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动人的时刻,李玉溪的心头终于还是涌出了一股暖流,于是他的脸上浮起一抹笑,继而吞吞吐吐地开口道:“胡姑娘,刚刚你唱得真好。”

“哪里,是李公子你的诗好。”飞鸾在锦障后轻轻笑了一声,不觉向前慢慢走了两步。

“不,我这首诗配不上你的歌声,远远配不上。”李玉溪感觉到飞鸾在迈步,于是也跟着她缓缓往前走,而抬起的手始终都不曾移开,一直隔着锦障与她相触。

在这样暮霭沉沉的傍晚,能够像这般一路并肩前行,真好。

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之后,李玉溪忽然抬起头,大胆地猜测道:“胡姑娘,你是在御前侍奉的‘前头人’吗?”

所谓“前头人”,专是指住在教坊宜春院中的女伶,因为她们能够经常在御前献艺,所以又被叫做“前头人”。飞鸾和轻凤曾经的确是如假包换的“前头人”,但如今她们有了封号,自然又就不是了。

飞鸾在锦障后愣了愣,哪里敢对李玉溪据实相告,于是她不自然地笑了一声,嗫嚅道:“是,是啊。”

李玉溪只当她承认了他的猜测,不禁略一沉吟,替飞鸾——或者不如说是替他自己,忧心忡忡起来:“哎,胡姑娘,你这样的容貌与歌喉,一定令圣上青眼有加吧?”

“呃”飞鸾咬咬唇,暗自庆幸此刻有锦障相隔,可以任她红着脸撒谎,“李公子你说笑了,后宫佳丽如云,我这样的人,圣上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呢。”

飞鸾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李玉溪作为与她相配的另一只呆头鹅,竟然也就相信了——并且不但深信不疑,还要在自己身上作检讨、找原因:我自己没见识,堂堂天子还能跟我一样没见识吗?也许宫中的妃嫔个个长得都像神女那样,所以一个像仙女一样的胡姑娘,圣上看不上眼,也就不足为奇了。

李玉溪显然高估了宫中美人的姿色,又低估了飞鸾的美貌,他这想法若是被轻凤知道了,一定会挨她一个大大的白眼:“嘎?你当我家飞鸾的魅丹是白吞的?圣上要是看不上她,我会花这个苦心撮合你们,让你白捡这么个大便宜?你可真是个大傻冒!”

可惜如今明眼人不在,眼下只有这两只呆头鹅,还在隔着锦障傻傻地徘徊。

这时李玉溪终于掩不住心中感触,望着锦障后飞鸾模糊的影子,怅然吟道:“杨柳路尽处,芙蓉湖上头。虽同锦步障,独映钿箜篌”

可惜呆头鹅飞鸾不懂情调,听了李玉溪的诗竟然诌不出几句风花雪月,而是煞风景地冒出一句:“啊,其实我是可以钻出来的。”

说罢她立刻身体力行,弯下腰掀开锦障一钻,一眨眼便笑嘻嘻站在了李玉溪跟前。李玉溪此刻脆弱的身心哪里能经受这样的冲击,因此面对着一身锦衣如鲜花怒放的飞鸾,不得不眯着眼睛连连退开两步,惊慌失措道:“胡姑娘,胡姑娘你”

“李公子。”飞鸾歪着脑袋,看着李玉溪一张脸急得又红又白,下一刻却晾给他一个更猛烈的冲击——她再一次从袖中掏出半块玉梳,双手捧到李玉溪的面前,楚楚动人地仰起脸来凝视着他,在暧昧的暮色中柔声问道:“李公子,现在你可以收下它了吗?”

“呃呃”李玉溪心跳加速,这悸动使他的脸越来越红,连眼珠都忘了转动。他直直盯着飞鸾手中的半块玉梳,心里不断呐喊着“不行不行这样太快了”,可手指却还是不受控制地、颤巍巍伸了出去

这一天既是杨贤妃的生辰,当晚筵席散后,皇帝李涵自然是留宿在她的别殿里。轻凤此时孤身一人坐在自己的宫殿里,瞄了一眼红烛上厚厚的烛泪,轻笑了一声便掉过脸去,继续对镜描眉画鬓。

夜已四更,飞鸾还没有回到曲江离宫,想必还在和那傻小子厮混。轻凤心想自己也得赶快抓紧了,免得倒落在飞鸾后面,岂不是成了笑话?

她一边想就一边拿起粉扑,将香粉一点点小心地按在脸上。自从那日李涵留宿在别殿之后,事后他很细心地命人送来上好的胭脂水粉,专供轻凤浪费。轻凤每每想到此就不禁十分得意,她回忆李涵为自己化妆时那温柔细致的手指,还有紧随其后的那一个目眩神迷的吻,心中就认定李涵对自己一定有情。

很快的,接下来一切都会很快的。轻凤双颊火热地望着菱镜中的自己,暗暗对自己这么说——只要飞鸾不与自己抢,放眼后宫这些芸芸凡女,又有谁能敌得过她轻凤的魅力呢?嘿嘿嘿

就在她红着脸幻想的时候,时值五更,飞鸾也同样红着脸回到了宫殿。

轻凤在灯下一看见飞鸾如痴如醉的媚态,就不禁戏谑地问道:“哎哟,你可总算回来了,快跟我说说,今天又跟你的李公子逛了哪条街,吃了哪家店哪?”

“我们哪儿也没去”飞鸾说这话时脸上的红晕更深,小手不停地揉绞着裙带。

“嘿,那就是待在屋中卿卿我我咯?”轻凤涎皮赖脸,笑得像个流氓。

飞鸾红着脸斜睨了轻凤一眼,一言不发地倒进床榻中,拽起衾被掩住了脑袋。轻凤不依不饶地扑上去摇了摇她的身子,窃笑着悄声道:“哟,看来是被我说中了?嘻嘻嘻你是被他摸了小手,还是亲了小嘴哪?”

飞鸾拽下衾被露出一张脸来,下巴抵在柔软如云的被子上,缓缓朝轻凤摇了摇头。

“哟,原来什么都没做,那你还在这儿乐什么?”轻凤嗤笑了一声。

这时却见飞鸾两只眼睛像星子一般发亮,又像含着一层薄泪,她皱着眉沉默了片刻,忽而又像花一般绽开笑来,仍旧对着轻凤摇了摇头。

轻凤一愣,狐疑地盯着她看了半晌,继而迟疑地问道:“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好,好像,什么都都做了。”飞鸾满脸潮红,吞吞吐吐道。

轻凤浑身一震,霎时间只觉得魂飞天外,跟着她猛然高叫了一声,冲着飞鸾大吼道:“什么?!你有没有搞错!”

飞鸾被轻凤吼得毛骨悚然,于是她赶紧抱着被子缩成一团,捂着耳朵嗫嚅道:“姐姐,你,你小声一点啦,宫女们会被你吵醒的”

“我管她们会不会被吵醒!”轻凤猛一捶枕头,忽然想到飞鸾平素总是糊里糊涂,难保这次她不是又误会了什么,于是慌忙跳下榻去抱来那本崭新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在飞鸾面前扑啦扑啦地抖开,“来,你快来告诉我,你们做到哪一步?!”

飞鸾躲在被子里羞羞地伸出一只手,手指在那长赋上一路下滑,终于停在了某处。轻凤定睛一看,竟是那句:“然乃成于夫妇,所谓合乎阴阳。”

于是晴天里降下一道大霹雳,把轻凤打击得是目瞪口呆、外焦里嫩。

“嗷嗷嗷,真是造孽啊”轻凤捶胸顿足、悔不当初、自愧不如、恼羞成怒,“你你你,这速度也太快了吧?你就不怕被那小子骗?你想吓死我嘛!”

“可是姐姐啊,不是你说的嘛,我是狐狸精呀”飞鸾裹着被子无辜地望着轻凤,嘟着嘴道。

此时轻凤可再也不能两手一摊,气定神闲地评价什么“这就是狐狸精的速度”了——她忙半天都比不上飞鸾露一手,真是鼬比狐,算个雏啊!

“就算你是狐狸精,那也还是太快了吧!”轻凤痛心疾首地感慨,唏嘘之后又盯着飞鸾问道,“而且,你不是怕疼的吗?”

“其实那个也不是那么疼啦,”飞鸾红着脸小声坦白,说罢又甜甜地笑起来,“而且因为他高兴,我也很欢喜。”

轻凤崩溃。于是她不得不沮丧地躺倒在床头,拍着自己的脑门自怨自艾:“天呐,我怎么那么命苦小时候没娘喂奶,长大了没人爱”

“姐姐,”这时飞鸾爬出衾被,凑到轻凤面前问道,“如今我已经完成任务啦,接下来我还要怎么做呀?”

轻凤无比嫉妒地横了她一眼,酸溜溜道:“你还要再做什么呀?能做的都被你给做完了!现在你什么都不用忙,继续跟那个傻小子卿卿我我,巩固战果就行了。”

飞鸾闻言立即快活地应了一声,跟着笑眯眯地在轻凤身边躺倒,将脑袋蹭进她的怀里:“哎,姐姐,这样真好。我一路跑回来的时候,都在想,要是能够一直这样就好了——我不想为了任务做任何为难李公子的事,也不想改变现状,不想回骊山姐姐,你说我这样想,是不是不对?”

“嗯,这些想法都没错,就随着你的心意去做吧。”轻凤拍了拍飞鸾红润的脸颊,安抚她,眼中却冒出绿油油的幽光——不想为难李公子是对的,不想回骊山也是对的,但是现状,是一定要改变的!

李涵啊李涵,我要是再攻不下你来,我就我就再也不搽粉了!轻凤在心中发下毒誓。

第二十四章 侍寝

四月十九这一天,李涵觉得自己过得十分不自在。日子倒没有哪里不对,茶依旧是从前的茶,饭也依旧是从前的饭,可他就是觉得坐立难安,似乎暗处总有一道居心叵测的目光,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他。

于是李涵终于在入夜后放下奏折,对陪在自己身边的王内侍道:“今天我要早些休息,你出去安排一下,我要去王德妃那里。”

“可是陛下,小皇子夜里总爱惊啼,您若是想好好休息,去王德妃那里倒不合适呢。”王内侍已被某人灌过迷魂汤,此刻自然拐着弯地帮某人说话。

李涵觉得王内侍说的也有道理,近来他常常在王德妃宫中过夜,的确觉得自己的儿子吵得慌,于是点点头道:“嗯,那就去杨贤妃那里吧。”

“杨贤妃那里,陛下您昨天刚刚去过。”这时王内侍又是一躬身,脸上摆出一副谄媚的笑容来。

李涵修眉一挑,斜睨着王内侍冷笑道:“哦?那么依你之见,今晚我应该去哪里呢?”

“陛下圣意,卑职岂敢置喙,还望陛下恕罪。”王内侍察觉到李涵的怒意,立刻惶恐地跪地一拜。

李涵沉吟片刻,索性起身踱到殿外,负手望着天边初升的明月,笑道:“今夜我哪儿都不去了,就在寝殿里睡吧。”

“是,那么陛下需要宣谁来侍寝吗?”王内侍跟在李涵身后,硬着头皮问了一句,心中暗想:小丫头片子,我可算是仁至义尽了。

这时李涵的目光正望着殿外扶疏的花木,暮春的清风吹得花叶轻摇,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藏在那影影绰绰的夜色中,正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就这么一闪念间,李涵蓦然想起了某种令他印象深刻的小动物,嘴角便止不住地挑起一抹笑意:“嗯,宣黄才人来吧。对了,早先安南国进贡的那批朝霞氎,今年不是裁成春衣赐给宫嫔们了吗?叫她穿那件衣裳来见我,还有,嘱咐她不要搽粉。”

“是。”王内侍立刻如释重负地一躬身,火速奔赴别殿向某人交差去也。

这厢轻凤得了李涵的诏令,正要欢天喜地,却在听到王内侍附加的但书之后,榛子似的小脸上不禁露出疑惑的表情。说句心里话,她实在不喜欢那个什么朝霞氎——那件黄中带赤的细棉布衣裳,在自己刚领赏试穿的时候,就曾被飞鸾取笑过。此刻若是再不让她搽粉,脸黄黄的那么一穿,跟被打回原形有什么两样?

只可惜圣意难违,既然李涵已经发了话,轻凤也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换上了那件橘红色的裙子,素面朝天地去见李涵。果然不出她所料,事态就是朝着自己最坏的预想上发展——李涵一看见她拖着裙子走进大殿时,原本故作沉稳的一张脸便撑不住笑起来。

“来来来,免礼平身,快过来坐。”李涵笑着看轻凤走到自己身边,便令王内侍与宫人们统统退下,拉着她在芙蓉锦榻上坐下,故意赞叹道,“卿卿今夜真是艳光逼人、不可方物啊。”

“臣妾谢陛下夸奖。”轻凤举着团扇嘻嘻一笑,黑眼珠倏然一溜便随即释然——女为悦己者容,李涵既然喜欢,自己又何乐而不为呢?不要忘了将生米煮成熟饭,才是自己今夜最终的目标啊!

于是轻凤立刻改换了一副谄媚的嘴脸,故作羞涩地低下头,将扇子捏在手里转来转去,等着李涵“垂幸”自己。不料李涵却只是闲适地斜靠在锦榻上,一边嗅着她身上浓郁的龙脑香气,一边随口问道:“你与胡婕妤姐妹相称,是表姊妹吗?”

“回陛下,臣妾与胡婕妤从小一块儿长大,只是金兰姐妹,不是表姊妹。”轻凤低着头回答,心想连种都不一样,想表也没法表啊。

“嗯,难怪了,我看着你们,也不觉得你们像姐妹。”李涵朝轻凤比比下巴,示意她给自己倒茶。

轻凤忙不迭放下扇子,一边为李涵倒上一杯御用的湖州紫笋,一边柔声撒娇道:“哎,陛下,我与胡婕妤从小一块儿吃一块儿睡,不像姐妹还能像什么?”

“像主婢啊。”

冷不防李涵一针见血,轻凤听得手一颤,将要端给李涵的茶便泼出来好些,滴滴沥沥洒了他一身。轻凤吓了一跳,慌忙伸手在李涵的常服上又擦又拭,倒把他惹笑起来:“好了,幸好不烫,你替我把这件袍子宽去就是了。”

轻凤一愣,顿时喜上眉梢,心想这可泼得太及时了,早知道就早点泼啦。于是她赶紧放下茶杯跪在榻上,小心翼翼地凑近了李涵,抬起手开始解他衣领上的衣结。

李涵这天穿的是一件俭朴的桂管布常服,身上熏着一股淡淡的麝香,轻凤的小脸刚一凑到他的颈侧,便觉得一阵色迷迷晕乎乎的天旋地转,让她接下来连气息都很是不稳。她对起眼睛,尖尖的手指头努力拨弄着牢固的衣结,在刚一解开的时候就听见李涵忽然闷声笑道:“卿卿,你为何一直对着我的脖子吹气呢?”

“嗄?”轻凤瞪大眼——难道李涵以为她在挑逗他?咦咦咦,对,她刚刚就是在挑逗他!

轻凤赶紧连道几声“臣妾不敢”,却处心积虑地开始时不时往李涵耳后吹吹气,可惜接下来她要替他解开玉犀腰带——哪有人仰着头替别人解腰带的呢?

当赭黄色的常服被褪下,轻凤望着一身素白中衣的李涵,情不自禁就握起拳头咽了口唾沫——剥男人,实在是比剥荔枝剥粽子诱惑多啦!哎哎,她现在也不能□,哪有女儿家一边羞涩一边还□的呢?轻凤在心底一个劲地告诫自己要低调,结果腮帮子扭得都快要抽筋。

这时李涵却依旧从容地凝视着轻凤,对她指了指自己脑袋上的乌纱翼善冠,笑道:“还有发冠。”

轻凤立刻热血沸腾,慌忙直起身子轻轻扶住李涵的发冠,还在盘算着该怎样找机会对着他耳根吹吹气的时候,这时一直垂目微笑的李涵却拈住了轻凤落在他手边的红缨裙带,轻轻地一拉。

嗄?!

在李涵与轻凤那个时代,这红缨裙带通常都是系在女子的胸前,乃是裙裳敷体的关键所在,因此李涵这一拉,效果颇为可观。

轻凤只觉得胸前一凉,而自己的高腰裙裳竟开始往下滑脱!她忍不住惊呼一声两手一颤,使得李涵的发冠应声而落,这时簪在他发髻里的白玉簪也恰好被她无意间碰掉,于是李涵乌檀般的头发便倏然松散,蜿蜒在轻凤雪藕般的手臂上,鲜明得叫人触目惊心!

轻凤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她开始在摇曳的烛光中瑟瑟颤栗,尽量弓起雪白的背,好捞住自己的前襟,也妨碍一下李涵的视线——雷声大雨点小的脾性带给轻凤的灾难,就是每当事到临头的那一刻,她总是最惊慌无措的那一个。

李涵将轻凤的惊怯看在眼中,顿时兴致昂然,于是索性伸过手将她搂到自己胸前,笑着勾指挑起她的下巴,促狭问道:“害怕吗?”

轻凤咬着唇不肯回答,可黑亮的眼睛却泄露出她心底的惊慌。于是李涵桃花眼一勾,侧着脸蹭过轻凤小巧的鼻尖,稳稳准准狠狠地吻住她的唇。

抵消恐惧最有效的办法,莫过于醉生梦死,或用醇酒,或用美色——他李涵,现在用得就是后一招。身边常年妃嫔如云,使他深谙如何迅速令一个女人陷入眩晕迷茫,于是他恶意地封缄住轻凤的呼吸,从她攀在他肩上的双手正越来越用力就可以判断出,这个方法已然奏效。

而此时轻凤却是两眼翻白,恨不得使个力字诀挣脱李涵,或者干脆将他的舌头一口咬断——因为轻凤说到底也只是一只黄鼠狼,肺活量远远比不上凡人,平日里她只能靠急促的呼吸来弥补这一点缺陷,所以李涵其实很轻易就可以把她吻得七荤八素,但如果刻意为之,那就简直能要了她的命了!可惜这一点李涵当然不会知晓。

于是快要窒息的轻凤只好勉力自救、奋力挣扎,胡乱挥舞的指尖最后终于够到了某样东西,被她当作救命稻草拉扯了一下——那是一只金漆柳丝笸箩,一直放在锦榻旁的黑漆案台上,里面满满盛着的,自然是轻凤初次侍寝那夜捡的水晶珠子。

于是一刹那星分雹落,数不清的水晶珠子哗地一下倾泻在两个人的身上,李涵顿时扫兴地撑起身微微睁开眼,而这时轻凤噩梦重现,一时之间竟忘记了尊卑,只知道哭丧着脸轻声低喃道:“陛下啊你可不能,你可不能这个时候再叫我去捡珠子了”

李涵听见她幽怨的咕哝声,不禁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在水晶叮叮咚咚的坠落声中换了个姿势,低声安慰她道:“放心吧,这个时候,我也不会和自己过不去。”

并且,因地制宜,也是一位君王理当具备的应变之道

他看着她被困在自己身下,玉体横陈在朝霞色的云翳里,醺醺星目恍如两道斜晖;而他则君临天下,就像驾着骖马龙车的羲和,每一处行云布雨都是恩泽。芙蓉锦榻上冰珠如霰,李涵顺手便抓起一把水晶珠子,饶有兴味地揉在轻凤的胸前与小腹,碎雪坠露,惹起她一阵难耐的哀鸣:“哎,陛下,好凉”

也许果真是凉的,难怪她浑身都在细细地颤栗,又或者她在骗他,否则身下的娇躯怎会越来越烫?李涵笑着看轻凤在自己身下蛾眉宛转、翠钿委地,心中不禁就滑过那一曲迷香般的艳诗: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这一夜她为自己露滴牡丹开,而他饶是金龙天子、紫气皇孙,也不过是投身花下做个风流鬼,忘情行欢罢了。

轻凤只觉得自己的世界里一阵天旋地转,一会儿疼痛压过欢,一会儿欢又压过痛,李涵的身影早在她眼前迷离起来,他微蹙的眉、紧闭的双眼和紧抿的唇、还有身上细细的汗水,都在乱晃!哎?是他在晃还是烛光在晃?轻凤一时又分不清了她的脚踝一会儿勾住李涵的腰,一会儿又滑上他的背,最后竟架上了他的肩;她的背摩擦着冰凉的水晶珠子,很快又将它们焐得火烫,硌得她辗转难安,却又无暇他顾;她的身子似乎一直都在受着挤压——他的身子或是她的腿,一切都乱作一团,像雾海云山被齐齐搅散,只有胸腔在随着他快慢无常的节奏,不断逸出呻吟:

嗯、嗯、嗯,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

当金鸡唱晓、霞光初绽之时,李涵一张龙舆,将倦得眼都睁不开的轻凤送回了别殿。飞鸾匆匆跑到殿外扶住轻凤,两只眼不安地盯着自己的姐姐,这时只听王内侍在一旁笑道:“恭喜黄才人了,陛下早朝前特意嘱咐您好好歇息,晚些时候,还会另行赏赐。”

“嗯,嗯”轻凤闭着眼头点得像鸡啄米,也不知众人是何时散去,只顾着在飞鸾的扶持下一头栽进床榻,倒头便睡。

飞鸾也跟着轻凤钻进被子,看着她衣衫不整云髻蓬松的模样,就知道她必然已经侍寝成功,于是便伸手轻轻摇晃着轻凤问道:“姐姐,姐姐”

“嗯?干嘛”轻凤皱着眉直哼哼,翻了个身寻找更舒服的睡姿。

“姐姐你昨晚和皇帝,行到第几页呀?”飞鸾嘻嘻一笑,问的自然是那本《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

轻凤却是咂咂嘴闭着眼回答道:“嗯,一整夜。”

“哎?”飞鸾两眼一睁,晓得轻凤是听岔了,于是赶紧在她耳畔重申道,“姐姐,不是啦,我问的是那本书——《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哦!”

说罢她跳下榻将那册书取来塞进轻凤的手中,忍不住又吃吃笑了两声——昨天轻凤羞她,她今天一定也要羞一羞轻凤!

哪知轻凤昨夜被李涵收拾之后,今日老脸皮厚的劣根性又再度抬头,只见她半睁开眼睛将那册书凑到鼻子跟前,手指拈着书页扑啦啦翻过一整遍,便笑呵呵地将书一丢,得意洋洋大放厥词:“尽信书不如无书,这里头的一套,已经过时啦”

第二十五章 真相

自那夜侍寝之后,轻凤很是春风得意,天天就想着李涵可以再宣召自己侍寝。可惜大凡贤君的后宫,都爱讲究个“雨露均沾”,所以就算轻凤再猴急,也不大可能独享专房之宠。倒是飞鸾自从与李玉溪浓情蜜意之后,就将侍寝视为洪水猛兽,于是轻凤替她想了个主意,假称忽然得了急病,用法术将自己的脉搏调得和病入膏肓一样衰弱,不费吹灰之力就骗过了一帮太医。

李涵对此似乎并未起疑,除了偶尔来探视飞鸾一次,也只是下口谕嘱咐她好生养病——只因他本人除了每天处理朝政,隔三差五还要探视三宫太后,自然也就没有多余的精力再来过问嫔妃的健康。如此一来,轻凤算是彻底解除了一块心病,每天除了掩护飞鸾出宫找李玉溪幽会之外,就是自己待在别殿里为了李涵害相思病。

日子一晃就到了五月。端午这天,轻凤正和妃嫔们挤在曲江边看龙舟竞渡,当震天的鼓声响起,三十六只龙舟箭一般破浪而飞时,原本阳光普照的晴空,竟蓦然生出一朵晦暗的积雨云,徐徐遮住了一片江心。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在意这朵平空出现的怪云,只有轻凤盯着那团云看了半天,最后喃喃低咒了一声,一把扔掉了手中啃到一半的粽子。

跟着她转身飞速跑开,在隐蔽处幻出原形,一路从离宫冲到长安城中,火急火燎地在街头逮住了正和李玉溪卿卿我我的飞鸾。

当其时飞鸾正和李玉溪一起在庾家楼外排队买粽子,就见轻凤忽然从一旁窜了出来,拽住她的胳膊就往外拖。飞鸾不明所以地瞪大眼,刚疑惑地喊出一声“姐姐?”,就听见轻凤张皇失措地大叫道:“快跟我回去,大事不妙!我看见翠凰了!”

一瞬间飞鸾小脸煞白,她立刻回头仓促地与李玉溪道了一声别,就跌跌撞撞地跟在轻凤身后,一起往大明宫的方向跑去。

当两只小妖隐着身子一路跑到大明宫所在的龙首原,这时天边的怪云也一路从曲江飘到了大明宫的上空。轻凤板着一张小脸,阴恻恻地仰头望着天空,而飞鸾则在一旁紧张地摇晃着她的手,惴惴问道:“翠凰为什么要来?她不是应该在”

飞鸾话还没说完,这时只见怪云倏然在空中一分为二,而破开的云翳之中,竟影影绰绰现出一道人影来——那正是骊山狐族小一辈中的翘楚,云鬟雾髻一身碧衫,俨然一副仙人之姿的翠凰。

“呵呵,现在你们怎么不跑了?”只见翠凰赤着脚踏住云头,缓缓降到了大明宫殿宇的鸱吻上,居高临下地望着飞鸾和轻凤冷笑。

“你用飞的,我们用跑的,敌不过你,索性不跑。”轻凤望着翠凰,挑衅地龇了龇银牙道,“翠凰姑娘一向深居简出,怎么这次倒有心情从骊山里跑出来,和我们过端午了?”

“呵呵,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装糊涂吗?”翠凰瞥了轻凤一眼,压根懒得答理她,而是掉脸望向畏缩在轻凤身旁的飞鸾,语带不悦道,“飞鸾,是因你出身高贵,是骊山先代长老的遗孤,我一向对你另眼看待。怎知你自甘堕落,天天与那不入流的黄鼬精厮混在一起,实在是令我齿冷。”

飞鸾闻言浑身一颤,越发畏缩到轻凤身后,怯怯望着翠凰道:“翠凰姐姐,轻凤姐姐是我奶娘的女儿,你是知道的。”

翠凰听见飞鸾低如蚊呐的辩白,却是冷冷一笑:“哦,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我还真不知道。”

飞鸾一听这话脸就红了,刚张开嘴想要反驳她,这时就听轻凤嘻嘻一笑道:“哟,翠凰姑娘,你是不是还在记恨我盗窃魅丹的事?那件事的确是我对不起你,实话说,你是骊山数一数二的狐狸精,我自小眼红,要想改变我这贱命一条,也只有靠魅丹这个转机。你自小什么都不缺,何必再多颗魅丹锦上添花?不如就成全了我和飞鸾吧。”

翠凰闻言柳眉一挑,带着点被轻凤戳中心事的恼恨,目光冰冷地直视她道:“盗窃了魅丹只是你犯下的第一桩错,这三年多你屡屡无视姥姥的召唤,一意孤行不肯回骊山,才是你的大罪。黄轻凤,对于这一点,你能否认吗?”

轻凤被翠凰好一通诘问,尚未开口回答她的话,这时飞鸾却浑身一凛,满脸苍白地望着轻凤,颤声问道:“姐姐,翠凰她在说什么?她说的是真的吗?”

面对飞鸾受伤的眼神,心虚的轻凤死死咬住嘴唇,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她只能转头恶狠狠地盯住翠凰,灼亮的目光里充满了恼怒和仇恨,而翠凰却毫无惧意地与她对视,径自呵呵轻笑起来:“飞鸾呀飞鸾,原来这么长的时间,你一直都被她蒙在鼓里呢?她是不是从没告诉过你,每年姥姥都会发出敕令召唤你们,而这黄鼬精却几次三番抗命不归,还张设结界隐匿行踪。不但如此,她进了宫也不拜会城隍神,就是有心不与地神为伍,想走旁门左道满足私心呢。可惜你涉世未深、天真懵懂,才会一直被她蒙蔽。”

翠凰的话就像一把尖刀,无情地划开了飞鸾与轻凤之间的姐妹情分,让飞鸾第一次看到了温情之下的另一面真相。这般打击使她不禁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与轻凤拉开一些距离,两眼委屈地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姐姐,翠凰她说的是真的吗?姥姥她们早就叫我们回骊山了?为什么你一直都不告诉我?”

轻凤白着脸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嗤地一声苦笑起来,盯着飞鸾道:“好啊,现在你知道了,你还想回去吗?”

飞鸾闻言浑身一颤,像被针扎了一般,仓皇失措地摇摇头。她想到了李公子,想到了与他在一起的快活时光,而从小养育她长大的骊山,此时竟成了一张单薄的剪影,只意味着空虚与单调。是的,没有李公子,也没有轻凤姐姐的骊山,对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可是在遇到李公子之前,她的心里绝对不是这样想的,轻凤姐姐欺骗她,的确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姐姐,我现在不想回去了,可是,从前你为什么不让我回去?还让我还让我”

还让我喜欢上了李公子。

这时轻凤却面色沉静地望着她,目光中饱含着歉意与无奈,轻声道:“对不起,因为那时我就已经不想回去,而原因,就和你现在一样”

飞鸾一怔,竟半信半疑地望着轻凤,小声问道:“姐姐?你你喜欢谁?”

轻凤头疼地长叹一口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迟钝的飞鸾,不料这时云头上的翠凰却笑了起来:“她还能喜欢谁?自然是喜欢当今的天子咯。”

轻凤与飞鸾闻言同时一惊,只见飞鸾脸上立刻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而轻凤则是两颊通红,恼羞成怒地指着翠凰怒道:“你少胡说八道!你三年来一直窝在骊山里,能知道什么?!”

“我根本不需要知道,”翠凰冷冷一笑,这时她右手微微一抬,掌心里竟平空冒出了一卷古老的竹简,“你知道吗,在你们逍遥人间的时候,我在骊山中翻阅先祖传下的古籍,竟意外知晓了一些关于魅丹的秘密。而令我觉得可笑的是,明明狐族的危机已经化解,你们却因为吞食了魅丹,而不得不迷失在魔障中自苦,偏偏还一副得了便宜的样子,真是可笑。”

轻凤闻言面色一变,谨慎地盯着翠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你之所以会爱上那个人,其实并非出于你的本心,而是魅丹的力量使然。可你却一副坠入爱河不能自拔的蠢样子,你以为我会羡慕你吗?”翠凰说罢,将手中的古籍徐徐展开,目光淡淡扫过竹简上的墨字,语气凉薄地念道,“魅树者,其花四十年一开,其果四十年一熟。果实分阴阳,乃指魅中三味,需由阴阳和合,盖女无魅则男心必异,男无魅则女心不定,两者缺一不可”

轻凤不待翠凰念完,就已不耐烦地嚷嚷起来:“行了你别念了,这都什么佶屈聱牙的鬼话,有什么话,你现在就敞开了说吧!”

“哼,那也好,”翠凰闻言,立刻啪一声将竹简收起,在初夏微微发烫的南风中望着轻凤道,“这书中的意思,就是魅丹实际上分为阴阳两半。我从另一卷书中查到,这阴阳之分,具体是指向阳的半边果实为阳,背阴的半边果实为阴。又因为魅丹从来都是整颗服用,所以这个问题一直都被忽视,可当日你们不是将果实一人吞下一半吗?那么后果就会相当有趣了”

“后果?会有什么后果?”轻凤狐疑地盯着翠凰,尤自嘴硬道,“就算这果子真的分阴阳,我随意一掰,哪里就能刚刚好掰成一阴一阳的两半?”

“呵呵,要不是因为魅丹分了阴阳,你以为你随意一掰,就能掰开?”翠凰笑道,“书中还说魅丹阳者味酸,阴者味甜,你们回忆一下可对?”

轻凤立刻瞪着眼睛问飞鸾道:“你当时吃魅丹的时候,是什么味?”

“甜的。”飞鸾立刻不假思索地回答。

轻凤的脸色顿时更加难看起来,兀自咬牙低喃了一句:“我说你当初怎么吞得那么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