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行至禁卫军队列的尽头,诸人眼角余光就能瞄到在前跪着的侯府祖孙,尽皆大惊,不敢抬头细看,纷纷跪下,山呼万岁。

清雾亦是如此。

可她收了裙衫下摆还未来得及弯下膝盖,霍云霭已经三两步疾走而至,一把拉住她。

他用力甚大,固执地托着她的臂膀,不许她的身子往下躬去,哪怕只有半分,也是不成。

清雾愕然。若是旁的时候就也罢了,此时此刻,她的亲人们,父母兄长,还有爷爷哥哥,俱都跪伏在地。若她站着…

若她站着,岂不是他们连她也一起跪了?!

上回在侯府宴席上,经历了那样惊惧的事情之后,爷爷和哥哥跪下,她未跪,是当时心绪不宁未曾细想。此时此刻,怎能再次如此?

清雾大急,额上和鼻尖上微微出了汗。忙朝他使眼色,他却好似毫无所觉一般,手腕一翻握了她的手,道:“今日一去,怕是许久都不得相见了。”

这声音虽还冷冽至极,但遣词用句间带出了几许温情。即便是孟梁和穆海看惯了两人在一起,也都头一回听到主子这般,忍不住指尖颤了颤。

他们都如此了,更遑论旁人?!

文家祖孙见过宴席上此人的雷霆手段和冷血残酷,虽方才听他所言心中有了数,却远没有眼前亲耳听到亲眼看到的情形让他们震撼。

而柳府众人…

霍云霭骤一开口,他们便发觉了不对。心里的惊诧太过,便有一两人抬头去看。

柳岸芷发觉身边的三弟在悄悄抬头,不由心惊,赶忙去阻止他。却还是晚了一步。

柳岸风看着神色淡漠的霍云霭,脱口而出:“你是云公…”

云之一字,乃是帝王之名。旁人怎可随意唤得?

年轻帝王的眼神瞬间凌厉,面现肃杀。

柳岸风惊得浑身发颤,忙低下头去。手指紧抠地面,四肢瑟瑟。

清雾赶紧拉了霍云霭一把,扯扯他的衣袖轻晃了下,欲言又止。

霍云霭知她想为柳岸风求情,神色舒缓了些许,紧了紧交握的手,又轻轻为她拭去额上的细汗,淡笑道:“后宫之事,我只替你看管几日。那些太过繁琐,还需得你回来后一一理清。”

他这话和之前在宫里说的可不一样。

清雾分明记得,当初她担忧自己走了后铺开的那些事情无法尽数安置妥当。霍云霭便主动向她承诺,她尽管安心地去,六局的各项事宜有他遣了人看管着,出不了乱子。

如今又怎地好似反了过来,他要说搞不定那些事情了?

而且,还摆出一副非得她不可、没了她后宫就乱成一团的模样?

清雾虽心中不明了,但在众人面前也不会去驳了他的脸面,就顺势“嗯”了一声,想了想,又接道:“多谢。”

她和霍云霭之间的相处模式,素来是随意且平等的。即便她诚心想谢他,措辞与语气也改不了多年积攒下来深入骨髓的习惯。

听了她这随意且自然的话语,再听年轻帝王那含笑的一句“你与我无需这般客气”…

虽然年轻的帝王在勾唇轻笑,虽然他现在显然十分愉悦比刚才那冷肃的模样要好上了许多,但跪在地上的所有人反倒更加骇然,尽皆开始冷汗直流。

文老爷子和文清岳更是心下惊惧。

方才霍云霭轻描淡写说起那事,他们只当还有转圜的余地,便试着驳了一两句。

可是,他们忘了,这人是冷血的、凉薄的、高高在上的帝王!

刚才他说起那件事时,不过是为了将女孩儿留在身边,所以稍微显露了一点平易近人罢了。但他们刚表露出不太愿意的苗头,他便一个字儿也不再与他们多言,直接将女孩儿叫了来。

如今这般情形,分明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两家人,他对他们和颜悦色,不过是因了女孩儿罢了。在他面前,只有她,能够站着与她比肩。旁人只能跪伏在地,高高地仰望着两人的份儿。

这简直是在变相地告诉他们,她是他选中了的…

不。

比那更甚。

即便是帝后之间的相处,又有几个能似他们这般随意?

清雾虽在和霍云霭说话,但眼睛却不时地在看自家亲人。此刻看到大家的反应,她眉心微蹙,现出担忧。

霍云霭自是晓得她的心思。

如今冷眼一扫,看着两家人都已经明白了他的暗示,年轻的帝王这才神色稍微和缓了些,淡淡说道:“都平身罢。”

诸人如获大赦,纷纷谢过陛下。

清雾想要上前扶起爷爷和父亲母亲。谁料霍云霭手上使力,不准她过去。

清雾有些恼了,瞪他一眼。

霍云霭故作没看到,只朝穆海和孟梁还有于公公扫了眼。

三人赶紧上前,扶起三位长辈。

柳府和侯府众人起身之后,环顾四周,才发现禁卫军的那半个圆不知何时已经合成了一个整圆,将他们围在其中。

想来,刚刚的事情,在外头是瞧不见半分的。

两家人这便愈发肯定,刚才帝王那般做法,是特意在“提醒”他们。心中更为惊骇,态度愈发敬畏。

霍云霭不顾他们各异的心思,给女孩儿顺了顺额上鬓边的发,又亲手套了个碧玉扳指到在她拇指间,“这是父皇留给我的。你且戴着罢。”

那碧玉扳指是男子所用,即便是套在她的拇指上,也大了两圈。

清雾更加茫然,但他既是当众这般说了,她自然不会驳他,就笑着道了声“好”。

不过,她晃晃手指,有些为难。

眼见着就要上路了,他冷不丁拿出这么个东西来,岂不是难为人?

搁在身上罢,怕不小心碰坏了。戴手上罢,那是肯定要掉下来的。

清雾正暗自纠结着,少年却莞尔一笑,从她颈上解下了她一直挂着的那根八股白丝拧成的细线。

绳链上,是多年前他送给她的那枚镇国大将军求来的雄鹰状羊脂玉坠。

少年修长的指微动,将玉扳指和玉坠一同挂在绳上,又给她挂回了颈间。

瞧着这一幕幕,何氏心里难受得快要哭出来了。

皇家哪是好相与的?一个个都是七巧玲珑心,心思百转千回。

自家女儿生性单纯,三两下就被那人给骗了过去,偏偏那傻丫头自己还没发现…

柳方毅发现了妻子的情绪变化,悄悄握了下她的手,又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担心。

他当年在秦大将军麾下,自然也对这位帝王的行事有所了解。

皇上素来做事狠辣果断。如今肯花费心思来暗示他们,又肯花费心思来哄着囡囡,那说明他是真的上了心。

而且,他将先皇之物送了丫头,定然是在向他们保证,即便往后宫里头不只一个女子,自家囡囡也是头一份的。

文老爷子却是看到那羊脂玉坠后,神色微动。

霍云霭事务繁忙,这次是临时决定前来,如今目的既已达到,便策马离去。待到禁卫军也尽数撤离之后,大家慢慢地就恢复了之前随意的模样。

清雾与友人们道别时,一转眼发现少了一人。四处寻过,才发现沈水华正和文清岳在柳树下说话。

文清岳不知道说了甚么,沈水华脸上一红,再不搭理他,转身就朝这边跑来。

清雾看得稀奇,不住地在两人之间来回瞧着。

沈水华被她瞧得脸上红晕愈发浓了些,连连摆手说道:“他就是跟我说,他过段时间还会来京城。只有这些而已。”

“应当是了。哥哥说要亲自送我回来。”清雾不晓得沈水华为何这般紧张,想想自家哥哥也是个气势迫人的,便道:“你无需害怕。熟悉之后,哥哥是很和善的。”

谁知沈水华听了这话后,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倒愈发羞涩起来。

两人在这边轻声细语着,另一边文老爷子却是叫住了柳方毅,悄声问:“那玉坠子,什么时候、何处得来的?”

他稍稍描述了下,柳方毅方才晓得老侯爷说的是那枚清雾挂着的玉坠。想了想,那坠子当年离京前就有了,便如实说了出来,又道:“听闻是大将军给的。”

柳方毅想着是秦大将军送与之物。

但文老爷子目光一闪,却是终于记了起来,当年他们一众老将陪着先皇和镇国大将军去寺里祈福,镇国大将军得了这样一枚坠子。

后来…后来大将军就把那坠子送给了陛下,说是护佑他平安…

想通了这一点后,饶是久经沙场早已历练得铜筋铁骨的镇远侯爷,也禁不住心神剧震。

他忽地明白过来,柳家人怕是弄错了。

自家小丫头和陛下的纠葛,想必多年前已经有了苗头。只是柳家人没有看透。

想到此处,文老爷子反倒没了之前的担忧。

他原先是怕陛下因了小丫头绝色的容貌而对她高看几分。如今晓得了两人间的牵绊,老爷子反倒不担心起来。

因为霍云霭的到来耽搁了不少时候,再晚的话怕是天黑前赶不到下一个城镇、要在乡间过夜了。众人匆匆道别后就上车离去。

清雾这一走,便是整整三个月。再回来的时候,京中的女眷们已经穿上了凉薄的夏衫赏荷了。

而她,也不再仅仅是柳家的女儿,更是镇远侯府的嫡出姑娘。

第128章

清雾回到宫里的时候,霍云霭尚在早朝。

于公公得了吩咐,没有随他进殿伺候,而是等在了宁馨阁外,专门候着清雾。

远远地看到清雾的身影在路口出现,于公公便小跑着迎了过去。边落后半步紧跟而上,边好声好气地说道:“陛下这两日太忙了些。昨儿将事情处理妥当,便过了掌灯时分。听闻姑娘睡下了,便没再出去。今儿一早又不得闲…”

话语间满是为难和局促不安。

清雾没料到于公公专程过来就是为了这几句话,笑道:“无妨。”

于公公唠叨了半天听她只有两个字的话,想起主子先前的吩咐,心又提了起来。瞅瞅四周除了窦妈妈挨得近了些,再无旁人,忙小心翼翼道:“姑娘,主子这些天可是一直念叨着您的。”

清雾听出他的紧张,暗叹口气,道:“我若真介意,今日何苦一早就过来了?”

霍云霭身为帝王,即便再有心,也无法时常出来寻她。

昨日里她方才回到柳府。因着连日的奔波,已然累极。后来和家人相聚又哭又笑的,匆匆吃了点东西便睡下了。直到今早鸡鸣方才醒来。

原本霍云霭没说她何日进宫当值。她还是今日一早就过来了。

只是她没料到这个时候霍云霭早朝还没结束。想来,是有了棘手之事,方才脱不开身。

思及此,清雾脚步微顿。

也不知那郑天安又有了甚么动作。

于公公听了清雾先前那句话,再一细想,陛下当真没让人去柳家说要姑娘今日进宫一事。不过是在今日早朝前,心情甚好地说了句“想必她今日会来”,然后如此这般地安排了许久。

他这才放松了许多。

想到这些天陛下的辛苦,暗道一声姑娘回来就好了,脸色就也去了刚刚的忐忑不安,稍微露出了点笑容。

说话间,已经到了宁馨阁院门处。

于公公看宁馨阁里伺候的人都在这里候着,再多说怕是要引了有心人注意,这便朝清雾行了礼后躬身退下了。

清雾刚刚迈步入院,就发现了不对劲。

她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很显然,宁馨阁有了不小的改动。

原先的游廊和亭子新近修葺过。水中养了许多锦鲤,半边种了荷,半边栽了莲。清风吹动,池边垂柳低至水面的枝条微微拂着,带出屡屡凉意。

再往前行,便见原先的浴房隔壁又加盖了一间屋子。屋后是一片竹林,隐隐可见有竹管从屋后而出。

有个宫人见清雾的视线停留在了那屋子上,忙上前来行礼说道:“陛下知晓姑娘要日日沐浴,便让人盖了这一间。比起原先的来,更为方便。”

原来新盖的那一间,是直接砌了新的浴池。有两个管子连接,一个可向外排水,直接穿竹林而出。另一个,则是可从屋外直接往池中注水。

“原先那一间呢?”清雾说着,朝之前霍云霭为她准备了大浴桶的浴房行去。

那宫人刚要答话,另外一个宫女急急地上前来,说道;“那间已经收拾起来做了休憩之所。”

浴桶已然撤去,但其中挂着的纱帐和珠帘都还在。

屋内置了贵妃榻,还有两排书架。平日里不想在书房里规规矩矩端坐着看书,倒是可以在此处悠闲地翻阅书籍。累了便可直接倒在榻上小憩。

清雾很是喜悦,也很是惊讶。

她没料到,不过三个月罢了,他竟还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将她的住处修整得这般舒适。

再看放置衣物的那一间。早已多了许多夏日里的轻薄衣衫,有些样式和绣纹她都未曾见过,想来是霍云霭特意让人置备的。

这里的改变太多。清雾大为惊奇,来来回回地在各个屋里转了几圈,在各处细看。

只是,窦妈妈在看了那新砌的沐浴水池后,仔细思量了下,脸色微微一变。

她是宫里的老人了。即便主子们均未大婚,很多事情她们这些年长嬷嬷也是知晓的。

那水池这样宽大,分明、分明不是一个人单用的样子,而是两人同浴也可。

那陛下的用意究竟是何…

窦妈妈越想越不对劲,看着清雾欲言又止。思量许久后,看着清雾瞧着那浴池惊喜的模样,她终是甚么也没说。

罢了。

陛下,应当是个正人君子…

或许是她多心了。

修得宽大,许是让姑娘用起来更方便罢。

清雾在这边细看的时候,又有两名宫人凑了过来,不住地往清雾的身边凑。

一个说,这个当时修的时候耗费了多少材料,用的东西有多么名贵。光那汉白玉就拉了好几车来。

一个说,陛下对这里有多么用心。李公公于公公镇日里往这边跑,为的就是监督着这里、让人用上十万分的心去做。

窦妈妈顿时冷了脸,呵斥着两人让她们赶紧退下。

她在这宁馨阁素来威严,宫人们俱都怕她几分。如今瞧她这模样,两名宫女便有些瑟缩,眼含期盼地去看清雾。

哪知清雾根本没搭理她们,而是笑着问窦妈妈:“我想在这里搁个屏风。你瞧着放哪一扇合适?”

两个宫女这才晓得自己先前的殷勤是白费的,就讪讪地退了出去。

她们刚一消失,清雾脸上的笑容也淡了许多。

窦妈妈气道:“有些人当真是耳目通天。不过是有点影儿的事情罢了,她们竟然也能知道。”

清雾先前只是个小小女官。宫人们即便知晓了她要帮忙管制后宫,但因柳方毅的官阶不算高,故而那些人只是恭敬些对待她。毕竟清雾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女官罢了。没有强硬后台,在这宫里,着实没什么大的前途。

今日这般上赶着献殷勤的状况,却是没怎么有的。

清雾原先还以为是霍云霭在宁馨阁的连番布置让那些人开始改了态度,让她们开始不住地巴结她。听了窦妈妈这话,方才知晓是她自己的身份变化惹得那些人动了心思。

所以说,宫里头的人各个都是人精。

清雾不过是去了趟西南镇远侯府,她是文家子孙的事情还未公开,宫里头好些人已经得了消息蠢蠢欲动了。

虽然心中还是因了霍云霭的用心而欢喜着,但自己院子里的人突然出了这样的状况,任谁都没法继续高兴下去了。

清雾暗暗思量着要不要将人换去。毕竟这里是她平日劳累后的休憩之处。往后事务更加繁忙,若回来后还要处处提防,着实太心累了些。

窦妈妈已然看出了她的想法,低声劝清雾:“倒不必急着换人。有老奴在,姑娘屋里头,她们是插不进去手的。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看看有哪些是心思不正的。到时候分派到各处去的时候,也好有个参照。”

清雾离京前,对于六局的分派已经有了大致的想法。离京后,她也曾和窦妈妈商议过此事。如今思量过后,微微颔首,应了窦妈妈这话。

两人正悄声说着此事,屋门口响起了杜鹃的轻声询问:“姑娘,邓公公好像是有事寻您。”

方才将人都尽数遣了出去后,杜鹃就将屋门关上,一直守在门外。如今远远地看到邓不问在院子里转悠,不时地往屋子这边看,她方才确定了,将这话说了出来。

清雾没料到邓不问一早就来寻她。便将杜鹃唤了进来,问道:“他来了多久了?”

“有一盏茶时间了。一直不曾离去,都绕了七八圈了。”

邓不问一直都是极其规矩的。若清雾不寻他,他便不来打扰她。这种做派,有种讨好的极致的小心在里面。

依着邓不问的行事方式,断不会在清雾刚刚回到宫中还未将事情安排妥当的时候,就来打扰。想必他这样犹豫着想要过来,硬是有急需想要和她说起的事情。

思及此,清雾便与杜鹃道:“将他唤进来罢。”

三个月不见,邓不问倒没多少变化。只是他的气质更加沉静,让人愈发看不懂了。

窦妈妈甚是提防地往清雾身边挪了下身子。

邓不问向清雾行礼之后,瞥了窦妈妈一眼,唇线绷紧,似木头人一般杵在那里,不说也不动。

清雾朝窦妈妈示意了下,让她先出屋回避一下。

窦妈妈怎不知邓不问之前的意思?只是担忧清雾,故而未曾离开。如今见清雾竟是答应了邓不问的要求,窦妈妈急道:“姑娘,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