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姐姐,咱们好歹是男子,做这样的事情…不太合适吧?”腊月里,大雪纷飞,屋檐下的冰棱甚至连到了地面。

烧着地龙的屋子里却温暖如春。

鎏金狻猊炉中焚着沁人肺腑的瑞麟香,香气绵长而富贵,案头放着一盆盆水仙、腊梅之类的盆景,芬芳满室。

在这样的室中也被要求穿了一件狐皮坎肩的沈舒燮,一边笨手笨脚的打着络子的结,一边愁眉苦脸的道,“我帮你雕冰花不好吗?我瞧他们雕得极简单,我给你想几个新鲜的样子?”

上首,沈舒颜红襦粉裙,眉目如画,她纤纤十指犹如蝶舞,轻松且飞快的打出一个个繁复的结,片刻光景,一条图案吉祥五彩络子已然成形。

手上忙着,她口中则是轻哼一声:“就你那身子骨,这冰天雪地的还想往外跑?趁早给我在这里好好待着!”

沈舒燮小嘴一扁,看向身旁的胞兄沈舒光。

“可是我们打得太慢了,四姐姐,确实我们不太适合做这个…”沈舒光深深叹息,这次他绝对不只是为了心疼胞弟,绝对是自己也这么想——他长这么大,手里握笔、握剑那都是常事,可是!

西凉沈氏现任阀主的嫡长子,快过年了,下了课就跑到六房堂姐处关起门来认真打络子,这都算什么事啊?!

不仅仅这样,沈舒颜对他们还很不满意:“都说你们聪明得紧,怎么最简单的络子,都要学这么久?而且我打一条最复杂的光景,你们连一半都没打好!我哪里会有你们这么笨的弟弟!一准,是你们不用心!”

…所以现在沈舒颜亲自看着他们打!

手底下一迟缓,沈舒颜就不客气的呵斥起来!

现在听沈舒光也附和沈舒燮的说法,沈舒颜把打好的一条络子放到旁边,边从另一边的笸箩里挑着彩绦,边问:“那你们适合做什么?”

“我们可以去雕冰花啊!”沈舒燮两眼放光的说道!

本来听说三个姐姐给大姑姑预备贺宴,他就想凑这个热闹、然后顺理成章不上课了。结果卫长嬴根本不准他来!后来沈舒颜找上他要求帮手时,沈舒燮是欢欣鼓舞的跑过来的。

在他那时候想来,不管给堂姐怎么使唤,总归比在课堂上要好。

结果到沈舒颜跟前半个时辰他就后悔了!

只因为沈舒颜看到他们后,立刻着人搬了一个大笸箩来,让他们兄弟两个,并闻知齐,三个男孩子一起打络子…

反而沈舒西跟季伊人、闻余兰,被派去盯着下人雕冰花。

…至于说卫长嬴等长辈知道沈舒颜如此安排后,私下里笑成什么样子就先不说了。

总而言之,此刻的沈舒光被拒绝后,已经有了明儿请自己的师父加课以躲避被堂姐抓过来打络子的想法…

“还是那句话——你问问你曹姑姑肯不肯让你雕冰花,曹姑姑准了,我也准你去!”沈舒颜哼了一声,道。

侍立在沈舒燮身后、同样在打着一条络子的曹红儿赶忙放下手里的活,欠了欠身道:“四公子您可千万别出去!您要是觉得慢,您的份额都婢子来打!”

“……!”沈舒燮垮下脸,“我乃堂堂男儿…”

“知道你是男儿!打几条络子难道你就变成女儿了?”沈舒颜小嘴一嘟,不高兴的道,“那我们穿身男装是不是也就是男子了?哪有那么多话!我瞧你就是不用心!别推给你姑姑了,自己打!”

沈舒光眼角抽搐了下:“四姐姐,那我呢?我身体好,我出去不打紧吧?”他身后的下人想说什么,却被他转过头去一个凌厉的眼神止住。不能怪他不心疼兄弟,这会盘算着丢下沈舒燮独自脱身,可是…只要想想自己都快十岁了,在这里做女工不说了,还是一做好几天,沈舒光委实受不了了!

“你也不许去!”沈舒颜却一口回绝,“雕冰花那边,五妹妹她们看着足够了!你去干嘛?偷懒啊!”

“…那让五妹妹她们回来屋子里暖一暖,我去外头好不好?”沈舒光简直是在央求沈舒颜了——只是沈舒颜不耐烦道:“她们穿得暖得很!”

沈舒光终于按捺不住,悲愤道:“四姐姐!我们是男子!这寒冬腊月的,在外头督促跟指导下人雕刻冰花这种事儿不是应该咱们来吗?您怎么能把我们关在屋子里,跟小姑娘一样打络子,却叫五妹妹她们跑出去督促?男做女工,女做男工——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我倒是想让你去搭把手,只不过,”沈舒颜看向从刚才脸色就不太好看的小堂弟,“四弟,让二弟出去看他们雕冰花,你留这儿打络子…”

“不成!”沈舒燮二话不说,探手就拽住沈舒光的袖子,坚定的道,“二哥在哪我就在哪!”

沈舒光很是无语的看着他:“你非要把我拖在这里做什么?”咱们可是亲兄弟,打小我也没少疼你,你至于这样拖我下水么!

沈舒燮则是气愤的道:“二哥你刚才居然想丢下我不管!我偏不让你走!”

“你…”沈舒光看着手里的络子,悲从中来,“算了,就这样吧!”

沈舒颜很满意他们再一次的挣扎被自己镇压了下去,不忘记教训几句:“你们两个就知道吵!也不看看闻公子,看人家,安安静静手脚利落,同样的络子,你们打一条,他都打三条了!不知道学着点,还好意思闹腾!”

沈舒光跟沈舒燮一起看向闻知齐——正埋头打着络子的闻知齐顿时脸红了,举着手里打到一半的络子,吭吭哧哧的解释:“我…我以前在家里也打这个。”

“你堂堂男子!打这个做什么?!”沈舒燮惊讶的喊了起来!

见闻知齐尴尬得手都不知道放哪里了,沈舒颜立刻瞪了他一眼,嗤笑道:“堂堂男子…你们三个如今才多大?三叔那张弓都挽不起来,还好意思以男子自居!”不过她也好奇,“闻公子,你以前为什么要打这个?”

她压着三个男孩子跟自己一起打络子,却让季伊人等人在外面盯着人雕冰花也是有缘故的:就是为了沈舒燮,他不但受不得冷,还不听话!真把他放到外面去,天知道会野成什么样子!

倒是季伊人那边三个人里,沈舒西跟闻余兰也都是惧寒的,可这两个小姑娘乖啊,她们肯穿得跟个球一样,手里怀里的抱上一堆暖炉…这样就放心了嘛!

所以说沈舒光跟闻知齐其实都是被沈舒燮拖累了…哦,下人?为什么络子不交给下人打?这当然是因为下人们会做的事情比较多,相比之下打络子这种事情,只要是简单的图案,哪怕不会的人,学上一会就能做了。

沈舒颜就找了个“咱们亲手做的才显得诚心”的理由,把两个堂弟一个男客拖过来干这事儿了…

但闻知齐以前怎么会做过呢?闻余兰这个妹妹看起来不像是泼辣的样子嘛!

却见闻知齐微微低下头,停顿了一下才道:“以前…家境贫寒,母亲常常需要做些女红出去换取柴米。我…我跟妹妹都会给母亲帮把手。”一滴清泪忽然从他眼中滴下,“以前三个哥哥也会…空暇的时候也会帮上一把…所以…我们兄弟…都会这个…”

他说从前家境贫寒时,沈家姐弟嘴角还挂着笑意——倒不是嘲笑,而是好奇底层庶民的生活,正想问上几句,乍见他落泪,三姐弟都愣了愣,不禁面面相觑!

沈舒颜作为姐姐,又是这次贺宴的操办之人,愣过之后赶紧圆场:“令堂真是贤惠,你们兄弟也孝顺得紧…”

她也知道闻知齐上面三个兄长都因为种种缘故不在了,仓促说了这么两句之后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往下接,好在江荷月机灵,恰到好处的提醒道:“六夫人今儿个一早就叫小厨房里做了虫草鸡汤,专门给闻公子和闻小姐各留了一碗,叮嘱四小姐一会请闻公子和闻小姐过去用呢!如今时辰仿佛差不多了?”

沈舒颜赶紧道:“那闻公子您先不要打络子了,先去偏厅罢?我着人去小厨房里给您端过来。”

闻知齐其实并不想在沈家人面前落泪,他虽然不是很聪慧机敏的人,但也不是傻子。知道自己父亲往后跟沈家必有一战,而且他们头一次来西凉乃是做人质的——闻伢子并没有很看重他跟闻余兰这如今膝下仅有的两个孩子的性命。

这个他上次来时或许还不清楚,这一次却是想不清楚都难了。

这回沈家答应留他下来,即使存着往后用他威胁闻伢子的心,对他来说总归也是一份人情了——毕竟日后死在沈家人手里,好歹是以后的事情;他要是跟妹妹在毒解完后就回父亲身边,天知道能不能活到现在?

而且沈家对他们兄妹真的很好了,衣食住行都比着他们家的嫡出子女来不说,连配给他们兄妹的下人也谦和有礼,丝毫没有低看他们的意思。

这些日子以来,闻知齐充分见识了何谓大家风范、士族胸襟。

老实说他对沈家真的是感激不尽,这会在沈家人面前禁不住落下泪,就觉得分外狼狈——沈家对他已经够好了,如今又是沈藏珠生辰近在眉睫,他打着络子打着络子被一句话问得哭起来,从他自己来看那是既扫人兴致又失礼。

所以此刻窘迫的程度不比沈家三姐弟低,听江荷月找了个理由,仓皇道了声谢,就跟着下人跑了出去。

…留下沈家三姐弟彼此对望片刻,沈舒颜瞪一眼两个弟弟,恢复了剽悍的堂姐本色:“发什么呆?!还不快点动手!”

☆、第六十四章 旧友

…沈舒颜虽然是大动干戈,中间惹得堂弟堂妹就没有不跟长辈告状的,但她操办出来的贺宴,还真是热闹非凡——

沈藏珠生辰这日,明沛堂上上下下都找了理由跑过来看这场热闹:

白昼里,成千上万的五彩络子将庭院里的玉树琼枝装点得缤纷一片;

夜晚时分,点缀之物换成了盏盏冰灯,晶光莹然之间,使得原本平凡的雪景,犹如仙境。

这还只是室外,室内的种种陈设,更是别具心思,许多都是沈舒颜这次想出来让人弄的,可以说之前都是无人见过。就连贺宴上的菜肴,也让沈舒颜翻着典籍、苦思冥想后给改了几道。

她虽然没下过厨,可心思灵巧,照她指导的方法做的那几道菜,虽然不能说妙不可言,但大大小小都觉得是个新鲜——出身如沈藏珠、卫长嬴这一类人,自幼就享尽人间富贵,对她们来说再奢华都不是什么稀罕事,也就“新鲜”跟“用心”能够让她们入眼了。

末了,沈家所有的晚辈,包括做客的闻知齐和闻余兰,无分男女,都将这几日下来,亲手所打的最好的一条络子送给沈藏珠做为纪念。次好的,则送给了卫长嬴等长辈。

总而言之,这次贺宴旁的不讲,至少“别出心裁”跟“用心良苦”八个字,是上下都公认的。

尤其沈舒颜以前从没主持过贺宴,这次从她接手到贺宴之日统共也没多少日子。一时间做长辈的没有不夸奖她聪慧能干的。

卫长嬴私下里感慨的跟霍清泠讲:“我以前看颜儿,在诗书上是非常聪慧的,就想着这么爱读书的女孩子,万一到了年岁,什么女红针线都不学,跟我那会在娘家一样——不被长辈念叨个没完才怪!结果到了学女红的年纪,这孩子照样举一反三触类旁通,那绣技看得我那几年都不敢承认光儿跟燮儿衣上的绣纹是我亲手做的。如今管家之事上她竟也这样利落能干…”

“就是颜儿性情还是倔强了些。”霍清泠也非常赞叹这个侄女的聪慧之处,不过她还是有点担心,“三嫂您看这次前前后后多少人来跟您告状?西儿跟燮儿他们都是再三来禀告的,下人们虽然不敢明着讲,但转弯抹角的…也是不赞成。《》我也不是说颜儿做的不好,只是如今在自己家里,凡事有您给她撑腰,燮儿同西儿都是嫡亲堂姐弟,年纪又小,即使闹点儿不痛快,转眼也就算了。可要是往后出了阁还这样独断专行,恐怕会跟夫家人处不来呢!”

“慢慢教着吧,这孩子之前不是别扭着吗?如今想开了,咱们好生提点一下——你也看到了,她啊聪明得很!就是之前没肯用这份聪明而已。”卫长嬴现在倒不怎么为这个侄女担心了,这世上有天赋的人做事,哪怕不用心,都注定要比没天赋的轻松不少,更何况沈舒颜的天资,可以说是卫长嬴所见所闻的人里最好的一个。

这么想想的话,还真替端木燕语惋惜,如此出色的骨肉,偏偏是个女儿。

沈舒颜要是个儿子,卫长嬴觉得沈舒光地位肯定不稳——沈藏锋的为人她很清楚,公私分明。他再宠沈舒光跟沈舒燮,若侄子里有比儿子更适合执掌明沛堂的,沈藏锋绝对会大力栽培、亲自教导侄子。绝对不会因为儿子是亲生的,就打压比儿子出色的侄子。

想到丈夫,卫长嬴心里叹息了一声,出孝这才多久,沈藏锋又出征去了。

这次没有两人初次分别时的运气,她所盼望的女儿仍旧没有踪影。

“也不知道这样聚少离多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卫长嬴嘴上跟霍清泠说着家长里短的话,不时问几句沈舒窈的情况,心思却飞跃到了千山万水之外…

帝都,大雪皑皑。

仓促修建起来的定王府里,沈藏锋身着绛色圆领袍衫,腰束玉带,头顶金冠,隔着琉璃窗,雪光映衬下,他面容犹如无瑕美玉。虽然因为军务繁忙清减了不少,但精神却很好,顾盼之间威严含而不露。

这些年的磨砺下来,刚成婚时眉宇之间那种逼人的锋芒,已悄然隐去,只在需要的时候,才乍然一现,慑人魂魄!

此刻的他望之俨然一介不谙武功的弱质文士,负手而立、微皱双眉时看起来甚至还有几分书卷之气。

他正看着下首一脸了无生趣的张洛宁,平静的语气里透着不解与惋惜:“凭虚,你如何这般落寞萎靡?”

他到帝都有些日子了。

…之前沈敛实率领前军赶到燕州城附近,恰好救下一拨魏人百姓。只是那些百姓因戎人入侵中原打着的为沈抒漠报仇的旗号,憎恨西凉军,偏偏心虚的沈敛实决策失误,以为这种情况下不宜再挑起争执,故而喝令手下压住了西凉军的反抗,竟任百姓打骂之后,还拿着他们给的辎重扬长而去!

此事后来果然被卫新咏大做文章,声称决计是沈家自知理亏,才会主动约束西凉军——三大边军哪个不是骄悍非常?之前西凉军跟青州军大大小小的争执里,从沈藏锋到一名普通士卒,不管有理没理都寸步不让的前行被翻了出来。

几年前的那一次暗.娼之争,由苏鱼舞主动息事宁人更是被当成了西凉军本性何其骄狂,连既是两代姻亲又同为边军的青州军都退让三分的铁证!

这样的军队,怎么可能容忍几个百姓的冒犯?!

所以原本对沈家的怀疑若是五分,因此事一下子变成了七分!

而这时候沈敛实又被苏鱼舞料中——他发现应对失误后,决定强攻燕州,以屠戮戎人来减轻这种民心背弃。

于是他继续被苏鱼舞料中——西凉军劳师远征,初到就被百姓打击了士气,那燕州又是大魏上下都出了名的易守难攻。即使戎人不擅长守城,但也不是匆匆而至,还只有前军的西凉军能够轻易攻下的。

要不是沈藏锋接到消息之后及时派人接应,这次开拨中原的西凉前军差点就被完全打散了!

即使如此,事后沈藏锋也是耗费了大量功夫,才把前军重新归拢。

这一次沈藏锋没有给沈敛实面子,直接撤了他的前军统帅之职,令卢升年接替。

接着沈藏锋命人起草了讨戎檄文,清楚明白的否认漠野乃是沈家骨血,反而用笃定的语气指出此乃戎人的离间之计——大魏三大边军,青州军早在苏秀茗与苏秀葳被霍照玉成功算计时就已元气大伤,之后纵然有部分残军回到了青州,但这千里迢迢之中被沿途趁火打劫,损失可想而知!

至于东胡军,这几年跟戎人陆续拼下来,早已显露不支。此番戎人南下,东胡大半沦陷,还在苦苦支撑的地方也不过是因为戎人急于进入肥沃富饶的中原掳掠才得以幸存——所以说东胡军也只剩一口气了。

惟独西凉军,养精蓄锐多年,可谓是兵强马壮。

所以为什么戎人推出来的这个所谓的“沈抒漠”,他不是刘家子弟不是苏家子弟不是宋家、卫家、端木家…海内六阀,如林士族,他偏偏就是沈家子弟?!

而且,这些年来,戎人进犯中原又不是一次两次,为什么是在帝都沦陷之后,戎人再次进犯,弄了这么一个理由出来?

除了戎人忌惮西凉军的军容鼎盛,妄图借魏人之手铲除或削弱西凉军,这才趁着当初帝都沦陷仓促,太傅府中诸多私物不及毁去或带走的光景,伪造出一个被沈家亏欠的沈氏子弟来报仇——还能是什么?!

——要真是替沈抒漠报仇,戎人难道不应该继续攻打西凉、而不是在西凉虚晃一枪后,悄然回马东胡?!

沈藏锋还使人放言:如此明显的算计,这大魏上下这许多人居然看不出来,还推波助澜,这些人的用心,可想而知!

这番解释却是合情合理,再加上沈藏锋坚称沈舒明乃是被沈藏厉尚在人间这个理由所骗,才会落入戎人手中,绝非因为想跟兄弟团聚…所以一时间倒也把谣言给消弭了个七七八八。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主要此刻的西凉军着实处在颠峰状态。

哪怕是这几年一路风生水起,自认为实力日益膨胀的闻伢子,在亲眼目睹了西凉军的令行禁止后,也是当场色变!

他们需要西凉军襄助驱除戎人,也畏惧沈藏锋索性不管天下人之口,先跟他们拼个死去活来…所以至少名义上都协助沈家开始辟谣…

扭转了原本对于沈家极为不利的局势,沈藏锋这才有功夫在处置公事之余,跟以前的知交好友一叙。

他头一个约的就是张洛宁——要是没有意外,张洛宁会是他嫡长子沈舒光的师父,两人的关系也会更亲近。而沈藏锋能够让长子拜师的人中,才学足以承担此任的,可不只张洛宁一个,可见两人的私交程度。

隔了数年不见,看到这个昔日“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好友憔悴如斯,即使沈藏锋这些日子对他的心事有所耳闻,也不禁吃了一惊!

☆、第六十五章 叙旧

更新时间:2014-04-26

张洛宁相比当年的丰神俊朗,如今可以说是形销骨立。《》

身体上的虚弱还在其次,他目光中所流露的茫然与颓废才是沈藏锋为其痛心的缘故。

“近来每常觉得了无生趣而已。”张洛宁看了眼沈藏锋,这样平静的道。

“京畿张氏如今所存者寥寥无几,正需你振兴门庭。”沈藏锋皱眉道,“你岂可如此?”

张洛宁自嘲一笑,道:“你知道在帝都沦陷之前,我已不大想管这世间之事…连家主之位,也让给了庶弟。结果庶弟都死了,我竟活了下来。早先也想过张家人丁凋敝,我不能不担负起家主之位。只是…”

他摇了摇头,道,“你以为我如今能做什么?霍家耀要我出仕,不过是他忌惮你们阀阅,所以想方设法的笼络世家而已。我在他手下不过是个幌子…当然我也不是说他不信任我,只是你知道我的能力,从政从军,都不过泛泛,若是在以前,靠着家族我至少能够做一做守成之事。但现在么,群雄并起,谋士如云策士如雨,岂还有我出头之日?与其叫人嘲笑我不堪大用,还不如就这么乱七八糟的过罢!”

话是这么说,他神情里到底透出一丝落寞。

他当年名满帝都,当然不可能是真的一无是处。

只不过他的才干大部分都在于盛世繁华里,在乱世之中被比得黯淡无光。

哪怕没有情殇这回事,张洛宁如今也未必会觉得心里好过。

“你的才干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差,否则霍家耀不会竭力邀你出山,甚至以宋夫人为诱饵。”沈藏锋摇头,并不赞成他的说法,“只不过你如今心如死灰,不耐烦去操心,这才觉得一无事成。”

张洛宁听他听到宋在水,瞳孔微微一缩,片刻后才自失一笑,道:“我当年伤尽帝都女子的心,到头来自己却为情所困,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若是京畿张氏还枝繁叶茂,你说这话,我必然要劝你、安慰你。”沈藏锋平静的看着他,道,“但此刻,你还要这么说,我却要问你一句——你可堪为人子?”

“我早年浪荡时就知道自己不是适合做家主的。”张洛宁叹了口气,转眼看向室外,“我这一生最擅长之物无出风花雪月,为家族奔走,我就是有心也无力——你说我是因为心如死灰才一事无成,以至于如今地位尴尬,却只说对了一半…我向来就极为厌恶俗事,纵然勉强自己去做,也不过能行一时罢了。终究不能长久,若能拿我的命换了张家其他人复生…”

“那你至少应该娶妻生子,绵延子嗣。”沈藏锋叹了口气,道,“慢说你如今无力振兴家业,纵然你才智如海,仅仅一人,如何能振作如今业已凋零的张家?京畿张氏的血脉传承,这个你总办得到吧?”

张洛宁哑然道:“合着你今日约我来,是为了劝我成亲的么?”

“这是自然。”沈藏锋看着他道,“你我相交一场,岂可眼看你就此沉沦?如今的帝都,已非当年繁华似锦,你我也非当年各有长辈庇护的少年公子…悲春伤秋的情怀,咱们的子嗣都未必能这样奢侈,你若还不醒悟,京畿张氏那是真的完了。”

“数百年世家,多少代积累,你再厌恶俗事,就真的忍心让京畿张氏就此从天下士族里抹去名号?”沈藏锋叹了口气,“这样你往后如何去见九泉之下的亲长?”

“先不说这些了,我的事情终究是小事。”张洛宁沉默片刻,长叹一声,道,“还是说说你吧——孙无定跟赵满如今已与曲文停战,似乎有接受闻伢子的建议,携手拒戎…如今闻伢子声名愈大,势力愈涨,你打算怎么办?”

平州孙无定跟黎越山的赵满都扶持了魏室申氏的子弟为傀儡,打着讨伐魏帝的旗号北上。

平州跟黎越山都在魏土的西南,北上中途需要经过衮州,以衮州州城为国都,建立襄国的曲文自然不会放他们通过…就这么打了起来。

曲文起初比较吃亏,后来得蒙山七郡——就是那所谓的蒙国之助,才堪堪抵御住。

这两边已经打了很久,这一次闻伢子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劝歇了他们。

虽然说这四位此刻势力全在南方,但南方纵然不占地利,却占了土地肥沃气候温暖物产富饶的好处。也就是说他们不愁粮草。

反观西凉军,西凉物产贫瘠,从前这么一支大军靠朝廷给养,如今靠的是从前攒下来的底蕴。若是对峙拼消耗的话,西凉军绝对不是南方那四位的对手。

假如闻伢子跟南方那四位也勾连起来了,那对西凉军来说自然是大大的不利。

“即使闻伢子不派人去,南方这段时间也会止息刀兵了。”沈藏锋摇头道,“孙无定等人又不是傻子,如今闻伢子势力暴涨,又占据了中原腹心位置,他们自然是先图削弱闻伢子为要。”

“就怕闻伢子名义上派人过去是劝说他们停止干戈,一致对戎,实际上,却是劝说他们一致对你啊!”张洛宁叹了口气,“即使闻伢子异军突起,但天下公认如今势力最强的还是西凉军不是吗?”

沈藏锋哂道:“那也没什么,一来孙无定等人不可能现在派兵北上来找我麻烦;二来他们这些人纵然结了盟,也都是各怀心思。”

张洛宁摇头:“即使各怀心思,但对你的忌惮是一样的。要知道如今并起的群雄中,惟独你手里的西凉军承自大魏,建制完整将士齐全,乃是真正的百战之师!从闻伢子到孙无定这些人,手中之军都是从流民里训练出来的,他们岂能不畏你?”

他沉吟道,“你看魏帝至今尚存,无非就是他们籍此试探你——老实说我觉得你当初不该返回西凉。你若一直在帝都坐镇,纵然卫新咏才智无双,闻伢子岂能坐大?”

“我当时不回西凉不行,所谓以逸待劳不过是说给众将听的幌子而已。”沈藏锋闻言,眼神一凝,淡淡的道,“我五弟跟侄子压不住族人,而且我父亲跟叔父去的太突然…实话告诉你吧,他们生前布下来的人手,我到现在都没理清。”

张洛宁倒不意外,点头道:“果然如此…那个沈抒漠,其实真是忠贤侯的血脉罢?按说你家不该出这样的差错,既然不打算认回来的子嗣,岂能给他们什么闹腾的机会?”

“秋狄这几十年来,反复埋设内奸。西凉苦寒,总有人易被收买。”沈藏锋叹了口气,“所以父叔以前留下的种种暗手,不经过反复证实,我都不能相信。何况很多人都是只有父叔及他们跟前的心腹才知道的,父叔与那些心腹一去,根本就是死无对证。加上父亲手里的金印丢失,许多文件只靠从前的印记也是模棱两可。这件事情我办起来都劳神费力,更何况是其他人?所以回西凉是必须的。”

…其实相比没了沈宣跟沈宙两人的庇护,由于长辈身死的突然,不及交代遗言,这才是最让沈藏锋头疼的地方。

他虽然是自幼被沈宣当做少阀主栽培起来的,但沈宣绝对没想到自己会死这么早、这么突然。因此当然不可能在他刚刚成亲没几年,孙子都还没开蒙的时候,就把整个沈家的底细交给他——那样沈宣岂不是立刻就要颐养天年了?正值壮年的沈宣怎么肯?他也不放心,沈藏锋还是太年轻了。

而沈藏锋的接掌家族之路本来顺风顺水,只需要按照沈宣的安排一步一步走就成,当然也想不到提前刺探。

以至于沈藏锋猝然接手家族之后,对于原本只有阀主才知道的家族底蕴根本就是一无所知——因为不但沈宣死了,沈宙也死了,当初一起突围的众人里,老仆荡然无存,活下来的沈敛实等人,对沈家的底牌知道的比沈藏锋还少。

所以沈藏锋哪怕知道父亲手里一定握着很多不及打出的底牌,但,他却不知道在哪里。即使有人主动找上门来,有之前三番两次奸细的教训,他也要付出大量的精力与时间去证实了才能相信——这还是能够证实的情况下。

很多人与事无法证实,只能另行安排。

再加上族人捣乱…

就像张洛宁说的,如果不是这样,即使当初沈宣派去刺杀漠野的人出了问题,之后沈藏锋也能很轻易的补上这个漏洞。不可能出现让漠野带着长子投奔了戎人还一无所知的情况。

“当初除了三大边军,余者不过土鸡瓦狗。如今他们却气候已成。”张洛宁叹息,“你真的要依从闻伢子的盘算,出兵燕州?”

沈藏锋摇头,淡然道:“闻伢子既然这么热心的四处调停,戎兵之前,他岂能无所表示?”

“你要小心。”张洛宁沉吟良久,才道,“我听说…闻伢子最近纳了几个贵妾,乃是大家婢女。其中有一位被他封了侧妃,乃是…锦绣端木旁支中位高权重者的心腹使女。”

他神色复杂的看着沈藏锋,“其实,你不该拒绝他们的。你知道那几个使女原本是各家给你预备的。”

“今日送来使女,明日送来子弟,后日就要指手划脚了吧?”沈藏锋却平静的道,“得寸进尺见缝插针,阀阅世家的心思,你我还不清楚?但闻伢子需要迁就他们,我却未必需要如此。区区几个使女而已,若以为这样就能向我施压那却是打错了主意。我宁可要鱼舞给我推荐来的那些人!”

☆、第六十六章 又一年

“又一年过去了…”除夕夜,卫长嬴华衣美服,严妆累饰,含笑端坐于堂上,受着晚辈及下人们的礼,嘴里说着吉祥的话,手中不断发下赏钱,心里却有着淡淡的惆怅,“夫君出征在外,也不知道是否一切安好?”

“三嫂子,”身旁的霍清泠同样装束华美,怀里抱着沈舒窈——沈家的这位六孙小姐眉眼很是清秀,但却没随到父母。[更、新、最、快、的、小、说、网]她刚落地那会,众人既是凑趣也是祝愿,都说她像父亲像母亲。可长了一点之后,却发现她活脱脱像极了她的大舅舅霍照玉。这让成亲多年来才有一女的六房夫妇不免很是遗憾。

好在霍照玉也是个美男子,这六孙小姐长大之后料想也是个美人。

不过沈舒窈远不及她的几位堂姐安分,虽然是还不满周岁的婴孩,却出奇的能折腾。就是如今沈家上下公认顽皮的沈舒燮跟公认难伺候的沈舒颜小时候都比她好带。

这不乳母哄不住了才过来交给霍清泠,霍清泠抱着她倒是安静了一刻,此刻又闹腾了起来,霍清泠不得不侧头向卫长嬴请求,“我带窈儿下去会?您看她吵得咱们话都说不成了。”

这时候卫长嬴还在跟族里几位老夫人寒暄,也觉得小侄女在旁哭闹不成体统——本来让乳母抱下去就好,不过霍清泠初为人母总归不放心,卫长嬴现在敷衍这种场面已无所谓帮手,就点头道:“你去吧。”

等霍清泠告罪之后抱着沈舒窈下去了,几位族中的老夫人拿沈舒窈打趣了几句,就问起了五房来:“早先听说五夫人会带两位小公子回来的,后来又说不回来了?”

原本除夕宴上都是按照辈分称呼的,但自从沈藏锋再三清洗家族后,好些近亲被整房处置,本宗地位稳固后,剩下来的族人心存惧意,再不敢自恃辈分。于是现在远远近近的亲戚都用了疏远而恭敬的称谓。

对此,卫长嬴客气了两次之后也就跟她们一起改口了——她之前吃过几次辈分上的亏,乐得能够在这里宽松些。

“原本是要回来的。”此刻她微笑着道,“这不是舒明要去蒙山守矿么?夫君他们不放心,到底舒明从前也没有独当一面过,只是又抽不出人手过去教导他。想着五弟妹总归是他长辈,在那里也能给他壮一壮胆气…就请五弟妹辛苦辛苦,过了年再回来,也让舒明有段适应的日子。”

其实沈舒明名义上是去蒙山接手玉矿的,实际上是被矿上副总管看管起来——就他那副纨绔样子,谁敢把偌大的玉矿交给他来管?

更不要说那个玉矿还不是沈家独有的,若给他折腾出什么问题来,瑞羽堂跟卫新咏肯定不依。

也是知道这个消息后,卫长嬴心里的怒火才平静了点:丈夫还没护短到底,知道这个侄子得好好管教,免得再惹下大麻烦!

老夫人们不管知道不知道沈舒明这个所谓玉矿总管的真相,此刻总归都众口一词的说沈藏锋夫妇对侄子好。

不过也有人试探着说起沈舒明之前作的事儿:“…虽然说救父心切,却也太过卤莽了。若非阀主精明,拿了个替身换了他回来,简直是…”

“少年人嘛,哪有不犯错的?”卫长嬴看了一眼,这位老夫人娘家姓顾,是帝都顾氏的旁支之女,算起来跟顾弋然的血缘不是很远,她的丈夫是沈藏锋清洗之后补上来做族老的,所以对沈藏锋夫妇颇为亲近。

这老夫人看年纪足以做卫长嬴的母亲还要长个半辈,但论辈分其实跟卫长嬴相齐。平常宴席上见面,都是照着卫长嬴的口风说。

此刻忽然说起沈舒明的不是,大抵是为了取悦于卫长嬴——沈藏锋因为差点拿次子沈舒燮换沈舒明,被卫长嬴打得三天不敢出门的事情,西凉上下都引以为戒。这顾老夫人知道卫长嬴固然敢关起门来殴打亲夫,但场面上却未必好意思继续对沈舒明赶尽杀绝。

毕竟沈舒明已经被沈藏锋打发到蒙山里去了。

现在顾老夫人这么一提,即使被卫长嬴拒绝了,也等于是提醒了一部分人,要讨好这位阀主夫人可以从哪里去做。

但卫长嬴虽然至今对沈舒明恶感难除,要说暗示让人去折腾他却也不愿意。毕竟沈藏锋等人对沈舒明这侄子还是在意的,沈舒明又不是什么聪明的人,万一他在玉矿那边出点什么事,惊动了沈藏锋等人…本来出征在外需要操心的事情就很多了。何必再给丈夫增添麻烦?

因此卫长嬴又道,“知错能改,那就是了。咱们做长辈的还是得放宽了心,不然的话,把孩子们吓得个个束手束脚,固然不敢轻易犯错,却也不好的。咱们沈氏子弟素以骁勇为傲不是吗?”

顾老夫人听着这话,就有点尴尬。

卫长嬴也不愿意冷了她的心,特意朝她笑了笑,道,“有些日子不见顾老夫人您,今儿看着可是精神多了。”

那顾老夫人的赧意这才略消,笑着道:“您说的是,这也是有个缘故的。”

实际上大过年的,但凡没有特别的烦心事儿,谁脸上不带三分喜色?这样看着可不就是年轻了?

卫长嬴这么一说,没想到顾老夫人还真认了,她跟附近几位老夫人都饶有兴致的问:“哦,却不知道顾老夫人为何今日特别精神?难不成是家里有什么喜事吗?”

顾老夫人笑道:“要说喜事肯定是有的,不过那是大半年前了——当时诸位不都还随过礼吗?”

“您是说娶孙媳的事?”大半年前这顾老夫人的一个孙儿成亲,卫长嬴不但随了礼,因为当时空暇,还带着儿子侄女过去凑了会热闹,此刻就笑道,“我知道了,一准是您这孙媳有了好消息?”

其他几位老夫人也这么猜——但顾老夫人却笑着道:“好消息暂时还没有,但想来也是早晚的事情。我高兴的倒是这孙媳能干得紧,真真是贤惠可人,叫我越看越心疼!”

她狠狠夸赞了一番那出身于溪林周氏的孙媳如何如何能干如何如何孝顺,末了感慨道,“我只得一个儿子,偏偏媳妇去的早,儿子又不曾续弦。早先让长孙媳管家呢,长孙媳生产之后一直病恹恹的。底下几个孙媳又能力有限,到底这个孙媳进了门之后啊我是放了心,如今除了吃了睡睡了吃外竟都没有旁的事了。”

众人都笑:“这也是您的福气,这天底下孝顺的媳妇好找,又孝顺又能干的可就不一定了。您是该有这番福的。”

也有老夫人关切的问:“这样能干的孙媳,想来家中教导定然是极好的…却不知道她可还有在闺阁里时常在一处的姐妹不曾?我家几个小子,倒也到了要议亲的年岁了…”

卫长嬴起初含笑听着,到这里渐渐会过意来,这是想给本宗说亲吗?

只是之前顾老夫人虽然提起沈舒明,但按着这位老夫人的为人,正是要竭力靠近阀主这一房的时候,那就肯定不会考虑沈舒明了…难道是…

她就也笑着问了一句:“张老夫人说的是,顾老夫人您可别舍不得,您家里已经娶了一位贤惠能干让您赞不绝口的孙媳了,这有好的,也得匀些介绍咱们晓得点是不是?”

果然顾老夫人含笑打趣两句,就痛快的交代了那孙媳周氏在闺阁里时有个一起长大的表妹,是容城邓氏本宗之女,过了今晚是十五岁,才貌双全又温柔贤惠,与她满意得不得了的孙媳周氏是极相似的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