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西北之地民风淳朴,在这里生活多年后,大家已经对这里有了感情。可是毕竟家还是在京城。

盼了六年,好不容易可以回去了,一家人都十分高兴。到了晚上,办了宴席,举杯相庆。

当年的时候,清雾便多少知道一些,这次被调离京城是因了她的缘故。原本心里头窝了几年的愧疚,如今终于得以解决。

晚宴之时,看到家人释然畅快的欢笑模样,女孩儿心中一动,勇气陡升。站起身来,主动要求饮一杯来敬大家。

众人都还记得当年除夕那日的事情,生怕当日的情形再次出现,齐齐大惊失色,忙去劝她。

郑天宁甚至还摆出了师父的架子来喝止她。

可清雾却说甚么也不肯罢休。

她见没人给她倒酒,就拿着自己的杯子倒了一些,十分豪爽地闭着眼摒着气一口饮尽。

结果,一盏茶的时候都不到,她就伏在母亲的怀里昏沉沉地醉倒了。

待她醒来后,何氏再三告诫她,往后万不可随意饮酒了。特别是在男子面前。

清雾不知道那日发生了甚么。问何氏,母亲只道她醉后很是乖巧,不哭不闹的,只是笑。

可是听了何氏的回答后,清雾愈发不明白母亲的那些话了。

为甚么是“在男子面前尤其不行”?

她先答应了母亲。而后去寻了哥哥他们细问缘由。

可是那日她醉了后只母亲守在她的身边,就连窦妈妈她们都是在门外廊下候着,旁人皆不知晓。

虽说没能得知答案,但清雾也知道,自己酒量不好,真喝醉了是做过甚么都不晓得的,已经下定决心不能随意喝那杯中物了。便也没太将何氏那后来特意强调的话搁在心上。

如今面对这霍云霭的劝酒,清雾难得地纠结了。

原本霍云霭的话,她一向是毫不犹豫地答应的。可她这酒量实在拿不出手,母亲的话亦是犹在耳畔回响,她怎能…

轻微的撞击声响起。手中酒杯稍稍一晃。

清雾愕然抬眼,便见霍云霭拿着与她刚刚碰过杯的那一杯酒,一饮而尽。

“我先饮尽。你慢慢来。莫慌。”说着,霍云霭往她跟前的碟子里搁了一块蔬菜,“若是怕醉,不如先吃点东西。能好许多。”

清雾想说的是,她就算吃上一碟的东西,自己的酒量恐怕也就那样了。

可是,眼前的少年语气温和、笑容温暖,又是她此生最为信赖之人。

——就如在母亲面前醉倒一般。在他面前醉了,应当也没甚么罢?

许是现在的气氛太过温馨,许是眼前之人让她太过放松。这个念头在脑海里闪过之后,竟是不断地重复,再重复。

如此几番之后,清雾终是卸下了全部防备,喃喃说了个“好”字,又道:“我、我试试看。”

饮酒之前,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会好一些。

清雾见桌上有一盘炒虾仁,有心拿些过来吃,却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夹起来。

霍云霭正巧看到这一幕,不禁莞尔。

原先她也不是没吃过,如今怎会如此费力?仔细去看,女孩儿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显然是紧张到了极致。

霍云霭忙帮她把东西夹了起来,低笑道:“这么害怕?”

清雾不住点头,有些气馁地说道:“是。”

语毕,边吃着菜,便将前些年的那两次给说了出来。

原本她以为霍云霭听了后会笑。谁知,闷闷地把那两回说出后,他竟是半个字儿也没说。

抬眼去看,白衣少年正定定地看着她,一瞬也不错开眼,神色专注且认真。

清雾有些羞赧,忙低下了头,认真地去吃菜。

不料这次霍云霭却在这个时候说道:“即使如此,倒不如,罢了吧。”

他没料到她的酒量居然差到这个地步,故而一再相劝。

如今听闻实情,他心中担忧她,自然不肯再如先前那般。

霍云霭刚要将酒杯拿回来,清雾却十分坚定地将它按住,又摇了摇头,“不必。我既是答应了,自然能做到。”

顿了顿,她灿然一笑,“而且,我们好不容易重逢了,且还能这样坐在一起。很值得庆祝,不是吗?”

她原本极其抗拒,为了他,却肯抛下之前的坚持。

看着女孩儿的笑颜,少年帝王的心倏地有些发紧。

说不上来由,只觉得女孩儿待他如此,他必然得加倍疼爱她才行。

往后一定要对她好些、再好些…

清雾发现,将自己前两次醉倒的事情讲出来后,心里对酒的抵触反倒没有之前那么足了。

最差的情况,也是和前两次一般。

左右在她跟前的是霍云霭、只有霍云霭。

无论她怎么样了,他都能护她到底,不是吗?

心下放松,清雾举起杯来,一饮而尽。

醇厚甘洌之感由口中传入喉中,而后胸腹间一片火热。

不多时,清雾便觉得周围有点晃动。忙低下头去,用手撑住额,缓了缓神。

霍云霭担忧她,赶忙到了她的身边,好生扶住她。低声道:“如何?要不要去旁边歇一歇?”

他周围没有如此不胜酒力之人,没想到这么快她就有了反应。

正准备扬声唤来于公公准备醒酒汤时,突然怀里一沉。

霍云霭猛然一窒,忙低头去看。

醉了的女孩儿全身瘫软,仿若无骨一般,就这么依靠在他的身上。手仿佛像是在寻找一个借力一般,在他胸前挠啊挠。

…让他浑身都开始不对劲起来。

霍云霭赶紧伸手握住她的手。深深缓了口气,声音有些嘶哑地说道:“你等一下,我让人给你端些汤来。喝过,就也好了。”

话刚说到这里,他就有些接不下去了。

只因酒醉中的女孩儿眼神迷离,微微眯起,有种超越年龄的妩媚与动人。

似是发现了他要站起身的动作,她抬起如丝媚眼,就那么雾眼蒙蒙地看着他。眼中有不舍,有迷恋。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在其中。

年轻的帝王心底发热,忍不住伸出手去。本想细细描画女孩儿秀气的眉,手一顿,却是朝向了那水润润的唇。

指尖的触感极好。初初一探,便觉娇娇软软的。如她本人一般,乖巧又让人割舍不下。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立刻收手时,谁知女孩儿意识并不清醒。在他指尖凑近之后,下意识以为是有吃的到了唇边。于是嫣嫣一笑后,竟是朱唇轻启,含着他的指尖轻轻咬了一下。

就这么跟猫爪似的极轻似的这么一下,直叫他的心都颤了。

第60章

清雾醒来的时候,还未睁眼,只稍稍一动,放在身侧的手就立刻被人握住了。

这力道和掌心的温度都是她所熟悉的。

无需去看,她便轻声问道:“我睡了很久?”

“没有。”少年帝王的声音略带了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不过一个多时辰罢了。”

“一个多时辰?”

清雾震惊不已,猛地坐起身来。睁眼看到透窗而过的阳光,被这亮度一激,顿时一阵头晕目眩。

霍云霭恰好看到,忙将手中书册往旁边一丢,站起身来扶住她。看她秀眉微蹙似是不太舒服,便伸指给她揉了揉额角。

待到女孩儿慢慢放松下来,似是好了许多,他才松开手,扶了她起来,轻声问道:“还不舒服?”

“好多了。”清雾站稳后,慢慢松开他。

转眼望向他放书册的地方,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将书架旁边的一个小矮几给挪到了床边。上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还有两张写满字的纸。

她有些惊讶,“你刚才一直在这里?”

“嗯。”

清雾颇为愧疚,只觉得自己之前还是太过任性了。这样一醉,耽搁了他不少时候,歉然道:“你大可不必亲自守着。让窦妈妈来便好了。”忽地想起之前窦妈妈和路嬷嬷一起去训斥宫女去了,转而道:“于公公或者小李子也可以。”

霍云霭瞧见她背后的衣裳压得有些皱了,正顺手给她理着,闻言手指一顿,抬眸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并不接她那句话,只牵了她的手往一旁行去。

桌上有一杯温着的茶。不烫不凉,入口刚好。

待清雾坐下后,霍云霭将茶递到她手中。看着女孩儿小口小口地啜着喝了,这才突然冒出来一句:“你母亲说得没错。”

没错?甚么没错?

清雾继续饮着茶,疑惑地看向他。

茶水上氤氲着水汽。袅袅升腾,为女孩儿的双眸蒙上了一层水雾。

看上去朦朦胧胧水水润润的,很是可爱。

白衣少年不错眼地盯着看了一会儿,慢慢地、慢慢地别过脸去,望向一旁书架,道:“你喝醉之后,最好不要让旁人看到。”

清雾听到,暗自称奇。

他居然也这样说?

于是将手中茶盏搁到一旁,疑惑道:“为何?”

年轻的帝王被这问题难住了。

静默了许久后,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于是硬邦邦丢下一句:“往后只准和我饮酒。旁人,不行。”

“我父母兄长也不行?”

父母?兄长?

霍云霭薄唇紧抿。

父母倒也罢了。无妨。

至于兄长…

那三人与她并非血亲。若是看到了她的那一面…

“不可。”年轻的帝王干脆利落地否决后,生怕她再存有侥幸心理,直接下了死命令:“旁的事就也罢了。只有此事,必须听我的。不准在旁人面前饮酒。”

说罢,侧身望向女孩儿,“如何?”

他对她甚少要求。大都是会征询她的意见,绝不会强制让她如何。

认真说来,让她“必须”怎么样,这好像是头一遭。

清雾暗道自己醉相怕是太难看了。之前母亲说她喝醉后很乖巧,或许是安慰她罢了。

于是颓丧地点了点头,闷闷道了一声“好”。

——身为姑娘家,终究是爱漂亮的。知道自己醉后的模样不好看,也很挫败不是?

看她垂头丧气的模样,霍云霭却以为是自己的语气吓到了她。便行至她的身前,俯下.身子,挨近她的脸侧,低声道:“并非我刻意为难你。只是,你那般…”他顿了顿,“让人看到不太好。”

…太诱人了些。

清雾只道是自己想对了,点点头道:“我听你的就是了。”

她答应他的,一向都会做到。

年轻的帝王这才放心下来。唇畔溢出了一丝释然的笑意。

此时已经到了下午。霍云霭还有不少事情要处理。

清雾缓了缓神,等自己精神好了许多后,先去到御书房内为他整理好桌案。待他开始着手处理政务了,方才行至门外。

原本她想去御花园采摘些新鲜的梅花来为他点缀下屋子,增添点亮色。哪知刚出屋门,便见小李子正在廊下急得团团转,额头上还冒出了汗珠。

听到关门的动静,小李子抬头看过来。瞧见清雾,顿时一喜。小跑着行了过来,急急地低声道:“姑娘您可出来了。”

清雾生怕两人在门口说话会打扰到屋内的霍云霭,便示意小李子往院子里行去。

待到离御书房远些了,清雾方才停下脚步,转身去问后面跟着的小太监,“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小李子又急又快地说道:“窦嬷嬷、路嬷嬷因为采萍和玉芝的事情吵起来了!您快去劝劝罢!”

清雾听得一头雾水,忙问道:“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想想事情可能很急,有心想要赶紧过去看看窦妈妈,便道:“边走边说罢。那玉芝是谁?采萍又是谁?”

小李子这才想起来,清雾对这宫里头并不熟悉。就在路上将事情大致说了遍。

原来,采萍便是之前那浓妆艳抹去到霍云霭的宫殿外徘徊的宫女。

之前窦嬷嬷和路嬷嬷将她训斥一番后,原打算将采萍打发去做粗使活计。谁知还没等她们将人发落好,和采萍关系不错的另一个宫女玉芝来了。

那玉芝十三岁在先帝时候就已经入了宫,如今已经七年。又因出身不错,在宫里头也是说得上话的。当场就和两位嬷嬷争了起来,还不管不顾地把那采萍给带走了。

刚刚行至路嬷嬷的居所外,便听窦嬷嬷的声音从里面隐隐约约透了出来。

“她即便入宫已经七年,却终究晚于你我。既是如此,硬气一些,将她的话直接顶回去就罢了!”

“可她说的也没错。”路嬷嬷叹了口气,“那采萍并不归我们管。而且,当时只不过我是存了怀疑那采萍心思不正,并没有真凭实据。将人责骂过就也罢了。想必采萍以后也就会收敛些。”

“她心大,会收敛?也就你这个老好人。旁人说甚么你都听着!”

“可是再任由她说下去,必然又要听她口里那些个不干不净的话。我不是怕你气着嘛。”路嬷嬷无奈道。

提起玉芝说的那些话,窦嬷嬷愈发生气。侧身坐到椅子上,不再开口了。

路嬷嬷心里有些愧疚。

先前是她将窦嬷嬷叫过去帮忙的。谁料会出这种岔子?

这倒好。

窦嬷嬷好心帮她,却被玉芝奚落一番。

那玉芝伶牙俐齿,说窦嬷嬷“已经不是宫里人了却还管着宫里事”,“既然是柳大人身边的就只去管柳大人好了来管我们作甚”,又说陆嬷嬷“仗着年纪大欺负小辈的”,还说她自己“也是宫里老人了并不怕谁”。

窦嬷嬷是奉了陛下的命令去照顾柳姑娘的,并非被贬出宫去。但这事儿只陛下身边的几个亲信知道,却不好在明面儿上辩驳。

而那玉芝,确实在宫里资历不浅。

依着窦嬷嬷的意思,她若不好还口,路嬷嬷身为帝王身边的得力人,叱责玉芝几句总是可以的。

谁知路嬷嬷嘴上功夫不如对方厉害,没几句就败落下来…

窦嬷嬷正生着闷气,便见帘子一掀,从外头走进个人。

身材娇小举止轻盈,不是自家姑娘又是哪个?

看到清雾后,先前有再多的气,窦嬷嬷也消去了大半,起身问道:“姑娘怎么来了?”见一旁小李子缩了缩脖子,顿时明白了大半,叱道:“就你多事!”

清雾笑着携了她往旁边坐下,这便说道:“何苦因了旁人而伤了和气?不过是些不安分的人罢了,何苦气到自己?”

窦嬷嬷怒道:“不过是看不过那人的猖狂样子。那玉芝仗着有帝师撑腰,就无法无天了!”

“帝师?”清雾顿了顿,“郑天安?”

这倒是奇了。

路嬷嬷叹道:“在这宫里头,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公公们那边倒也罢了。我们就是熬个年份。谁年头长、谁人脉广,谁就在这里说得上话。不然,都是虚的。”

清雾听闻后,甚是讶异。

原来此时的宫女,也是如她当年看过的某个朝代一般,没有品级之分,只按资历来排?

她将这些暗暗记在了心里。安抚了窦嬷嬷一会儿,看她没甚大碍了,这便出了屋子。

在门前静立了片刻,她心中拿定了主意,这便快步往御书房行去。

霍云霭尚在看书。清雾并未去打扰他,而是等他停歇下来,准备饮茶的时候,方才说道:“宫里的女子,竟是完全没有规整过的?”

霍云霭没料到她竟是说起这个。诧异过后,扬起一抹淡笑,示意她坐到他旁边。

待到两人挨着了,方才问道:“怎么想起这个?”

清雾知晓窦嬷嬷她们的事情必然瞒不过霍云霭去,他稍晚一些定然也就会知道,便大致与他讲了。又将自己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

“其实,当年镇国大将军也向父皇提过这个事情。因为父皇身边并无嫔妃,宫女便依着前朝那般行事。”霍云霭沉吟道:“只是后来没多久,大将军故去,此事便暂且搁下。我前些时候想了起来,查阅了一些古史,稍微有些了解。”

也正是那个时候,他知晓了“侍书女官”一职。

清雾沉吟着说道:“长此以往终究不是办法。”今日这还是小事。往后若是再闹出些事情来,总不能倚靠着太监们来管制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