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速垂下眼帘,掩去所有思绪。而后朝她轻轻点了下头,这便大跨着步子,转身离去。

制住黑衣人的禁卫军随后而去,快速撤离。

不多时,外面的杖责声止。又一批禁卫军离去。

剩下四十八名,恭立院中。

这一队禁卫军的为首之人是个身材劲瘦高大的汉子。

他缓步上前,朝镇远侯、世子还有易家家主抱了抱拳。接着身子一转,对清雾躬身行礼:“柳大人。”

经过了之前紧张的一幕幕,清雾脊背上已经透了一层的汗。被风一吹,有些发冷,嗓子就也有些发紧。

她深吸口气缓了缓,努力放平声音,颔首道:“孟大人。”

孟大人道:“陛下让我们护送各位归家。十二人依次护送三位姑娘归家,十八人护送易家家主。十八人送柳家和侯府各位。”想了想,他又解释道:“陛下虽早已做了安排,却不料这些人会在这次宴席上做了忒多的动作。之前在外头就来了两拨人。虽然早已被弟兄们给拦下,却分去了不少人手悄悄押送回去。”

他的态度让文家祖孙和易正莲颇为震惊。

大家以为清雾在宫中不过是个小小的女官罢了。可只是如此的话,身为禁卫军头领,怎会对她如此礼遇?甚至,还带了点恭敬在其中。

秦疏影抱胸笑笑,对孟大人道:“送小丫头的那些人拨给易家主罢。我也带了几个人来,还在外头候着。他们加上文清岳和我,足够了。”转而对清雾道:“我也一并送你回去。”

孟大人面露难色。

不待他开口,易正莲已经与秦疏影说道:“难不成你们忘记我也带了人来?”

之前战事连连的时候,易正莲便已认识秦疏影。如今虽多年未见,说话间也还如以往一般熟稔。

秦疏影摇头道:“易家人对京城并不熟悉,还是多些人为妙。”易家家主的身份已经暴露。如今在郊外,还是小心些的好。

易正莲却是看着孟大人,道:“你放心。我请的人,只会比那些偷袭之人强,断然不会弱于他们。”

秦疏影这才意识到了甚么。一转眼看向孟大人,看他比了个手势,又朝留下的禁卫军里指了指,瞬间了然。继而有些咬牙切齿。

…那人真是…

明明易家家主是今日最大的目标。他却将最精锐的一队人留给了小丫头…

看秦疏影还未明白过来,易正莲叹了口气,压低声音与他说道:“怀璧其罪。簪子在手,小姑娘才是最要紧的那一个。”

简短两句话,却让一向肆意不羁的秦大将军瞬间失了颜色。

那簪子…是清雾她母亲留下的遗物…

跟在先皇身边的老人俱都知道,易家家主曾被清雾母亲所救。随后易正莲给温婷淑了一个信物。持有此物者,可以让易家相助实现愿望。

只是家主和文夫人一直都没有言明,信物到底是甚么。

倘若簪子就是那信物…

秦疏影脸色一变。

不。

刚刚易家家主分明是在和他挑明,簪子,就是信物!

心下确定之后,秦疏影顿时收了笑容,转眸望向清雾。

若真如此,当年那件惨事,怕是另有隐情。

孟大人请了清雾同去作安排。

清雾知晓应当是霍云霭嘱咐了孟大人一些话,不方便当着大家的面说,这便与他一同过去了。

秦疏影不顾孟大人的再三暗示,也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美其名曰:不放心小丫头。

望着女孩儿渐行渐远的背影,易正莲忽地问道:“陛下说,小姑娘是他的人,这话怎么讲?”

文老爷子回头望了眼不过几尺远的郑天宁。

看他好似正望着天边的云,无甚反应,老爷子这才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发紧地说道:“雾儿在他身边任女官,许是此意罢。”

“哦?”易正莲挑了挑眉,目光悠远地朝皇宫方向望了望,并不多言。

文世子尚在之前的震惊中没能回过神来。

易家家主说,那是“陛下”…

不对,之前,不就有人喊他“皇上”了?

还有禁卫军…

可当初、当初他为何冒认柳家二少?

是了。并非他冒认。一直都是自己在自以为是罢了…

可他若不是柳二少,那上元节看花灯时,与清雾那般亲近亲昵的模样,又该如何解释?!

这样一个清冷淡漠的人,偏偏只对着自家妹妹笑,偏偏只对自家妹妹温柔体贴。

思及往昔之事,文清岳好似发觉了甚么。但对方身份太高,手段太狠辣。自己这些话,半个字儿也无法对旁人言说。

一向机敏的文大世子,对着此事,顿觉头大如斗,不知该如何是好。

谁也没想到,秦疏影所谓的“带了几个人来”,居然是刑部的一百二十八名差役。这么些人,也不知道他何时叫来的。无怪乎他敢一口将十八名禁卫军直接拨走。

刑部的衙役再不济,那也人数够多。一路前行时都保持着队列整齐,把车马团团围了起来。若有人想要冲进去,还真有不小的难度。

于是文家柳家的车马,就在刑部衙役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柳家大门前。

郑天宁已经下了他的车子,在不远处朝这边望着。

清雾本欲下车与大家道别。谁知刚撩开帘子,就见秦疏影策马到她车前,用马鞭敲了敲她车壁,一脸的为难。

“哎,丫头啊,跟你商量个事儿。”

秦大将军难得一见的神色郑重,眉端紧拧。

“要不你最近先别回家了。还是去宫里头住着罢。”

第119章

“回宫去住?”清雾不明所以,扶着车壁停在了那里,“为甚么?”

秦疏影少有地欲言又止,片刻后摇了摇头,“具体无法多说。不过,宫里终究是安全一些。”

他虽未言明,但清雾想到今日的遭遇和以往发生的事情,心中有了另一番思量。

郑天安已经按捺不住,开始动手了。

旁人或许不知晓,但郑天安心中一直存有怀疑,她对霍云霭来说终究是不太一样的。

若她在宫外,霍云霭少不得要分出更多的人手来护着她。倒不如她住宫中,更安全些,也免得他需要费神费力再去顾着这边。

思及此,清雾拿定了主意,颔首道:“那好。我与母亲说一声,这便回宫去。免得她担心。”

霍云霭走后,易正莲便收到消息,之前何氏已经早一步被她的人送回了柳府。易正莲随即将此事告予清雾知晓。

清雾这才知道,母亲竟是来过而后又离开。不由后怕,若不是易正莲相帮,还不知母亲今日会遭遇何事。忙认真道谢。

易正莲便道无需如此多礼。

清雾了解母亲。虽口中不说,但方才经历了那样的一场杂乱局面,母亲定然极其担心她。若不亲眼一见,恐怕寝食难安。这才和秦疏影这般说起。

秦疏影明白柳家人感情甚笃。但他更忧心清雾的安危。

虽然如今路上的防卫骤然比平日严了一倍有余,他仍不太放心。随手将马鞭丢与身边衙役,翻身下马道:“我陪你过去。”

刚刚伸手出来想要扶清雾下车,旁边已然有个身影忽地走来、半侧着身子一挡,道:“无需麻烦秦大人。既是到家了,我和她一起过去便好。”

眉目疏淡,语调悠然,正是郑天宁。

秦疏影下定了决心的事情,旁人又怎阻得了?随口说了句“我自有分寸”,便欲上前。

他是因了从小就抱着清雾来来回回,只当她是自家亲妹子,没想其他。

谁知平日里脾气甚好不爱与人争执的郑天宁,此刻却十分坚持。硬是招手将离得最近的婆子给叫了来由她去扶清雾下车,也不准秦疏影再去伸手。

秦疏影与郑天宁相识多年。看他如此行事,不由眼睛半眯,勾着一抹冷淡笑意静静看着这一幕。

这边的动静惊到了文家祖孙。两人一起过来,细问缘由。

听闻秦疏影要清雾与母亲道别后就回到宫中去住,文老爷子目光闪了闪,从嗓子眼儿里憋出了一声轻哼。

文清岳这一路都还在为了上元节那天的事情而烦郁着,听闻之后,想也不想就拒绝:“不行。雾儿若是有危险,我住在柳府护着她就是。”

秦疏影懒得和他多解释,喊了清雾就朝里走。

清雾忧心母亲的状况,自然想着早一步进去见到才好,自是紧紧跟上。

文清岳不甘心,大跨着步子就要去拦秦疏影。

秦疏影耐心告罄,朝郑天宁喊了一声,指了文清岳与他道:“你来说服文世子罢。”

郑天宁眼眸微垂,懒懒地道:“依我来看,她也是留在家中为好。既是同意世子观点,我又何必要去说服他?”

秦疏影冷嗤一声。

三人正僵持着,文老爷子摆摆手道:“秦小子你去罢。带着丫头快去快回。晚一些宫门落了锁,你们可进不去咯。”

说着,他拍了拍郑天宁和文清岳的肩,“你们放心。放心。”

手中暗暗使了大力,往下使劲按了按。

郑天宁和文清岳发觉老爷子暗中的提醒,知晓这事儿再无转圜余地,两人脸色微变,却也未再强行阻止。

清雾不知母亲知晓了甚么。听闻她要去宫中住着,何氏竟是点了点头,一句反对或者疑问的话都没说,就吩咐人去作准备去了。

一刻钟后,清雾带着母亲给她装的几盒平日里惯爱的吃食上了车。

秦疏影早已派了人去宫里面圣,将清雾即刻回宫之事禀与霍云霭。因此,尚未到宫门前,小李子便带了人在外候着,一见清雾就迎了进去。

接下来的京城,平静得有些诡异。

那日黑衣人的出现,在场之人俱都看到了。有人试图问起当时被黑衣人围起的圈中几人的家眷,得到的答案出奇的一致。

沈府和鲁国公府的回答都是刑部的人很快就到了,将人擒住。郑家、祝家亦是如此说。只是问起孩子们的状况时,沈家、鲁家和邹家的姑娘都亲自出来见了,以示平安,让亲眷们不必担忧。郑家和祝家含糊着说孩子们受到了惊吓带回了老家休养,其余的只字不提。

清雾听闻郑、祝两家的反应后,颇为惊讶。

据她所知,那日郑公子和祝敏然都是被禁卫军带走,并未回到各自的家中。

依着她对两家人的了解,本以为祝阁老和郑天安会在面圣的时候来要人,可是于公公说,两位大人均未提起此事。两人对着帝王之时,如之前一般行事,就好似那一日发生的不过是场梦境,不曾真实出现一般。

这些都是清雾这几日零零星星听到的消息拼凑而得。

到了此时此刻,她方才知晓,郑公子和祝敏然两人居然是“被送回了老家休养”…

难不成,这两家竟是不打算理会他们了?!

岳莺看着清雾怔愣的样子,莞尔失笑,道:“怎么?可是我带来的消息把你吓坏了?”

清雾向霍云霭提起岳莺相助之事,霍云霭已允她可随意行事。洛太医便凑着清雾这两日得闲,将岳莺带入了宫中,和清雾细细相商。

沈府别院宴会上的事情,岳莺有所耳闻。和清雾准备开始前,闲聊几句的时候说到此事,她便随口说了几句。

清雾听闻,自是问了起来。结果得了这样的答案…

想到郑天安行事的一贯方式,清雾缓缓摇头,叹了口气,“倒不是吓到。只是,没有料到他们会这样做。”

岳莺并不知晓那两人是被霍云霭带走了,看清雾这般模样,便笑道:“你看你,镇日里为了不相干的人发愁,何苦来哉?看看易家家主,活得肆意风流。既是爱画,便游历各地去寻,不管世事如何,皆遵循本心行事,那才叫舒畅。女子当如是。”

易正莲本也没有刻意遮掩自己的身份。那日过后,不多时,易家家主在京之事便传了开来。

世人都知易家家主爱画成痴。因一直未曾婚配,也未曾收.养.孩.子,易正莲并无子女。

早几年就曾有消息传出,说是易家家主想要寻个才貌双全的女孩儿好生培养,待她年迈后便可接替她的位置。只是这事从未得到过易正莲的亲口承认。

众人不住猜测这个消息的可靠程度,也不住猜测易正莲择继位者的条件。有一点是知情人尽皆同意的——那女孩儿,必然是极其擅长画画或者是极其懂得欣赏画作的,而且,得是同龄人里最拔尖的头一个。不然,根本无法入得了家主的眼。

这个消息是穆海告诉清雾的。自然,是得了霍云霭的授意。

清雾原先不明白为何霍云霭让她知晓这些。细细思量了下回京后的遭遇,便有些明白过来。

为何郑天安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助祝敏然夺得群芳宴画作比试的第一,为何祝敏然会参加侯府宴会的画作比试、郑公子还助她得胜。

想必,都是和易家继位者的那个位置有关。

郑家的女孩儿里并没有画艺出众之人。可郑、祝两家已经暗许了祝敏然和郑公子的亲事,祝敏然将要嫁入郑家。若她得了易正莲青睐,也是郑家受益。

可郑天安当朝帝师、股肱之臣,为何会想要得到天下财力第一的易家?

稍稍细想,易家当初助先帝夺了天下…

那答案,简直昭然若揭。

看那郑公子成竹在胸的模样,分明是没打算发出信号。想来是看着祝敏然将要拔得头筹故而如此。

那倘若第一并非祝敏然呢?他们会对易正莲做甚么?

黑衣人的存在,是否就是为了应付这种“突发”状况?

想通的那一刹,清雾脊背上瞬间起了一层薄汗。

只不过,那些沾口既亡的毒药究竟是为何而备,她却一直未曾搞懂。

如今有事在身,清雾不愿再细想这些,忙将诸多烦乱思绪尽数抛却,努力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纸张之上,对岳莺说道:“我请你来,是想请教下,教宫女研习医术一事。”

岳莺早已让洛太医帮忙带话,答应下来此事。两人如今相见,是就此事细细商议其中的细节。

清雾的想法是,挑选一些喜好医术的宫女出来,由岳莺教习她们。

她原本想着,对此有兴趣,自然学起来用心,事半功倍。

可是岳莺却并不赞同清雾的提议。

“我倒是觉得,兴趣可以培养,人品才是最为重要。”

岳莺认真说道:“为医者,首先要有仁爱之心,方才能够真正地为病者考虑、真正用心来治疗。若少了仁心,任凭知识如何广博,都是完全无用的。”

清雾细细想来,确实如此。千百年后,医院强调的,也是“仁心仁术”四字。只不过她并非学此专业,当时听闻这几字后,并未细究。

于是叹道:“是我草率了。”

岳莺笑道:“与‘草率’又有何关系?这事儿本就是我们的职责所在。你既是要将宫女完全管制起来,需要做总的统筹安排,事务更为繁多、更为重要。这些某个方面的细枝末节的事情,便交给我们去做好了。更何况,你能想到首先解决她们的治病难处,已经是帮她们解决了最大的难题了。”

抛去难以管理、没有既定的管制条规外,从生活上来说,宫女衣食住行皆有宫中份例,只这病的时候,最为难办。

岳莺这夸赞,当真是发自内心。

清雾见她夸得真诚,愈发有些赧然。看时间不多了,便和岳莺赶紧商议了下,定好下一回相见的日子。到那时候,由清雾选出一些人来,带去见岳莺。再由岳莺择出合适的,跟着她学习医术。

事情既已定下,清雾心下放松了稍许。边细细考虑着择人之事,便缓步往昭宁宫行去。

原本她是想着快要到午膳时候了,直接去昭宁宫的话还能与霍云霭一同用膳。谁料走到半途,却被等候多时的小李子给拦住,直接将她往昭远宫引去。

昭远宫的正殿是明远殿。平日里霍云霭有时会在此处会见官员。无人觐见的时候,他也会让清雾随侍在旁,在这里处理一些政事。

只不过平日里清雾到这里都是堂堂正正地从前门而入。如今小李子却是引了她从后门进入。

清雾不明所以,想要问讯一二。小李子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不说话,先进去再说。

清雾放轻了脚步,狐疑地往里行去。

门前搁了一扇屏风,一人多高,十分宽大。上面密密地绣着牡丹花开富贵图。色彩鲜艳明亮的双色绣,针脚细密匀称,遍布整个屏风,将光线尽数挡住,丝毫都看不到另一侧是甚么光景。

想必,另一侧也看不到这边是甚么模样。

清雾迈步上前,刚一站定,就被同在屏风后的旁边几人给吓了一跳。

穆海和孟梁分立两侧。他们中间那两个被塞住口反绑着的人,即便脸上还有红肿,但依然可以辨出本来样貌。

分明是郑公子和祝敏然。

清雾心中的惊讶还未消去,便听屏风另一侧、殿的中央,同时响起了两个颇为熟悉的声音。

“臣祝青柏(臣郑天安),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郑公子和祝敏然蓦地双眼圆睁!

第120章

祝阁老和郑天安恭敬地跪在殿中。许久,殿中都未响起“平身”声。

若是以往,两人必然悄悄交换个心领神会的眼神,而后咄咄相逼,一同对那年轻的帝王发难。

但此时此刻,朝中两位老臣却是神色不动,跪到近乎于伏地,却无半点不耐。

嗒。嗒。嗒。

指尖轻叩扶手之声缓慢响起,宛若钝剑,一下下地扎得人心里发疼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