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盛京已经进入初冬,天气转冷,院子里头栽种的红枫落满了一地,一片萧瑟冷清之感。

林昭言立在书案旁,正对着大开的窗口,一笔一画地教七皇子作画。

“对,这边的墨要再晕染一些,才会显得比较有意境…”

这时候,一个身着黄衫的俏丫头端着青碧莲叶的茶具走了进来,一看到这情景,就眉头一皱,忙将茶具搁下,匆匆走过去关窗户。

“我们在作画。”林昭言抬头,面无表情地告诉她。

小丫头也不甘示弱,“姑娘,外面风大,这画可以经常学,不急在这一时,万一小少爷着凉了怎么办?”

“他不小了,这点风都吹不得将来还能成什么事?你们是真想要将他养成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废物吗?”林昭言不理会她,直接走过去将窗户打开来,“如果小少爷出事了,我负责。”

“你!”小丫头气得直跺脚,却又不敢真的跟她对着干,僵持了片刻,愤愤然地离开了。

“完了,她肯定是要去告状了。”七皇子皱着小脸,带着哭腔道:“万一被徐哥哥知道了,肯定又要把睿儿抓到宫里去,再不让睿儿见姐姐了!”

林昭言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慰,“所以睿儿才要快快长大啊,长大了有了本领,就不必怕他们了。”

“恩!睿儿一直都很乖地在宫里学知识学武功,睿儿要变得很强大,睿儿要保护姐姐!”七皇子抱着她的腰,信誓旦旦地说道。

林昭言被他的样子逗笑,连连点头,并没有在意他说的话。

“睿儿。我们画了一会儿也累了,吃些东西再继续。”林昭言也不是不心疼睿儿,只是每回睿儿来见她,这院子里的丫头都将睿儿当做宝贝似的呵护着。连碰都不敢碰一下,更别提让睿儿自己做事了,有一次她居然撞见一个丫鬟在喂他吃饭,当场她就觉得不对劲。

这些人表面看上去好像对睿儿很好,可摆明了是要将睿儿养成个废物,这样长此以往地服侍下去,睿儿能有什么大出息。

更别提这还是发生在她眼皮子底下的,谁知道在宫里头又是怎么个养法,估摸着更夸张。

林昭言将黄衫小丫头端来的燕窝羹递给睿儿,“你自己吃吧。今后别再叫人喂,她们要喂你,你也得拒绝。”

睿儿点头,正待接过茶盅,门外突然传来了几声敲门声。他下意识地回头去看,眼神顿时变得惶恐,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躲到了林昭言身后。

林昭言正奇怪,也抬头看过去…

“啪”手中的茶盅瞬时掉落在了地上,血红色的燕窝洒满了一地,好似杜鹃啼血。

来人像是根本没有看到她脸上的神色,直接走进来。对着她身后的七皇子道:“睿儿,你今日又逃了孔先生的课是不是?”

七皇子大概是长时期受压迫惯了,条件反射地害怕某人,又不敢反抗,只能躲在林昭言身后,闷声道:“睿儿只是想姐姐了。”

“想就能随便出宫吗?我教过你什么?成大事者首先要学会克制。克制自己的情感和欲|望,你又答应了我什么,难道都忘了吗?”萧歧毫不心软,冷冷地反问。

七皇子沉默半响,最终还是委委屈屈地走了出来。“睿儿没忘,睿儿要变得很厉害,成大事,保护自己和家人。”

萧歧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既然没忘,那就出去吧,碧岑在外头等你,跟他一同进宫。”

“是,睿儿遵命。”七皇子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在某人的淫威下也没敢看一眼林昭言,几乎是飞奔地冲出了屋子。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林昭言从头至尾都没有说一句话,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更不敢看向他,眼睛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脚下打碎了的茶盅,一眨都不眨,像个雕塑。

“来人,进来把屋子收拾一下。”萧歧却并没有她的一丝紧张和无措,反倒是从善如流,好像他们日日见面,好像他一直都在一样。

其实…

这是他第一次来这里。

从半个月她们抵达盛京,睿儿被接近了皇宫,她就被安排在了这座皇城脚下的小宅子里。

这里离紫禁城很近,也有足够的丫鬟伺候,衣食住行样样不缺,如果不是当主子的从没有来看过她,她都要怀疑自己是被包养的外室了。

其实一开始也紧张过不安过,担心哪一天他会突然出现,担心该用什么姿态面对他,担心他们之间的相处会不会很别扭很尴尬,更担心他们会物是人非…

总之想的太多,前几日都是在惶恐不安中度过,也就是这些日子,发现了睿儿的不对劲,才稍稍转移了下注意力。

却没想到…

生活这么让人措手不及。

丫鬟很快就把屋子收拾好了,林昭言却还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傻站着干什么?不累吗?”他却主动牵起了她的手。

林昭言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甩开他,匆匆往后退了几步。

“你怎么了?”萧歧满脸不解。

林昭言瞪着他,不知道是自己太矫情了还是他忘性太大,他们明明经历了那么多,明明早已经回不去了,他怎么还是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你想干什么?”林昭言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冷声开口。

萧歧并没有在意她的语气,淡淡道:“听说睿儿又逃出宫了,所以我来抓他回去。”

“逃出宫?”林昭言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这半个月来睿儿一共出宫三次,每一次都没有经过我的批准,我想是被穆清放出去的吧!他定是拗不过睿儿的纠缠。”

徐修谨?

林昭言眉头皱得更紧,又猛然想起方才萧歧对睿儿说的那些话,忙问道:“你在宫里头拨几个宫婢服侍睿儿?”

萧歧不赞同地看着她,“男子汉大丈夫要那么多女人服侍作甚?徒增了一堆脂粉气。目前他只有一个嬷嬷贴身照料,还有个伴读。”

“你有教他习武练字?”林昭言恍然大悟,情绪顿时变得有些复杂。

萧歧颔首,“这是自然。请了先生。”说着,又不满地看了她一眼,“只可惜他不争气,总想着偷偷溜出宫来看你。”

林昭言见他一副埋怨的眼神,弄得好像是她怂恿睿儿出宫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自己不说清楚,就这么不明不白将我和睿儿从延陵强行带回来,然后又一声不响地把睿儿接进宫,我怎么知道你要干什么!万一你要害他呢?”

林昭言这话有些伤人,萧歧眼神果然一黯。随即苦笑,“在你眼中,我已经是如此不择手段之人?”

“你不是,徐修谨是。”林昭言也不跟他兜圈子,直接道:“这院子里的人手安排都是徐修谨布置的吧?你在宫里头教导睿儿。他却叫人将睿儿当废物养,还老是诓他出宫,目的是什么相信你心知肚明。”

无非就是想彻底断了睿儿争夺皇位的可能性,这虽不是杀人,但跟杀人又有什么区别,手段也实在是龌龊了些。

萧歧闻言,果然皱紧了眉头。“他说答应了,可竟然…”

“我不管你们要怎么巩固皇权,但有一点,请不要伤害无辜。”林昭言望向他,诚恳又带着乞求般地说道:“萧歧,我可以向你保证。睿儿他,绝不会觊觎你的皇位,你大可放心大胆地将他培育成才,将来说不定还能有助于你。”

“…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他。”萧歧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眸中的情绪叫人琢磨不透。像是喜悦又像是痛心,“你放心,我会好好跟穆清说的。”

昭儿既然不知道自己让他们回盛京的目的,可她还是肯回来,就证明…他们之间并没有走进无法回头的死胡同里。

只是…她现在对自己的这种排斥怀疑的态度,要想回到过去,实在是很难。

“萧歧,谢谢你。”就在他苦恼之际,突然听到林昭言说了这么句话,听语气,像是亲近了不少。

萧歧眼前一亮,不过很快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万事都不能急于求成,不管怎么说,她还没有给他宣判死刑,就证明一切还有机会,慢慢来吧!

“既然要谢,光嘴上说说有什么用,何不拿出点实际行动来?”

“什,什么?”林昭言脸一红,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虽然因为睿儿的事情对他产生了几分感激,但并不想跟他走得太近。

他毕竟是当了皇帝的人,而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庶女,她要认清楚自己的身份。

不能入宫,更不能为妾。

林昭言这么想着,脸上的表情就更正直了几分。

萧歧她还是了解的,只要她不愿意,他就不会强迫她。

“我刚下了朝,还没有用膳,你去弄些吃的给我吧,要你亲手做的。”萧歧却说了这么一句叫人预料不到的话。

林昭言顿时就愣住了…

弄吃的?

这不是他在行的吗?她可是一窍不通啊!

这人,该不会是故意整她吧?

林昭言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是一脸认真的表情。

“我是能做…”她想了想,开口,“只是…你敢吃?”

萧歧脸色一绿,然而只是瞬间,很快恢复如初,“你尽管做就是。”

“那好,你别后悔就是。”林昭言点了点头,既然吃的人都没有意见,她也不介意下一回厨。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林昭言就这样心情甚好地去了厨房,完全没有想到,方才她还千百个不乐意和人家扯上关系,却这么快就屁颠颠地为人家“洗手作羹汤”了。

萧大少爷为了培养某人日后的贤妻良母范儿,也是蛮拼的。

林昭言并不会弄复杂的菜式故意折腾自己,更不会故意做黑暗料理折磨萧歧,她很聪明且人性化地煮了一碗鸡蛋面。

闻着还是挺香的,她自己很满意,于是当热气腾腾的面端到萧歧面前,她满怀期待地看着他,等待点评。

“看着还不错。”萧歧瞥了她一眼,给予鼓励,然后低头喝了一口汤…

“也…还不错。”半响,萧歧点了点头,“只是…下次盐少放一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把卖盐的打死了。”

林昭言:“…”

“下次我教你。”萧歧吃了两口就很嫌弃地将碗推到了一旁,看着林昭言说了这么一句。

他的眼神很温柔,好似能将人融化,林昭言突然想到很久之前他教她做饭时的场景,心中一动,然后在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点了点头。

第三百八十七章 兄弟阋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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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歧来别院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也越来越频繁。

有时候上午刚来过,晚间的时候又会突然出现,常常让林昭言预料不及。

她心里很清楚他们之间的距离,也一直告诫自己要保持清醒,所以都会故意疏远冷落他,更甚至想直接摊牌跟他讲清楚。

可奈何他并没有做出任何逾距的举动,对她说话跟她相处更像是个相熟的朋友,有时候甚至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坐着,她在屋子的这一头作画,他在那一头批阅奏折,两个人相顾无言,却丝毫不觉得尴尬,反倒还有一丝别样的温馨。这让她没办法自作多情。

于是也只能接受他隔三差五地造访,时间久了,甚至会心生期待。

她并不是不知道这样不好,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就像是现在…

萧歧差不多已经一个礼拜没有来了,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她应该感到解脱和庆幸,可不知为什么,心总是静不下来,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就算是从前百试百灵的作画,她也没有办法平静,甚至画着画着,脑中的思绪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她在想他为什么不来,是宫里头事务繁杂吗?还是被其他什么东西牵绊住了…

又或者…他是在生她的气。

林昭言不由想起他们最近一次见面的场景。

就是在七天前,他一如往常地来到她的别院看奏折,她则在一旁安静作画,谁也不打扰谁,只等着时间到了他回宫她休息。

可大约是相处久了,他对她越来越亲近自然,她对他也没了最初的清醒和克制。

“林昭言,你过来帮我研墨,我要写一封信。”他当时吩咐她的时候语气很随意自然。就是脸色不怎么好看,估摸着是看了一封令人不怎么愉悦的奏折。

她心里没有多想,也很自然地搁下了画笔,走到他身边帮他研墨。

他那封信写了很长时间。期间不停地搁笔沉思,写废了好几张纸,眉心始终都拧着,眸中也尽是阴郁。

她是无暇管他朝堂上的那些事的,也根本没有兴趣,只是见他脸色不好看,出于关心地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没事。”他摇了摇头,“不过是碰到几个不识好歹的,要管我的家务事罢了。”

家务事…

她当时一下子就想偏了。联想凤清公子给她打听过的消息,就以为肯定是有臣子上奏要他纳妃子充盈后|宫。

心里不是不生气的,可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更没有立场生气,于是与其说是劝他,不如说是劝自己地说道:“他们说的也并不是没有道理。你毕竟登基已久,朝中各方面都已经安顿了下来,迟迟不选妃也不是个办法,不说后|宫与前朝息息相关,单就是你个人,也要开枝散叶,将来才好将这皇位承继下去。”

他抬起眸看她。“你希望我选妃?”

话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的,表情虽很平静,但她知道他在生气。

可为什么要生气呢?

难道她说的不对吗?他能够一辈子不选妃吗?

那这大燕国的江山还要不要了?

他现在或许还能以国事繁忙为由加以推脱,可是以后呢?他又能推脱多久?三年?五年?还是十年?

别说是朝臣,大燕国的百姓也会有看法,到时候这皇位都会岌岌可危。

“萧歧。我明白你的心意,这些日子以来,你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可我已经不是两年多前那个头脑发热的小姑娘了,我必须要从长远考虑。”

他或许是想要娶她没错。更或许想要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但这是不可能的,与其为了抗争而再遭受磨难,不如不要开始。

他还是看着她,许久都没有说话,眸中的情绪更是叫她琢磨不透。

就在她受不了想要避开他视线的时候,听到他静静开口,“没有人要逼我选妃,也没有人能逼我选妃。林昭言,从头至尾,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亦不后悔。”

她一怔,不可思议地朝他看过去。

“如今我要挽回你,也是势在必行,至于你接受与否,我不强求,我只是做我应该做的。”

他说完这一句话后就离开了,徒留下她一个人陷入无限挣扎的境地。

他说他不后悔,不后悔放弃了她而选择江山,或者是选择责任与兄弟情义。

他又说他会尽其所能地挽回她,却并不会强迫她,一切只看她自己的选择。

她的选择么?

她能怎么选择,哪怕心里一再告诫自己要保持清醒要注意距离,可一遇到他,还是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这不,才几日的功夫,她就开始想念他了,甚至后悔对他说出那一番话。

如果他真的能为了她与世俗利益抗争,那么她…

“姑娘,您怎么还坐在这里,出事了!”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林昭言回神望去,就看见贴身丫鬟巧碧神色焦急地闯了进来。

“出什么事了?”她皱了皱眉,略有些不满。

自从知道了这些丫鬟小厮都是徐修谨安排的,她就打从心底排斥,不过这个巧碧,倒还算安分守己。

巧碧见她不紧不慢的样子,心中越发焦急,话出口不免有些夸张,“皇上出事了!他跟萧王世子打得不可开交!现在闹得满城风雨,您赶快去看一看!”

在巧碧心目中,林昭言就是萧歧的秘密情人,况且这件事在别院里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大家私底下都说这位刘小姐将来肯定是要进宫当贵人的,因此虽然心里不待见她,面上都装得恭恭敬敬的,不敢怠慢分毫。

巧碧因为跟林昭言接触的多,觉得她人还不错,因此不管是为了邀功还是私交,一得知这件事就第一时间赶来通知她。

林昭言听闻整张脸瞬间白了。

萧歧登基还不到一年,如果闹出什么兄弟阋墙的丑闻,那对他的皇位可不利。

况且,萧铭的关系应该与萧歧很好才对,他们会打起来,恐怕也只有…

林昭言想到上一世的情况,萧歧登上皇位后就杀了萧王爷和萧王妃以绝后患。

难道因为这一世他心软了,所以惹出了祸来?

林昭言越想越揪心,这一刻也真正了解到身为帝王的身不由己。

是啊,你在那个位置上,高处不胜寒,万事都要谨慎小心,因为随时可能粉身碎骨。

她也终于明白自己要萧歧培养睿儿成才是怎样的一个不近人情的请求。

可他竟然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