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弟慎言!”顾弋然和邓宗麒本来不打算插手他们表兄弟的争执,但如今听端木无忧恼怒之下说出刘希寻最忌讳之事,不禁吓了一跳,不敢继续袖手旁观,赶紧出面圆场,“刘兄也请不要继续再提昨日之事了,昨日都是弋然之前思虑不周,使得灯笼熄灭后,再无照明之物,才会迷路。亏得宗麒事先看过那附近的舆图,才认出小竹山…此事都已经过去了,至于卫长风,昨晚虽有口角,然他究竟借了竹屋与我等过夜,今早上山,亦是言语温和,更亲自送我等下山…”

“等等!”察觉到刘希寻沉下脸,死死盯住自己,心知不妙的端木无忧忙疑惑的“专心”问,“方才卫长风送你们下山时不是反复提到什么救命之恩吗?这是怎么回事?”

顾弋然巴不得赶紧转移话题,免得刘希寻当真和端木无忧在这酒肆里打起来——凤州是卫氏桑梓地,在州城,能有什么瞒得过卫焕?虽然他们此行也没有什么不能让卫家知道的地方,可名门望族么,真正论起来基本上每家都能扯上些亲戚关系,不提七转十八弯的亲戚关系了,只说卫焕上柱国之一、常山公之爵、卫氏阀主的身份,他们这些后辈路过凤州过去拜见也是应该的。

这次邓宗麒又救了卫家小姐,一旦惊动卫焕之类…即使不停留下来一一拜见,怎么也要亲自过府去解释下,这一解释没有一天半日哪里可能!他们现在可耽搁不起,来回赶路不算,天知道到了青州要多久才能找到那钟小仪的弟弟妹妹?

所以顾弋然立刻道:“是告辞时宗麒发现了一条竹叶青,出了手。”

“卫长风这小儿还真是运气不错。”端木无忧哼了一声——昨晚他们不防三更半夜的小竹山下居然会有那么多的侍卫,差点以为认错了竹林进了匪窝,自然是奋勇反抗。

而之前戎人进犯燎城,导致卫焕剿凤歧山之匪时功亏一篑,匆匆返回州城磋商应对…凤歧山距离凤州州城不到百里,这小竹山,距离州城是四十里,两地是很近了的。所以卫长风三人在小竹山住两三日,卫家却是如临大敌,明里暗里不知道调了多少人手,把个小竹山围得根本就是水泄不通!

这些侍卫也知道为什么如此慎重,卫长风、卫长嬴、宋在水都是身份尊贵之人,小竹山离凤歧山也就那么几十里路,快马一天可以打几个来回,虽然凤歧山那帮匪徒被打残了,可谁知道这些残匪会不会得到消息后拼着一死到小竹山来报复?

卫长风这三人若出了什么事儿,侍卫们的下场不问可知,他们自然不敢疏忽。

顾弋然这一行都着了便装,还带了兵刃,三更半夜的往小竹山下竹林里闯——卫家的侍卫不当他们是匪徒才怪了!

虽然顾弋然这些人打小就注定要进三卫,加上家学渊源,天子近卫总比寻常侍卫要高明的。但…架不住卫家侍卫人多啊!

宋夫人一双子女都在小竹山,简直恨不得把整个卫家私卫都派过去才能放心。连轻易不出动的碧梧都被她纠缠之下派了一支驻扎到山脚。这样的阵容,就算凤歧山匪徒未被打残时,也能一战了,更不要说对付顾弋然这么些个人。

所以他们吃亏不小,要不是顾弋然发现对方是卫氏私卫得及时,立刻叫出自己乃是帝都顾氏子弟,让对方下意识的留了手,端木无忧决计不是臂上挨了一棒那么简单——怕是连人头都被立功心切的侍卫砍下来了!

这也是端木无忧与刘希寻表兄弟话里话外提到卫长风没好话的缘故。

…卫长风下到山脚时,顾弋然一行人已经全部被制服,尤其反抗得最激烈、态度最恶劣的端木无忧与刘希寻,他们起先又伤了两名侍卫,侍卫们既是警惕,也是报复,足足架了十几把刀在他们脖子上,生生把他们按倒在泥泞的林地上,是跪着看着卫长风为众人簇拥着走近询问缘故的。

这也罢了,关键是卫长风问明经过,毫不客气的指出小竹山是卫家私产,他们擅闯本就无理在前,还伤及侍卫,简直犹如盗匪!所以侍卫们把他们当盗匪对待完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顾弋然见如此,还以为上山去禀告的人没提他们的身份,忙把帝都顾氏的名头报上,顾氏不如卫氏,但也是世家子,同为士族,好歹给点体面罢…可卫长风根本不理会,甚至还声色俱厉的扬言要在回府后禀告长辈,写信要顾家对此事要个说法!

后来端木无忧与刘希寻实在气不过,不但报出自己出身,还训斥卫长风无礼之极,为了几个侍卫,藐视士族。

不想端木氏与刘氏的名头也压不住同样自恃有祖父撑腰的卫长风,卫长风与他们舌辩了足足小半个时辰,这卫家五公子年才束发,但到底是文风昌盛的卫家子,代代从武的刘家子没两句话就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败下阵去。族中同样文官众多奈何自己却一心好武的端木无忧试图挣扎,却被卫长风引经据典口若悬河,将《大魏律》倒背如流,历数历代礼仪注,直说得顾弋然一行的行为不当人子甚至到了畜生不如的地步…就差当场送端木无忧几本圣贤书感化他了。

顾弋然这一行人本就以端木无忧年岁最幼,脾气也最急,哪里忍耐得住?当下丢开讲道理,和卫长风大吵起来,于是…他继续被卫长风骂得晕头转向。

毕竟端木无忧究竟是男子,他的不讲理,距离卫长嬴在此道上的造诣还略有距离,卫长风自幼见惯了胞姐的胡搅蛮缠、强词夺理,根本就不会被他缠住…更何况卫长风让着姐姐,却不会让着他。

这也是今早他们辞行时只有顾弋然和邓宗麒上山的缘故,更是卫长风对这两人也自矜身份,不肯亲自相送的缘故,毕竟,两边昨儿个实在很不友好。

虽然卫长风骂完端木无忧,还是让人给他们预备了住处,但端木无忧一点也不感激这个卫家子——他宁可在林子里淋一夜雨,也不想在舌战上败给卫长风,还要再受他的恩惠!

奈何顾弋然硬把他拖进竹屋!这种天淋一夜雨,即使不生病,今早端木无忧也赶不了路了,顾弋然正焦急于行程,说什么也不会让端木无忧为了一个人的意气连累所有人的。

现在端木无忧提到卫长风,当然不会有好话。

☆、第四十八章 幸灾乐祸

端木无忧的反应在顾弋然意料之中,他笑了笑:“不是卫长风,是卫长风之姐。”

“卫家小姐?”这次连刘希寻也露出吃惊之色,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趣,“沈藏锋的未婚妻?卫长风所言有女眷在小竹山上,就是这一位?其人如何?”他问是问“其人如何”,但脸上就差写上“最好这卫家小姐姿容媸陋不堪难以入眼、叫沈藏锋娶个母夜叉”以及“不但是副母夜叉的容貌,更妙的是这位小姐脾气也不好,善妒会吵是大好”…

端木无忧却很是怀疑:“生人上山,堂堂千金小姐却不思回避,你们见到的真是卫家小姐?”

他虽然不喜卫长风,但凤州卫氏与锦绣端木、东胡刘氏并列海内六阀,卫氏的门风,端木无忧还是相信的。如果真的是卫家的小姐,尤其是嫡出、已经定了亲即将出阁的小姐,怎么可能让外男随意撞见?

所以端木无忧倒觉得,“别是卫长风这小儿小小年纪就沉迷女色,打着出游的幌子,带了美貌侍婢、家妓之类在山上胡天胡地罢?”

名门贵胄累世富贵,能够传承数百年而家声不堕,大抵子嗣兴旺,难免良莠不齐。族中子弟固然有聪慧能干、勤奋上进,以使家族更上层楼者;也有讲究风仪、雅好清谈,只享受家族供养,却不问世事,如敬平公之流;更有仗着家世富贵,成日里花天酒地、不思进取之辈。

最后一种,各族都有,虽然同族中人也瞧他们不起,然究竟血脉相连,除了骂上几句不肖子孙外,总不能把人拖出去打死。

端木无忧既然补了翊卫,当然不是这种不思进取的人,也不大瞧得起这类名门子弟。他很讨厌卫长风,自然就把卫长风往这样的地方想——即使知道卫长风对经史律法如此熟悉,决计不是不思进取的人,但…这么说说也痛快点嘛!

顾弋然含蓄的提醒:“山上茅屋地方狭小,那位小姐应是不知我们会上山,这才会撞见。究竟是大家闺秀,若非意外,怎会叫咱们随意遇见?上去时看到她带着使女仆妇在溪畔漫步,随从皆不俗,人也戴着帷帽,我等不敢多看。不过也是巧了,下山时,卫青想带我们回避,故意择了屋后小径,不想那位小姐怕也是这么想的,就在屋后竹亭里消闲…那竹叶青盘桓亭中新竹的竹柱上,几如一色,亏得宗麒眼利,以袖中匕首弹出,钉蛇于柱。”

“邓兄眼力向来无人能及。”端木无忧听出顾弋然的意思,顾弋然既然笃定了他们遇见的是卫家小姐,之前他随口揣测女眷身份不良,就是对卫家小姐的冒犯了,虽然这儿没有卫家人在,但平白的污蔑真正的千金小姐是侍婢、家妓,到底有失风度。

何况这卫家小姐还是他们所认识之人的未婚妻…便讪讪的道,“要不是邓兄,咱们那位帝都未冠第一人的沈藏锋,嘿嘿!”沈藏锋被称为帝都没有加冠的少年中第一人,补的又是亲卫,这几年风头极劲,在圣上跟前也是极得赞许的。端木无忧这些人虽然出身比沈藏锋略低,但都也是贵胄子弟,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谁愿意服谁?

只听这名头对沈藏锋总有几分敌意的,如今想到自己同伴救了沈藏锋未婚妻一回,就觉得得了嘲笑沈藏锋的机会——沈藏锋再厉害又如何?不是邓宗麒,连未婚妻都护不住!

不想邓宗麒却淡然一笑:“原本我也以为千钧一发,但后来却发现即使没有我出手,那位卫小姐也未必会有事。”

“邓兄何出此言?”除了顾弋然外,端木无忧与刘希寻都十分惊讶。

邓宗麒与顾弋然对望一眼,这才道:“只因这卫家小姐,身手着实不弱,虽不知她是否只学过暗器,但十余丈距离,能以一支簪头圆润的玉簪钉穿另一条竹叶青…这样的实力,恐怕那竹叶青即使游入衣中,一旦被发现,以这位小姐的敏捷,也未必能够伤得到她。”

端木无忧和刘希寻满脸不可思议,瞠目结舌道:“你说的是卫家小姐,还是卫家暗卫?”

邓宗麒道:“自是卫家小姐,卫长风知晓此变,惊慌追至屋后,连呼‘大姐’,卫家长孙女人在帝都,能够让卫长风呼为大姐的,自是只有大房嫡长女、他唯一的胞姐,就是许给沈藏锋的那一位了。”

顾弋然见端木无忧和刘希寻向自己望来,明白他们的意思,点头道:“确实如此,这位卫家小姐,胆色过人,宗麒发现第一条竹叶青只在她头顶寸高处,因局势危急不及解释就出手,匕首飞入亭中,直指她头上…漫说闺阁女子,就是我等男子,于亭中消闲小坐时忽遭此变,也会吓得失声惊呼、甚至瘫软在地。然而那位小姐非但一声不惊,甚至明白缘故后,立刻就能整理衣裙,出亭来向宗麒道谢!中间,其使女发现十几丈外另一条竹叶青,卫家侍卫未及出手,就被这位小姐拔了身边使女发间之簪击杀!”

他和邓宗麒对望一眼,苦笑着道,“我等也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大家闺秀!”这句话里,七分惊叹二分赞赏,还有一分就要复杂了。

“…”顾弋然和邓宗麒都不是说谎的人,两人异口同声的证明卫家小姐身手过人,端木无忧和刘希寻顿时沉默下来,半晌,魁梧粗壮的刘希寻,竟幽怨一叹,道,“沈藏锋自己已稳坐帝都未冠第一人之位,怎的连他的妻子,都如此可怕!”

众人知他三番两次输给沈藏锋,嘴上不常言,心中却着实憋着一把劲,却不想沈藏锋数次败他也就是了,连未婚妻都如此剽悍…顾弋然正待安慰他,不想刘希寻眼珠一转,忽地幽怨全消,竟是幸灾乐祸起来,“这卫家小姐如此厉害,而且才在亭中被竹叶青所惊,当着你们外客的面,毫不避嫌就杀了另一条竹叶青报仇——这般杀伐果决,怕不是个母老虎?恐怕明年一过门,就会挽起袖子,沈藏锋打得服服帖帖、千依百顺…这门婚事,结得好!结得好啊!”

他高高兴兴的举起茶碗,真诚的道,“我祝这位卫小姐往后福祚绵长、子女成行,一辈子把沈藏锋管得指东不敢望西、往南不敢顾北!”

…顾弋然干咳一声,道:“咱们还是说说接下来赶路的事儿吧。”一群人都离帝都这么远了,亦有圣命在身,还念念不忘记诅咒沈藏锋娶个母老虎过门——越是这样越可见沈藏锋给他们的阴影之深。

再说下去怕是这辈子都没指望胜过此人了。

不久之后饭食备好,随行下人以银筷验过无异,端了上来,众人都是大家子,讲究食不言,酒肆中遂安静下来。

邓宗麒神情平静、仪态端庄的用着饭,心却觉得跳得有些快…

——原来那是卫家小姐,不是准太子妃?

在小竹山上,邓宗麒再三打量戴着帷帽的卫长嬴,并非是他不知礼仪、或是贪恋美色。

他是容城邓氏本宗嫡出子,可父亲在他七岁时便病故,生前做过五品官——若是依着曾任过三品官的祖父的资历,是可以补进勋卫的。然而他的父亲生前性情为人很不好,把兄弟全部得罪过不说,甚至连岳家都被气得与他断绝了来往。

有这样一个父亲,邓宗麒失怙后的处境可想而知。

虽然说他有至少补进翊卫的资格,可叔伯心照不宣的使绊子,他又能如何?要不是做贵妃的姑姑护着…

说起来贵妃在大魏后宫的位份很不低了,皇后之下,就是贵妃。由此可见,邓宗麒的姑姑在宫中景况尚可。

但邓贵妃进宫起就是贵妃,几十年过去了,皇后换了三任,她却还是贵妃…这一件,很难不透出遗憾与凄凉。

原本邓贵妃也不是没有机会。

圣上元配、出身于东胡刘氏的刘皇后病殁后,后位虚置,那时候宫中传出风声,圣上无心再选高门贵女充实宫廷,倒有意让贵妃正位中宫的。

虽然说以妾为妻于理不合,但本朝这位圣上做过不合规矩的事儿也不少了。阀阅世家也是有眼色的,死谏的事儿有人敢做,但做了还要牵累家族,就算真有人继续,族中也不会答应的。

朝中几位孤臣被赐死后,圣上想做什么就更自由了…

论出身邓贵妃不及刘皇后,然她却是圣上的嫡亲表妹…圣上的生母,是先帝时的九嫔之一修容,出身亦是容城邓氏。

所以邓贵妃一入宫就是贵妃…

可谁能想到,就在凤印即将交到邓贵妃手里时,刘皇后的姑表妹、赵郡钱氏的一位极美貌的嫡女随母进宫吊唁表姐,在长乐宫中“不慎”走迷了路,以至于没能按时出宫,却和恰好到元后灵前上香的圣上“巧遇”。

于是本朝第二任皇后,便姓了钱。

这钱皇后的母亲就是刘皇后的堂姑。

只是东胡刘氏虽然成功的用钱皇后阻止了邓皇后的出现,本身也吃了个大亏。钱皇后有了亲生骨肉后第二年,刘皇后所出的嫡长子、当时已经做了十年储君的太子,被人揭发在东宫行巫蛊之术,欲提前继位…

圣上固然没有杀子,但废位与贬谪,还是让生来养尊处优、又性情刚烈的废太子拔剑自尽,留遗书表白心迹,废太子妃亦随之殉夫——这就是本朝第一位悲剧的太子。

接着住进东宫的,自然就是钱皇后亲生的四皇子。

被钱皇后夺走中宫之位那次,邓贵妃虽然遗憾,倒还没有伤心太久,因为当时她尚无所出,还可以关心几时能有一个亲生子。数年后她终于有了六皇子,可钱皇后地位已稳,邓贵妃也没了旁的念头,一心一意教养六皇子罢了。

但谁能想到六皇子聪慧伶俐,年岁又小,很是惹人喜欢,渐渐的把比他长数岁的新储君比了下去…那时候邓贵妃还年轻,得意于爱子的聪慧,作为圣上的表妹,帝宠也不少,在宫中位份又仅次于皇后。虽然也对钱皇后防着,然而也不甘心让六皇子就此碌碌。

她不甘心的结果,是六皇子未到束发之年,就暴病而死。

邓贵妃为此几乎发疯,圣上也震怒无比。可彻查的结果却是只有一位公主、向来性情谦和沉默的霍淑妃串通太医院院判季英谋害了六皇子,理由是霍淑妃与邓贵妃同为正一品之妃,霍淑妃不但排序在贵妃之后,贵妃有子,她却没有…

这样滑稽的理由,邓贵妃如何能够接受?她在御书房外磕头磕到满面鲜血,等来的却是圣上近侍奉口谕斥责她污蔑皇后、藐视中宫。若非当时邓太后还在,贵妃之位都不能稳固了,饶是如此,邓贵妃还是被禁足了大半年。

大半年之后,宫中又添新人,宠爱一落千丈…但这大半年的禁足,也不是全无功用,至少禁足结束后,邓贵妃倒是安静下来,对钱皇后,倒比从前还要恭敬,圣上问起,她说是反思之后,对皇后怀着愧疚。

这份恭敬与愧疚,也有报答。

…大概过了近十年,本朝的第二位太子的嫡长子诞生不久,钱皇后以“嫉妒成性、谋害宫妃”的罪名被赐死——到死,没有一个字,说钱皇后与六皇子的死有关。

可钱皇后总归被赐死了,身败名裂,连累钱家也是大受打击。

☆、第四十九章 邓宗麒

赐死钱皇后的圣旨中罗列的谋害宫妃之罪,那被皇后谋害的,是当时进宫不足半年、一个极年轻俏丽的御妻。

区区一个御妻却让堂堂皇后赔命,尤其这御妻出身还是庶族,大臣都觉得过了,可圣上也许非常宠爱那位御妻,坚持赐死了皇后。

不但如此,连太子也被圣上斥为“贱妇之子、不孝之极”,遭受池鱼之殃,与他的嫡长兄一样,被废去太子之位,幽禁荒院。

这位太子不曾自尽,却在数年后忧愤而死——这是本朝第二位悲剧的太子。

得知他死讯的当晚,邓贵妃大醉一场。

后位第二次空悬,这次圣上甚至亲口告诉邓贵妃会立她为继后了…

最后圣旨却是封洪州顾氏出身的昭仪为皇后。

邓贵妃甚至连份象样的赏赐都没有得到。

顾皇后入主长乐宫时,已经有亲生的九皇子了,没多久,她为九皇子定下江南宋氏的嫡女为正室…就是宋在水。

再后来,九皇子顺理成章的成了本朝第三位太子殿下。

顾皇后的后位极为稳固,稳固到了这些年来贵妃虽然只是仅在皇后之下,可命妇们几乎都不大记得贵妃了…

宫闱里的这些暗斗,邓宗麒虽然没有刻意询问过姑姑,只从邓贵妃平静叙述的大致经过里也能感受到那份心惊肉跳。

邓宗麒本身不喜宫廷的幽暗,可贵妃对他有大恩——而且贵妃这样帮他,却什么要求都没提出过。这个姑姑身边的老人透露过,邓家子嗣众多,贵妃对邓宗麒格外上心,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邓宗麒与已故的六皇子,眉眼之间有四五分相似…

那位宫人这样说,无非是让邓宗麒放心,贵妃待他好,决计没有旁的意思,不过是在他身上寄托对于六皇子的哀思罢了。

可这并不意味着邓宗麒可以眼睁睁的看着贵妃遭难而不管…

想起这次出京前,这么多年了,大伯还是头一次单独召见自己…邓宗麒目光微微一凝,随即转为坚定——贵妃施恩不图报,这次在宫中遇着了危机甚至根本都没打算让自己知道,若非大伯认为邓家不能白养邓宗麒一场,恐怕邓宗麒自始至终都不会明白钟小仪是怎么忽然崛起的…

大伯这么做,当然对邓宗麒不安好心。可这个对邓宗麒父亲深为厌恶的长辈也把话挑明了,邓宗麒可以不帮贵妃,然而贵妃若是出了事,邓家必受影响,到时候,邓宗麒在翊卫里也未必能够待得下去。

待不下去就只能回容城去了…

不提贵妃,只邓宗麒一人,他是无所谓前途不前途的,在这个士族与皇室共同主宰天下的世代,被叔伯迁怒早就注定了他很难有什么大展拳脚的机会——可他还有一个同胞妹妹。

乳名弯弯的妹妹生下来就没了母亲,两岁时就丧父。可以说生来就是与兄长相依为命,全靠邓宗麒这个兄长悉心照拂,才在邓家小心翼翼的长着…坊间说长兄如父,不是亲身经历过,很难体会这样的心情。

邓宗麒虽然只比邓弯弯长了五岁,可看这个妹妹却真的像半个女儿一样——他无法忘记母亲难产而去时,拼命挣扎着告诉他要照顾好妹妹的一幕;他更忘记不了父亲去世的那个寒冷的冬日,冷冷清清的灵堂上,虚岁两岁的邓弯弯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那样怯生生的、疑惑而惶恐的,伸出小手,扯住他的袍角。

…那样怕被拒绝和撇弃的眼神,让邓宗麒内心酸楚如潮。自从贵妃帮着说话,补入翊卫后,邓宗麒一切的俸禄几乎都花在了妹妹身上,邓家其他小姐有的,他都竭尽全力给予邓弯弯。

虽然如此,邓宗麒还是觉得委屈了妹妹。在得到贵妃帮助之前,他们在邓家过的委实太过卑微、也太过苦涩了。

现在这个他艰难照拂长大的妹妹,终于就要及笄了,可为她找一门合宜的婚事,比小心翼翼的带大她、比给她邓家其他小姐有的衣料首饰更艰难。

邓弯弯今年十四了,还没有许人家,若他们父母在,怎么都该说亲了。

虽然邓宗麒自己亦未婚配,可他是男子,往后只要建功立业,不愁娶不到宜室宜家的闺秀。邓弯弯一个女孩子的青春韶华哪儿拖得起?更不要说女孩子出阁的那份嫁妆——父母留下来的产业全在族中,没有大伯的允许他很难真正拿到手。

…这次大伯答应他,不管事成还是不成,只要他去做了,会将邓弯弯当亲生女儿看待,为她寻找合宜的人家,风光送嫁。

邓宗麒知道大伯虽然厌恶自己父子,却也是说话算话的。

无论是为了贵妃还是妹妹,他都没有动摇的理由。

只是这一次,开端一切顺利,事到临头,却还是功亏一篑。

他还是没能遇见宋在水。

邓贵妃苦心打探出来消息,这位准太子妃,一点也不想嫁进皇室。由于这个缘故,宋在水才赖在卫家迟迟不肯上京。

假如在小竹山上撞见的不是卫家小姐,而是宋在水,这位据说自幼被宋家老夫人当成未来皇后栽培、所以无论从家世还是手段心胸城府都足以胜任太子妃的小姐…对自己的频繁目视,多半会心生疑惑。

只要宋在水起了疑心,邓宗麒自有后手,令宋在水与他私下一谈,谈一谈如何让这位准太子妃避免嫁入东宫——假如实在说服不了宋在水,今儿那一道寒光,也不是不能偏上一偏…

用自己换取贵妃的性命和妹妹的前途,邓宗麒觉得也算值得了。

然而他做好了这样牺牲的准备,可却时运不济。本来在路上接到卫长风姐弟并宋在水都离开瑞羽堂,在小竹山小住的消息,他好容易才催促着同伴紧赶慢赶赶上了这个机会…如今…却不大妙了。

宋在田数日后恐怕就会与沈宙一起抵达凤州,他到了之后,自然不会容许妹妹继续在卫家赖下去。

而此去青州即使抓紧了也还有三日才能抵达,再加上寻找钟小仪的家人未知要多少辰光…除非宋在田会和宋在水一起在凤州停留到他们折回来,但这怎么可能呢?

何况等宋在田到了之后,即使宋在水竭力配合,恐怕也不方便了。

邓宗麒用完饭,已经有了决定。

众人喝完茶,出了酒肆,下人把马牵了过来,一行人各自整顿鞍缰,翻身上马,正待继续赶路——邓宗麒的坐骑,忽得长嘶一声,扬蹄踢出,将主人踢得倒摔出去,砰的一声倒在地上,挣扎了一下,竟难起身!

“宗麒?!”顾弋然三人自是大惊!纷纷下马来看…邓宗麒已经吐了口血出来!

这种情况,肯定不能继续上路,可圣命又不能违背,所以只好让他在凤州就近寻家客栈养伤了。

气息微弱的送走同伴,令下仆退出,躺在客栈里的邓宗麒脸色苍白,神情却平静,看着帐顶,心想:以卫家在凤州城的势力,怕是两三日就会过来相请致谢了,只是常山公精明,我清早才救了他的孙女,又拒绝了他孙儿的邀请,没多久就被自己的坐骑踢伤,不得不留在凤州…怕是会起疑心。

可这也没有办法,不把顾皇后与宋羽望的盟约毁了,邓贵妃就危险了。何况宋在水心思手腕俱是不凡,她如今是不想嫁给太子,一旦嫁了,做了太子妃之后,为自己考虑,还能不帮着皇后与太子吗?到那时候贵妃又多个劲敌。

卫家…想来卫家任凭宋在水赖了这么久,即使不支持她拒婚,也不见得就看好这门婚事,卫家和宋家即使代代联姻,到底是两家——宋在水又不是卫家女!

这些年来瑞羽堂在朝中势力衰微,卫长风这一代又没长成,以卫焕的精明,即使看穿了,也未必会戳穿。毕竟如今的瑞羽堂必须韬光养晦,等待卫长风这一代的成长。

卫焕不会在这种时候贸然卷入争斗里去的,哪怕宋在水是他的侄孙女也一样。

当然邓宗麒借救了卫长嬴、又在凤州养伤进入瑞羽堂去说服宋在水拒婚,这本身就会把卫家卷进去了,卫焕必然会因此恨上他…可那也无所谓了。

反正,贵妃在帝都,邓弯弯也在帝都。

在凤州的,不过就他一人而已。

邓宗麒在客栈里仔细盘算着如何拆了宋在水与太子的婚事时,卫长嬴三人终于到了山脚。

还没上车,却有一名侍卫从远处过来,向卫长风禀告:“公子,有人想登山观碑。”

“让他等一等。”卫长风正叮嘱扶着两位姐姐的人手脚仔细些,闻言就道,“告诉他咱们这儿有女眷,等会咱们走了,再让他上山。”从宋在水决定到小竹山游玩,卫家就派人把小竹山搜查之后封锁了起来,这也是那日卫长嬴说左右无人的真正缘故——如今暑气消退,正是出游的好时机,若非卫家赶人,小竹山这满山翠竹,再加上《竹山小记》的石碑,怎么可能没有游人?

今日他们要回去,却还没离开,小竹山当然还是封着。这座小竹山本就是卫家产业,拓《竹山小记》的真迹于山腰石碑,方便天下之人…这是卫家的慷慨,但卫家人需要时,暂时封锁小竹山,也是理所当然。

侍卫答应了,却没有去,而是露出踌躇之色。

卫长风诧异的问:“还有何事?”

“属下观那人颇为不俗…”这侍卫犹豫了一下,才道,“似非常人。”

卫家底蕴,下仆的见识亦非常人所能及。而且卫家本身就不乏风仪容貌出众的子弟,来人的不俗,竟让侍卫徘徊而不敢立刻从命,显然不说胜过卫家人,至少不会比卫家人差多少。不只卫长风心头大为好奇,连卫长嬴与宋在水也有些惊讶:“怎么个不俗法?”

侍卫沉吟:“数年之前,属下尝见过一次大老爷,观那人举止气度,与大老爷有几分相似。”

宋在水不曾拜见过这位体弱多病的姑父,卫长风姐弟却都是面露惊容——卫郑鸿虽然鲜少见外人,然惊鸿一瞥,却在阀阅中有“病骨傲鹤立,亦惭名家子”的传言,言他虽是一身病骨,却非鹤立鸡群所能形容,连诸多名家子弟也远远不及。

这些年来,阀阅中论风仪,都以被和卫郑鸿比较为荣。只是见过卫郑鸿的人少之又少,大抵都是这么一说——可跟前这侍卫却是见过卫郑鸿的。

如此说来这欲登山观碑之人的风仪…

卫长嬴立刻对弟弟附耳:“我和表姐上车里去,你请人过来说话,我们在车里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能够与咱们父亲比?”

☆、第五十章 投奔

更新时间:2013-08-25

卫长嬴与宋在水在车中坐好,放下轻软的鲛绡帘,卫长风这才命那侍卫:“去请来人一见。”

那人既然想登山观碑,自不会拒绝卫长风的邀请。

看着一袭白衣随侍卫翩然而至,车中卫长嬴与宋在水都有点惊讶:“白衣?难道是庶民?”白衣不经渲染,所以售价低廉,向来是庶民穿用。很多时候,“白衣”二字,直接就是指代庶民。

本朝对士族的尊崇与庶族的打压是何等严格,二女都是知道的,庶民中也不是完全没人在朝为官。然而…最显赫最有实权的那些职位,是永远都轮不到他们的。

而且庶民即使有些恒产,也远不能和士族比。没有底蕴没有丰厚的财富,他们哪里可能静下心来养一身风仪的心思?

所以贵胄之间讲究风仪——从来都是贵胄之间。

然而世事难料,总有极少数人,虽是出身卑贱,偏偏举止浑然天成、不染世间烟火。

这种人,也只能叹一句天分了。

难道此次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吗?

人近了,果然是一身庶民身份象征的白衣,略染风尘,不是非常洁净了。衣袍下摆,甚至还沾着几点雨后泥点。

但侍卫确实不曾说谎,这人,的确风仪非凡。

他的装束非常简单,白衣宽袍,头顶青竹冠,足踏木屐。这种简单到了寒素的装束,是最常见的寒门读书人的穿戴。

可这样平淡的服饰在这自称新咏的年轻男子身上,却无端染上了一层飘渺的高远之意。

新咏此人容貌俊秀,皮色白皙,可距离俊秀白皙得令人动容的地步还遥远得很——可他这样白衣竹冠的踏着泥泞的地面、神情平静的一步步走来,却让众人都觉得他就该是一位高士,甚至是名士。

这种使人一见心折、理所当然的推崇甚至是仰望的风仪…连卫长风和卫长嬴也不得不感慨,连他们也只在卫郑鸿身上见到过。

无怪那名侍卫要告诉主人,这请求登山观碑的人不寻常。

原本就做好了打算,若是名门子弟,自当好好结交,如今既然是庶民,卫长风立刻起了招揽之心,他本是站在马车前等待来人过来行礼——以他卫家大房嫡孙的身份,对方只是一袭白衣,这样做并不算傲慢。可为来人风仪所倾倒,他竟特意迎了两步,率先拱手寒暄。

卫长嬴见状,收回视线,低声道:“此人果然不俗,也不知道今日是否故意前来?”若是名门子弟,她倒是相信对方确实是刚好赶上了小竹山封锁,但既然是寒门子弟,自恃有才华却不得志、或者不愿意主动求见豪门,故意挑选这样的机会接近卫长风、以谋求出路…虽然有自抬身价的嫌疑,然而这么做的人,多半都是自诩才华过人之辈。

相对于他们的才华,望族也不会在意给予他们一份体面。

所以卫长嬴只这么一说,倒也没有因此就看轻了新咏。宋在水对这新咏却不甚在意,道:“此人不过有姑父几分风仪,原来姑父如此风流!怪道祖母说当年姑姑出阁,六阀均有结亲之意,可姑姑却执意只肯嫁给姑父。”

“父亲确实风仪非凡,胜过此人,只是父亲的身子骨…”闻言卫长嬴又是骄傲又是遗憾。

宋在水安慰道:“姑父如今不也好着吗?虽然还有些弱,不喜吵闹,可偌大的瑞羽堂,静养着也没什么。而且也许过些日子就全好了。”

若是真这样才好了…卫长嬴想起季去病,心头一沉——心思就远了。

等她回过神来,卫长风已经下令队伍起行。

卫长嬴把弟弟叫到车边询问:“方才那人呢?”

卫长风道:“他去山上揣摩碑文了。”

“如何?”

这如何当然是问卫长风对此人的感观、还有此人的才干是否值得笼络,以及笼络是否成功——卫长风笑着道:“今儿个那侍卫却是立了一功,此人言谈不俗,见解精妙,又是庶民,正合招揽进族内…我已和他说了,若是观过碑文还想再看真迹,可以到瑞羽堂寻我。”

卫长嬴有些惊讶:“你连《竹山小记》的真迹都许了他?这可是要告诉祖父的。”

“怎么可能给他?”卫长风道,“我是说可以给他看看罢了,当然是在咱们家里看。”

他沉吟道,“我想过几日此人就会上门的,不然他偏偏今儿个过来请求上山观看碑文做什么?”

显然卫长风也认为新咏的目的,揣摩碑文是假,接近自己是真。既然如此,哪怕此人如今没有答应他的招揽,也不过是欲擒故纵…拿一拿架子罢了。

真正有才华的人大抵都是不屑于卑躬屈膝的,何况一被招揽就答应——还不如主动上门投效呢!

名门望族招揽人才,并不厌烦礼贤下士那一套,因为只要在他们的容忍之内,这样正好成就一段某家名门重视贤才的佳话。

所以今日新咏还是和卫长风作别,登山去观那碑文…姐弟两个都不意外。假如卫长风和他一番长谈就把他带回卫家那才叫人生出疑心来呢!

卫长风早得卫焕教导御下之道,并不急在一时,只顺着对方到小竹山来揣摩碑文这个理由,许诺让对方观看《竹山小记》的真迹,既顾全了对方的面子,又展示了自己的慷慨大方——反正只是让对方在家族中看一看,对卫长风来说毫无损失,但这真迹本身极为珍贵,就是卫氏子弟,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能够见到的。

对于新咏这种庶民而言,这个承诺既是一个极大的诱惑,也是一份不错的诚意和抬举了。

卫长嬴点头:“如此,此人十有八.九可得。”对方有意在先,卫长风态度谦逊又有所许诺,这人往后基本上就是卫长风的人了…虽然卫长风身边已有卫青,宋老夫人还看中了至今没找到的莫彬蔚,论起来他不是没有人才辅佐,但这些都是长辈预备的,这个新咏若成了,那就是头一个卫长风自己笼络到的人才。

即使是借了卫家的名头,但也将是卫长风能力与风仪的证明。

已经十五岁、又是大房唯一男嗣的卫长风,非常需要这样的证明。

卫长嬴自然为弟弟感到高兴。

年才束发就有人才主动来投——虽然手段有些委婉,但卫长风心情还是很好,于是又下意识的矜持起来,端着从容不迫的架子道:“还得回去使人查一查,偏听则暗。”话是这么说,嘴角却止不住的勾起。

“是要访好了来路才成。”卫长嬴对弟弟更满意了,“近身之人,必须小心谨慎。”

一路无话。

回到府中,宋夫人心急,直接就在下车的地方等着了,虽然也就一两日不见,宋夫人见到子女却仍旧激动万分,仿佛分别多年一样。再三问过三人都无事,这才舒了口气,带他们去见宋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