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原来太爷说的是这事!”楚阳娿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这可是个误会,前日我去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没去过京城,问我话呢,孙媳便多陪了老太太一会,并没有什么顶撞一说。”

当天正院里什么情况,外面虽没有人亲眼看见,但动静那么大,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楚阳娿笑脸一扯,硬要说什么都没有发生,简直是把人当傻瓜。二太爷气的吹胡子瞪眼,直冲着楚阳娿训斥:“好大的胆子,长辈问话,你不好好回答,竟胡言狡辩。你有没有顶撞老太太,当我们不知道不成!”

这位二太爷平日在家里肆意惯了,从来没有谁能驳他的面子。见楚阳娿这样不服管教,竟是气红了脸,嘴里噼里啪啦珠链炮一般说个不停。楚阳娿跟云起刚从老爷子房里出来,就被这位太爷责问,所以距离站的不远,老太爷说话时,兴是因为上了年纪有些儿控制不住,使得他嘴里的唾沫星子,也跟着嘴巴的张合源源不断地溅了出来。

楚阳娿被溅了一脸,表情也十分不好。

她要笑不笑地看着老太爷,说:“太爷的话真真有道理,孙媳有没有顶撞老太太,二太爷既然这般清楚,难道老太太自己反倒不清楚了?孙媳若当真顶撞了老太太,必定是当场就被责罚了,哪里还轮的到进今日让孙媳这样安然自在。老太太都还没说什么呢,却见二太爷这般着急,莫约您对正院内宅的事情,竟比老太太自己还清楚不成?”

“你……你……”老太爷被气得一个仰倒,差点晕了过去。

守在一旁的云培西赶紧扶了老太爷,而后瞪着楚阳娿训斥:“楚氏,还说你没有顶撞长辈,太爷若被气出个好歹,有你好看。”

楚阳娿翻个白眼连搭理也不想搭理他。

“可笑说什么百年世家,这上上下下,不讲规矩也罢了,竟是连是非也敢颠倒。难怪列为先皇圣明,从不重用云家子弟。”

“大胆楚氏,休得胡言!”

楚阳娿此言,戳中了云家所有人的敏感点,他们呲目欲裂地瞪着楚阳娿,恨不能将她拆吃入腹。

还有人对着云起大骂,让他好生管教自己媳妇,或者直接把人休弃了事。

云起却跟个棒槌一般,站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楚阳娿言语刻薄地讥讽云家众人,对其他人的谩骂挑剔,完全充耳不闻。

云家众人愤怒不已,叫嚣着要处置楚阳娿。

他们愤怒,楚阳娿还觉得自己愤怒呢。她可是被半路上半抢半骗娶回来的。要面对一族神经不大正常的亲戚,没好日子过也就算了,还发现自己铁板钉钉地跟个谋朝篡位的奸臣绑定在一起了。这种郁闷之情,简直如滔滔江水奔流不决。

这个云家,他们没有任何人把云起当成一回事,连带着,也没把自己看在眼里。

他们敢挑衅自己,她楚阳娿也不在意配他们玩玩(良辰兄,你跑错片场了!)

楚阳娿态度嚣张,云老太爷也不遑多让。老人家堪堪又站直了身体,便做出一副不愿跟小辈计较的样子,只大手一挥,吩咐楚阳娿径自去祠堂跪门赎罪。

楚阳娿秀眉一挑,也不说话,只转过脸去看云起。

云起这才轻咳一声,说:“官儿性子爽直,还请太爷不要计较,您可是长辈。”

二太爷胡子一翘,怒道:“你敢顶撞我?”

云起没说话。

很快,就听见外头轰轰烈烈的脚步声传进来。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中,一队身穿铠甲的军中壮汉小步跑了进来。

士兵们进了正厅,也不瞧左右众人,而是走到云起面前,一停,蹲身禀报道:“京城来报,三日之前,漠北蛮人突然南下,联合关内野民,攻打了京城四门。京中遭逢内奸叛国,被北蛮闯进城内,皇宫被困,皇上五百里加急急招将军支援。请将军定夺。”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男人们最为关心的就是这家国大事。正厅内一时间嗡嗡吵作一团,也没人在意楚阳娿刚才那点不是了,都心急火燎地等着二太爷发话。

二太爷出生时正是天下太平之时,他活了这几十年,一直在家中当个富贵闲人,逗逗鸟养养花,宠宠家里小辈而已。家里的大事,都有哥哥叔伯们做主,从来轮到他。如今老爷子病倒了,叔伯们也死的差不多了,仅剩几个老寿星,也老的连床都下不了了。这一下,竟就轮到他来拿主意做决定了,二太爷激动之余,却发现脑子一片空白,竟是什么主意也拿不出来。

云起淡淡扫了众人一眼,只吩咐属下一声:“请成先生和白先生过来。”

他说完边走,楚阳娿赶紧跟上。身穿铠甲的士兵们,自然也追随着自家将军走了。

他们一起来,正厅里马上安静了一半。云家众人总算反应过来,在这件事上,他们实际上没有任何一点发言权。

而楚阳娿,跟云起出了门之后,便捉着云起的衣袖小声地问:“就算要解围也不用撒这么大的谎吧?这下可怎么圆回来。”

云起摇了摇头,说:“并不是为了解围。”

“什么?”

“京城的确已经被攻破。”

“这怎么可能!”

楚阳娿当场就傻了。

那可是京城,不是什么不入流的小地方,那里有全国为严密的守卫,有最坚固的城墙,怎么可能就这么轻而易举就破城了?

简直是开玩笑。

“还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先等京城的密探回来了再说。”

☆、第 139 章

三日之后,终于得到确切消息。

京城的确被围困,那些野蛮人在皇城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尤其皇宫,更成了他们的主要攻击目标。

云家众人闻得此信,个个义愤填膺。誓要冲杀进京,将北奴诛杀殆尽,以解皇帝于水深火热之中。对此云起不吝赞扬,云家长辈们,在深思熟虑计算得失之后,很快也做了决定。

又过两日,云家开祠堂祭祖宗。云家子弟着了铠甲,于先人牌位之前立誓出征。

楚阳娿是女眷,地位十分低下,站的也远。所以前头老人们说了些什么,她是没有听清的。索幸年轻人们士气高扬,既要出征,自然豪情万丈。

他们热血沸腾,滔滔不绝地痛斥北蛮野人的罪行,又相互鼓励,言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当今国家存亡君主危难之际,自当冲锋陷阵,为国效力。还有三五儿郎,以酒明志。他们端着酒碗,痛饮一口,砸摔摔碗,好不潇洒。

楚阳娿远远看着,既被他们的豪情感染,又怜悯他们的一腔热血注定空付。

这些云家子弟,大到三十来岁,小有十三四岁。不管他们在家中有多少心机算计。但这一腔热血里,到底还是存了几分报效朝廷得真心的

可惜他们养尊处优,从未见识人间险恶。于他们心中,所谓战争,大约就是鲜衣怒马踏云去,金戈铁骑凯旋归。

是少年成名,是名垂千古,是离开时十里欢送,是归来时鲜花满街。

那些属于战争的本质,比如死亡,比如疾病,比如忍饥挨饿,比如风餐露宿,他们或许并不是没有预想,只是预想与亲眼所见是不同的,当它真正降临之前,它们总是显得那么遥远。

楚阳娿上过战场,只有见过战争的人,才真正明白战争,才找不到热爱战争的理由。但是对于没有见过上过战场的人来说,那是男人的浪漫,它总是吸引一些人前赴后继。

或许保家卫国,是一个美好的借口,因为如果云家众人当真有心解救国家危难,为何他们不将私兵交付朝廷,然后捐赠钱财助战,反而要兴致勃勃,到云起这个早就不听皇帝调令的将军手下呢?可见所谓世家,其实都是一个样子。

他们穿着崭新的铠甲,披着艳红的斗篷,浩浩荡荡地,沿着石路下山去了。

女眷们嘤嘤哭泣着,挥泪告别。

云家子弟都不甘心错过这次大好机会,家中子弟走了一大半。反倒是云起,送了行便优哉游哉读书弹琴去了,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

看到云起的态度,楚阳娿心中猛然呈现一个很不好的预感,这些云家子弟,可能从此以后,再也回不来了。她并不像多插手他们的事,但想到队伍里那几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子,难免有些不忍心。

楚阳娿从外面回来,一个人找到院子里去,见云起正一手捉壶一手捧杯,自饮自酌好不惬意。

楚阳娿沉默半晌,终究还是问他:“这件事,当真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么?那些十几岁的孩子什么也不懂,他们就这么卷进来,十分可怜。”

“小孩子?”云起扬扬手中的酒杯,说:“你口中那十几岁的小孩,房中妾室通房收了好几个,庶子庶女也生了不少了。不过因为没有正妻,到底也不算成人。但也老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楚阳娿不太相信:“这不可能吧,我见他们一个个,都稚嫩的很。”

“就算当真无辜,那又如何?这世上,有谁不无辜,又有谁真的无辜?”

“我不是……那个意思。”楚阳娿知道云起在云家这些年,日子从来就没好过过。她设身处地想一想,换做任何一个人,从小到大在这种所有人都敌视的环境中生活,恐怕也成不了个心胸豁达的人,没变态就算是老天保佑了。她没有任何理由去说服云起原谅什么。所以到底,她还是闭了嘴,没再说什么。

云起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他半靠在竹林旁的拱桥边,一壶陈酿,就这样被他慢慢悠悠喝完了。

他的皮肤本就白皙,此时因为喝了酒,却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粉面桃腮微不露,眉目婉转覆鎏纱。美人微醺,风景撩人。

楚阳娿皱了皱眉,发愁要怎么扛回这枚妖冶的醉鬼。

醉鬼笑吟吟,眼里丝毫没有醉态,他喝光了一整壶酒,摇一摇,没有了,于是酒壶就被被他一甩手直接扔进了桥下宁静的湖水中。湖水哗啦,激起一阵水花,很快又沉寂不见。

“官儿,我给你讲个故事。”醉鬼向前一步,将楚阳娿拉过来抱在了怀里。

他将下巴支在楚阳娿的肩膀上,然后他指着湖水碧波远处的柳树湾那边,说:“很久以前,也有一个柳树湾,这个柳树湾里,住了一位大美人。”

“柳树湾,大美人,你在说谁?”楚阳娿简直了,一个大男人,管自己叫大美人,这般自恋。

男人却呵呵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说:“那位大美人,是家中唯一的嫡出千金,她生的漂亮。可你要晓得,她家人世世代代都漂亮,只她更加漂亮些,又十分知书达理,棋艺上也很有天分,这样便小小年纪就传出了才色双绝的美名。她有几个兄弟,因是父母膝下唯一的嫡女,因此从小到大极为受宠。于是和受宠的美人长到十二三岁,便被媒人踏破了门。

可一家有女百家求,最后只有一家能够求到手。

美人嫁人时,才十四岁,大老远从那秀丽安宁的柳树湾嫁进了京城。她夫家是个个有家业的,只可惜兄弟众多,为了争抢家产兄弟反目,你猜最后如何?”

兄弟众多争抢家业,这说的是皇位之争?

楚阳娿不明,这跟云起有什么关系?

“后来大美人的夫君被杀害了?”

“杀害?嘻嘻,没有。”云起醉醺醺:“大美人的夫君,是个倒霉的蠢货。他的叔叔们刚开始争家产的时候他就被害的聋了一只耳朵还毁了半张脸。他成了个废人,他的兄弟们,也被害得死了个一干二净。旁人放了心,他也死了心,于是带着妻子儿女躲到乡下想当个富家翁。”

“这也是好事,能够安享太平,也是不错的。”楚阳娿说。

云起道:“官儿太天真了,因为这事儿还没完呢。美人跟着丈夫去了乡下当富家翁,可家里的家产还没分呢,谁也没想到,为个分家产,叔叔伯伯们争得太狠了,最有能耐的几个,竟然全都死了。到最后,继承家业的,居然是她那个胆小没能耐的公公。”

楚阳娿咂舌。

“既然新的家主诞生了,这天下,自然也该太平了。可惜呀,这大美人的丈夫,要什么什么没有,可偏偏就是他,占了个嫡出正统的身份。他的兄弟都死光了,可他父亲当了新家主,自然会有新夫人,更会出现新儿女。于是他这个占着嫡长身份的儿子,便变得十分的碍眼了。”

“可他身体残疾,原本应当……”

“是呀,他身体残疾,原本不该有人把他放在心上。可谁让他生了个顶聪明的儿子呢。”云起笑得十分灿烂:“他生了两个儿子,小儿子病歪歪,大儿子却聪明伶俐天资过人。模样也像他的大美人妻子,从小是收人夸赞的。可当了新家主的公公,突然就厌烦了大美人的娘家,对这个太过聪明的孙子,就更加不喜欢了。”

大美人出身氏族,要是皇帝敌视贵族门阀,自然不会喜欢一个有氏族血脉和外家的孙子当继承人。

“所以你猜,最后这事事怎么办的?”

楚阳娿摇头:“我不知道。”

男人轻轻地告诉她:“大美人的公公,可真是个聪明的人呢。为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家主身份以及那祖传的家业,放任他的新妻子儿女追杀自己的独子跟孙子。大美人带着丈夫实在被逼的无路可走了,就去求她的父母兄弟了。”

楚阳娿心越来越沉。

然后,她就听到男人那清冷的声音,好像真的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地继续说道:“那位大美人,永远也想不到,自己跟自己的丈夫儿女,会死在她的亲生父母和兄弟手上。那可是她的父母呀,他们从小把她养大,珍珠宝贝一样疼爱。还有她的兄弟们,从小一起长大,最是亲近不过。只是,再亲的亲人,也抵不过家主的欢心,他们把自己的女儿女婿还有年幼的外孙骗回来,又因为事关重大信不过外人,所以他们亲自拿起刀,一个一个杀了他们。

她的女儿才四岁,身上穿的还是她外祖母亲自做的小衣裳呢。还有她的大儿子,才九岁,惊吓之中不小心掉进了地灶锅里,被活活煮死了。”

“别……别说了。”楚阳娿抱住云起,颤抖道:“都过……过去了……”

“他们做的很好,没有任何人猜到是他们动的手。只可惜,他们太大意了,他们忘了大美人那个病歪歪的小儿子身边,有一位顶顶聪明的大夫。这位大夫敏锐地察觉了杀机,当机立断带着主人逃走了,只可惜到最后,所有的人都死在了半路上,只有那病歪歪的小儿子一个人,他死了,又从地狱里,爬了回来。”

“云……云起。”楚阳娿问:“那他,那小儿子,是怎么又到了大美人娘家的呢?”

“呵呵,官儿你猜?”

楚阳娿将所有的思路理顺,很容易就想到了云家死去的云培南夫妇,以及那个失踪好几年,八岁才被找回来的云起身上。

“他杀了人,代替了那对夫妇的儿子的身份。”

“人可不是他杀的,他才四五岁,还病歪歪的,身边只有个瞎了眼的老奴才,哪里杀的了人。”男人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了。

楚阳娿感觉到他触在耳边的鼻息,回头一看,男人已经睡着了。

她摇了摇他,那人又睁开眼,“怎么了?”

“你醉了,回去休息吧。”

“也好。”

楚阳娿扶着她,沿着小路弯弯扭扭往回走。

这时候园子里安安静静,下人们都躲在背风处打瞌睡了。小风哗啦啦,吹动着枝桠上仅剩的几枚红叶子,还有那准备过冬的鸟儿,在一边翻吃果实,一边喳喳叫唤。

回到屋里,楚阳娿把云起扶上床替他盖好被子,然后就坐在床边上看着他发呆。

她不知道云起今天为什么跟她说这些,或许是将要复仇,心中激动,或者是让她心软,好顺利利用。可不得不说,她的确是心疼他了。

她相信云起就算要让她心软,也不会故意编一个故事来骗她,他说的,可能都是真的。

那么,如果云起不是真正的云起,而是那个仅剩的逃脱了的大美人的小儿子,那么他是谁呢?他叫什么名字?出生在什么日子?

皇位之争,从来激烈凶险,尤其哀帝那一次,当真是死人无数。

云家嫁入皇室的女孩子就有好几个,最后都死了。

不过那些事发生的虽然久,但只要有心查,想来还是很容易查出来的,毕竟事关皇室,安国府不会不不清楚一些什么。

想到此处,楚阳娿又忍不住想,云家人,也当真心狠手辣。

本以为对云起这样虐待,只是因为他的身份所以不讨喜,哪里知道对于自己的嫡亲血脉,也是一样。

外面一说起云家,就想到云家那些一个赛一个俊美的脸,哪里知道这些美人们,个个心如蛇蝎。

楚阳娿发了一会楞,待回神,发现云起躺在床上,眼睛却没闭着,他正睁着眼睛在看她。

楚阳娿给了个安抚的浅笑,问他:“在看什么?”

“看你胡思乱想。”

“我没有胡思乱想。”

男人一把将她拉下去,吻了吻鼻尖,再松手,说:“不用为他们生气,也不用为我难过。因为我们骨子里,其实是一种人,冷酷,残忍,谁跟谁都没有什么差别。到最后,不过是看谁手腕高超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喜欢就好。”楚阳娿说:“你醉了,先睡觉,我们明天再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