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底的希冀来的极快,却又在瞬间熄灭,原来这进门的竟是个身材长大的青年,正是曾经见过的来福。

来福见赵六呆呆坐在床边,一惊之下,又松了口气,笑道:“先前听见叫,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赵六爷,您怎么在这儿呢?”

赵六原本不想理他,闻言便道:“崔云鬟去哪儿了?”

来福道:“您问大小姐么?他们自然是回京了。”

赵六心头突突跳了两跳,喃喃道:“回京?”却是一脸狐疑不信。

来福道:“正是,对了,我仿佛听陈叔说过一句,说是要先去他们一个什么亲戚家里,然后再回京……所以这宅子托给我们来照料着。”

来福因见他脸色不好,又是如此呆愣,不似往日般跋扈张扬,他便试探问道:“六爷,您怎么了?”

赵六也不搭腔,只站起身来,一步步挪到外头,才出门,却又觉得浑身无力,终于顺着台阶边儿上,缓缓又坐了下去。

正魂不守舍,来福从里出来,小心把门掩上。

来福回身,呆看赵六片刻,因一拍额头,说:“看我的记性,竟差点儿忘了正经事,大小姐曾跟我说,若六爷过来庄上,叫我跟六爷说句话呢。”

赵六忙跳起来:“你说什么?”

来福道:“大小姐有话让我带给六爷,说……”

赵六催促道:“是什么?你快说!”

来福又认真想了一回,才道:“大小姐说,‘六爷的好意心领了,只受不起。六爷要的玉也托了杜大人转交。从此之后,彼此就当两清了。’——便是这样。”

赵六听到“从此之后彼此两清”,通身一颤。

来福正有些担心,忽听得“铿”地一声,来福忙看去,却见是赵六手中握着一枚钗子,此刻忽然生生断开,中间一截尚被他握在手心,其他两截断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来福目瞪口呆,却听赵六磨着牙似的说:“彼此两清?只怕你……打错了主意!”手一松,中心一截玉落在地上,而赵六迈步下了台阶,头也不回出门而去!

剩下来福如痴如醉,目送他去了后,半晌才又低头看那碎了的玉钗。

却见地上三截断玉,均是翠色通透,簪首还有一个云头如意好端端地未毁。

可是在碎玉之间,却又有数滴血渍,碧玉衬着赤血,看着竟似一副诡异而慑人的画儿。

来福看了会儿,叹息道:“好好儿的,可惜了的……”

虽对外只说是回京,但云鬟一行人,却是一路紧行密赶,只是往南而行。

不觉走了月余,这一日,因进了中州地界,前头便是洛阳古城在望。

陈叔只顾张罗赶路,竟不进城,又见天色不早了,便欲投宿。

因陈叔是走过这条路的,自知道前面不远就是白马寺,这方圆百里中,却只有一家像样的宿头,其他的客栈,有的逼仄,有的脏乱,自然不堪住。

这会儿天际有雷声传来,仿佛要落雨,陈叔不想委屈了云鬟,当下便又摸黑往前快赶。

一刻钟左右,才见前头显出灯火辉煌的一个去处,原是两层楼的一个客栈,高挑的灯笼光下,牌匾上写着“登云客栈”四字。

车辆才停,里头便有小厮出来笑迎着,陈叔自先请云鬟林嬷嬷等下了车。

云鬟驻足仰头,打量了一眼,见这客栈十分气派,果然是方才一路走来最好的。

原来这家登云客栈,因靠近白马寺跟关林,这两个地方都是香火极鼎盛之处,洛阳城内的百姓时常便来上香之类,只因路远,或要赶早,自要投宿的。

又那些大户人家或者富豪家中,自要挑拣好去处住着,这登云客栈必是首选。

云鬟还未进内,便听得里头有喧闹声传出来,陈叔便问那小二何故。

小二因说道:“如今里头正唱戏呢,客官们这会子进去,还能看会子热闹。”

谁知云鬟并不是爱热闹的,心下便有些不乐,可巧这会子掉了几滴雨点儿,林奶娘忙拉着她进内避雨。

还未进门口,云鬟跟林嬷嬷都有些愣怔,竟见这客栈进门,立着神龛似的一座台子,顶上吊着红灯笼,照的一片通红。

然上头供的却不是神,而是三尊带盔顶甲的袍服行头,小二随后来,见众人发呆,便笑嘻嘻道:“这是本地有名的梆子戏里的所用的,我们掌柜的最爱听戏,这三幅行头,都是名家穿用过的,好不容易才到手呢,便供在这儿,是客栈里的招牌,洛阳城内外多少人便冲着来的。”

当下引着往左边儿进内,才见眼前豁然开朗,竟是极大而空阔的大堂,正前方才是真正的一座戏台子,正有一个老妇打扮的戏子在上头掐腰说笑,果然唱得像是梆曲。

底下散散地坐着七八桌的客人,有人喝茶,有人拍手,有人谈笑,众生百态,却无人留心云鬟一行。

陈叔便随那小二的去办了入住,要了二楼上的几间挨着的房间。

小二引着一行人上楼时候,才有几个客人察觉,便纷纷抬头相看。

云鬟因出门,便只做男孩子打扮,那些客人隐约见是个小公子模样,倒也不甚在意,又都只顾看戏去了。

进了房中,却见客房还算干净,铺陈摆设等也都好,关了门后,下头说笑的声音也弱了许多。

于是洗漱完毕,林嬷嬷便道:“今晚上我便睡在这屋罢,在外头不比家里,要守着你才安心些。”

云鬟便依了,林嬷嬷又道:“你好生坐会儿,我去看看露珠儿跟晓晴,方才她两个看下头的戏好,两个便低低叽咕,别趁着我不看着,两个就下去玩闹了,我且约束约束她们。”

这一次离开素闲庄前,云鬟便先吩咐了陈叔,对底下只说是要去探个远亲,因路途遥远,若有那些不愿意跟着的小丫头小厮们,便都厚厚地给钱打发他们自去,免得不情愿地跟在身边儿,走漏了消息,恐怕节外生枝。

有几个不耐寂寞的听闻可放他们自去,又且厚赏,便果然趁机走了几个,不必多提。

林奶娘听闻了,不免问她要去哪个亲戚家里。

云鬟便试着同她透了不愿回府等话,且看她如何反应。

当时林奶娘闻听,瞪着眼睛半晌,才幽幽叹道:“唉,果然我猜的没有错儿。”

云鬟不解,林奶娘便低着头道:“凤哥儿,我毕竟从小儿看着你长大的,你的性子我还不知道?先前侯爷来,你竟不肯跟着他回去,虽说侯爷信了你是为了奶奶守孝,然而你又怎么能瞒得过我呢?后来你竟又打发我先跟着侯爷回去,可知我离了你后,越想越是不对……加上你又在那时候叫陈叔出门……我便胡乱大胆地忖度你必然私底下打算什么……且同我说实话,你究竟想怎么样呢?”

云鬟见林奶娘竟然猜到了,便道:“我不愿回府,府内是非太多,我想带着陈叔,去一个谁也不认得咱们的地方住着,我只是怕那地方清苦,且不想拖累奶娘,若奶娘改了主意,现在仍可回京去,只说……”

林奶娘不等她说明,摇头道:“可知我当时路上回来,就已经打定主意了,只要陪着姑娘,就算是一辈子不回京又怎么样?”

林奶娘说罢,又叹:“何况这几年在庄上住着,我的心也散了懒了,前儿胡奶奶来了那一场,我看着那些做派,委实也是不喜欢,倒觉着这里却也清净呢。”

云鬟见她说的恳切,便终于把欲居江南的打算和盘托出。

谁知林奶娘听她如此说了一番,虽仍不免意外,可悄悄想了半晌,却又喜欢起来,因笑道:“也罢了,横竖主子说的话,我们做下人的是要听的,且我私心来说,常常听人说江南地方好,可究竟是怎么个好法儿却不知道呢,做梦也想不到如今竟有机会去见识见识了。”

云鬟见她喜滋滋地,并无预料中的愁恼怨念之意,那一颗心才算放下。

正巧儿那几日黄诚来探望云鬟,云鬟便又拜托他给开具了一张路引,黄诚一来欠她人情,二来已经当她是忘年交的小小知己,自然无有不应。

且黄诚为人谨慎,见云鬟不透底细,他竟也一概不问。

云鬟因连日赶路,人自然累极,正昏昏沉沉地将睡,忽听外头一声尖叫,竟像是林奶娘的声音。

半梦半醒里,云鬟蓦地睁开双眼。

第59章

云鬟因听出是林嬷嬷的声音,便起身下地,谁知才走到门口,门已被一把推开,有个人踉踉跄跄闯了进来。

云鬟忙后退一步,惊见回来的正是林嬷嬷,只不过满面骇然,脸如雪色,不知如何。

云鬟正欲相问,林嬷嬷见了她,忙过来抱住,浑身抖得筛箩一般,口中语无伦次说道:“杀人了,杀人了!”

这一声突如其来,云鬟又是不解,又略觉惊心,便道:“奶娘,是怎么了?”

林嬷嬷惊魂未定,只伸出手指指着门外,颤声道:“我、我方才看见……”结结巴巴,竟说不下去。

此刻房门开着,从云鬟的方向看去,并无异样。

然而看林嬷嬷这般恐惧,云鬟便欲过去查看究竟,林嬷嬷却抓着她,竟不许她往外,就像门口有老虎等着一般。

云鬟只得安抚道:“奶娘别怕,我只叫陈叔来罢了。”

林嬷嬷听到说陈叔,才有些回神,却仍不敢放开云鬟。

两人小心翼翼地挪到门口,门外仍是鸦默雀静,云鬟才要迈步出去,眼前突然一人闪现。

顿时林嬷嬷吓得又叫起来,不由放开云鬟,只抱头掩面。

云鬟因也正绷紧着心弦,冷不防走出个人来,又兼林嬷嬷叫的凄厉,一时几乎也把她吓坏了。

幸而她天生冷静自持,临危而不乱,见状只随着倒退一步,便站住了脚,强定心神,仔细看去。

那来人却也吃了一惊,忙道:“小主子,林嬷嬷,这是怎么了?”

云鬟定神之时,早看清进来的是陈叔:真是人吓人,吓死人。

那边儿林嬷嬷才听见陈叔的声音,便怯怯地回过头来。

云鬟才要对陈叔说林嬷嬷的异样举止,不料陈叔笑道:“小主子,方才我在外头,恰好遇到曾在南边儿救了我的贵人呢,特领他来见见。”

云鬟诧异:“哦?”

这会儿门口人影一晃,却是个身着月白衫子的少年,不过也是十二三岁的年纪,生得身段纤弱,面容秀美,气质温和。

陈叔道:“这是薛小哥儿,先前我在南边儿病倒,多亏了他帮忙请医调治,不料他如今北上,也是今日才在这客栈内落脚,可巧相遇。”

那少年正凝眸看着云鬟,见状便才进门,拱手作揖道:“君生见过小公子。”声音竟也极为悦耳动听。

陈叔听他以“小公子”称呼,才想起自个儿并没特意跟他说过云鬟是女孩儿,而此刻云鬟单簪绾发,身着白色中衣,依然仍是个小小哥儿的打扮。

陈叔才要解释,云鬟已点头,也不看薛君生,只垂着眼皮淡声道:“薛公子不必客气。”

陈叔隐约察觉云鬟的口吻有些冷淡,便忙停口。

却听云鬟问道:“陈叔,你方才自外头来,可看见什么异样?”

陈叔摇了摇头,这才又想起两人方才举止异常,忙问道:“怎么,是出什么事儿了?”

两人对话功夫儿,薛君生便垂手站在一旁,安安静静并不做声。

云鬟道:“奶娘说……”想想此事有些骇人听闻,正迟疑中,林奶娘因镇定下来,便道:“凤哥儿,我不是吓唬你……是真的,我方才看见了的。”

云鬟便问:“到底是怎么样呢?”

林嬷嬷道:“方才我去看了那两个丫头,回来的时候,无意扫了一眼……前面儿那个房间,正那房门半掩着,我、我亲眼看见……有个人,被人掐住脖子、舌头伸的那样长……竟被活生生地捏死了。”

林嬷嬷哽咽说着,便抬手又掩着脸儿。

陈叔又是惊疑,又且莫名,此刻薛君生走到门口,往外打量了会儿,却并不见异样,便回来道:“方才我跟阿叔自楼下来,也并没看见二楼上有人呢?”

林嬷嬷红着眼,只握着云鬟的肩道:“我真个儿是看见了的。”

云鬟便问:“嬷嬷可记得是哪间房?”

林嬷嬷仍有些惧怕,因见陈叔跟薛君生都在,便迟疑着来到门口,往外张望了片刻,便指着起手的第三间房道:“是那个。”

陈叔跟薛君生对视一眼,两个便双双往那处走去。

却果然见房门虚掩,因怕有住客在,两人不敢擅自入内,就在门口张望了一眼……却依稀见里头静悄悄地,并无任何反常。

两个人站在门口打望的当儿,楼下有两人并肩上来,其中一个瘦高个儿笑道:“得亏住在这儿了,不然哪里看这样的好戏去?”

另一个富态的中年男子说道:“倒也罢了,今晚上眼看有一场大雨,就等明儿雨停了再去白马寺,把事儿妥妥当当地办了。”

正说着,因见了陈叔跟薛君生在门口,那瘦高男子便扬声叫道:“那是在做什么?”

他身边儿那人见状,也忙快步过来,因瞪着眼睛对陈叔跟薛君生道:“你们在老爷的门口做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陈叔暗忖,却不好直接说起林嬷嬷所见之事……

便听薛君生含笑轻声道:“先前我跟阿叔陪着小公子在房内,因听见外头有些动静,便出来查看,恰好看到老爷的房门开着,只疑心有贼,本想叫小二来看看的,可喜两位就上楼来了……”

话未说完,那中年男子便叫道:“有贼么?哎呀!”忙推开门跑了进去,他身形虽胖大,动作倒是极为灵活,蓝衣瘦高男子见了,忙也跟着入内。

陈叔见君生如此机变,心中自更喜欢,这会儿门扇开着,他两人上前一步,趁机便将里头的光景看的明白,见屋内干干净净,哪里有什么死人?

只听蓝衣男子问道:“沈老爷,可无碍么?”

沈老爷仿佛翻箱倒柜了一会儿,才道:“还好还好……不曾丢失。”

两人一问一答间,楼下又有几人上来,另有个店小二,因见陈叔跟薛君生站在门外,便道:“是怎么了?”

两人还未回答,里头的沈老爷跑出来,便道:“你们可要留神些,这店内有贼的话,老爷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店小二听了,忙笑着上来:“哪里话,本店是老字号,南来北往的客人都是认准了的,从不曾有过什么贼。”

沈老爷道:“如何我的门是开着的?”

小二道:“是不是老爷出门忘了带上?”

沈老爷啐了口,道:“就算我忘了,那方才还有人听见……”正想找薛君生来作证,谁知回头时,却不见了他跟陈叔的身影。

他同行的瘦高男子便道:“既然无碍,沈老爷就不必跟这些闲人动怒了,不如早些安歇,明儿好赶路。”

沈老爷哼了两声,道:“幸好老爷胸怀宽广,那宋贤弟也早点睡罢。”

两人话别,那姓宋的先生后退回来,原来他的房就在沈老爷隔壁,却跟云鬟和林嬷嬷是挨着的。

这会儿,薛君生跟陈叔因早就回了云鬟房内,陈叔道:“方才我们去那人房外看过,并不曾有什么……”

薛君生道:“若里头有死人,方才那沈老爷跟宋老爷一番乱找,自然就会吵嚷起来,我们在外也看的明白,并没异状呢?”

林嬷嬷听了陈叔的话,还急着要分辩,然而薛君生缓声说来,声音好听不说,口吻中更自有一股温和抚慰之意,林嬷嬷便很受用,当下不急着恼怒,只有些委屈道:“我真个儿是亲眼看见了的。”

陈叔便道:“是不是因为连日赶路,故而有些累了眼花了呢?”

林嬷嬷啐了口,索性愤愤地不说了。

薛君生甚是好脾气,见事情已了,便道:“既然这样,就不打扰小公子歇息,我告退了。”

云鬟颔首,也不多话,只说了一个“请”而已。

薛君生退了出来,陈叔见云鬟待他有些冷淡,心里不过意,又不好说云鬟什么,便亲陪了相送。

当夜,林嬷嬷把房门紧紧关了,便对云鬟道:“凤哥儿,你可信我说的么?我当真是看见了,绝不是眼花的。”

云鬟也正觉得此事奇异,便道:“奶娘会不会记错了房间呢?”

林嬷嬷仔细想了想,摇头道:“不会错,我、我还看见那房间的桌上放着那沈老爷的帽子呢,他那样肥头大耳,那帽子自也是他的,再错不了。”

云鬟无计可施,便道:“横竖他们都没发现什么,奶娘就先不必多想了,咱们趁早儿歇息,明儿起来再说罢了。”

如此,两人便安寝,到了半夜时分,林嬷嬷不免想到白日所见,心兀自怦怦乱跳,翻来覆去竟睡不着,因又怕乱动惊扰了云鬟,却又竭力忍着。

一直等云鬟睡熟了,林嬷嬷才偷偷起身,不敢开门,只把窗扇打开,便想抒一抒胸口闷气。

夜间天气不好,远处闷雷声声,耳畔仿佛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正是小雨点儿正稀稀疏疏地落着。

林奶娘吐了两口气,心口略松快些,正要转身回屋,谁知目光一动,却见在隔壁的窗户旁,依稀探出一支手来。

林奶娘只当也是住客夤夜无眠,便歪头又细看了看,谁知一看之下,却见那人正瞪大双眼看着自己……

林奶娘起初还没瞧的十分清楚,只是心莫名地又窜跳起来,觉着这人的姿势仿佛甚是怪异,林奶娘便歪头细看,谁知正在这会儿,黑夜里一道电光闪过,略有些惨白的闪电把那人的脸也照的分明……眼睛依旧瞪得几乎脱出,舌头却伸在外头,正死死地盯着林奶娘。

便是在这一刻,林嬷嬷记起来,——这个人岂不正是白日里她看见的,被掐死在那沈老爷房中的死者?半夜三更如何他的尸体竟趴在隔壁的窗户上?且正直直地看着自个儿?

雷声轰隆而过,仿佛把人的魂魄也震飞了。

林奶娘张了张口,嗓子却因极度恐惧有些沙哑,她的嘴唇翕动,却只发出宛若低喘似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林奶娘才昏头昏脑地转身往内,此刻双脚已经发软,她连滚带爬地跑到云鬟床边儿,慌里慌张地握住云鬟绵柔的小手儿,感觉那手儿温热娇嫩,才渐渐地又缓过一口气儿来。

此刻云鬟因察觉,便醒了,转头见林奶娘跌在自己床边儿,面无人色,手掌冰凉,便问道:“奶娘,怎么了?”

林嬷嬷回头看看窗户,此刻竟生怕那死尸再追过来一般……她无法回答云鬟的话,只急促地低喘了几声,才终于“嗷”地一声,嚎了起来。

这一嗓子,不仅把云鬟完全惊醒了,脸门外半个客栈的人也都听见了,只因夜深人静,声音自然格外清晰些,加之林奶娘又叫的惨烈,因此很快地,整个客栈便骚动起来,连底下的掌柜跟小二,也都骇然地看着楼上。

掌柜的一呆之后,便忙催小二一块儿上楼查看情形。

此刻楼下的陈叔跟露珠儿晓晴等也都听见了,都慌忙起身来瞧,开门时却见云鬟抱着林奶娘,后者正哭得死去活来。

陈叔忙问发生何事,云鬟方才因已经问过,林嬷嬷虽说的颠三倒四,她却隐约听明白了。

因先前之事的确蹊跷,云鬟便道:“奶娘说,她看见隔壁的窗子上有个死尸,正是今天在楼里被掐死的那人。”

她口齿伶俐清晰,在场之人自都听见了。

这样的雷雨夜里听了这种话,尤其是从一个看着冷静的不似小孩儿般的小孩儿口中说来,不管真假,也着实叫人毛发倒竖了,人群顿时喧哗。

店小二跟掌柜从门口挤进来,小二忙道:“小公子可莫要这般玩笑,店里好好地,怎么又掐死人,又死尸的,感情是睡魔怔了?”

林奶娘因吓得不轻,竟无法说话。云鬟便又道:“是不是真,只去隔壁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掌柜的道:“这……半夜三更,何必这样玩呢?再说客人这会儿应该正睡得好,也不好去打扰的。”

云鬟扫了一眼,此刻屋里屋外都围了不少来看热闹的住客。

云鬟便道:“这许多人都起来了,隔壁的只怕也早起身了,去看一眼又何妨?再说,若果然这店里死了人,却被人把尸首藏起来,谁知道到底会窝藏在哪个房间里呢?”

这一句话,引得住客们越发骚动不安,店小二笑道:“小公子怎么好这样说?”

掌柜啼笑皆非,思来想去,只道:“既如此,那好罢,那就去看一眼,看一眼大家都放心可好?”

云鬟道:“甚好。”当下便叫露珠儿跟晓晴看着奶娘,她却起身往外,仰头看着掌柜,自是催促之意。

那掌柜的骑虎难下,跟着小二出来,便到隔壁房前,却见房门紧闭。

倒是那隔壁沈老爷开了门,探着胖头出来,眼珠儿骨碌碌地正在看究竟,见这许多人聚着,便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掌柜的只搪塞无事,对小二使了个眼色,小二便去敲门,谁知敲了半晌毫无动静。

门口围着的众人都有些慌张,正窃窃私语,沈老爷道:“多半是睡死了,使劲儿敲一敲就是。”

小二无奈,正要用力,房门却被打开,门内果然站着姓宋之人,身上披着一件外裳,也没穿鞋子,一副睡眼惺忪之态,打着哈欠没好气道:“怎么了?”

小二苦笑,碍于掌柜眼色,只好硬着头皮道:“客官,您隔壁的客官说,看见有个……有个死尸在您的窗户上,不知……”

宋先生闻听,吃了一惊,道:“什么?死尸?胡说什么呢!”

因这会儿被惊醒的住客越来越多,掌柜的只想快些解决此事,便把心一横,陪笑道:“您瞧,这许多人都惊动了,不如让我们进去看一眼,对您好,对大家伙儿也都好。”

宋先生皱眉不悦,那沈老爷因披着袍子出来,道:“宋老弟,这可是难得的奇闻,快让我们大家伙儿进内看看。”

宋先生苦笑道:“沈老爷怎么也跟着胡闹呢?也罢……”才松了口气,店小二忽道:“小公子……”

宋先生一愣,猛回头,却见身后自个儿的房间内站着个小小身影,竟正是云鬟,也不知她是几时进来的,正四处打量屋内情形。

这会儿掌柜,小二,沈老爷等好事之徒才在宋老爷房中转了一圈儿,却没发现什么死尸。

掌柜的松了口气,又对云鬟道:“这下子可安心了罢?小孩儿家总是爱胡闹。”

云鬟不答,却看着宋老爷道:“你可外出过?”

宋老爷一愣,眼神微变,不答反道:“你为何这样问?”

云鬟似笑非笑看着他:“你的头发虽擦过了,却还是湿着的,另外你不曾穿鞋子,方才我看过,你的鞋子也是沾着泥水,此刻外头下雨,之所以如此,自然是因为出去过。”

云鬟说着,抬手一指,众人顺着看去,却见床底下放着一双靴子,因在暗影里,自看不清,店小二又挑起灯笼,才看出底下果然拖泥带水。

宋老爷喉头一动,呵呵干笑两声:“也不足为奇,我不过是去了一趟茅厕而已。”

云鬟不言语,走到窗户边儿上观望,她因人小,无法看到窗户下如何,正踮起脚尖,忽然身子被人轻轻一抱,云鬟回头,却见竟是薛君生,微笑对她说道:“凤公子,我帮你。”

云鬟本有些不自在,因听他这般称呼,知道他仍以为她是男孩儿罢了,因此不言,便俯身认真往下看去。

原来这一面儿的窗户底下,是后院,旁边堆积着些干草等,云鬟看了一眼,便示意薛君生放自己下来…

掌柜跟小二等人见状,也挨个儿过来又看了一遭,不见异样,掌柜便道:“什么也没有,又折腾什么,是该各自回房睡了罢?”

云鬟皱眉思忖,抬头之时,忽然对上宋先生的目光,却见那目光森然阴鸷,竟有些怨毒之意。

正此刻,手上一暖,竟是薛君生握着她的手,温声道:“我送小公子回房。”

云鬟挣了挣,却又竭力克制那股不适之感,到底让他牵着自己的手,出了宋先生的房中。

薛君生本要带云鬟回她房中的,不料云鬟出来之后,见沈老爷也扭动身躯要回房去,云鬟便叫住他,因低低问道:“沈先生白日听闻有贼,便十分惊慌,是怕贼偷走什么东西么?”

沈老爷见她小小个人儿,却如此一本正经,十分讨喜,就笑说:“不错,老爷带着千金不换的宝贝呢。”

云鬟道:“果然?不知是什么?”

沈老爷面有犹豫之色,毕竟不好当中乱嚷,他心念一转,便俯身在云鬟耳畔低语了两句,才笑道:“你还这样小,必然还不知道这是何物呢?”

云鬟道:“我只知道沈先生所言非虚,此物果然千金不换,更也值得有些居心叵测之人想要得手。”

沈老爷脸色微变:“你的意思是……”

云鬟问道:“既然此物如此珍贵,不知沈老爷带了多少护卫随从?”

沈老爷想了想,往楼下看了看,道:“两个丫头,四个小厮,一名管事,还有八个护卫,方才他们惊动了,都出来过。”

云鬟问道:“一个也不少么?”

沈老爷摇了摇头:“都在,我看得明明白白。”

云鬟垂眸想了想,便问掌柜道:“店内可少了其他人?”

掌柜的正劝众住客回房歇息去,闻言便酸道:“一个都不曾少,好端端地难道真个儿被掐死了么?纵然真变成尸首,难道大半夜不睡,也能到处爬?”

不料薛君生看着小二,和颜悦色问道:“小二哥,你好像有什么话?”

那店小二见被他看出来,就期期艾艾地对掌柜道:“其实……自打傍晚就不见了姚三儿,只是厨下阿昌说他有事儿进城去了。”

掌柜的不以为意道:“好吃懒做,必然又偷偷去赌了!该死的东西,回来看不打死他……”

云鬟心念急转,此刻无法,便对薛君生道:“这姚三应该就是被掐死那人,方才奶娘看见尸体在宋先生房中,他又是刚从外头回来,只怕他趁机将尸体处理了,时间甚短,他应该不会走太远,只怕尸体还在客栈里……或者藏在院中某处。”

薛君生凝视着她道:“可是众人都不信,该如何是好?”

云鬟看一眼沈老爷:“若真是宋先生所为,他应该是冲着沈老爷的宝物来的,所以他藏起尸体,不过是不想惊动众人,免得沈老爷警惕,倘若再惊动了官府……要下手自然难上加难。可明日他们便要走了……”

薛君生看她面上略有忧色,便道:“凤哥儿别慌,我有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