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公差便把打过板子的蒋武拉了上来,蒋武满面冷汗,跪在地上。

宋姨娘见状,不由又回头觑了过去。

白樘便看蒋武:“你可知罪了?”

蒋武称是,白樘慢声道:“甚好,如今宋氏坚称她跟蒋义并无苟且,你且把方才对本官供称等话说来。”

蒋武张了张口,却说不出来,白樘把书吏递过来的供词轻轻一扬,道:“本官提醒你,你方才所说都记录在案,若还敢在本官面前弄鬼,便是藐视公堂。”

蒋武叹了口气,垂头道:“小人、小人并不敢……委实是……宋姨娘跟蒋义有些不清不楚,此事跟小人无关。”

宋姨娘闻听,便转过头来,睁大双眼看着蒋武。

蒋武飞快地瞥她一眼,重又低下头去。

却听白樘又道:“先前本官问你,为何蒋经并不能确认,你却一口咬定蒋义跟宋氏两人之间有奸情,你尚未回答。”

蒋武眨了眨眼,额上的汗滴纷纷坠地,终于说:“这个、这个自是蒋义临死之前自行供认了的……当时蒋经因害怕走开了,是以没听见,小人、不敢隐瞒。”

宋姨娘听了这句,眼中越发透出骇然不信之色。

白樘道:“宋氏,你可也听清楚了?”

宋姨娘只顾死死地盯着蒋武,竟不回答,白樘喝道:“宋氏,你口口声声说跟蒋义并无苟且,如今蒋府上下都众口一词指认,又有蒋武的证供,你又有何话说!”

宋姨娘却一言不发,只是瞪着蒋武,白樘道:“宋氏,你如何跟蒋义苟且,又是如何心怀怨恨谋害蒋统领的,事到如今,若还不从实招来,休怪本官大刑伺候!”

宋姨娘软软地跌坐地上,双眼却依旧看着蒋武,蒋武却仍一眼也不看她。

白樘见她仍不言语,因道:“冥顽不灵,来人。”

正要刑罚伺候,忽然宋姨娘爬起身来,冲向蒋武,口中叫道:“你这狗养的贼杀胚,敢做不敢当的缩头活王八!你当初跟我说的是什么,现在又是鬼附了身不成?你再敢说一句,我到底是跟谁不清不楚?当初老爷一刀宰了的如何不是你!”

蒋武冷不防,被她在脸上打了一掌,正中先前抢破了的伤处,蒋武吃痛大怒,便伸手将她用力推开,横眉怒目道:“你这贱人自做了丑事,如今倒要污蔑好人不成?”

宋姨娘如何经得起他这般大力,顿时往后跌去,顿时气噎住喉。

蒋武便对白樘道:“大人,这贱人深受我家主人宠爱,她却天生水性杨花,跟蒋义作出那等丑事,亏得主人留她一条性命……不想她蛇蝎心肠,如此歹毒竟害了主人,如今更胡言乱语要乱攀扯别人,求大人明察!”

宋姨娘直愣愣地瞪着他,听了这一番话,越发眼前发黑,几乎晕了过去。

此刻公差上前将她扶起来,宋姨娘手按着胸口,气喘吁吁地望着蒋武,如白日见鬼。

蒋武却气愤愤地,理也不理她,宋姨娘盯了蒋武半晌,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忽地仰头,竟大笑起来:“好、好……”一时状若疯癫。

堂上的主簿,书吏,以及周少隐等公差们都有些惊呆,只白樘依旧面沉似水,待宋姨娘笑罢,便问道:“宋氏,你方才说……蒋武当初跟你说的什么?你又为何说蒋统领当初应该杀的是他?”

两个搀扶宋姨娘的公差放手,宋姨娘脚下一个趔趄,竟站不住,顺势扑倒在地上,口中喃喃胡乱说道:“他当初哄我的话……可是好听的很,哪里是今日这个样子?”说了一句,泪纷纷滴落。

白樘道:“‘他’是指的蒋武?蒋武又同你说了什么?”

蒋武才要喝骂宋姨娘,忽地对上白樘冷肃的目光,他咽了口唾沫,当下便一个字儿也不敢出。

宋姨娘不答,只过了会儿,才哭道:“我怎么竟这样傻,怎么竟听了你的话?”她喃喃说了两句,便转头看向蒋武,叫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蒋武低着头,只当没看见的。

白樘道:“宋氏,你之意思,是不是说蒋武也跟此案有关?”

宋姨娘点了点头,还未回答,因望着蒋武不理不睬的模样,忽然掩面大哭。

白樘见她几近崩溃,这才微微皱眉,自觉仿佛问不成了,便叫人将宋姨娘先押回监牢。

蒋武见宋姨娘去了,便道:“大人,且不要信这贱妇的话,她不过是恨小人揭破她跟蒋义的奸情,故而反咬一口罢了,请大人给小人做主。”

白樘扫着他,道:“是么?”

蒋武摸不清他到底是何意,白樘道:“你虽指认她跟蒋义之事,然而本官提到蒋义之死时候,宋氏浑然不动容,可是当她见到你被用刑之时,却流露关切之色,难道本官能看错不成?”

蒋武听了这几句,忙便狡辩道:“这多半是因她天生淫贱,因知道蒋义死了,故而忘在脑后,却盯着小人,怎奈小人不是那种背弃主人的无耻之徒。”

白樘点了点头,微微叹道:“本官第一眼看见宋氏之时,就觉着此女不安于室,早就疑心她了,既然如此,当初你不曾离开蒋府之时,她是否也曾对你……”

蒋武听他声气儿缓和,又听言语里透着瞧不起宋氏的意思,便也顺着说道:“实在瞒不过大人,此女果然曾经意图勾搭小人,今日只怕也是因小人不中她的计策,又加小人揭破她的丑事,才恨极了小人的。”

白樘笑了两声,道:“本官见你生得也算是一表人才,被此女看上,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这样说来,你宅子里的几样珠宝首饰,只怕也是她私下馈赠的?”

此刻周少隐上前,就把先前从蒋武宅子里搜出的两件珠花、镯子呈上。

蒋武脸色一变,喉头动了几动,才讪讪道:“大人连这个都知道了……小人原本不想要,只怕得罪了她罢了,因统领很听她的话,但小人只是虚与委蛇的,故而后来才借机离开了府中,实在是不想跟她有所牵连。”

白樘微微一笑,道:“呵呵,原本本官还怀疑你怎会置买的起那样的宅子,这样说来……不会也是宋氏暗中相助?”

蒋武略迟疑,才道;“小人因典卖了两样首饰……再加小人昔日的积蓄……”

白樘道:“宋氏颇有几分姿色,你只贪财,并不图色,倒是个知道分寸的。”

白樘说了这句,回头看主簿:“方才蒋武的话都记清楚了?珠宝是宋氏所赠,宅子也有宋氏之力。”

主簿飞快落笔,将供词举起来,吹了吹墨道:“回大人,都写明白了。”

蒋武原本还以为白樘是好话,心头一宽,听白樘问主簿的那一句,却隐约觉着有些不妥。

却听白樘又道:“只不过,照你说来,这宋氏对你倒是一往情深的很,连这样珍贵的珠宝都给了你……可是你方才明明说宋氏是因为蒋义之死,怀恨在心,才杀了统领报仇,如今却又说她把蒋义忘在脑后,贪恋上你……”

蒋武陡然色变,张了张嘴,却哑口无言,抬头看着白樘,望着对方冷静澈然的双眸,心中才有种不祥之感:不知不觉中,仿佛……中了言语圈套了。

只因蒋武恶人胆大,又仗着有几分自得的小聪明,见白樘看出宋氏对他的关切之情,他便信口又编出个理由,不料白樘一步一步引着他说到此,却跟他先前供称的也“自相矛盾”了。

真真儿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白樘道:“蒋武,你对此又有何解释?”

任凭蒋武口灿莲花,面对此人此情,竟也忍不住心头发寒,勉强道:“其实、其实不过是小人的猜测……”

白樘冷笑道:“照本官看来,你不是猜测,你只是自以为是,在本官面前想要耍弄心机罢了。你虽说宋氏跟蒋义苟且,然而据本官查证,蒋义并无宋氏任何一样物件儿,并不必提这许多珍贵物件儿了,比起所谓的蒋义,你倒是更似奸夫多些。”

蒋武又咽了口唾沫,白樘道:“方才宋氏又说……当初蒋统领杀的那个该是你,且又说你哄她等话,莫非,蒋义不过只是个屈死鬼而已?”

蒋武呆若木鸡,只忙摇头:“不是的,大人,小人跟她并无任何瓜葛。”

白樘只冷笑看他:“不必着急,待会儿本官再审了宋氏,自然便水落石出了……她既然对你如此多情,自不会为了蒋义谋害统领,若说为了你,倒是可能的。”

蒋武见他越发说出了底细,待要辩解,又无从说起,又因方才自己逞一时之快,说出那许多,让白樘捉了破绽把柄,只怕再多说反而多错,又落入此人的陷阱之中。

正在此刻,门口有个狱卒来到,因进门禀告道:“大人,那宋氏在牢中大吵大嚷,说是要见大人,要招供呢。”

当即又传宋氏到堂,宋氏跪地,便果然招认了一切。

原来宋氏三年前被蒋统领买入府中,自此深得蒋统领宠爱,蒋统领甚至因此见弃冷落了大房。

宋氏本无心旁人,不料半年前,因花园赏花之时崴了一脚,这蒋武在旁,便扶了一扶,宋氏见他人物生得出色,自然有些留心。

从此之后,蒋武时常便在眼前出现,宋氏原本无意,怎奈蒋武时常偷偷送些东西给她,或者小帕子,或者小吃食等物,百般示好体贴,无所不用其极。

这宋氏起初虽并不当回事,却经不住天长日久的磋磨,又见蒋武年轻体壮,相貌堂堂,自比有些年纪的蒋统领更好些,于是便也慢慢地动了心……

一日两人便避着众人成了好事,自此蒋武甜言蜜语,各种体贴出力,又温柔小意儿,竟把个宋姨娘哄得死心塌地。

又因有一次偷情被人察觉,更传到了蒋统领耳中,两人慌了,便想出一条计策,只让宋氏主动向着蒋统领承认,说是被蒋义调戏而已,并非她甘愿的,竟把所有都推在蒋义身上。

蒋统领因贪恋她,便也信了,加上蒋义平日的确有些行为不检,蒋统领暴戾性情,竟暗中料理了蒋义。

宋氏听蒋武说蒋义被杀,心中不免惊怕,自此之后,蒋武却时常跟她说起蒋统领厉害,两人若一直这样偷偷摸摸,只怕有朝一日也性命不保,因作势要了断。

宋氏因不舍得蒋武,又害怕蒋统领,自是犹豫不定,蒋武便又不时唆使她说若害了蒋统领,以蒋夫人为人,自然容不得她,必会把她卖了,到时候蒋武便自会使法子偷买了她……两个人自然就长长久久地双宿双栖了。

宋氏起初不敢,何况杀人哪里是哪样好糊弄过去的,不料蒋武却说出用针刺脑中这歹恶的法子来,且对宋氏说:此法就算是当朝第一的验官也无法查出来的。

加上宋氏又热恋着蒋武,竟鬼迷心窍,果然听了他的话,这一日,因把蒋统领灌醉了后,蒋统领忽然有些犯心绞,便躺着要睡,宋氏趁机便咬牙动了手!

宋姨娘把案情的前后经过各情一一禀明,末了说道:“此事是犯妇鬼迷心窍,无可狡辩。然而若不是蒋武从旁教唆,也不会真有胆子犯下这样的罪行,事到如今,犯妇不求别的,只求大人……万不可放过蒋武。”

蒋武在旁叫道:“你这贱人不可胡说!”

宋姨娘回头,直勾勾地望着他道:“是不是胡说,有天地良心,当初你送我的那些小物件,我都收在房中的暗格之中,负责递送的小丫头蕊儿虽赎了身,以大人之能,未必不能找回来……事到如今,我唯一不懂的是——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要这样想方设法地害我?”

蒋武本来咬牙切齿,听了最后,眼中却掠过一丝异色,最后索性冲着宋姨娘狠狠一笑。

蒋府的血案至此可算是真相大白,后来刑部尚书潘正清在看各方供词以及结案陈词之后,便问白樘道:“你为何竟察觉真正的奸夫不是蒋义,而是这蒋武?”

白樘道:“下官所想,有数处疑点,按照众人所说,这宋氏深得宠爱,若害死了蒋统领,阿义且也早就逃走,她无依无靠,何以安身?而宋氏为人,并不似是个烈性到会为人报仇的,是以下官觉着她之所以如此,必然背后有依仗。”

潘正清颔首称是,白樘又道:“其次这蒋武带来之后,迫不及待地指认宋氏,已透出别有用心之意。”

且当时白樘问了蒋武四个问题:蒋经所说是否是实,他是否购置宅子,以及宋氏是否跟蒋义有私,他购置宅子的银子自何而来。

蒋武回答前两个问题之时,目光平静,神色淡然,回答后面两个之时,却目光躲闪,亦隐隐透出几分不安之意,白樘是积年的审讯行家,如何会连这些都看不出?

这四个问题两正两反,前两个既然毫无疑问是肯定的,那后面两个,自然是假。

潘正清叹道:“不亏我特叫你去料理此事,也算是天助我也……才叫清辉察觉那太阳穴中的端倪,不然的话……现在却不知是个什么情形了。”

白樘却有些若有所思之意,也不答话。

潘正清跟他同事多年,便问道:“怎么?”

白樘道:“下官因想到,这宋氏说此法是蒋武所教,后来蒋武也自供认了……然而下官问蒋武自何处知道此法,他却只说是自个儿想出来的。”

潘正清不解,道:“这人心性如此歹恶,自然是有的。”

白樘忽又想起宋氏问蒋武为何害她,当时蒋武的表情……总觉着……

潘正清因见此案顺利解决,心头大快,便笑道:“你自是一贯的得力,我便不说了,这回我要夸赞的是清辉,你养了一个好儿子,只怕以后要雏凤清于老凤声了。”

白樘只一笑,敛了思绪道:“尚书大人谬赞了。他小小地人儿怎当得起,不过是误打误撞乱猜到的罢了。”

潘正清去后,白樘自看着面前结案的卷宗,宋姨娘亲自杀人是真,蒋武教唆合谋是真……此案前前后后皆都通透,可不知如何,白樘心中竟隐隐地仍有一丝阴翳浮动,挥之不去。

正在出神,外头周少隐忽然来到,见室内空空,便问说:“大人可见过小少爷了?”

白樘一惊,起身道:“什么?”

周少隐道:“先前府上清辉少爷来了刑部,因尚书在同大人说话,小少爷甚是懂礼,便说待会儿再来,这会儿还没到么?”

白樘忙迈步出来,却见偌大庭院,廊下等各处都不见人影,周少隐忙道:“大人不必着急,我立刻去找!横竖都在部里……小少爷不会乱走的。”宽慰了两句,便忙去了。

白樘自也坐不住,便沿着廊下一路寻来,如此一刻钟左右,却走到一处清幽所在。

白樘醒神,不由心道:“我如何来到此地了?”原来这一处地方,是刑部上下众人唯恐避之不及之处,正是验官的行验所。

——但凡是凶杀大案等的尸首类,都会停放此处,待结案之后才行安置。

此地纵然是七月天里,都会叫人觉着汗毛倒竖,刑部众人其实也都是见多识广颇为胆大的了,但对此处却是不约而同的忌讳,若非必要,从不登门,纵然经过,也要绕行。

白樘仰头看了一眼,正欲走开,却忽地听到一墙之隔,有些动静。

依稀是白清辉的声音,道:“死人又怎么样?我不曾害他,他也不会害我,自不必怕。”

白樘拧眉,忽听另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笑了两声,道:“小孩儿,你倒果然有些与众不同,果然不亏是白老四的儿子……唉,只是可惜……”如此两句,有些没头没脑。

白樘不及细想,忙迈步入内,却见行验所的屋角廊下,站着两人,其一小小地身形,正是白清辉,他对面却是个身着灰袍,白髯苍鬓,有些清瘦的老者,正是有着本朝第一之称的验官严大淼。

第50章

话说白樘因听闻清辉来到刑部,便出来找寻,谁知却发现清辉人在行验所内,自是一惊不小。

里头白清辉严大淼两个正说话,忽地见白樘进门,便都看了过来。

清辉走前几步,行礼道:“父亲。”

白樘一点头,却向着廊下的严大淼端正拱手做了个揖,口称“严先生”。

其实这严大淼论起官职,只不过是个五品的验官,然而因他自本朝始,便一直从事殓验之职,前前后后,逾六十余年,他所经手的冤、奇、诡等案事,不可胜数,却从未误判过一次,功名卓著。

又曾著书立说,所做的《疑狱录》,为天下仵作验官奉为经典之作,几乎人手一册,委实功德无限。

且不管是太祖还是今上,对严大淼都是赞扬有加,今上更亲口称呼“严大师”。

近年来因年纪越发大了,严大淼便不在刑部供职,只偶尔才回来一遭儿,或者逢遇疑难棘手的案情,才请他回来相助。

是以此人官职虽则不高,资历却是极高上的,就连刑部尚书潘正清见了,都要礼遇三分。

严大淼见白樘行礼,他便也略一拱手,笑道:“白大人,很不必多礼。”

两人寒暄之时,白清辉便在旁看着,望向严大淼之时,眼中流露些许好奇之色。

原来清辉自知道父亲在朝中为人敬重,等闲不会对人如此恭敬,何况这老者看着无官无品……是以竟不知他的身份。

白樘回头看清辉,便问:“你如何来了此处?”

清辉低头禀道:“孩儿因一时贪玩,走的远了,不是故意闯来的,请父亲见谅。”

白樘见他竟主动认错,便道:“罢了,你且回去,周少隐尚且到处找你呢,你在门上等着,待会儿为父便出去寻你了。”

清辉果然又规规矩矩答应了,举步要走的功夫,回头又看严大淼,因也低头行了个礼,道:“老先生,我去了。”

严大淼含笑点头,目送清辉出门,便看向白樘,竟道:“早听闻白大人的公子很是不同,先前还只当是别人奉承的话,今日一见,才知道果然是极佳的资质。”

白樘道:“清辉到底是年纪小,缺规少矩,竟自闯来行验所,不知是否搅扰了?”

严大淼摇头道:“不曾,方才老夫看见他的时候,也是吃了一惊……只因你也知道,纵然是刑部中人,也是极少愿意来此的,不料他竟……”严大淼说着转身,示意白樘随自己而行。

白樘当即跟上,因见对方并不往下说,便道:“此刻他年幼懵懂,又哪里知道这是什么所在?等知道了,只怕也就心存畏惧不敢轻易擅闯了。”

严大淼呵呵笑了两声,引着他沿着廊下往前而行,白樘鼻端便渐渐嗅到一股微苦之气,底下似乎还压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难闻气息。

白樘先前自是来过此处的,对这股气息也并不陌生,只并不说。

此刻两人来至一间房前,不必严大淼开口,白樘也知道这是行验所的停尸之处。

这般热天,廊下竟自阴风阵阵,房门半掩,定睛细看,能看到里头若隐若现的具具尸首,场景着实瘆人……

白樘正不解严大淼因何领自己来此,却听他道:“先前我发现令公子之时,他正在此处。”

白樘心头一震,饶是他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也不由有些惊疑。

严大淼淡淡看着里头横着的尸首,虽用了保存之法,但毕竟天热,又因经年累月在此处停放……那一股气息自是无法消退,几乎令人窒息严大淼道:“我从未见过这般古怪的情形,似令公子这般年纪的小童,看见这些,竟不惊不怕,我起初还以为他是吓傻了,不料同他说了几句话,才知他果然是丝毫不惧,这般年纪,这般冷静光明,着实罕见。”

白樘心底想起在墙外听见的那句“死人又怎么样,我不曾害他,他也不会害我”,这才知道原来两人是因此说起来的。

白樘几乎不知如何回答,又想了想,才道:“是小子无知者无畏罢了。”

严大淼笑道:“这般说,却是小觑了这孩子了,是了,先前说他看出了尸首太阳穴里的银针,听闻你也在场,可否愿意同老夫细说一番?”

白樘见问的仔细,自不能搪塞,果然便把经过细致,以及后来他问起清辉此事清辉的回答等,一一说明。

白樘说罢,便道:“后来我因寻思,只怕是因他人小个儿矮,故而才留意到那细微伤处……也就罢了。”

严大淼眼底却透出若有所思之色,半晌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白樘问道:“先生何故叹息?”

严大淼思忖说道:“我心头有个猜测,只令郎不在跟前儿,改日得闲……或许可以试一试他。”

白樘心中狐疑,严大淼忽地又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般道:“罢了,纵然试出来又能如何?他可是白家的子孙,难不成还能……”

白樘不明其意,严大淼已回过神来,便对白樘道:“好了,拦着白大人说了这许久的话,只怕你也烦了,且请自去罢。”

白樘便问道:“先生方才一句,是何意?”他原来在墙外,也听见严大淼叹什么“可惜”之类,似话中有话。

严大淼一笑:“并没什么,只是……令郎天资过人,万中无一……老夫是以惊叹罢了,然而有白四爷的教导,将来自然不愁为国之栋梁,就很不必老夫操心了。”

白樘还待要问,严大淼忽地目光一动,看向行验所门口处,说道:“那是何人?”

白樘随之回头,却也怔了怔,原来竟是刑部的一员差人,并一个行验所的仵作,领着两个人进了门来,来者之中,当前一人竟是个中年美妇,通体素服,正是死去蒋统领的夫人。

白樘便低声同严大淼说了,严大淼不以为意,淡淡道:“她一个妇道人家,竟敢来此处,倒也难得,此事不与我相干,白大人,改日再会。”袁大淼说着,拱手作别而去。

袁大淼离去之后,白樘因觉此地不宜久留,何况清辉还在等候,他正也要离开,不防蒋夫人已经走到近前,因见他也在,不免也有些意外。

两下见了,白樘便道:“蒋夫人因何来此处?”

蒋夫人道:“只因案件已了,要接……亡夫……好行安葬事宜。”

白樘点头,那公差早停了步,只有仵作引着蒋夫人进内,道:“是这边了,夫人认一认,无误就叫人抬了出去。”

白樘站在门口相看,却见蒋夫人轻挪步子,来到那尸首旁边,她静静地看了尸首片刻,面上流露出似怅然似伤感的神色,继而微微昂首道:“并无差错。”

那验官见答应了,便去叫人来将尸首送出。

蒋夫人又凝视片刻,抬头时见白樘站在门口,她方一怔,继而笑笑,便走了出来,因拿着帕子轻轻一拭眼角,道:“还不曾谢过白侍郎,多亏你明察秋毫,才能让亡夫沉冤得雪。他在泉下也必然瞑目了。”说着,便想着白樘屈膝行礼。

白樘道:“不必多礼,这不过是我分内之事罢了。”

蒋夫人回头看一眼屋内,又道:“只是造化弄人,没想到他……最后竟丧于妇人之手。”

白樘听得这句,察言观色,见蒋夫人嘴角微挑,看着似一抹苦笑,又或许……是讥诮之意?

两人说了这几句,白樘便自先出来,去门上找清辉,还未到门口之时,就见清辉跟一个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儿站在一块儿说话。

白樘从未见过此子,见生得倒是清秀非常,打扮的也甚是体面,更想不通是刑部哪个的公子。

这会儿清辉见白樘到了跟前儿,便转身道:“父亲。”

清辉对面那孩子见了白樘,却天生畏惧似的,便后退两步,低下头去。

白樘扫了一眼:“这是?”

男孩儿只不做声,清辉道:“父亲,这是蒋勋。”

白樘听到一个“蒋”字,不由扬眉,又往外看了眼,见蒋府的马车停在门口不远处。

此刻蒋勋因诺诺道:“我、我要回去了……”

清辉道:“你且去罢。”

蒋勋又瞧他一眼,才自转身跑到马车旁边,一个老仆人把他抱上车去。

白樘正要带清辉离开,便见蒋夫人从里头出来,因见了他父子两个,便远远儿地行了个礼,才自上车。

这边儿白樘抱着清辉上马,因问道:“蒋勋因何竟在外头?”

清辉道:“他说是夫人带他来的,不知何故又不许他入内了,只叫他在外等候。”

白樘自顾自心中想事情,不料清辉又道:“蒋勋说,过两日,夫人要带他出城去山庄里避暑。”

白樘低头看他,两个孩子不过才相遇罢了,这蒋小公子竟肯同清辉说这许多?白樘迟疑了会儿,才问:“他……可还说什么了?”

清辉并不看他,想了想,便说:“蒋勋还说,是宋姨娘串通奸夫害死了他父亲,还说他母亲很可怜。”

白樘微震:这蒋夫人倒是毫无避忌……竟同自己的幼子尽说这些。

清辉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又问道:“父亲,果然这两个人是真凶么?”

白樘“嗯”了声,心中却想到其他之事,清辉见他沉默,便回头看他一眼,却也懂事的不曾再开口打扰。

蒋府之案尘埃落定后,白樘得知,正如清辉所说,蒋夫人安葬亡夫之后,便带了蒋勋出城去庄子上避暑,半月方回。

这一日,白樘便对清辉道:“那蒋勋同你颇为投契,他又新没了父亲,你何不邀他来府上一块儿相处玩耍?”

白樘因极少理会清辉之事,因此清辉听了,微微惊愕之余,却也十分乖顺地答应了,果然派了人去蒋府相请……下午之时,蒋府才来人,说是小公子明日会过府。

次日,那蒋勋果然如约前来,清辉从来不擅长同孩童一块儿玩耍,家中的几个小孩儿虽时常聚在一块儿,独他总是冷冷地独坐一隅,因此虽按照父亲所说请了蒋勋来,却不知如何招待,只留蒋勋在小书房内,下棋看书罢了。

倒是蒋勋十分快活,便把在山庄内的种种趣事说给清辉,清辉也只时不时地答几声罢了,难得蒋勋并不觉得被冷落,兀自十分喜欢。

如此到了正午时候,白樘却难得地回来了,竟来到书房相见两人,蒋勋因玩耍了一上午,正高兴着,见了白樘,畏惧便少了些。

白樘同他略说了几句,便问起在山庄内的事来,蒋勋正愁没有人听,便又说了几件趣事,清辉坐在旁边,却时不时地看白樘,脸上微有异色。

半晌,白樘因说:“先前清辉说你们去了庄上避暑,他还甚是担心你呢,这样他也放心了。”

清辉听到这里,眼底便透出几分疑惑来。

蒋勋却感激地看他一眼,白樘又道:“幸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如今那对恶人已在狱中待斩,哼,他们竟用那种歹毒法子害人……”白樘说到这里,忽地停口,又看蒋勋问:“是了,我是不是不便提此事?毕竟你大概是不知道的……”

蒋勋忙摇头:“不打紧的,母亲都同我说了。”

白清辉听到这里,双眸微微睁大,却并未出声,而白樘继续问蒋勋道:“此话是真?”

蒋勋点了点头,小声答:“是。”

白樘问道:“你果然连他们如何毒害都知道了?”

蒋勋脸色有些黯然,却仍是一点头,白樘道:“是了,你母亲是什么时候对你说起此事的?”

蒋勋虽然有些意外,可白樘跟他说了这许久,加上他小孩儿家毫无心机,略一想,便说:“就是在那天出事之后……”

白樘双眸微微眯起:“你是说,就是那日案发……”

蒋勋道:“嗯,是那天……”才说到这里,便听见白清辉道:“蒋勋。”

方才自打白樘来到,清辉便一言不发,直到如今猛然发声,蒋勋吓了一跳,当即停口看他。

白樘不由也看向清辉,却见清辉脸色冷冷地,对蒋勋说道:“你该家去了。”

蒋勋大为意外,呆呆地看着清辉,竟不知玩得好好的,如何立刻要他走,清辉皱眉道:“你没听见么?”

蒋勋见他如此,眼圈儿便飞快地红了,怯生生问道:“我、我做错了什么?”

清辉见他委委屈屈地要掉泪,他便微微一叹,竟走到蒋勋跟前儿,便握住他的手,道:“别说了,我送你出去。”

蒋勋见他主动来握着自己的手,心里才好过了些,当即果然不做声了,只对白樘道:“白大人,我回家去了。”

白樘坐着不动,只看着清辉,清辉却不看他,耷拉着眼皮道:“父亲,孩儿告退了。”说完之后,便拉着蒋勋,自转身出门而去。

白樘目送儿子带了蒋勋离开,眼底波澜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