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鬟忙后退一步,皱眉看他。

赵六“噗”地一笑:“我有事打外头过,忽然见来了雨,便进来避一避,怎么,你不喜六爷过来?”

云鬟道:“如何在这书房内?”因见屋内并无别人,心中自然疑惑,陈叔不至于随意把人请来此处,纵然请来,也该有个陪侍才是……

果然赵六说道:“你那陈管家让我在厅上等候,我不耐烦,就随意进来瞧瞧看……无意就来到这儿,这是你的书房?你小小个人儿,只认得两个字倒也罢了,难道当真已经博览群书了不成?”

云鬟听他说着,心头刺刺挠挠地,忽然一念意动,想到先前惦记的那事,她便顾不得理会赵六,只忙跑到书桌边儿上。

却见笔架之后,挨着窗边儿,整齐地放着一叠书,此刻风裹着雨,自檐下侵袭过来,上头的一本书的书皮已经沾了几滴雨点,微微湿润了。

云鬟忙翻了一翻,却见底下搁着本青色书衣的书,倒是并没沾着雨,她略松了口气,才要抽出来,忽然回头看向赵六,却见赵六果然正在背后望着她,双眼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奇怪之色。

云鬟便撒手不去碰那书,只踮起脚尖,想把窗户掩上,她因一只手还吊着,身量又矮,竟十分吃力,手指勾了勾,也碰不到窗扇。

赵六在身后见她探头踮脚的,这般不易,不由失笑。

他竟走到跟前儿,于她身后探臂出去,轻易将两扇窗户掩了起来,因低头,却见云鬟在他身前儿,似被他拢住了一般,正有些意外而惊恐地瞪着他,两只眼睛便极圆的。

赵六便垂眸道:“做什么?好没礼貌,也不谢六爷一声儿?”拍拍手,自顾自转身,目光望向桌上的书,便又问:“这些莫非都是你看过的?让六爷瞧瞧都有什么……”说着,便伸手要去摆弄。

云鬟忙抬手,竟推到赵六腰间,因仰头看着他,说道:“六爷,你擅自闯到别人书房,已经是不妥当了,如何还要乱翻别人的东西?是何道理?”

赵六见她虽是湿淋淋地,可却这般义正词严,竟忍不住又笑起来,把手上原先给她擦雨的汗斤兜头盖下,便遮住了云鬟的头脸。

云鬟只瞧见他莫名一笑,然后眼前发黑,她一呆之下,忙举手把那汗斤子扯下来,只鼻端嗅到一丝异样气息——必是被他带在身上或者用过之故,云鬟一愣,继而怒道:“你做什么?”

赵六见她小脸猛然涨得通红,便笑吟吟道:“你急急的回来是为了什么,总不成是因为听说六爷来了,所以忙着回来见我……宁肯淋雨么?”

先前他不期然闯进她的书房,又拿汗斤子“动手动脚”,又来关窗把她拦在里头……如今又要翻自己的书,且帕子盖脸这样无礼,云鬟又惊又怒,又听了这样呕心的话,越发气急败坏,当下便把那汗斤用力扔向他身上:“赵六爷该走了!这儿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赵六举手将帕子兜住,竟捏在手中,忽然若有所思说道:“小丫头,你为何……总敌视六爷一般?”

此刻因窗户关上,室内越发阴暗,他的脸暗暗淡淡地在阴阴地影子里,勾起云鬟各色心病,起初因惊怒交加,忘了别的,如今才想起来,当下也不回答,只疾步走到门口,大声道:“来人,来人!”

然而此刻雨大,声音传入雨中,却又被铺天盖地的雨水压了下去,云鬟叫了两声,不见人来。

身后,赵六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无奈地叹了声,说道:“六爷好歹也算是救过你性命的,何至于一见到就这般,跟避猫鼠似的?”

云鬟只不去理会,目光一动,却见廊下,是露珠儿跟程晓晴两个一前一后出来。

云鬟莫名松了口气,而那两个丫头正说笑着,程晓晴先看见她在此处,当下对露珠儿说了一句什么,两个人才忙敛了笑,飞快地来到此处。

云鬟见晓晴手中拖着一个茶盘,里头是一盏茶,便喝道:“你们都去哪里了?如何也没有个人在这儿看着,若是给些闲杂人等进来胡闹……可如何是好?”

露珠儿跟程晓晴面面相觑,见她疾言厉色,都不知是怎么了,露珠儿怯生生道:“是陈叔吩咐说……小六爷来了,让我们好生招呼,不可怠慢……”

此刻赵六已经走到门口,云鬟见他靠近,忙又退开一步,冷冷觑他。

赵六同她目光一对便道:“人儿不大,脾气倒是不小,还会指桑骂槐呢?——你这地方难道有稀世的宝贝不成?当六爷稀罕在么?六爷这会儿就走,用不着你这小丫头来挥三喝四!以后都再也不来了!”

赵六说着,便翻了个白眼,迈步出门。

此刻露珠儿跟程晓晴正站在门口,晓晴正端着托盘,听赵六动怒,又见他出来,因惴惴地唤了声:“六爷……”

赵六看也不看她,只喝道:“滚!”竟自一拂手,只听得“哗啦”一声。

露珠儿跟程晓晴双双惊呼起来,原来是赵六这一挥间,竟把那托盘打翻了,茶盏在程晓晴身上一碰,旋即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可赵六视若无睹,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竟走了!

露珠儿吓了一跳,忙握住程晓晴的手:“你怎么样,烫伤了不曾?”

程晓晴摇头,云鬟大为意外之余,几乎气怔,赵六如此嚣张,果然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跟赵黼如出一辙,她迈步出来,待要说两句什么,然而他已经去了。

云鬟只摇摇头,心中道:“果然是他!这不如意便不管不顾发作起来的性子……”咬了咬唇,磨了磨牙,却终究不曾出口。

云鬟转头,见程晓晴跟露珠儿站在一处,都有些不知所措,云鬟便看晓晴:“可烫伤了?”

晓晴忙摇头:“姑娘放心,好端端的。”

云鬟见她半边身子被茶水湿了,便道:“你如何却来送茶呢?”

晓晴十分不安,小声说道:“我因无事,便陪着露珠儿姐姐走一趟……不想竟触怒了六爷……姑娘,我可是给你惹事了?”

云鬟皱眉:“不必理会此人。”又叫露珠儿带晓晴下去收拾。

此后,云鬟唤了陈叔来,问起今日之事,果然如赵六所说,他乃是来避雨的,当时偏云鬟为避开程晓晴躲到了偏院,故而露珠儿等都没找见她。

云鬟听了便道:“此人身份虽然特殊,然而我们是安分守己的人家,跟他们军中更是井水不犯河水,陈叔你大可不必如斯敬畏他们,他以后不来则罢,若还是来,万万不能由得他四处乱走,也只以礼招呼罢了,很不必过于厚待。”

陈叔忐忑地答应了,白日赵六来时,陈叔的确是“如临大敌”,因他知道这少年身份是极不同的,又是军中的人,上回因王典之事又且看过他的手段,故而敬畏有加,果然如云鬟所说,半点儿也不敢怠慢如今听了云鬟这般说,陈叔心想:“虽我们安分守己,但行伍出身,做官的人,若真的有些不良之意,我们又如何应付?且这小六爷看着也不像是坏的,手段又高,本也可算个靠山,只可惜小主子跟六爷脾气不对,唉,只盼以后这位神少来我们庄上,两下相安就是了。”

不多时,程晓晴便来告辞,云鬟只让露珠儿送她。

这一场雨到了晚间才淅淅沥沥停了,空气里的燠热倒是散了些。

夜间,云鬟洗漱了,正欲安寝,露珠儿因拿了一双绣花鞋出来,便对云鬟道:“姑娘你看,这绣的可好不好?”

云鬟接了过来,见浅绿色的缎子鞋面上,绣的是鹅黄色的报春花,小花簇簇,针线精致的很,着实惹人喜欢。

云鬟翻来覆去看了会子,看这尺寸是给自个儿的,便道:“是你做的?只颜色有些太鲜艳了。”

露珠儿笑道:“我的针线哪里有这样好?是晓晴做的,这颜色也并不鲜艳,她知道姑娘的心,知道你不喜欢那些大红大绿的,特特给你选的呢。”

云鬟白日虽听闻两人说起,却只以为是纳了鞋底子,不料竟是如此……因慢慢放下,道:“她倒是有心了。”

露珠儿笑道:“她的确是能干,要不怎么那胡家这般喜欢她呢?我瞧她气色比先前来咱们庄的时候都好多了……”

云鬟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只叫露珠儿把鞋收起来。

露珠儿将鞋放进柜子里,见云鬟对灯出神,她正欲出去,云鬟忽地问道:“白日我不在的时候,赵六爷来,可知道他在书房内呆了多早晚儿?”

露珠儿想了想,道:“也并没多久,陈叔叫我去厅中送茶的时候,因不见了人,我便一路找去,那时候六爷还在廊下,并没进书房呢……他还好言好语地跟我说话呢。”

云鬟转头看她:“说什么了?”

露珠儿笑道:“也并没别的,只问我这庄子多大,平日可还安静等话,又问我们跟着姑娘多久了……”

云鬟不做声,眼前却想起赵六在书房内那一场阴晴不定,以及他临去掀翻茶盘……

露珠儿见她不言语,便又道:“我说了林嬷嬷是跟着京内来的,我跟陈叔是在谢家跟着夫人的,他又问晓晴姐姐……”

云鬟正出神,闻言方回头:“问她?”

露珠儿以为她不喜,本正要停下,见她问起来,才大胆道:“多半是见我没提晓晴姐姐,故而六爷问她是不是也是谢家跟着的,我就说晓晴姐姐是前儿日子才来的,就是在那贼人过来行凶的前一天……然后就没话了。”

云鬟微皱眉头,最终却只一挥手:“你去睡罢。”

又过了两日,云鬟的手已渐渐能放下来,因拘束了她几日,林嬷嬷自觉有些不过意,正又赶上七月十三鄜州城大集,当下一大早儿,便叫小厮备车,带着云鬟进城玩耍。

沿街逛了会子,见那些琳琅满目的杂货,林嬷嬷自是喜不自禁,又跟露珠儿买了好些用着用不着之物,两个人都是欢欢喜喜。

云鬟在旁跟着,不禁便想起当日青玫在时的情形,也因买了许多心头好之物,故而也是这样满面光辉,如今,却已经物是人非。

林嬷嬷因逛得累了,便拉着云鬟,转进旁边的小茶馆里,点了两盏酸梅汤,却给云鬟一盏桂花藕圆汤。

云鬟本想吃口酸的,可惜手上的伤不宜吃酸罢了,勉强尝了尝藕圆,只觉太过甜腻,便不吃了,只陪着林嬷嬷跟露珠儿两个,她自看门外人来人往。

此刻茶馆里也有许多赶集之人,四面八方周遭乡县俱有,彼此吃茶闲话,沸沸扬扬,不绝于耳。

忽地有一人说道:“这一次,只怕咱们的县老爷使不了神通,必然是要被难倒了的。”

云鬟听见是说黄诚,便转过头去看,正另一个道:“这只怕未必罢了?上回说是城隍爷的小鬼杀人,也同样传说的极为邪乎,县太爷又何尝被吓倒了?这次既然同样是鬼,必然也能破案。”

旁边一个人大抵是外地才来的,因不知情,便问:“小鬼杀人案,我是听说过的,黄大人判得极高明的,只不知这次是何意?”

先前那人便道:“这位必然是外地人,竟连这个也没听过?因我们大老爷先头破了那鬼杀人的案子,前几日,那洛川县的县太爷,把个最棘手的案子给了我们老爷呢。”

说着,就一五一十,将最近传的极光的一件案子眉飞色舞地说来。

此案便发生在跟鄜州交界的洛川县,原有一位老大人,姓袁,先前也是京官,官至工部主事的,后来告老还乡,便回到洛川,因喜此地清幽,就在洛川安居了。

这老大人的其他儿女早已经成家,都在京内,如今膝下只一个最小的女孩儿,那袁小姐才十五岁,生得如花似玉,有倾城之貌,且十分孝顺,本来她两个姐姐欲留她在京内,她却只要陪着老父,以尽孝心,宁肯就跑到这小小县城来,故而袁主事也是爱若性命。

忽地有一日,因洛川有个强徒,叫做王闫,在本地也是有些根底的,不知为何听说了这袁小姐的名头,更是无意中见了一面儿,见果然是生得羞死嫦娥,愧杀王嫱,他顿时便起了心,竟日思夜想,势必想这小姐为妻。

当下便叫媒人前去提亲,谁知袁大人眼光甚高,又因听闻这王闫素来的名声有些不好,因此自然不肯把小姐许配,于是一口回绝。

不料这王闫因一颗心都在袁小姐身上,虽碰了一鼻子灰,却仍不肯死心,便又派了几个媒人过去说和,这些媒人虽忌惮袁家,但耐不住王闫许下重金酬谢,于是便竭力掀动三寸不烂之舌,说的天花乱坠。

若换了别人,被如此说合,只怕也就动心了,怎奈袁大人曾为京官,自是见过世面的,哪里肯会被这些打动,又见他们一再纠缠,便气得放话说:“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在,女儿是绝不会许配给王闫的,且叫他死了心!”又吩咐门上,但凡是王闫所派的媒人,不许进门,一概狠狠地打出去。

后来媒人果然绝迹,这王闫一来不得遂心,二来被袁大人羞辱了一番,他心中自然难忍这口气,因想:“老子好歹也是本地有头脸的,被这老不休的阴损了几句,以后如何抬得起头来……”又想到袁小姐那般容貌,一边儿咬牙,一边儿心痒难耐。

王闫本性便恶,并不是个好人,思来想去,便想出一条不堪的计策来。

他因想着:女子的名声最是要紧,如今那袁家拿乔作势,但倘若袁小姐的名声有损,自然便是一定要嫁给自己的。越想越觉得得计。

于是一日晚间,王闫吃了几杯酒,趁着酒兴,恶胆更盛,他便偷偷翻进袁家,摸到袁小姐闺房,意图强奸。

谁知袁小姐却正不在房中,她的丫头却发现了王闫,才要呼救,却给王闫拉住,因这丫头也有几分姿色,王闫便想用以消火,又见这丫头挣扎的厉害,他便发狠死死地掐着脖子,不叫那丫头出声儿,谁知正在逞凶之时,外头巡夜的丫鬟婆子们听了动静,因进来查看……正好儿捉了个正着。

当下轰动起来,外头小厮们闻声也纷纷冲了进来,把王闫打了一顿,捆在地上,那些婆子们细看里头的丫头,却见已经是被他掐死了。

当下立刻押了王闫到洛川县衙,因是捉了个现行,且袁大人又非是等闲的门第,出了这种事,自然视作奇耻大辱,虽说王闫家里在洛川有些根底,却也是没法子周全的,因此很快就定了个死罪,报批了刑部,刑部批示之后,便于去年秋后处斩了。

那外地客听到这里,因不解说道:“既然如此,此案岂不是已经了结了?”

讲话的人笑道:“你有所不知,这还只是个开始呢,若真的已经了结了,现如今那袁老大人如何还哭天抢地,痛不欲生……又无处说理去呢?”

那客人又请教,讲话的人说道:“这件事,得从一个月前说起……”

自打王闫被斩首之后,今年春,袁大人便为小姐寻了一户人家,对方却也算是个,虽然家道贫寒,但袁大人见那陈公子品格甚佳,因此有意将小姐许配。

小姐暗中也曾偷看了一眼,果然陈公子虽然衣着简朴,却也算一表人才,谈吐里谦谦君子之风,因此心下也是愿意的。

不料就在两家儿准备下定之时,一个雨夜,袁家众人忽地听见一声惊呼,众人忙起身查探,却听见呼叫声是从小姐绣楼传来的。

众人忙挑灯去看,跑到绣楼之下,果然见楼上人影闪烁,听到小姐叫道:“是你……来人!有鬼!”声音竟是惊慌失措。

当下一批人留在楼下围着,另外有人便踩着楼梯上去查看情形,冲到小姐房外,却见两个贴身丫鬟正也急急地拍门打窗,然而门窗都是从里紧紧关着,撞了几次,才算打开……那时候小姐已经倒在床上,衣衫不整,花容失色……竟是被糟蹋了。

众人大惊,围着屋内找了一圈儿,并不见有人影子,因见小姐还有气息,忙唤醒来,便问端地,谁知袁小姐惊魂未定,哽咽竟道:“是那王闫……是他……”羞愤交加,晕死过去。

袁大人闻言,虽不能全信是死人作祟,但毕竟爱女受辱是真,袁大人魂不附体,却因此事关乎小姐名声,又匪夷所思……于是并未报官,只叫人日夜守着小姐就是了。

谁知过了几日,小姐的贴身丫鬟嫣红在身旁相陪,朦胧睡到半夜,忽然见房中多了一道人影,细看正是那死鬼王闫!

嫣红吓得胆战心惊,一声不吭,便晕了过去。

嫣红醒来后,见门窗依旧从里头紧紧关着,小姐却已经自缢身亡了,桌上留下亲笔遗书,只道:恶鬼索命,王闫杀人。

袁大人最爱此女,见状顿时晕死过去,醒来之后,再也顾不得什么名声颜面,当即便报了官。

这边儿说的火热,云鬟不觉也听得入神,林嬷嬷因吃了酸梅汤,解了几分暑热,又听了这些话,尤其是“恶鬼索命”八个字,未免有些毛骨悚然的,她又不愿云鬟听这些骇人之事,便忙放了钱,拉着她出了茶馆。

外头日光灿烂,人群熙熙攘攘,才把方才茶馆内那阴森之气一扫而光。

三个人迤逦出了街,因见时候不早了,正要家去,远远地却见衙门口前,是秦晨扶着一个龙钟老态的老先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那老者满面泪痕,却被小厮们扶着,颤颤地上车去了,身边儿许多人尚且指指点点,面露惊疑叹息之色。

云鬟正看,露珠儿已经惊喜地叫了起来:“秦捕头!”

秦晨闻声,回头见是云鬟三人,忙大步流星地过来,笑道:“凤哥儿,林嬷嬷还有露珠儿,今儿你们也来凑热闹了?”

林嬷嬷见他大大咧咧,从来心中忌惮不喜,便勉强只是一笑。露珠儿却喜喜欢欢道:“是呀,嬷嬷说要带姑娘来散散心的。”

秦晨呵呵笑了两声,又看云鬟道:“手可好了?”

云鬟举起手臂:“多劳记挂,已经无碍了。”

秦晨见她仍是昔日的装扮,单髻,穿着雪白的宽袍,外罩灰氅,清清爽爽,伶俐可喜,若非林嬷嬷在旁虎视眈眈地,他定要伸出手去再摸一摸她的头罢了。

秦晨便蹭了蹭发痒的手掌心,因见露珠儿大包小包的拿着,便笑问:“都买了什么好东西呢?”

露珠儿正要说,云鬟道:“秦捕头,方才过去的那老先生是何人呢?”

秦晨见问,脸上笑意一敛,便叹了口气,道:“那是袁老先生,是个可怜之人。”

云鬟因方才在茶馆内听说了,便道:“就是那个……‘恶鬼索命案’里的老先生?”

秦晨见她知道了,便说:“可不正是这位老先生么?此事上回我本来想告诉你,那小六子偏不识相地给拦住了,你到底又知道了呢?”

云鬟点头,秦晨道:“你既然知道了,再说给你也无妨,那洛川县因查不出端倪,没有法子,又因听闻咱们大人能耐,便把这烫手山芋扔了过来……这老先生么,说来原本在京内当官儿的,如今几个儿女也是官儿,上头一直催着快叫查明呢!如今咱们大人也是愁得日思夜想,寝食不安,那袁家宅子前后都跑了五六次了……这不,老先生又来催,大人待会儿还要再去一趟呢。”

云鬟不言不语,秦晨看着她冷冷静静的模样,忽地想到一事,便俯身,放低声儿问云鬟道:“凤哥儿,上回我说城隍小鬼儿杀人的事儿,要请京内来的那白……什么四爷的帮大人料理,你却说大人一定能解决此案,我当时还不信呢,谁知后来大人果然破了那案子……如今又遇上这桩难办之事,你可也开开金口,告诉我一声:这回大人能不能破案?”

云鬟见他细问,抬头看他一眼,并不回答。

秦晨见她沉默,才要追问,不妨林嬷嬷咳嗽了声,把云鬟往身旁拉了一把,握着手儿道:“该回去了。”

秦晨努了努嘴,不便再说,只道:“凤哥儿,若是知晓些什么,可记得要告诉我呢?”

云鬟被林嬷嬷牵着手欲走,闻言回头看秦晨,眼中仍是静静地无波无澜,只是微微点头而已。

秦晨笑着举手挥别:“改日得闲,我也会去庄上……”

林嬷嬷哼了声,暗自嘀咕道:“说的好像咱们都盼着他似的。”

露珠儿抿着嘴笑,不敢跟林嬷嬷犟。只云鬟低着头,一声不响。

因行了片刻,露珠儿便道:“说来也怪了,如何人都死了,又跑出来害了人呢,难道当真是恶鬼索命不成?”

林嬷嬷啐她一口:“阿弥陀佛,不当人子,什么妖魔鬼怪的……这地方是越发的不安宁了,真真儿……”却生怕惹云鬟不快,当即住了口。

云鬟却并没在意她两人所说,她心中,只想着方才秦晨问她的那句话:这回大人能不能破案?

云鬟不答,并不是因为她不知道,正是因为她知道的极清楚。

本朝的《刑狱录》中,有记载过悬而未决的十大奇案,其中一件,便是这洛川的“恶鬼索命”案。

一来是太过骇人听闻:明明被斩首了的死囚,竟然一再现身,于密室之中害人;二来,也是因为苦主袁大人,原本还是京官,子女们又都在京中,这般势力竟仍不能为爱女伸冤……

而袁大人最后因痛心彻骨之故,得了失心疯,一日在街头乱走,被惊马踩死……父女两人皆是凄楚无比的下场,案情却仍扑朔迷离,因此天下皆知,越传越盛,录为十大奇案之一。

因此秦晨问她知不知道黄诚能否解破此案,云鬟又怎能回答?

马车载着三人往回,车厢内,林嬷嬷跟露珠儿便检看买了的东西,云鬟寂然静坐,忽听耳畔一阵哭声。

云鬟因微微掀起车帘,却见外头路旁,一座大宅门口,正是袁老先生,仰头看着门首,竟伸手掩面,放声大哭,委实忍者伤心,见者流泪。

云鬟正拧眉相看,却见有一人飞马而来,急急地翻身下马,上前将袁老先生扶起。

此刻车马已经行过了袁家宅子,云鬟心底急转,手握紧又松开,最终轻轻一攥,道:“停车。”

第40章

话说袁老先生来到鄜州县衙催问知县黄诚加紧办案,然而黄诚虽有心,却着实无力,袁老先生哪里会看不出来?

他丧女之痛,满心悒郁,行到半路,猛然见一所宅邸里走出父女两人,女孩儿承欢膝下,当父亲的满面喜色,两人嬉戏玩耍片刻,便回屋去了。

不料袁先生触动心事,因下了车,踯躅徘徊,想到如花一般的女儿蒙冤受屈而去,竟连个真相都不可得,因悲从中来,忧苦难当,竟是当街失声大哭起来。

正在此刻,却有一人骑马而来,却正是鄜州知县黄诚,只因袁先生催的急,上头又压得紧,黄诚便意欲再将现场勘查一番,忽然见袁先生在此恸哭,黄诚忙翻身下马,将人扶住,正竭力安抚,却听身后有人道:“黄大人。”

黄诚一怔,回头之时,却见身后站着的却是崔云鬟,仍是小道士似的打扮,眼珠儿黑白分明,正仰头望着自己。

黄诚又惊又喜,忙放开袁先生,上前问道:“凤哥儿,你怎么来了?”

这会儿林嬷嬷跟露珠儿也都赶上前来,不知如何。只听云鬟道:“我跟着奶娘来赶集,黄大人是要去看案发之地么?”

黄诚点了点头,听她这般问,便半是试探地道:“正是要去,先前看过几次了,都找不出什么来……凤哥儿你怎么……”

说到这里,却听云鬟道:“我也想同去看看,不知可使得么?”

黄诚心头一跳,才要回答,不妨林嬷嬷听见了,忙俯身按住云鬟道:“使不得!说的什么……那种地方哪里是你小人儿能去的?避开还来不及呢。”林嬷嬷心里惊慌,拉住云鬟便要走。

云鬟道:“奶娘,有知县大人在呢,怕什么?你跟露珠儿先回庄子去就是了。”说到这里,便看向马车后的那少年,道:“让阿泽跟着我就好。”

原来今日跟随他们出来的,正是那三个护院中年纪最小的“阿泽”,这会儿,他原本正在马车后百无聊赖地挠头,忽地听云鬟点名,便瞪圆眼睛看了过来。

林嬷嬷一怔,黄诚自愕然中反应过来,便道:“说的很是,有本县陪着凤哥儿呢。”

毕竟黄诚也是个本地父母官儿,林嬷嬷倒是不好对着他说什么,只为难地望着云鬟:“你是怎么了?忽然间……”

云鬟已经抽手出来,又叮嘱露珠儿陪着嬷嬷好生回庄子,林嬷嬷见她执意如此,只得叹息从命。

黄诚却竟是喜欢的,知道云鬟要跟他一起去袁宅,不知为何,心中竟然一宽,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

两人说话的功夫,那袁老先生拭干了泪,便看着这幕,正猜不透是如何,见黄诚陪着云鬟过来,他便问道:“这……小公子是?”

云鬟向着袁老先生做了个揖,道:“老先生,我叫凤哥儿,唐突前来,还请恕罪。”

黄诚心底思忖着,接口道:“凤哥儿是我的小友。”

袁老先生见云鬟年纪这般小,然而气质打扮,宛若明月清风,自跟寻常孩童不同,且又见黄诚如此“礼遇”,袁先生毕竟是曾京内为官之人,当下不以为意,点头道:“原来知县大人尚有忘年之交……好,好。”

因黄诚是骑马而来,当下便把云鬟安置在袁老先生车内,老先生方敛了悲痛上车,一块儿往洛川去。

行了有一个时辰功夫,才到了洛川县,不多时来至袁宅,黄诚下马,亲扶着云鬟下车,袁老先生便陪着两人进了宅子。

云鬟乃是第一次来到袁宅,随着而行,转过照壁,云鬟转头四看,见墙壁泛旧,砖色灰沉,显然并非新宅,看似也并不很大。

过了厅堂,渐渐到了后院,进门之后,却是两间厢房在侧,中间簇拥一座廊房,院中有些葡萄架子,正郁郁葱葱地,袁老先生引着两人自葡萄架下走过,又穿过廊房,云鬟才知道原来这不是小姐的绣房。

一直到出了廊下,抬头才见前方一个小院,院中独立一座三层小楼,周遭有些花树环绕。

黄诚便对云鬟道:“这便是袁小姐所住之处了。”

此刻云鬟细看,见绣楼周遭虽有些树木,但不过是一层高,且并无别的路可以往楼上去,只前头一条鹅卵石铺成的甬道。

袁老先生因心中感触,早又落下泪来,黄诚便劝止了老人,叫自去歇息,他却带云鬟上去查探。

因黄诚前后来过数次,路径早就熟悉无比,因此老先生也并不谦让,只又派了一个婆子一个仆人随着,但有吩咐便领命照办就是。

当下黄诚便领着云鬟,来到小楼旁,却见底下门口竟立着两个衙门的公差,门上却还上着锁。

黄诚因对云鬟说道:“案发之后,袁家就命人将楼看住了,并没叫更多闲杂人等上去,我接手之后,怕不妥当,才派了人过来。”

那公差见他来到,行了个礼,又才掏出钥匙,将锁头打开,黄诚嘱咐云鬟道:“楼梯有些陡,凤哥儿且留意。”

云鬟随他入内,见楼内倒也宽敞,虽有窗户,却都从内闩着,黄诚站在台阶处,等她看了一遍,才领路拾级往上,边走边说道:“案发那夜,这楼里的丫鬟婆子我都一一问过,众口一词,说是门窗都从里头关紧了,因先前那王闫掐死丫头的事,所以在这些防范上头格外留意,素日更是不许一个外男来至内宅,照她们的说辞,是绝不会疏漏的。”

云鬟道:“既然如此说,事发后门窗都不曾毁坏过,意思便是这凶徒仍是在楼内……不曾出去?换言之,就是说凶徒不是当夜从外头闯进来的?而似凭空出现一般?”

黄诚见她说“凶徒”,便点点头,因说道:“此事怪就怪在这点儿上,倘若是人,断无来无影去无踪毫无蛛丝马迹留下之理。”——上回城隍鬼的案件儿,那罪犯还是借着夜色,头戴面具硬闯而去的呢。

云鬟道:“大人觉着这行凶的是人是鬼呢?”

黄诚笑了两声,道:“正如我先前断城隍案所说,倘若是鬼,用魇魔法术等或摄人魂魄,或吸人精气,高明轻易地夺人性命倒也罢了,这番这鬼,却还懂得行那苟且之事……”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对方只是个幼年的女童而已,当下咳嗽了声,道:“因窗户都不曾开,往上有些暗,凤哥儿留神脚下。”

不料云鬟听了黄诚的话,心中暗忖,又听黄诚戛然而止,她略一想,就知道其意,因换了话锋问道:“仵作可查验过了?”

黄诚道:“这……毕竟小姐是未嫁而亡,袁老先生的意思,不便叫人再惊扰玷辱她……”

云鬟叹了口气,道:“说的也是,老先生毕竟一片怜女之意。”

黄诚听她主动提及仵作,隐隐猜到她的用意,怎奈有些话他也不便直说,便转个弯儿道:“虽然不曾检验过尸身,然而详细询问伺候小姐的身边儿人……多少也有些获知。”

此刻两人已经上到了第三层楼,却见房门也是锁住了的,黄诚拿了钥匙打开,举步入内。

云鬟跟在身后,鼻端先嗅到一股香薰的甜腻气息,然香甜底下,却又透着说不出的腐霉之气,若隐若现。

迎面是雕花的檀木屏风,转了进内,便是会客之所。

云鬟定睛看去,见这房内布置的清新雅致,一色花梨木的家具,浅绛色的幔帐,地上铺着软厚的波斯地毯,一脚踩上去,仿佛踩在云端般。

先前上楼的时候,还常有咯吱咯吱的木头声响,此刻却悄然无声,格外静谧。

黄诚便站在这厅内中央,等云鬟走了过来,便往内一指,道:“里头就是小姐的卧房。”

云鬟转头,便看见一个小小地镂空圆月门,两人齐走上前,迈步入内,才见里头同是绛色的幔帐,中间摆着一张小小圆桌,右手边最深处,是小姐的绣榻。

黄诚走到榻边,看着空空如也的床榻,未免想到如今人去楼空,而真相却仍未白。

此刻云鬟正在靠墙的小桌旁,仰头望着上头的一个天青色花瓶,见里头原本插着的几枝月季花儿都枯萎凋落了,也无人收拾。

两人一时各自感慨,黄诚叹了口气,忍不住放低了声音:“虽然袁先生不愿仵作检验,然而我私下里问过他……他逼不得已同我说过,案发之时,小姐的床帐上的确有些、有些污脏痕迹……”

黄诚原本他不想对云鬟说及这些,甚至,也竭力避免了用“落红”等过于直白的词儿,心想云鬟只怕是不明白的,然而说完之后,却见她竟然转过身去,也不知到底听见了他的话不曾……可黄诚却不由莫名地红了脸,心想:“我如何要对她说这些?这、这太逾过唐突了。”

黄诚正有些自责,忽听云鬟道:“所以大人就知道……这行凶的不是鬼怪么?”

黄诚闻言哑然:事实上他因想要破案,自然不放过任何一丝一毫,虽不能检验尸身,私底下却问起袁先生,又传问伺候小姐的丫鬟婆子等。

被他逼问之下,那些婆子丫头们抗不出,果然吞吞吐吐地供认了:袁小姐被玷污那夜,床褥上的确有落红痕迹,甚至贴身的衣物上还有些“脏东西”……只不过因袁大人不许声张,故而都私下里偷偷地烧了干净。

也正是因此,让黄诚确认这犯案之人不是鬼怪,必然是人祸!

可是这些话,当然不好就对着一个小丫头说的明明白白。

然而听云鬟这般问,却让黄诚纳罕,竟猜不透她到底是不是明白了他的所指……

黄诚便咳嗽了声,竭力正色又道:“是,我确认是人,然而……这却更叫人不明白了,当日王闫杀人被判秋后处斩,原是验明正身了的,早就死了之人,如何能死而复生又来做恶?这是疑点之一,第二,则是若他果然死而复生,又如何能在这楼上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

云鬟点头道:“大人认定犯案的是人,便已去了一个最大的疑团,如今剩下的,也一个一个解决就是了。不如先从这犯案者的身份上先查起来。”

黄诚见她恍若无事,一脸认真肃然地,他也便放松下来,眼中透出一抹笑意,道:“凤哥儿跟我想的一样,前日我亲去了洛川县,详细问起去年王闫被斩的经过,但凡沾手的人,都有记在册,我正叫秦捕头一一暗查,看有无疑点,另外,也正要安排……想开棺查验王闫的尸首呢。”

云鬟想不到他竟做到如此地步,不由叹道:“大人果然心思缜密。”

黄诚苦笑道:“殊不知这样做是极得罪人的?若非上头压得紧,洛川县早就翻脸了,试想他已经定案处斩了的,我又来疑心他……且不论结果如何……”

云鬟道:“大人不必畏首畏尾,只问心无愧罢了。他倘若是清白无咎的,又翻什么脸?他倘若真的行事有失,自然得罪有应得。”

黄诚禁不住莞尔:“越听你说话,越不信你只六岁而已,难不成真是什么精怪?”因怕云鬟不喜自己这样说,黄诚又道:“倘若是精怪倒是好了,既然是鬼来犯案,我有了你相助,难道还怕他不成?”

云鬟只得勉强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