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尊重她的意见。也愿意让她开始面对皇宫里的一切善恶。

其实,霍云霭对于清雾的这个要求,很是担忧。

那两个人试图谋害他,已是重罪。他暂时留下二人的性命,不过是另有打算。

可依着那两人如今的状况,若是让她当面去和他们针锋相对地对话…

他的心便瞬间提了起来。

在看到那两人如今受过刑的模样,她会不会、会不会惧怕他的手段、进而怕了他这个人?

每每此时,他就不由得想到当年两人初遇的时候。

明明是那么柔弱的女孩子,偏偏又那么坚强。即便是成人都无法面对的可怖情形,她硬是活过来、挺过来,还用力去对抗、去求得一丝生机。

这样的女孩儿,又怎会甘于只做他背后的单薄的影子?

辗转反侧想了很久,霍云霭终于下定决心。

罢了。他便是这样狠毒的一个人。

她若怕了他,他再好好想了法子,让她慢慢放下心防就是。

终归这辈子他就认准了她,便是强行…使些强行的法子,也不能让她离他而去。

故而拖到今日,霍云霭这才带着清雾来了这里。

只是,到了那厚重的铁门之前,他并未让清雾即刻进入。而是朝门口守着的孟梁示意了下,让孟梁陪着清雾在门口稍等片刻。

而后他闪身入内,沉步走向那被关押着的两个人。

清雾只听到了铁链的哗啦声,还未来得及辨出别的,铁门已然砰地下重新关紧。将她和屋内彻底隔离开来。

霍云霭负手而立,神色冰寒地望着眼前两人。眸中不带丝毫温度,说起了清雾想要见他们一面的事情。

那两人顿时激动地动了起来。被塞住的嘴发出了呜呜呜的嘶吼。

蓦地一声鞭响,抽打在了地上。

两人快速看了眼近在咫尺的惩戒嬷嬷,浑身一抖,再不敢出声。

“后宫之中,以她为尊。无论她问甚么,你们必然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年轻帝王的声音忽地响起,在这阴寒之处冷冷回响,“倘若你们对她有半点的不敬——”

他双目骤然凌厉,宛若利刃,狠狠划过两人的肌肤骨肉。唇角,却是浮起了一丝浅淡的笑意。

“那么下场,便不只是‘死’那么简单了。”

第124章

清雾进到屋里的时候,还未来得及细看,就对上了两双晶亮的眼睛。

目眦欲裂,在这烛光摇晃的暗室,在那同样浮肿的两张脸上,显得尤其突出与惊人。

清雾视线微转,环视屋内。

处处都充斥着血腥气。地上,有斑驳暗红,上面还隐隐有着清水刚刚擦拭留下的湿气。

她抿了抿唇,脚步微顿。

霍云霭全身猛地绷紧。

他口中有些发涩,嗓子发堵。正欲上前说些甚么,女孩儿却好似没有留意到周遭环境和平日里有甚不同似的,径直走到两人跟前,在他们六尺远处驻了足。

而后,她视线淡淡扫过两人残破的衣衫和深浅不一的刑痕,稍稍侧首,对一旁的惩戒嬷嬷稍稍颔首。

惩戒嬷嬷会意,上前将两人口中塞着的布巾拿了下来。

他们口唇微动,终究是惧怕霍云霭,一点声响都没敢发出。

清雾视线转了转,最终落在了血迹稍少、没有搁置刑具的那一面墙上,问道:“玉芝的事情,你们知道多少?”

祝敏然连玉芝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只能摇了摇头。

郑公子张了张嘴,发现嗓子发不出声,忙咳了一声清清喉咙。又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霍云霭,这才声音嘶哑地道:“她是父…”他身子晃了晃,摇头道:“他是郑天安安插进来的。”

“还有呢?”清雾望向他。在对上他肿胀的眼皮和满是血丝的眼睛后,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努力让声音平稳地说道:“她来宫里,究竟是做甚么的?”

之前听了采萍说起的玉芝之事后,清雾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一直没有想通。

直到前几天,她听见杜鹃训斥一个小宫女时候说的话,才恍然大悟,到底是何处出了岔子。

彼时她在屋里练字,杜鹃对了那个抹着眼泪的小宫女道:“你不是说浴房你会清扫,不用旁人帮忙,你一个人就能成的吗?”

小宫女哽咽着期期艾艾地“嗯”了一声。

“那你怎么不清扫好,反倒是去院子里玩石子去了?”

“我、我看打扫的也差不多了,就…”

“什么差不多了?分明是你偷懒,自己揽下了事情又不去做!”

杜鹃恼了,气道:“若是你做不成,自有人做。偏你非要揽下来又偷懒。自去领板子去!”

说着,她摔了帘子进屋,脸上犹自带着愤怒,喃喃道:“这些个偷懒的。也不知那说一套做一套的本事,从哪里学的。”

清雾本想说别和那些人生气了。不得用换了就是。

可是杜鹃那话让她心里一惊,忽地明白过来,那种违和的感觉从何而来。

玉芝原先做出的样子,一直是勾引皇帝、想要随侍帝王身边的。

既然如此,她又怎敢与人苟合?

采萍都能发现玉芝有相好之人,那么郑天安怎会不晓得。他既是晓得了,又怎会不对这罔顾他命令之人进行惩戒、由着她继续仗着他的势来横行无阻?

当真是表面上是一套,私下里做的却全然不是这样。

想必玉芝一事,另有蹊跷。

只是其中缘由,清雾无法想出。故而在此时问了出来。

明明灭灭的烛光下,郑公子的脸色晦暗不清。

但他明显地一愣,答非所问道:“你过来,竟是为了这事?”

清雾正因那事无解而心忧。这边既是问不出来此事的答案,那后面的一些连带着的疑惑更是无从得解。

她不耐烦和郑公子多说,拧眉道了句:“不然还是别的甚么?”

郑公子垂眸不语。肿痛的眼皮一阵阵抽搐,心里却是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本以为清雾是要问询那日之事。谁料竟是旁的…

那玉芝,他是知道一点的。是父亲安插在宫里的棋子。其余的就不晓得了。

不过,他知道,那女人是为了皇帝而去,和这位柳姑娘没有半点关系。

于是,眼前的女孩儿,费尽周折来了这一趟,竟只是为了那皇帝,而不是因了那日她自己的事情么…

那皇帝,为了她,严厉警告他们两个。这女孩儿,为了皇帝,见他这一次,只问那玉芝之事,却顾不得她自己的事情。

这两个人、这两个人,怎地和郑家祝家人说的完全不一样!

他们不是说,这是两个忘恩负义之徒,完全不顾情义的么?

为何他们会如此这样顾念着对方!

这样的人,当真是无情无义之辈?!

郑公子胸口剧烈起伏着。

这些天来,隐匿在他心里的一个想法,忽地就止也止不住了,自顾自地往外冒。

故而,他来不及再多想,不由自主就以头抢地,砰地下重重磕了个头。喘息片刻,一字字说道:“求姑娘收下我。我愿终身为奴,侍奉您左右,帮您查出那事真相。”

祝敏然的目光剧烈闪动起来。

清雾倒是被他这忽来的举动给气笑了,不甚在意地道:“之前你还瞧我不起,如今却甘愿侍奉左右。这话的可信程度…也太过低了些。”

“之前我愚钝,未曾想通。如今醍醐灌顶,自是明了。”

“是么?”清雾淡淡一笑,“若甘愿为奴,那先学会怎样自称开始罢。”

她可不会忘记,这些人是怎样总是针对她,又是怎样一步步算计霍云霭、恨不得要了霍云霭性命的。

想要她信任他?那可是…

“求柳大人收下奴才罢。”

突然而至的咬着牙的一句话,让清雾正要离去的脚步蓦地顿了顿。

她不敢置信地回过头去,看着俯身在地、姿态恭敬而又卑微的那个少年。

第一次说完,再开口,便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了。郑公子说起第二遍时,已经能够稍微放松一些。

“求大人收下奴才。奴才甘愿为牛为马。只求在您身边求得一个容身之处。”

“你疯了!”祝敏然顾不得霍云霭先前警告的话,努力挪动肿着的口唇,使劲睁大肿胀的眼睛,看着身边的少年,嗡嗡说道:“你求她?”

郑家长子嫡孙,温文尔雅少年郎,不知让多少京中贵女痴心迷恋。如今却在这样一个一只手都能捏死的娇气得不行的女孩子眼前磕头求饶自称为奴!

这让她如何接受得了!

郑公子听了祝敏然的话,恨不得当场扇她一个巴掌。手足动弹不得,他张起口来,猛一用力就朝祝敏然唾了一口。恨不得将她的头狠狠撞醒,让她清醒清醒、看清如今的现实。

郑家和祝家的态度,说明他们两个在这世上,已经是“已死”的人了。

他们,不再是他们。

他们,根本不再存在!

本以为心如死水了。但这些念头复入脑海,心里还是绞得痛到深入骨髓。

可是,让他们做这些事情的,是那些人。

如今放弃了他们的,也是那些人!

那些…

他们视为至亲的人啊…

他看到了。刚才进屋的时候,那个女孩儿,甚至还朝给她开门的守卫之人微微颔首。

这样礼遇身边侍立之人的,应当不会恶毒到哪里去。最起码…

他撇了撇嘴角,露出个惨烈的笑来。

最起码,比郑家人要有良心的多…

心中主意已定,郑公子再次叩头,硬声说道:“求柳大人收下奴才!”

祝敏然眼中残留的一点点光亮骤然逝去,撕扯着嗓子喊道:“你疯了!”她剧烈地晃动身子,身边铁链哗啦作响,“入宫为奴,你知道是做什么吗!”

“闭嘴!”郑公子双拳紧握,阴恻恻地道。

——身为男子,要怎样才能留在宫里做事,他心里明白。这些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亦是一清二楚。

可是即便如此,他也要一步步走下去。

被从小到大最为尊敬的父亲背叛,那种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的感觉,当真是能生生将人折磨死!

少年往日里温和的目光,一点点散发出浓烈恨意。

霍云霭看了,便知他已经恨到近乎着了魔。这样能屈能伸的人,倒是可以利用一番。若是雕琢之后用得好了,也不失为利刃一枚。

只不过这样一个奴才,单看主子能不能掌控得了他。若是不成,倒是要被反噬。

女孩儿半晌没有说话。

霍云霭知道,清雾一向谨慎。此刻怕是在细思此事的利弊。便只朝那惩戒嬷嬷示意了下,让她堵了祝敏然的口。

而后,他静静等着,等待女孩儿最终的决定。

她若肯了,他就也派个人去她身边护着。她若不肯,他就想法子把这人收为己用。

时间过了很久。

久到所有人都以为,女孩儿这是要拒绝了。

谁知,就在此时,一个娇娇柔柔的声音在静室里慢慢响起。

“好。”

简简单单一个字,便成定局。

第125章

这日天气晴好。清雾正和窦妈妈商议着行路时的所需之物,便见杜鹃撩开帘子,朝里探头说道:“姑娘,邓公公来了。”

清雾听闻,扫了眼窗上摆放着的桃枝,颔首道:“让他进来罢。”

话音落下不多时,一人迈步入内。

身材瘦高,微微躬身,姿态恭敬儒雅。

他娘家姓邓,自命名“不问”。自此以后,世上少了一郑姓之人,多了个邓不问。

清雾知晓他的意思——不问来处,不问出身,不问原名。

故而,她并未多追究,默许了他这个名字。

“过几日我便要走了。这桃枝,不必再送了。”清雾与眼前之人如此说道。

邓不问浑身一僵,猛然抬头,发觉逾越了,又赶紧垂首:“您、您还回来吗?”声音竟是带了点微微的颤抖。

清雾暗暗叹气,心道他这些日子恐怕比她想象得还要不好过,被欺负得当真惨了些。

旁人见这邓不问来路不正,又和寻常奴仆气质不同,便时常出言相讥。又看陛下和柳大人并不护着他,更是时不时地欺辱他。

清雾原本是不搭理这些的。谁知他来了后,竟是把她的话当做一等一的大事去对待。但凡她说的话,他都拼了命地去做。

那日她不过随口说了句,树上的小鸟叽叽喳喳叫着,也不知是不是饿了。谁知一转眼,他就拿了馒头屑去喂食。

那可是极高的杨树。他不会功夫,也没用梯子,都不知怎么攀上去的。待到下来的时候,手和脸上到处都是剐蹭的伤痕。他也一句话都没有。

若不是小李子眼尖,在他爬下树的时候发现了,多问了两句,谁也不知道他做过这件事情。

还有诸如此类许多事情。

她看着假山石,随口一句位置不妥当,需要挪动下。旁人还没来得及去办,他却手指尖都磨破了硬是自己将它移到了合适好看的位置。

她瞧着屋檐上的彩漆掉了色,他不声不响地拿画笔给描绘妥当…

其实清雾也有所察觉。

虽然邓不问最怕霍云霭,但是最听她的话。

那天她看园子里的桃花开的好,让杜鹃去给她摘几朵来。谁知杜鹃还没腾开手,他已经拿着剪好的桃枝回了宁馨阁。

不得不说,他的眼光还是很好的。

从小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皆通,自然与寻常仆从不一样。

他选的每一个枝桠,都是花朵和枝子弯折处的搭配极其漂亮的。插在瓶中,甚是好看。

若让清雾自己去选,也不见得能比这些好。

清雾本也不是矫揉造作之人。觉得真好,便赞了他一句“不错”。

哪知道自那天起,她每日里起来,都会在屋子里发现新剪的桃枝。瞧着那选枝,就知道出自谁的手。

初初看到倒也罢了。接连七八日都如此,由不得她不留意到。于是问了几句。

杜鹃便告诉她,那是邓公公一早还带着露珠的时候送来的。

清雾并非铁石心肠的人。看他这样上心,有一两次看到他被欺负,就顺口出言帮了他几句。

他在宫里的日子就好过了点。但,也只有一点点罢了。毕竟清雾并没有重用他。

可即便只好转了芝麻绿豆大的那么一点,他却对清雾愈发尽心起来。

此时此刻,清雾看邓不问这样害怕,想着他或许怕她一走还会受欺负。转念一思量,也是她刚刚说的话有歧义,未曾讲明白,便道:“我要去西南一趟,不久就会回来。”

过些日子就要到清明了。

文老爷子特意向霍云霭上了折子,想要给自家孙女求个长些的假期,为的就是回乡祭祖、将孙女写到族谱上一事。

霍云霭自是十分爽快地答应下来。

易正莲尚在京中,听闻此等喜事,也不即刻回江南了,说是要一路同行,参加清雾认祖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