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他这句,霍云霭脸色一沉,更加黑沉如墨。

郑天宁对柳家的状况并不是特别地了解,心下疑惑,朝秦疏影求救地望过去。

秦疏影抬手半掩着口,用极轻的声音说道:“柳家已分家。其余人尚滞留京城。那些人,对小丫头和她母兄皆不太友善。”

短短几句话,已经说明了其中利害。

——柳家二房前段时间已经和老夫人还有三房闹翻。那些人在京中还没离去,柳方毅怎么放心让妻子儿女留在那些人眼底下?

必然要一起带了去。

既然柳家一家都要走,那么柳清雾…

秦疏影和郑天宁默默对视一眼,都垂下了眼帘,不敢再去看霍云霭的脸色了。

第44章

清雾虽在西跨院中,不多时,也听到了这个消息。

她原本以为是谁的玩笑话,毕竟如今正在年中,即便是调令,也不该在这几天里下发。谁知丹青和桃丝都说这消息是从老爷那边传过来的,确实无误。

“吴郎中和吴夫人都还在,老爷夫人走不开。少爷们等下便会过来,让奴婢们提前知会姑娘一声。”丹青说道。

桃丝在旁不住点头。

清雾这才知晓,居然是真的。

她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总觉得空落落的,却寻不出缘由。无意识地呆坐半晌,忽听窦妈妈在旁不住唤她,方才回了神,喃喃说道:“何事?”

窦妈妈示意丫鬟们退下。待到周围没了旁人,就小声与清雾说道:“陛下那边…奴婢要不要去问问消息?”

陛下?

霍云霭?

想到那个每每看向她时笑容里总带着融融暖意的清冷少年,清雾的心里酸楚莫名,眼里都有些起了雾气。忙抬头眨眨眼,将思绪遮掩下去。

是了。刚才心里头那没了着落的空荡荡的感觉,便是这个。

若她走了,岂不是见不到他了?

“不必。”清雾死命揪着自己衣襟的下摆,努力让自己不去多想,好让声音听起来更为平静些,“他定然已经知晓了。”

窦妈妈在宫中数年,经历过的大小事情不知凡几。小姑娘的心情变化她又如何看不出?

眼见她难过得再多说一个字都十分艰难,窦妈妈也是心里头乱得很,忙宽慰道:“这必然不是陛下的主意。姑娘且放心。”

放心?

是的。

她有甚么不放心的?

除夕那天,在郑天宁家中道别的时候,霍云霭还与她说,待到元宵节闹花灯的时候,他想法子出来见她一面,要送她一个这世上最好看的花灯。

不仅如此,他还问了她爱吃甚么馅儿的汤圆,说是会让御膳房的人做好了,见面的时候送给她。

他应承过她的,必然会做到。既然如此,那调令,就与他无关。

想到这一点后,莫名的,清雾心里好受了些。只是那酸楚难过的离别愁绪依然有些难以纾解。

不愿再多想这个,她跳下椅子,缓了缓,扬起个笑来,“外面怎么那么吵?想必是哥哥们来了罢。而且,三哥一定也来了。我过去看看。”

语毕,赶紧快步出了屋子。

她虽走得急,毕竟年龄小腿脚慢。刚出房门,哥哥们已经进了西跨院。

柳岸风跑在最前头。

一看到那团白绒绒的小身影出现在屋外,他便大声喊道:“小雾进去进去,外头冷着呢。”说罢,三两步赶到前头,拉了清雾就到屋里去了。

清雾刚刚站定,柳岸芷和柳岸汀紧跟着进了门。

看着哥哥们一脸严肃的表情,清雾知道,这事儿是铁板钉钉的,绝对没半点掺假了。

她努力扬起个笑来,问道:“听说要搬家了?真的假的?”又看了看自己新收拾出来不久的小屋子,叹道:“太可惜了。娘为我这院子,花了好多心思。”

听了她这留恋不已的话语,三兄弟反倒放心了些。

清雾刚到家里的时候,是个怎么样的情形,他们记忆犹新。如今将要去一个新地方,他们最担心的就是妹妹会适应不了。

现在看清雾这样说,显然已经接受了将要搬家的既定事实。虽留恋此地,却没有任何太过抵触的表现。他们原先准备了一肚子的劝解的话语就都慢慢咽了回去,未再说出口。

时间很紧。不过几日的功夫,就要从京城离开,去往远方的西北之地。

一家人都忙碌起来,各自吩咐自己屋里的人收拾东西。

家中仆从有些是孤身一人卖身入府的,自然要跟了去西北。有些是进府做长工的,便有两种选择。一是请辞离去,第二,则是留在京城的府里看家。

仆从们的去留要一一问过,然后定下。黄妈妈一人忙不过来,就过来请窦妈妈去给她帮忙。

窦妈妈自是不肯。

在她看来,旁的事都不重要,照顾好姑娘才是正经事。家里这样紧张的情况下,她更要看顾好清雾,半分也不离身,免得姑娘出上一丁半点儿的差错。

黄妈妈对此颇有怨言。何氏却道窦妈妈做得对。

“雾儿本就身子弱,又是刚来京城没多久便要再次搬去更远的地方。当初请了窦妈妈来,便是专程照顾雾儿的。如今这样的情形下,她头一件要做好的事情,便是守好雾儿,旁的都是其次。”

何氏也知黄妈妈忙不开。而且,其他人院子里的事情都很多,唯独清雾那里,因着刚来没多久,无论是人或物都没有太过繁杂,可以省出人手来帮上一二。

思量过后,何氏说道:“不如让丹青去帮你罢。她心思细,做事沉稳,应当得用。”

黄妈妈忙谢过了何氏,将丹青叫去,赶紧处理此事了。

清雾屋里统共两个大丫鬟。如今去了一个到外头帮忙,院子里便只剩下了桃丝挑起大梁,吩咐着小丫鬟们来收拾箱奁。

窦妈妈则任由外面乱成一团,她自守着清雾。亲自斟茶递水,伺候清雾一日三餐。

这般的情形下,当秦疏影想了法子递过消息来、说霍云霭出了宫急切地想与清雾见一面时,比起以往,倒是更为方便了。

窦妈妈与何氏说了声,要带姑娘上街购置些物品。何氏就准了。又叮嘱过她,万事以清雾为先。

窦妈妈应了声后退了出来。给清雾穿戴妥当这便出了门。

家家户户都还洋溢在过年的喜庆当中。街上到处都是庆祝新年的大红灯笼。街上不时飘过欢声笑语,让车里的清雾听了后,亦是不由莞尔。

只是这笑意还没来得及到达心底深处,她就想到了将要面对的离别。顿时心里一沉,那淡淡的笑意就僵在了唇角。

郑天宁的宅子距离柳府太远。这次见面乃是临时起意,太过仓促,霍云霭的时间并不多。故而将地点定在了皇宫和柳府中间距离的一家酒楼。

清雾到的时候,霍云霭已经到了,正在雅间里等着。

小二不知这些客人的来头。但看之前那位极其好看的公子穿了一身白,又看现在的姑娘也是一身白,就晓得这两位都是家里新近办过白事的。便没多说太多喜庆的话语,只好生地将人引到了房门前,便躬身退下了。

秦疏影和窦妈妈都守在门外。

清雾推门进屋,便见窗下的桌旁,白衣少年正执杯浅酌。平日里甚是白皙的脸上,如今带了淡淡的绯色,显然已经微醺,想必是等了有好一会儿了。

听到开门关门声,少年侧首,往这边看过来。见到清雾,却没像以往那般欢喜地主动迎过来抱起她,而是搁下酒盅,张开双臂,等她过去。

清雾半点犹豫也没有,当即小跑着冲向他,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

熟悉的微凉触感瞬间包裹了她。

清雾鼻子一酸,眼睛便湿润了。又不想被他发现她的脆弱,忙用力擦了擦眼。结果蹭了几下后方才发现,她用来擦眼睛的,竟然是他的衣襟。

清雾大窘,忙用力推开他。

因着刚刚太过急促,眼睛上沾染的雾气还没完全擦掉。小姑娘的眼睛泛了红,湿润润的。长长的眼睫上,还挂着水汽。

霍云霭顿时明白过来,伸出长指慢慢地将她眼上的水珠擦去。

感受到他的温柔对待,清雾差点又落了泪,忙别过脸去,自己用手背蹭了蹭。

霍云霭暗暗叹息着,将她抱了起来,坐到他的腿上。努力笑了笑,道:“难过甚么?难不成,不准备回来了?”

清雾摇了摇头。

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或许是自己对他的依赖太深,又或许是十分担忧这个孤独的少年,一想到将要和他分别,她心里的难过就成倍成倍地增长。

霍云霭心里也堵得很。

他抬指抚了抚她鬓边的发,轻声说道:“无妨。过几年我便让你们回来。这一次…”他顿了顿,声音由着掩不住的愤怒,“…这一次是那些人自作主张。并非我的意思。”

清雾一早就猜到了并非他的授意,闻言不住点头。

看着女孩儿乖巧的模样,霍云霭的心里愈发难过起来。

他揽住她,轻声说道:“你到了那边,要按时念书、按时练字。我教你的字可都记全了?我又赶着写了一些,交给了疏影。等下让窦妈妈带回去,你比照着好生练习。可能做到?”

小姑娘连连点头。

“那边的饮食习惯与京城不同。而且,没有京城这些精致的点心。你平日里想吃甚么,尽管和窦嬷嬷说,让她做给你。”

“窦妈妈…她也跟去吗?”清雾小心翼翼地问道。

看着她神色间遮不住的期盼和希冀,霍云霭莞尔,“当然跟去。”他在她眉心点了点,“我还吩咐了窦嬷嬷,让她务必要看住你、将你带回来。”

清雾忍不住欢喜起来。

看着她的笑颜,少年帝王的神色也有些松动,接着说起一事。

“我会让郑天宁跟你一起过去。他看似散漫实则心细,且交友甚广。西北之地,亦是有不少他的友人。有他照看着你,我也能放心许多。”

清雾没料到会有这番安排,神色瞬变,当即仰起头,愕然地看着他。

霍云霭笑笑,并未对此解释太多。只道:“他会提前出发,先行做些安排,在那里等你们。”

他虽说得轻描淡写,但清雾知道,他必定和郑天宁已经详细商议过了。

千言万语,难以表述她的心情。最终也只能化作一句“多谢”。

霍云霭看着女孩儿认真道谢的模样,却是淡淡笑了。

“无需道谢。我做这些,为的,就是让你安然无恙地好好回来。”

年轻帝王拿起女孩儿的小手,用力握了握。又轻轻俯下.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我一直都在这里等你。你记得,一定要回来。”

第45章

京城最好的酒楼,天下第一楼,第二层最大的雅间内,不时地传出女孩儿们叽叽喳喳的说笑声。

柳岸梦伸出自己涂了红红蔻丹的漂亮十指,向四周的女孩儿显摆道:“这是我爹从西域商人手里重金买下来的。怎么样?你们没有见过这种颜色的罢!”

自打六年前来到京城,她们和那二房分了家后,便再也没回祖宅去。而是留在了这里。

这些年她父亲做起了点心生意。不知是不是上天眷顾,铺子生意很好,日进斗金。她们早已今非昔比,富贵异常。

柳岸梦曾问过为何点心铺子能赚那么多银子。父亲不让她多管,她也就不再多问了。

——只要给她足量的银子够她花销打扮,她才不想多理那些费脑筋的破事。

“柳姑娘你这蔻丹可真漂亮。能不能分我点?”

“也分我一点罢!”

“我也要我也要。”

女孩儿们争先恐后的声音和不时响起的奉承声,极大了满足了柳岸梦。

她随口应付了这些人几句,全部拒绝掉,“我还要留着这个到‘百美宴’上再用呢。怎么能给了你们!”说着,扭头朝向一旁,问道:“杜姑娘,你有没有准备好那天的穿戴?”

杜芳瑾被这群人吵得头疼,闻言说道:“准备好了。”又随便寻了个借口,“我下去看看,为何要了那么久的茶还未到。”这便下楼去透透气了。

顺着天下第一楼的楼梯走到最下面,便是大堂。

大门两侧均宽敞明亮的窗户。因为楼梯正对着这边,故而杜芳瑾下楼的时候,自然而然地便可从敞开的窗户处瞧见外头接道上的情形。

外面响起了马蹄踏地的嘚嘚声。

杜芳瑾下意识地就朝外望去,便见一辆小马车从前头街上驶过。因着车身制作精巧且雕纹颇为细致,杜芳瑾便停下脚步多瞧了几眼。

细看之下,没有甚么熟悉的标徽在上面。

杜芳瑾瞬间对这车子没了兴趣。

京中权贵遍地走。杜家在京中做生意已有几年,为了不冲撞到贵人们,早已将这京城里世家或是官家的族中标徽了解得八.九不离十。

既然这车子上没有那些,且,以往参加京中盛大宴席时并未曾见到过它,想必也没甚值得关注的了。杜芳瑾便打算转过身子,朝着另一边行去。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精巧马车的车门打开,从中伸出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肌肤清透莹润,指甲毫无修饰却圆润光泽。浑然天成的漂亮。

杜芳瑾只看了一眼,脚步便迈不出了。

有个鬓发一丝不乱打扮体面的妇人走了过来,态度恭谨地微微躬身,伸手将车内之人扶了下来,走向街道另一侧的惠丰酒楼。

那女孩儿身披白色兔绒边儿的淡粉斗篷,身量娇小体态婀娜,举手投足间温婉清雅。藕荷色的裙摆随着她轻巧的步履在斗篷下若隐若现,依稀可见上面用银色丝线绣着的蹁跹舞蝶。

只可惜她戴着斗篷上的兜帽,在杜芳瑾这个角度去看,根本瞧不到相貌。

…不知会是个怎么样的美人。

杜芳瑾不由自主地悄悄跟了上去。

她静静地站在惠丰酒楼的门边儿,听着女孩儿娇软悦耳的声音从内传出,眉端慢慢拧紧。

杜芳瑾赶紧回了自己先前所在的雅间,将这事儿告诉了柳岸梦。

谁知柳岸梦连眉毛也不抬一下,压根不理睬这个,转而和她说起了自己新得蔻丹的妙处。

“你怎么能不当回事儿呢?”杜芳瑾急了,“若我没看错的话,她应当是刚来京城的。若是打算参加那‘百美宴’的,你该如何?”她自己虽五官秀丽,却算不得顶好看。几个好友里面,只有柳岸梦有夺得第一的可能。所以她才赶紧过来,将此事告诉柳岸梦。

“那又如何?”柳岸梦冷冷一哼,“以我的条件,寻常人想和我夺第一,怕是难了些罢。”

她自小便极其貌美,到了如今,更是美艳动人。

杜芳瑾看着柳岸梦自傲到不可一世的态度,也有些气了。虽然没看到那粉色斗篷女孩儿完全的相貌,却在对方和掌柜的说话时,依稀瞧见了她的侧颜。便道:“你怎知她不行?若她出场,莫说商贾举办的‘百美宴’了,便是氏族官家的‘群芳宴’,她怕是也能拔得头筹的!”

那‘群芳宴’乃是不久后将要举办的另一场盛大宴席。不过,里面的一些比试只请官家和氏族的子女参赛。商贾之女,是没资格参加的。

权贵之家的女儿,自小的见识与成长环境便与寻常人家的孩子不同,因此无论是学识亦或是礼仪举止,皆是出类拔萃。“群芳宴”里能够出头的女孩儿,也比“百美宴”的更加引人注目。

这屋子里都是年岁差不多的少女。听杜芳瑾那样高抬那个女孩儿,就都起了兴致。

“当真那么好看?”

“杜姐姐你没唬我们罢!”

柳岸梦见旁人的注意力皆被一个素未谋面之人夺了去,心下暗恨,嗤道:“若她真敢和我抢,也不用担心。找我哥哥帮忙将她赶出去就是。再不行…想法子抓破她的脸破了她的相!看她还有没有脸在京城混下去。”

听出了她口中的恨意,其他女孩儿都讷讷不敢言。偶有几个看不过去的,也没敢反驳柳岸梦。只因她爹柳方石认识不少厉害的人,若真惹恼了她,恐怕她会让她爹来寻麻烦。

杜芳瑾却不怕她。

杜家认识的人比柳方石更多。

举步行至窗边,杜芳瑾朝下看去,顿时眼前一亮,招手让其他少女都过来看。

她们趴到窗户边儿顺着她指的方向往下瞧,正巧看到有一团粉色进入到一亮精巧马车内。那打扮体面的妇人则立在马车外,像是在等待。

想必是那女孩儿进车内取东西去了。等下,应当还会出来。

杜芳瑾轻声说道:“我刚才听她问起的是二楼的一个雅间,许是要去那里用膳罢。不如,过去看看?万一她只是路过京城,错过今日,怕是就再也见不到了。”

“好啊好啊。”

少女们虽有攀比之心,却也有爱美之意。

大家早已起了兴致,听了杜芳瑾的提议,便不住附和。想着无论怎么样,既是听说了这样姿容出众之人,最起码要看上一看才好。

几人就快速商议过,一同跑到了对面惠丰酒楼的二楼楼梯口,望向阶梯,等那女孩儿上来。

——在这个地方守着,等到对方上楼梯时,她们既能瞧见女孩儿的相貌,又能细观她的举止,当真是一举两得最妙不过。

柳岸梦本不想理睬。可是她们都走了后,就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待着,太过无趣。于是也挪动脚步跟了过去。

清雾刚刚问过惠丰酒楼掌柜的,知晓定下的那个雅间里已经有客人到了,便赶紧回到马车上来取礼物。

手里握紧小小的布包,她却没有立刻出去,而是坐在车内,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只小片刻的功夫,掌心里已经微微出了汗。

她知道,自己在紧张。可即便知道,又有甚么办法呢?即使告诉自己千遍万遍,不过是老友相聚罢了,无需忐忑。但还是忍不住地心砰砰直跳。

六年了。

与他有六年未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