霜,那就更是无稽之言,能干出这种无聊之事的人想必也不会被三皇子和静妃忌惮了。

还是说他是在酝酿别的什么大阴谋,譬如韬光养晦,譬如储位之争?可精明如他,会看不出娶林若言要比娶她更有利?况且他说是假定亲,那就更不可能。

更何况,他们之间的婚事定下来这么久,她除了看他整天嘻嘻哈哈,偶尔闲来无事调戏一下她,真没看到他有去做什么事。

自然他的目的是不纯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可越跟他相处,她就越是猜不透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二皇子萧焕,实在是一个很矛盾很奇怪的人。

不过,她并无所谓,她只需要按照自己的计划走,二皇子会如何,与她无关。

“自然是真心的,我何必拿自己的婚姻大事开玩笑。”林昭言收敛心神,对着萧歧淡淡一笑。

萧歧努力想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破绽,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很好。”于是他也粲然一笑,只是笑容中的冷厉却叫人从骨子里发寒,“我也可以告诉你,我不可能会让你嫁给二皇子,无关情爱,只是不能。”

林昭言自然知道,那句预言,注定了她不能跟任何人在一起。

萧歧倘若不爱她,一定会毫无犹豫地强娶了她,反正只要能身登九五,她死不死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可他爱她,所以舍不得,却也不会允许她嫁给任何人。

林昭言知道萧歧并不知晓她已经知道了那句预言的事,徐修谨不会告诉他,她更加不会跟他多言。

有些事情,说破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是吗?”她始终保持着微笑,风度良好,像是墨霜惯常的表现。

她也终于明白墨霜为什么总是微笑,其实不是故作高深莫测,而是这样,就不会让人看见流血的心。

“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她轻轻地开口。

她完全不担心萧歧能破坏成功,二皇子并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他可能并不会主动侵犯你,可你若一旦招惹了他,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萧歧岂会不知道林昭言心中所想,眸中的暗流早已经波涛汹涌,可越是愤怒到极致,面上的笑容就越是灿烂。

某种程度上,他与墨霜其实是同类人。

两个人就这样含笑对视,可心底的冰冷却在他们之间筑上了一面无形的屏障。

“那林四姑娘主动找萧某所谓何事?”他很快敛下怒意,冲她露出一抹颠倒众生的笑容。

林昭言有瞬间的晃神,不过很快恢复镇定,淡淡道:“我的确找你有事,但不是现在,不是在这个地方,更不是以这种方式。”

“那林四姑娘要如何?”

“明日辰时,我们约在永来客栈天字一号房,到时我自会与萧公子细说。”

萧歧挑眉轻笑,“看来林四姑娘早就安排好了。”

“我只是有样学样。”她是在指萧歧万事都要谋划。

萧歧又笑,“没想到我倒是多了个学生。”

林昭言没说话。

萧歧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随即颔首,“好!既如此,那就明日辰时再见。”

林昭言耸了耸肩,“现在,萧公子可以让开了吗?”

空间太狭窄,两个人离得格外近,特别是他一说话的时候就有热气喷洒到她脸上,她其实格外别扭。

萧歧闻言,才发现自己依旧包围着她。

她的气息在方寸之间缠绕,青丝墨发在月色下盈盈生辉,她此刻并没有望向他,而是微微垂着眸,长而密的睫毛如羽扇般轻轻颤动,一下一下,撩拨着他的心脏。

她的嘴唇依旧嫣红水润,好像在邀人一亲芳泽。

他想起了方才那个吻,唇齿纠缠,缠绵亲昵,那么近,那么近,毫无间隙。

那是意乱情迷下身体的本能反应。

当回到现实,就有太多太多的隔阂,无论再怎么努力,都无法靠近。

他苦笑了一声,最终侧开身子,让出了一条道路。

林昭言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往前走了几步,逃离了被他包围的方寸之间。

当他的气息撤离,她就仿佛快窒息而死的人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生机随着理智一寸寸回笼。

她其实还是害怕的,男女有别,他若是再要对她做那种事,她就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幸好,幸好他没有。

林昭言长长呼出了一口气,然后理了下情绪,转过身对他道:“萧公子,今日之事权当做还你在延陵的人情,从此两不相欠。”

她将那个吻当做了交易,是为了告诉他,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她说完这些话也不理会他的反应,转身就往前走。

萧歧想要叫住她,可望着她义无反顾的背影,话语便凝固在了唇畔。

紫禁城内的烟火依旧盛绽,可再怎么美丽,也不过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

有些东西,怎么也留不住的。

第二百五十三章 巧遇

林昭言出了巷子口,全身高度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松懈。

她的手脚发软,需要扶着墙壁才能站稳。

就这样反复深呼吸了几口气,她才彻底平静下来,迈步朝街市走去。

林若言她们找不到她,想必还会折回来重新找,她就去分开的地方等着,实在不行,那就回府,她们也不是傻子,懂得分头行动。

脑中想好了计划,脚下的步伐便快了几分,没过一会儿就抵达了方才走失的那处地方,果然便看见了林若言焦急寻找的背影。

她松了一口气,快步走上前道:“若言。”

林若言正在询问路人,闻言,慌忙转过身来看,当目光触及林昭言澄澈的眸子时,连忙又哭又笑地扑了过来,然后一把抱住了她,“林昭言!你去哪儿了!你都快把我吓死了,你到底去哪儿了!”

路上的行人都纷纷侧目,林昭言有些尴尬,咳嗽了一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我就是随便逛了逛,对不起,下次再也不会了。”

她以为林若言一定会不依不饶地再追问她,解释的话都想好了,没想到林若言沉默了片刻,竟然放声大哭了起来。

方才那么着急她都没有哭,现在找着了人,她却是控制不住了。

“你怎么能这样,你知不知道我们大家有多担心你,你太过分了,我还以为你不见了,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林昭言一怔,随即心里生起一股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林若言会如此害怕,是因为不再有底气了吧?

人总是会对身边亲近的人肆无忌惮地发脾气,因为笃定他不会离开你,譬如父母。

可当你不确定这个人是不是会永远包容你陪伴你的时候。就会变得患得患失,小心惶恐。

林若言自从知道了她真实的身份,对待她的态度就变了,虽然掩饰得极好,但话里话外透出的讨好亲近她始终看在眼里。

现在她不过是不见了一会儿,她就吓成了这样。

是害怕她会离开她吧?

想到这儿,林昭言伸出双手紧紧抱住她,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承诺,“我不会离开的,永远不会。”

林若言身子一颤。她觉察出了林昭言话中的深意。

可还未来得及细想,林昭言就已经松开了她,并且刮了下她的鼻头,打趣道:“好了,咱们回府吧,都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

从煽情跳跃到逗乐,完全没有任何过度。

林若言有些懵,待对上林昭言浅笑吟吟的眸子,才瞬时反应过来。

她气闷。狠狠一抹脸上的泪水道:“今后你再不见了我就不找你了!”

林昭言笑,“那我去找你好了。”

林若言“哼”了一声,将头转过头不理她,耳根子却有些发红。

她是最在乎形象的人。方才情急之下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在大庭广众之下就扑了上去,现在想想,又尴尬又后悔。

丢脸死了。呜呜呜…

林昭言又笑,她岂会不知道林若言心中所想?可又不好戳穿她,免得她又炸毛。只好道:“我有些饿了,方才陪你逛了一路都没吃什么东西,咱们回府吧!”

林若言果然被分散注意,狐疑地转过头看她,“那你刚刚到底去哪儿了?没买东西吃吗?”

林昭言很镇定地撒谎,“我没有带银两。”

“哦。”林若言点点头,刚准备转身走,视线却不小心落到了林昭言的嘴唇上。

她的嘴唇呈现不自然的嫣红水润,甚至还有些奇怪的红痕。

没有经历过情|事的林若言自然不懂这是什么,先是一愣,然后就笑话她,“一看你就不是经常说谎的人,嘴唇这么红,肯定是刚吃了什么东西,还骗我说肚子饿!”

林昭言被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擦自己的嘴,却不知道,只会越擦越红而已。

林若言见她尴尬,心情极好,笑咧咧道:“你吃什么好东西了?桃花羹?玫瑰酥?也带我去吃好不好?”

林昭言:“…”

她吃的那个东西,好像不太适合给别人吃…

“怎么不说话?你刚刚消失那么长时间,不会一直是在什么地方吃东西吧?”林若言瞪了她一眼,好像很生气。

林昭言觉得好无力,为了防止她继续追问,只好道:“那个东西很难吃,我不想再吃第二次了,所以…你也别吃了吧!”

“真的吗?”林若言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又惊奇道:“你脸红什么?”

林昭言真怕她再问出什么令人无力招架的问题来,连忙转移话题,“对了,怎么只有你和紫莺?曼双她们呢?”

这一招对林若言果然百试百灵,“曼双和曼华回府等你了,青黛也留下来找你了。”说着,四处张望了一下,皱眉道:“奇怪,她去哪儿找你了?明明说好半个时辰还找不到就来这儿会合的啊!”

“那你们找了多久了?”

“差不多也有小半个时辰了吧!”林若言突然有些害怕,“你说她一个小姑娘,会不会出什么事?”

“不会。”林昭言很笃定地摇摇头,就凭青黛那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她不让别人出事就不错了。

可她不出现她们也不能擅自回府,青黛这丫头其实有些认死理,如果找不到她,说不定会留在外面找一夜。

于是她就道:“那就在这儿等一会儿吧,既然你们约定了是半个时辰,那很快了。”

林若言并没有异议,于是她们几个人就决定在附近这一带儿随意逛逛。

因为不敢走远,附近又都是卖花灯的摊贩,并没有什么意思,林若言没甚兴趣,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林昭言说话。

林昭言也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可当听到她说“凤清公子”四个字的时候,耳朵就立刻竖了起来。

“你说的可是咱们在延陵听过戏曲的那个凤清公子?”

林若言点头,“就是他,听说他今夜被邀请到宫里为太后和那些贵人们唱曲了。啧啧,果然他选择来盛京是对的,待在延陵,虽然吃喝不愁,但终究不能锦衣玉食,可来盛京就不一样了,他要是被什么达官显贵看中了,那就是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瞧那醉花楼的墨霜不就是个很典型的例子吗?”

大燕国国风开化,豢养男宠虽还未盛行,但早已经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了。

林昭言的脸色有些难看,她先前并没有想到男宠这一方面,此刻被林若言一提醒,方才惊觉,要想打入上流阶层,光靠唱唱戏是绝对不行的。

她还想说等凤清公子打入了那个圈子,稳固住了地位再接近他、利用他,可他倘若真是用林若言说的那种方式,她不知道还做不做得出。

凤清公子为了他心中所谓的亲情这样牺牲,她要是还利用他,岂不是太不择手段,太丧心病狂了?

林若言见她脸色难看,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忙瞪大了眼睛解释,“你别生气,我不是有意要说墨霜的!说不定,等你和二皇子成亲之后,他就会浪子回头了!”

林昭言无奈,“我没生气,我…”

“谁在背后说我?”一道懒散悠扬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传来,打断了林昭言尚未说完的话。

林昭言惊讶地瞪大了眸子,循声望过去,果然是二皇子。

上元佳节,他穿了一件很骚包的明紫色长袍,用银丝暗绣着八爪龙纹,腰间系了一条白玉腰带,墨发高束,只简单插了一支白玉玳瑁,眸似墨玉,肤若凝脂,流光皎洁下,他的姿容挺拔,面容俊朗。

林昭言还从未没有见过他打扮得这么正式的模样,若不是他脸上的神情依旧吊儿郎当,她都要怀疑这内里是不是换人了。

真没想到,他正经起来还是有几分姿色的。

平日里,估摸是他的性格模糊了他的长相。

“这不是林四姑娘吗?未来的二皇子妃。”二皇子身边一位穿玄色衣袍的男子突然开口,话语里带着明显的打趣和调笑,“没想到二皇子与他的皇妃如此有缘,看来果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林昭言皱了皱眉,她对这些纨绔子弟向来没什么好感。

不过碍着二皇子的面子,她还是微笑颔首以示礼貌。

林若言则撅了撅嘴,一脸不爽。

因为墨霜,其实她挺不待见二皇子的,若不是林昭言自己乐意,她早就让她抗旨拒婚了。此时此刻你要对二皇子和他那几个狐朋狗友笑颜以对,根本不可能!

好在二皇子和他那几个小伙伴都不是拘泥礼节的人,而且个个厚脸皮,对林若言如刀子般凌厉的目光视若无睹,依旧对着林昭言言笑晏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