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黼闻言,面上的笑从五六月的淡暖变成了八九月的冷飒:“哦?”

白清辉却依旧清如月辉,冷似冰雪:“下官听闻季陶然进王府后,曾跟崔娘娘见过面,既然娘娘是此案人证,下官是不是能当面相问娘娘?”

赵黼歪头,看了白清辉半晌,忽地咬了咬侧边下唇,轻笑道:“好啊,既然白少卿想见本王的阿鬟,且还是为了公务……本王又如何不肯成全呢?只不过,本王怕白少卿见了她……反而会更失望罢了。”

赵黼说罢,回头道:“请侧妃出来……相见大理寺的白少卿。”

第36章

且说当时季陶然死讯传出,京城之中人尽皆知。

季陶然明明是死在江夏王府的,且死的有些不明不白,怎奈江夏王深得圣宠,风头无两,因此虽有人觉着季陶然之死颇为蹊跷,却并没有人敢当面质疑江夏王,除非是嫌命长。

不料,满目喑哑之中,大理寺少卿白清辉竟亲临王府,因又知道季陶然死之前曾跟云鬟照面,便要求见问话。

赵黼派人去传崔云鬟,半晌,有丫头转出来,便对赵黼回禀说道:“娘娘说身上不好,病了,不见外客。”

赵黼听了,便笑着看白清辉道:“本王说的如何?阿鬟竟是连见也不肯见你呢。”

白清辉蹙眉:“王爷先前答应的,莫非即刻就出尔反尔?何况……她不肯见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或许是畏惧王爷之故,或被要挟……也未可知。”

白清辉素来少言寡语,惜字如金,今日却一反常态。

赵黼瞥着他,道:“白少卿,你是执意要跟本王过不去么?”

白清辉道:“下官行事,从来只是要得一个公道。只不过这次……正巧儿便是王爷。”

赵黼摩挲着下颌:“季陶然的尸身,想必白少卿已经查验过了?”

白清辉道:“是。”

赵黼道:“白少卿乃是本朝第一验官严大淼的唯一高徒,只怕早断明季陶然是如何死的了?”

白清辉听他问起,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退的干干净净:“自然知道。”四个字,竟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赵黼问道:“敢问死因为何?”

白清辉双眼死死地盯着赵黼:“人是在王府被害了的,王爷莫非不知?是被……利刃……断喉而死。”最后八个字,一字一顿,字字千钧般。

赵黼嘴角带笑,眼底却仍是冷的:“那白少卿不如猜一猜,本王若要杀人,需不需要动用兵器?”他不待白清辉回答,便道:“阿鬟既然不肯来见你,少不得本王再做个恶人,就带你过去见她如何?白少卿,本王对你可好么?”

白清辉正觉意外,忽然赵黼到了跟前儿,说话间气咻咻地,那股气息仿佛直逼面上,白清辉十分不适,便后退两步出去。

赵黼见状,便笑道:“你镇日跟些死尸为伍,本王尚且不曾嫌弃你,你反倒嫌弃起本王来了不成?”

白清辉面无表情,只冷声道:“多谢王爷成全,请王爷带路。”

赵黼挑眉冷笑:“成全么?倒也未必,本王只是……想看一出戏罢了。”

赵黼在前,便领着白清辉到了后宅,进了待月苑,却见院中幽静,悄无人声,只木槿花寂寂地贴墙而立,地上堆积着许多细碎花瓣,仿佛铺了一层粉色的长绒毯子,偶尔风吹过,便掠起数片花瓣,惊慌般凌乱四散飘落。

白清辉虽貌似清冷,实则心底怒极,不然也不会贸然来到江夏王府,更不计一切地跟江夏王对上,然而来至这院子后,乍然看见这样落花满地的一幕,那心底的愤怒之意忽然不知为何,竟翻做了细细地伤哀之意。

心头一乱,脚步便有些迟延,白清辉徘徊之时,耳畔忽听赵黼低低道:“爱妃不是病了么?身上是哪里不好?过来……让本王为你……”

不知是不是因他对江夏王素有成见,总觉得这声音大不怀好意。

白清辉皱眉看向前方,这才发现赵黼不知何时竟进了屋内,隔着那朦朦胧胧淡樱色的窗纱,不闻有人回答,只一声微微带痛的闷哼传了出来白清辉听得明白,眼神微变,喝道:“王爷!”迈步急奔入内!

且说先前,白樘白四爷跟任浮生两人料理过素闲庄之事后,仍旧出鄜州城,便往京内赶去。

晚间投栈,浮生伺候四爷洗漱过后,见他对着桌儿自看书,浮生便也对面的凳子上坐了,抽出腰间宝剑擦拭。

然浮生的心思何曾是在剑上,一边儿抚那剑身,一边儿频频拿眼睛看白樘,只是不敢擅问。

室内只听见白樘轻轻翻书的声响,烛光摇曳中,眉眼才褪去几分威煞之气,依稀多了些许温润之色。

许是见四爷眉眼儿透着几许恬淡之意,浮生咽了口唾沫,方笑道:“四爷,先前去都去了素闲庄,为什么多留一会儿都不曾,匆匆地就走呢?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跟凤哥儿见上一面儿。”虽是如此,却仍是不曾对面儿仔细相谈,让浮生十分怀憾。

白四爷闻听,却仍是眉眼不抬,仍看着书页,一直把那一段都看完了,才淡声说道:“你既如此多情,何不留在庄上就是了,且省了我的心。”

任浮生摸着头笑道:“我自然是要跟着四爷的,四爷去哪儿,我便也去哪儿……不过,原本咱们都走到半路了,为何四爷匆匆赶回去,莫不是就料到了素闲庄上会有危难,是特意回去救凤哥儿的?”

四爷不做声,他不开口之时,整个人仿佛超然物外,对周遭种种都是置若罔闻。

这疑问窝在心里良久,浮生又是个藏不住事儿的,索性便又道:“只是四爷一片好意,却也不说一声儿的……凤哥儿他们只怕没头没脑,还都不知道怎么样的呢。”

白樘听了这句,才又抬眸看了浮生一眼,道:“只自无愧于心就是了,难道还要张扬的天下皆知不成。”

浮生趁机忙又问道:“可是四爷又怎会知道王典在素闲庄呢?”

白樘长指一动,细微地哗啦声响,又翻过一页书,此刻却并不是仔细看书,白樘微微抬眸,眼神里却有些迟疑。

浮生却已迫不及待地凑了过来,白樘见状叹道:“王典是个睚眦必报的凶恶小人,原本遍寻不着之时,我以为他趁此机会逃之夭夭了,直到我想起……”

白樘欲言又止,心底却想起素闲庄上那青玫丫头出事的那日。

——那天,他本是去素闲庄见云鬟的,其实以他的性子、身份,本不会做此破格唐突之事,毕竟对方只是个小女孩子罢了,很不该亲自“登门造访”。

只因,一来在县衙公堂上见她独立相抗黄诚,那份气度谈吐,举手投足,皆是不凡……二来,不由就想起了昔日那件始终无法忘怀的旧事。

再加上浮生一直在耳畔嘀咕“凤哥儿凤哥儿”,那日他才偶然动兴,便亲来了素闲庄,谁知却不巧地竟扑了个空……

待暗哨报信,白樘跟杜云鹤两人赶到树林之中。

杜云鹤自护着赵六而去,而他因听闻死了人,本能地便快步入林,彼时火把的光闪烁,照的树林中光怪陆离,若鬼影烁烁,而若干大人身影之中,是那个小小地人影,伶仃立在众人之间。

白樘不知的是,一念生,一意动,不免便牵出更多来。

他一探素闲庄,二抱凤哥儿回庄上……这两件事,却都落到了有心人的眼中。

起初白樘不以为意,毕竟对他而言公务在身,亦是最要紧的,分身分心给素闲庄也不过是一时之兴而已,何况他此行紧迫,又着急回京,是以一刻也不耽搁,事情定了后,便立刻启程。

然而在半路上,却总觉着心神不宁,总觉着似乎忽略了什么……

他经年办案,六感自跟寻常人不同,一旦发觉异样,便细细寻思先前自个儿的一言一行,可自省之下,却觉着一切皆都规矩严禁,并没什么不妥之处,只除了……

——那一遭儿的素闲庄之行,对他而言,却是破格所为了。

白樘心头一凉。

一念至此,顿时便把素闲庄内的情形遍想了一回,那清幽偏僻的庄子,仗着本地民风淳朴又没有得力的护院……偌大的一座庄园不停地在他心底眼前闪闪烁烁,如此毫无防备的宅邸,惹眼的小凤哥儿,曾经谢二的纠缠,青玫之死……倘若再被个歹恶的有心人盯上,只怕……

一直到两个字没来由地跳出在眼前:灭——门。

当这个字眼儿出现之时,白樘眼前也似有白光闪烁,顿时明白了这半路困惑他心的到底是什么了。

鄜州大牢的逃狱——昔日恶贯满盈最喜潜入孤宅灭人满门的王典,曾经栽在自己手中,却始终凶性不改的那人。

素闲庄,王典,看似八竿子打不着,却偏偏碰在一起,白樘再无他念,只勒转马头,不由分说地打马往回!

他不知自己这一番推测到底会不会成真,只不过但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便不能等闲视之,何况他素来极信自己的直觉,这种直觉并不是无来由的,而是多年办案累积的经验,跟猎者对于恶物的天生敏锐。

事实证明他果然是所料不错,且正及时来到,救了云鬟……再迟一些,便不知道究竟会如何了。

然而白樘心底却毫无喜悦之意,反而有着深深的懊恼。

白樘极难忘记那一幕。

——将俘获的王典同党扔入厅内后,在王典错愕之时他闪身入内,果然趁其不备击伤了王典,然而这贼人却甚是奸猾,竟顺势倒退出去。

白樘本要将崔云鬟拉扯过来,却因此而差之毫厘,他能察觉自己的指尖儿蹭过那女孩子臂上的罩衣一角,但明明感知,却无论如何都握不住了。

只眼睁睁地看她被带着往后,木匾额砸落下来……

这一切,却都是因为他一时的心血来潮所致——倘若他不曾兴动来探素闲庄,也不曾多事那夜抱她回庄子,王典又哪里会留意到这些,又怎会意欲借此来要挟他?

当时在场的众人都觉着是他救了素闲庄上下,然而对白樘而言,却反而是他差点儿害了这一庄子的人,还有……凤哥儿。

先前他兀自能气定神闲地将她从鸳鸯杀的手中救回来,毫发无损地……但是这一回,俨然失手。

故而后来……竟差些儿失控……

白樘握着书卷,双眸虽是看着书页,神魂却已浮动。

忽地听耳畔浮生唤道:“四爷,四爷?”

白樘一怔,定睛看去,却见任浮生走到跟前儿,说道:“四爷,差不多要歇着了罢。”

白樘垂眸道:“你且去罢。”

任浮生答应了,转身欲走,忽地又停下来,看向白樘,白樘问道:“还有何事?”

浮生盯了他一会儿,才笑道:“没别的事儿了……四爷若是找我,就叫一声儿,我在隔壁自会听见。”

浮生迈步出门,他将门带上,却并不立刻离开,只是皱眉默默地。

而此刻浮生所想的,却也是在素闲庄内的情形……那日待他赶到,远远地看见白樘举手击中王典天灵盖,走近了看,才见果然是四爷将对方一招毙命。

他跟着白樘这许多年,还是头一次看见他这样利落地杀人,昔日不管是再多罪大恶极的凶犯,若是白樘出手缉拿,多会留对方一命,好待仔细的审讯记录,像是今日这般出手便是狠招的,还是头一次。

可是浮生却总是不敢问出来,只得把此情埋下罢了。

两人一路披星戴月,紧赶慢行,月余终于回到京中。

白樘打发浮生自回家去,他却并不回府,只先去拜见当朝的丞相沈正引。

相府的门上见了是他,忙迎出来,笑道:“四爷回京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白樘道:“才回,相爷可在府中?”

门上答应,不敢耽误,忙入内通报,才穿过角门,里头早有人出来迎着,自引白樘入内而去。

不多时来至沈相书房,白樘入内,书桌后有人转了出来,却是个身着月白长衫的中年男子,容长脸,身形偏瘦,长髯飘飘,正是本朝丞相沈正引。

白樘上前见礼,口称“恩相”,沈正引踏前一步,含笑扶着,道:“衡直一路辛苦,不必多礼。”因亲搀着手儿,便同到了里间落座。

两人略寒暄几句,白樘便把鄜州的情形说了一遍,因道:“先前我叫人带了密信上京,恩相只怕已经看过了?”

沈正引点头:“已是看过了,现如今那花启宗还是不曾缉拿归案么?”

白樘道:“已经查到此人踪迹,因卫铁骑前些日子正在鄜州,我便叫他领了人亲去追缉了。”

沈正引抚掌笑道:“好,卫铁骑是最擅追踪的,不过他是个死犟不肯变通的性子,你竟能说服他,很好,我果然没有派错了人。”

白樘起身,垂眸说道:“衡直亲临也不能捉拿花启宗归案,已经是有负恩相所托了。”

沈正引呵呵一笑,抬手在他臂上握了握,道:“坐罢,我哪里责怪你了不成?原本此事不该你去,不过……换了别人,一则我不放心,二则……若派了我亲信的人,只怕又会有人暗地里飞短流长,说我因公徇私等等,你却是个最正直公道的,连圣上都屡屡称赞,自然没有人敢二话。是以还是我劳烦你罢了。”

白樘微微低头:“哪里话,只恨不能为恩相解忧罢了。”

沈正引眼底含笑,尚未开口,白樘又道:“另外,花启宗前往的方向,像是云州,出了云州便是辽人活动之境,且在鄜州大营里发现的那细作所带之物,看着跟辽人很有些渊源在。”

白樘说着,便自袖中将那骨笛掏了出来,双手呈上。

沈正引方敛了笑,眼中透出诧异之色,惊道:“辽人?!这个包藏祸心的贼,当初我治他的罪之时,他还口口声声说冤枉,死不承认罢了,且还煽动好些人为了他说话……如今却又怎么样?果然跟辽人有勾结!”

沈正引接过骨笛,低头细瞧了会儿,却见骨色褐黄,显然是有些年头,上头刻着一个面目有些狰狞的人形,果然并非中原地方所有的。

沈正引微微喜道:“你做的很好,明日我便上书给皇上,禀明此事,也叫那些无知之人也都明白,看看到底是谁忠谁奸。”起身,便把那骨笛收在书桌的抽屉里头。

两人说罢了正经事,沈正引又问起白樘鄜州此行的种种其他,因问起黄诚断鬼案之事,兴致勃勃道:“京内传的轰动,却是千人千口,各色都有。你却是亲在那里的,你只同我说一说。”

白樘果然便把黄诚断那城隍小鬼儿案的经过通说了一遍,只把崔云鬟上堂那一节轻轻掠过了就是。

沈正引听罢,便又笑起来道:“有趣,这鄜州县果然有些能耐,怪道老潘很是待见他呢。”——他说的自然便是刑部尚书潘正清。

白樘点头不语,也并不见如何喜悦赞叹,沈正引道:“怎么,你有不同见解?”

白樘道:“并没有,只是……来日方长,且再看罢了。”

沈正引道:“你便是这个性情,众人都觉着这黄诚高明,赞赏不迭呢,你偏仍是这样冷静谨慎的。”

说毕,又让了白樘吃了两口茶,沈正引才道:“本该留你在府内用饭,只不过你离京这许久,也该回府内去看一看了,我便不为难你了。”

白樘答应了,便起身告退,沈正引也随之起身,往外相送,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道:“是了,差些儿忘了,如何我听闻你把自个儿的三个暗卫留在了鄜州?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白樘一怔,旋即拱手道:“不想恩相连此事都知道了,是,我的确留了几个人,然而不过是为了一点私事罢了,并没什么大碍。”

沈正引笑道:“难得,你也有为私事的时候?”说完却又高笑了声,道:“不过是玩笑话罢了,你且别放在心上。”

白樘微微一笑:“不敢。”

沈正引叹了声,道:“好了,你且去罢,我听闻你不在京内这些日子,朱家的三丫头在你们府上呢,若知道你回来,她必然高兴。”

白樘一愣,沈正引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又道:“说来清辉都六岁了,你本来早该考虑续弦之事,只是执意不肯是怎么了,内宅空虚,未免让清辉缺了照料……这次回来,可要好生地思量思量,毕竟是终身的大事,也莫要辜负了青春才是。”

沈正引说着,抬手在白樘肩头轻轻地拍了拍,见他不答话,复又含笑道:“不过我也知道你眼光从来极高,这样罢了,你若是不觉着我多事,我便给你找一个天底下极好的,定要让你喜欢,你觉着如何?”

白樘语塞,只得说道:“恩相也知道,我当此差,忙起来是顾不得别的了,何况此刻果然并没有再纳娶的心思……”

沈正引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便会这样答,罢了,以后再议,你且先去罢。”

白樘闻言,心头才一松,行礼退后两步,方转身自去了,沈正引一直目送他身形自廊下隐没,才一笑,转身进了书房。

话说白樘出了相府,这才往白府而回,府内之人早听闻他今日回了京,早早地在门口等候,毕恭毕敬地接了。

白樘进府之后,自先去拜见祖母,母亲等。不多时来至上房,进内之后,却见屋内白老夫人,齐江两位夫人,自家的几个姊妹外,另还有个女子挨着老夫人身边儿坐着,生得袅袅婷婷,杏眼桃腮,却是个极婉约的美人,看他回来,匆匆一眼后,便又垂了眼皮儿。

众人一看他进门,除了白老夫人跟齐夫人,其他都站起身来白樘上前行礼过后,白老夫人问了他几句,因笑道:“老四就是这么个给人冷不防的性子,在外头这许多日子,也不知道及早发个信儿回来告诉,只是莽莽撞撞地说进府就进府了,亏得外头都夸赞你干练沉稳。”

白樘道:“孙儿不敢,只是因事务繁琐,一时竟顾不得。”

齐夫人道:“老太太别责怪他,只怕他在外头自是周全的,家里较自在些,就忘情了。”

白樘的生母早亡,齐夫人却是继室,只不过嫁了过府之后不多久,白二爷也亡故,齐夫人便守了寡,幸而尚个遗腹子,今年才十五岁,宠爱非常。

齐夫人说罢,白樘尚未言语,却听有人道:“不知道四爷这一遭儿去的是什么地方?”

这说话的女子却正是当朝户部尚书之女,家中排行第三,人称朱三小姐,此刻笑吟吟地,坐在白老夫人身侧。

白樘便道:“是鄜州。”

朱三小姐遂惊呼了声,轻轻摇了摇白老夫人的手臂:“老太太,果真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鄜州呢!”

白老夫人也睁大了眼睛,便问白樘道:“可是那个……断破了小鬼儿杀人案的鄜州么?”

白樘这才懂得朱三小姐的用意,只得说是,果然,白老夫人立即一叠声地便催他将此案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白樘无奈,正要开口再说一遍,便听外头小丫头道:“辉少爷给老太太请安来了。”

白樘回头看时,却见门帘打起,一个身着锦衣、脸儿雪白的男孩子走了进来,虽然年幼,可却生得清秀出尘,气质清冷,见了这满屋子的人,不惊不惧,无喜无忧。

只当看见白樘之时,男孩子的目光才定了定,但如同点漆的双眸里仍是没什么表情,他只看了白樘一眼,便又垂下眼皮儿,口中轻声道:“父亲。”

第37章

且说白樘回至府中,因将鄜州之行所见,向着白老夫人等略说了一遍。

老夫人听罢,因笑道:“原来竟是这样,先前传的那样可怕,我们还只当真的是那鬼神作怪呢,虽后来传说是人为,只不肯就信,生恐又是些谣传罢了,如今听了你亲口说来,才总算是知道了端地,不是被蒙在鼓里了。”

在座的众人也都笑着点头,白老夫人又道:“不过你才回京来,一路上自然极劳乏的,又说了这半晌,只怕累了,且回去歇息就是。”

白樘这才行礼出门,临出去不免看了白清辉一眼,却见小孩儿只是站起身来恭送而已,并不跟随他出来。

白樘去后,白老夫人又跟众人说笑了会儿,因对白清辉道:“清辉也不必在这儿了,你父亲在外这许多日子不沾家儿的,父子们很该聚一聚。”又吩咐跟随白清辉的乳母道:“带辉哥儿去罢。”

白清辉的乳娘答应,便随着他也出了上房。

待人去后,白老夫人方道:“清辉年纪这样小,偏性子古怪的紧,这样冷冷清清不爱说话的,倒是比老四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了,只很不像是个小孩子样儿。”

齐夫人闻听,便道:“要不怎么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呢,老太太也知道,老四多不在家,我是怜惜辉哥儿孤零零地又没有娘,故而想多疼他些,只是他竟也对我冷冷的,反叫我一片心无处使。”

白老夫人道:“小孩儿古怪,倒也并不是真心要和你生疏,何况你是长辈,只管待他和善就是,日后他长大了,自然也明白你的心,必会孝顺你呢。”

齐夫人才答应着,低下头去。

此刻便听朱三小姐抿嘴一笑,道:“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清辉这性情虽然是有些怪,可怪有怪的好处,比如前日静王爷在我家里的时候,也还提起他来呢。”

白老夫人忙问:“这是怎么说?”

朱三小姐道:“是上回清辉到我家去玩,静王爷正好儿在府里做客,听说他在,便要见一见,谁知一见就喜欢上了,自此之后便每每赞他沉稳冷静、长大了必是青出于蓝等话,竟说他会比姐夫更出息呢!”

白老夫人听了,哈哈笑了两声,点头叹道:“原来如此,我当王爷殿下怎会无缘无故说起清辉呢。也是这孩子的福分,竟投了王爷的眼缘了。”

齐夫人闻言,便不言语,只白樘的二嫂严少奶奶笑道:“清辉虽有些小大人样儿,却的确是后辈里很出类拔萃的,庆哥儿虽是我亲生的,又比清辉大两岁,可在我看来,却仍是比不上清辉呢。”

白家原系,清贵世家,在白樘这一代,起名都带一个“木”,白樘排行第四,上面还有三个哥哥,分别唤作白桐,白栩,白梓,另还有一个姐姐,单名一个槿字。

其中白桐白栩乃是长房所出,白樘的父亲是次子,一妾所生的庶子叫做白梓,少年夭亡,因此这一支便只有白樘跟庶妹白槿,白槿亦早嫁了顾翰林家。

齐夫人见严二奶奶这般说,便扫她一眼:“你这么说,可留神大太太不高兴呢。”

严二奶奶看一眼旁边的江夫人,笑道:“我婆婆也很疼清辉,断不会因为我说庆哥儿不如清辉而恼我。”

江夫人乃是长房长媳,内宅里除了白老太太,便是她最大了,白府中诸事也皆由她管着,为人颇有些沉默内敛,却素来好性儿。

听两人说到这儿,江夫人一笑道:“都是白家的子孙,哪个出息都是好的,不管是庆哥儿也好,清辉、阿枫也好,他们个顶个的强,老太太跟我才最是高兴呢。”——单名一个“枫”的,自然就是白樘之父的遗腹子,也正是齐夫人的独子白枫。

白老夫人自也连连点头,齐夫人听了这话,才不言语了。

如此又说了一会子,齐夫人借口自去了,姑娘们也陆陆续续退了。

严二奶奶见没了多余的人,才笑道:“这婶娘见我们赞清辉,便又心里不高兴了,清辉也还算是她的孙子呢,纵然阿枫要比,也该跟老四比才是,只不过她心里明白,阿枫是怎么也比不上老四的。”

白老夫人笑道:“你明知道这样,就别再直戳她心窝子了。咱们家里,这许多人,又有哪个比衡直强一分半分的呢?我常常说,咱们家里所有的钟灵毓秀之气,都给了衡直了,如今可喜清辉也是不错的……”

严二奶奶听到这里,便故意道:“老太太方才还劝我不要多嘴,怎么自己说的这样尽情呢?难道只怕戳了二婶娘的心窝子,不怕戳了我们的心窝子不成?”

白老夫人又笑两声,道:“我知道你婆婆是个菩萨,你又是个嘴头狠、心里软的……不会嫉妒我多夸赞衡直跟清辉两句。”

严二奶奶也笑道:“老太太这样说,我跟我婆婆就算不是菩萨,也要学着当菩萨了,……只不过,老太太如何忘了还有一个人在呢?”

白老夫人心知肚明,便转头看向身边儿,却见朱三小姐笑道:“二奶奶是说我呢,这儿只我一个外人了,我倒是先去罢了。”说着便起身欲走。

不料严二奶奶拉住她道:“我玩笑的罢了,只恐老太太心底已经不把你当外人了。”

朱三小姐听了这话,脸上一红,啐道:“二奶奶又口没遮拦了。”竟不理她,只向着白老太太跟江夫人告罪,方去了。

江夫人到底素来端庄,又是长辈,便对二奶奶道:“这等玩笑也开得?毕竟是尚书府的小姐……你别叫她脸上下不来。”

二奶奶掩口笑道:“只怕她脸上下不来,心里却高兴着呢。”笑吟吟地说了一句,却毕竟知道分寸,当下并未再往下说。

且说朱三小姐朱芷贞出了上房,带着丫头,一路却往四房而来,不多时来至院中,却见两个丫头站在门外,里头却静悄悄地。

朱芷贞略歪头看了眼,便问丫头:“四爷呢?”

门口的丫头道:“四爷才去沐浴了,三姑娘可是有事?辉哥儿在里头,不如且坐等候一会子。”

原来,先前白樘的原配妻室,却是朱芷贞的嫡姐,自打亡故之后,朱芷贞却也仍隔三岔五地过来白府,一来她性子伶俐,善解人意,很讨白老太太跟江夫人的喜欢,二来,只因白清辉是她的嫡姐所出,白清辉却尚在襁褓中便失了照料,朱芷贞念在姊妹之情,便时常过来,代为照料。

她为人甚好,上下都面面俱到,故而也并没有人多嘴说些什么。

四房这边儿的奴婢们自然也跟她很是熟络了,当下便迎了入内。

朱芷贞到了里间儿,果然见白清辉一人坐在高高地椅子上,正在看书,见她来到,便自椅子上跳下地来,行礼道:“三姨娘。”

朱芷贞笑了笑,道:“辉哥儿又在用功呢?”

白清辉并不回答,朱芷贞往里看了一眼,又道:“可跟你父亲说过话了?”

白清辉面无表情,微微歪头道:“说过了的。”

朱芷贞噗嗤一笑,俯身道:“辉哥儿又跟你父亲闹脾气了不成?”

白清辉并不回答,只是垂着眼皮罢了,朱芷贞便柔声说道:“你且要体谅他,刑部多少大大小小地案子呢,这一回出京去,料理的自也是了不得的大案,必然还有许多凶险,辉哥儿可明白?”

白清辉仍是一言不发,朱芷贞叹了口气,道:“等你长大了,也在朝为官,只怕就明白这情了。”

朱芷贞说罢,便不再多话,只往里又走了一步,却又停下,白清辉见她不再跟自己说话,他便拿了书,又挪回了椅子上去。

朱芷贞呆呆看了会子,却又醒神,忙回头看了白清辉一眼,却见他目不斜视地看书呢,朱芷贞松了口气,便道:“辉哥儿看的什么书?”

白清辉扫她一眼,忽然说道:“父亲沐浴过后,只怕要小憩片刻,三姨娘若要见他,最好待上半个时辰才来。”

朱芷贞闻言,脸上竟有些微微发热,却小声道:“瞎说什么?我难道是来见你父亲的?不过是来看你的罢了。”说着,便走到桌边上。

白清辉头也不抬,道:“姨娘若是来看我的,我自无事,这样热天,姨娘且也回去休憩的好,免得中了暑热,岂不是我的罪过了?”

朱芷贞见他冷冷静静说了这一番话,又惊又笑,心底默默地寻思了会儿,便道:“也罢了,既然如此,那我便先回去了。”

朱芷贞说到这儿,便转身欲走,忽地白清辉又道:“姨娘若是有什么话要给父亲,我可以代为转达。”

朱芷贞正放慢脚步,心底暗暗盘算,猛然听白清辉这般说来,仿佛看破她心事般,反倒把她吓了一跳,便回头佯道:“人小鬼大,我又有什么话呢?罢了,姨娘改日再来看你。”这才真个儿出门去了。

朱芷贞去后不多时候,白樘才自里间儿出来,已经是换了一身衣裳,是家常的天蓝色素缎圆领袍,里头仍是雪白的中衣,同样的一丝褶纹儿都不曾有,颜色如此鲜明,身姿端庄修直,宛若皎皎玉山,只因才沐浴过,那原本重威的眉眼间方多了几许润泽之意。

白清辉见他出来,便又放下书,垂手站立。

白樘走到跟前儿,看了一眼,不由诧异,问道:“你已经开始读《尔雅》了?”

白清辉垂眸道:“只是胡乱看而已,并不十分懂其中意思。”

白樘挑眉,点头道:“也是难得的很了。”

白清辉闻言,便抬头看他,刹那间,父子两人目光相对,白清辉愣了愣,便又转开头去,竟似是个回避之意。

白樘看了他一会子,却也并没有再说什么,只将声音放的略和缓了些,道:“若有不懂之处,可以问为父。”

白清辉紧闭双唇,也不做声,白樘见状,便不再多言,只道:“我去书房了。”

他说完之后,迈步往外而去,白清辉抬头看着父亲的背影,眼底闪了几闪,却最终只是化作一片暗淡的冷默而已。

且说白樘回京之后,稍微休息,便又马不停蹄各处奔走,一来向上覆命,二来回刑部报任,另外还有许多旧日相交应酬。

这段日子因他不在京中,刑部赫然缺了一员好手,好不容易盼了回来,各色堆积的疑难案子便都搬到了他的案头上,是以又忙得自顾不暇,无法分身,竟一连数日不曾回府。

这一天,因是朱尚书的寿辰,白樘便抽了空子,欲带白清辉前往府上拜寿。

不料行到半路,忽然刑部派了人来急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