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王内侍正站在天子寝宫外等候,当他看见轻凤有气无力地被宫女们扶下肩舆时,立刻满意地笑着迎上前:“卑职恭迎胡婕妤。”

他一边行礼,一边暗暗心想:这样乖巧娇弱的美人,才是与圣上最相配的贵人,真是比同住一宫的黄才人贤淑了许多

轻凤病恹恹地点了点头,任由王内侍殷勤地替她张罗,顺水推舟般慢慢走进李涵的寝宫。此刻大殿内灯火通明,李涵依旧坐在那张芙蓉锦榻上批阅奏章,一成不变地迎接前来侍寝的嫔妃。

轻凤一看见灯下的李涵,心就被扯得一疼,于是她立刻低了头盈盈朝李涵跪拜下去,音色轻脆如寒水上的薄冰:“臣妾胡氏飞鸾,见过陛下”

“嗯,免礼平身吧。”李涵放下奏折,抬头随意地瞄了轻凤一眼,却发现她脸上一副消极厌世的模样,于是不禁挑眉问道,“爱妃今夜好似不太开心?”

“臣妾不敢。”轻凤立刻挤出一丝笑,却觉得自己的心好似也被狠狠挤压了一下,好一阵喘不过气的闷疼。

李涵闻言宽厚地一笑,望着跪在地上的轻凤道:“好了你不用害怕,过来吧。”

轻凤立刻乖乖地起身走上前,安静地立在李涵身边。李涵从小到大碰见过形形□的妃嫔,不管她们生性是热情还是羞涩,她们的眼神总会充满殷勤——这样李涵才容易与她们挑起话头,毕竟侍寝需要肌肤相亲,一位本就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妃嫔,若是再相对无言地共度一夜,他怎么可能自在。

然而此刻的“胡婕妤”在灯下低眉顺目,一副拒绝交流的姿态,李涵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与她搭话,于是只好拿起案上的书卷,又默默地看了一会儿。

“嗯,胡婕妤,”最终李涵不想再让气氛继续沉闷下去,放下书打破了沉默,“你的身体现在如何了?”

“回陛下,臣妾已经痊愈了,”轻凤目光一动,又轻轻补上一句,“多谢陛下关心。”

“嗯。”听到轻凤答话,李涵索性起身牵住“胡婕妤”的手,将她拉到自己面前坐下。

“我猜你现在还在害怕,”李涵凝视着面前郁郁寡欢的美人,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释,只得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可是我已封你为婕妤,若不定期召幸你,于礼不合,你明白吗?”

在后宫被冷落的妃子生活有多悲凉,他幼年跟在母亲身边,看了太多。

可是轻凤在听完李涵的解释后,却忍不住咬着唇抬起头,望着李涵轻轻地问:“陛下,臣妾其实一直都不明白,那日明明不是臣妾侍寝,陛下为什么却封臣妾做了婕妤呢?”

那一夜明明是自己移花接木李代桃僵,为什么事后他却封飞鸾为婕妤?当初让她捶胸顿足怄得想吐血的册封,现在答案就在眼前——魅丹,一切都是因为魅丹吧?

李涵一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胡婕妤——那一夜自己与黄才人共度,虽然捉弄了她一夜,但切切实实是惊喜大过震怒,还有她在临别前那个胆大妄为、将他从倦意中唤醒的吻这所有的一切都使他非但不想问罪,还想给那个古灵精怪的丫头一个小小的封号做鼓励。只是想要给黄轻凤封号,就不能绕过应召侍寝的飞鸾,自己当初那样决定,只顾及了他与黄才人之间的默契,却的确没有考虑过胡婕妤的想法,难道是自己太草率了?

“关于这一点”李涵皱着眉沉吟了片刻,继而望着轻凤笑道,“我还没有先怪罪你呢,那夜你竟然抗旨不遵,与黄才人联起手来骗我,叫我实在失望得很啊。”

他故意反将一军,存心逗一逗胡婕妤,不料这番话却使她双眸一黯,旋即俯首领罪道:“是臣妾错了,臣妾以后,再不会欺瞒陛下。”

可是她现在,又何尝不是在欺骗他呢轻凤灰心地闭上眼睛,萎靡不振的模样被李涵看在眼里,令他无奈地一笑,再次伸手扶她起来:“好了,再这样下去,我都要怀疑自己不够怜香惜玉了。来,替我宽衣吧。”

轻凤唯唯诺诺地点头,开始动手为李涵宽去龙袍。当她纤细的手指勾住他颈侧的衣结时,她不自觉就想起那一夜,于是慌忙抬眼去寻找那只盛满水晶珠子的笸箩,可是芙蓉锦榻旁的黑漆案台上,这一次却什么都没有。

是的,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轻凤低下头,轻轻为李涵解去腰带,跟着又伸手扶住他的发冠,稳稳地除下来放在案上。这一次她比上次熟练了许多,可自己现在是胡飞鸾,她不可能向他撒娇邀功

不对,似乎还有什么地方不对,轻凤蓦然睁大双眼——这一次她的确比上次要熟练,可是这一次,他也没有像上次那样中途捣乱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在“飞鸾”面前,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就在轻凤失神的时候,紧挨在她身旁的李涵却忽然按下她的双肩,轻轻在她鬓角落下一吻。这举动简直就像一道霹雳,瞬间将毫无防备的轻凤打懵,让她脑中一片空白;他柔软的双唇令她止不住浑身发颤,因为辨不出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她似乎在恐惧,又似乎在恶心,似乎还有着悔恨,或者其他更多的东西是谁说过无知者无畏?此刻轻凤只觉得自己像落进了一片虚空的深渊里,连挣扎都无处借力。

他的吻很轻柔,可是越轻越柔,就越像一把刀子,扎得轻凤心中鲜血淋漓——他这些温柔,全都是给飞鸾的,或者说都是给了魅丹,却独独没有她,没有她

轻凤紧闭起双眼,在李涵游走的亲吻间喘着气,锥心之痛已经满溢到了她的喉头,似乎下一刻就能破喉而出——可眼前这条路是她自己一意孤行走出来的,所以现在她连哭都没有理由哭,不是吗?

轻凤为了压下哽咽,只好越发卖力地喘气呻吟,可她发出的声音却鼓舞着李涵,指引他在一条歧途上越走越深当蝉翼般的宫装一层层褪下,轻凤感觉到李涵覆上了自己的身体,他的手缓缓滑上她的心口,让她揪成一团的心骤然一停,跟着一股窒息的眩晕就伴着恶心席卷而来,令轻凤不得不在李涵的身下弓起身子,求救一般紧紧地将他抱住。

她攀住李涵的肩,散落的发髻云一般流泻下来,令侧过脸来看她的李涵怔忡了片刻——她的身上,为何却带着另一个人的香?李涵沉迷地嗅着轻凤发间的龙脑香,情不自禁便轻笑起来:“卿卿,你和黄才人是姐妹,果然味道也相像”

正是这一句话,彻底击垮了逞强的轻凤。她颓然倒在榻上,缩在李涵的身影下注视着他陌生的眉眼,终于忍不住捂住唇呜地一声哭起来。

“胡婕妤?我弄疼你了吗?”李涵撑在轻凤上方望着她,心中滑过一丝仓惶,却又觉得莫名其妙——他明明什么都还没有做。

轻凤摇摇头,却在他关切的眼神中哭得越发止不住。她实在没办法,没办法顶着面具与李涵相处,眼下所有的事情都被她搞砸了

身下的美人哭得梨花带雨,让李涵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个荒淫无道的暴君,于是他只得无比败兴地退后,不悦地抬手掠起散落在额前的发丝,冷冷道:“胡婕妤,我以为我已经足够有耐性算了,你下去吧。”

轻凤立刻如蒙大赦般谢恩,一边抽噎一边哆嗦着穿好衣服,在逃离李涵的寝宫前,却神使鬼差地回头望了一眼坐在榻上的李涵。

他在晕黄的灯光里衣衫凌乱,正自嘲地笑着,修长的手指已经从案上拾起了一本奏折,似乎打算就此打发掉剩下的寂寂长夜——可他明明是坐拥三宫六院的九五之尊,哪里会孤寂,又或者说,哪里就应该迁就一个小小的婕妤。

这份迁就还是因为魅丹吧?

轻凤霎时间泪眼朦胧,紧揪的心再度刺痛起来,她禁不住捂住自己的心口,禁不住再一次拷问自己——假使对李涵的爱意只属于那颗魅丹,那么现在这份痛苦,也是属于魅丹的吗?

当魅丹已经溶入自己的血肉,她还能再和他撇清吗?如果现在他带给自己的痛是真的,那么之前的爱呢?那份爱又岂能不算数?深植进自己四肢百骸的情愫,现在才决定剔除,已经太晚太晚了!

第二十九章 端倪

轻凤一口气跑出李涵的寝宫,也谢绝了王内侍安排的肩舆,孤身一人走回自己的宫殿。

一路上林苑中洁白的香花都在尽情吐露着芬芳,栀子、茉莉、白兰、晚香玉,花香带着六月梅雨的味道,悄然弥散在轻凤的四周,使她禁不住在这样清新的良夜里停下脚步,大口大口地贪婪呼吸,内心也终于逐渐恢复平静。

是了,她不能再这样下去,轻凤在心中暗想。她不能再被一颗魅丹打乱阵脚,现在无论是刻骨铭心的情,还是切肤的痛,那每一分每一毫,都是属于她自己的;再像现在这样自我折磨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就在轻凤兀自沉吟间,一只荧亮的萤火虫竟忽然飞到她面前,毫不客气地停上了她的鼻尖。轻凤对着眼盯住那只绿莹莹的小蠓虫,不禁在心中暗暗一嗤:不成气候的小东西,任你如何在我身上搜刮灵力,也是成不了仙的!

不料下一刻那只小虫竟像听懂了轻凤的话似的,忽然又飞离了她的鼻尖,在空中绕了几个圈子向西而去。与此同时,又有数十只萤火虫星星点点地跟随它往同一个方向浮动,轻凤看了不禁纳闷,稍一掐指,就算出了西面那股非比寻常的灵力——不用想轻凤也能猜出那是谁,于是她双眉一皱,索性跟在萤火虫之后向西而去。

事实果然不出轻凤所料,在绕过几处亭台水榭之后,她很快就在苑囿的百花之上,看见了那只端坐在云中的狐狸。此刻翠凰正被飞舞的流萤团团包围,宝相庄严如众星捧月,在点点萤光映照下的笑容,亦如月光一般皎洁。

“哼,我就知道是你,大老远就嗅出来了。”轻凤故意吸吸鼻子,冷笑了一声。

“嗯,看来现在你终于不再沮丧了,”翠凰闲适地坐在云中,裙角轻轻扫过馥郁的花丛,“这些天我天天都在这宫里转悠,可惜你死气沉沉顾不上找我,飞鸾那丫头又只顾着偷情思春,老实说,如果这就是我要看的笑话,那我还真是看腻了。现在你终于打起精神来,我也很高兴。”

“哼,不好意思,不管你高不高兴,我都不会再让你看笑话了。”轻凤昂首挺胸,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翠凰不以为然地一笑,伸手像抚摸猫儿一般捏了捏自己腿边氤氲的云朵,睥睨着站在地上的轻凤道:“好吧,我猜你现在已经不介意魅丹的效力了,尽管它以后还是会给你添麻烦。”

“没错,”轻凤仰起头,将鼻尖冲着翠凰道,“如果说我曾经还在意魅丹,现在见了你,我就更不能在乎那劳什子玩意了——横竖是我吞了它,是福是祸,都轮不到你多嘴。”

翠凰听了轻凤张狂的话,却毫不在意她的挑衅,径自冷冷一笑:“话别说太满,你以后总归有求我的时候。”

“求你?我宁愿上刀山下火海,都不会求你!”轻凤一撇嘴,甩着手、背过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这一晚溜出宫偷情的飞鸾回来得比平时稍早,可当她蹑手蹑脚摸回宫里时,却在电光火石间被轻凤一把抱住,吓得她立刻毛发倒竖,险些魂飞魄散。

“我想通了!飞鸾!我想通了!”只听轻凤压低了声音,在飞鸾耳边不断喊道,“不管是不是因为魅丹,反正我就是喜欢他,魅丹吃了就算我的,所以李涵也是我的!就好像我吃了田鼠,身上会长肉——我身上的肉当然算我的!还有田鸡、山雀和鹧鸪蛋!只要吃进肚子,就统统都是我黄轻凤的!”

飞鸾被轻凤唬得一惊一乍,愣是搞不明白她这番话的逻辑何在,但尽管糊里糊涂,她仍是弯着眼睛笑起来,紧紧地回抱住轻凤:“好、是这样就好,真好啊,姐姐”

只要大家能够一直这样开开心心地,一直这样、就好了

当黎明前的晨雾散去,李玉溪将小船泊在岸边,又付了些银钱给等候自己一夜的船夫,请他帮自己保守秘密——毕竟这样夜夜潜入曲江离宫,想要掩人耳目是件很困难的事。

然而他已经沉溺在这样的恋情中,无法自拔了。近来只要一想起自己与飞鸾在满江荷花中耳鬓厮磨,李玉溪就忍不住在心惊胆颤中浑身燥热,有时他都能感觉到天子明晃晃的铡刀就悬在自己的头顶,可就是这样命悬一线的禁忌,竟给他带来了别样的快感。

李玉溪光是心里这样想着,双颊就止不住地发起烫来。他一路袖着手,低着头,从青龙坊匆匆北上回自己所住的崇仁坊,不料却在路过永崇坊时,被一道熟悉的声音叫住。

“十六郎!”

李玉溪听见这声呼唤后浑身一激灵,茫茫然抬起头来,就看见了立在华阳观外的全臻颖。一瞬间他面红耳赤,可很快脸色又开始发白,只得耷拉着脑袋低低应了一声:“全姐姐”

“十六郎,你还在生我的气吗?”这时就见全臻颖飞步跑下台阶,扬起双臂紧紧将李玉溪搂住,侧过脸靠在他肩头低喃道,“唉,冤家、冤家,你可真是我的冤家”

“全,全姐姐”李玉溪闻见了全臻颖身上熟悉的香味,一瞬间有些失神,下一刻却飞快地从她怀中挣脱开,垂着头吞吞吐吐地低喃道,“全姐姐,过、过去多谢你照顾了,我如今住在崇仁坊,你有时间就去坐坐。”

全臻颖闻言一怔,精明的凤目扫了一眼支支吾吾的李玉溪,立刻就敏锐地察觉出一丝端倪:“你知道我没那么多自由出入华阳观的,既然你住在崇仁坊,现在晨鼓还没敲,你为何会从南面路过永崇坊的?”

“啊?我”李玉溪惊慌地抬起头,双唇嗫嚅了半天,却无言以对。

“你是从青龙坊来的吧?”全臻颖退开一步,狐疑地打量着长袖沾水、鞋尖挂泥的李玉溪,冷笑了一声,“你是不是摸进曲江行宫,去找她了?”

“你,你别乱说,”李玉溪立刻否认,语无伦次地辩解道,“我,我是去南面的进昌坊慈恩寺进香的,因为有急事,才会这么早就赶回崇仁坊”

“算了吧,现在天还没出太阳呢,你的鼻尖就开始冒汗了,下回撒谎记得要先沉住气,”全臻颖仰起头傲慢地打断李玉溪,一语戳穿他的谎言,“慈恩寺在进昌坊西面,你若急着赶回家,绝不会从东面取道路过这里。”

李玉溪一听这话脸就白了,可他仍旧执拗地低下头,欠身与全臻颖告别:“全姐姐,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要先回去了,我真有急事。”

“你等等!”全臻颖见李玉溪急着要走,立刻伸手拽住他的衣袖,咬着唇嗔怒道,“你这薄情的冤家!要不是今天恰巧让我碰见你,你,只怕是再也不会登我的门了吧”

她话还没有说完,这时长安城的晨鼓却骤然敲响,震天响的鼓声瞬间便将全臻颖口中的话湮没。李玉溪在鼓声中红着脸与全臻颖对视,面对她的不依不饶,心里既内疚又羞愧。两人就在这鼓声中默然相对,直到三千响的晨鼓戛然而止后,才尴尬地重新开口对话。

“冤家”全臻颖放开李玉溪的袖子,语气已经和软了下来,“上次算我错了,你就回去收拾收拾,再搬到我这儿来吧”

这些天全臻颖反复思量了很久,当最初的傲气被时间消磨成焦灼的等待,她现在一心只想与李玉溪和好,却万万没料到往日一向对自己唯唯诺诺的十六郎,这一次却不再听话。

“全姐姐,其实这些天我已经想过了,你说的对,我我不应该再粘粘糊糊的,我”李玉溪困窘地望着全臻颖,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逼迫自己,最后终于鼓足勇气将心底的话和盘托出,“是我对不起你,全姐姐。既然现在已经这样了,我就不能再对不起两个人,所以全姐姐,是我对不起你”

“你说什么?”全臻颖难以置信地反问了一句,瞪着只顾闭起双眼闷头大喊的李涵,不禁破口骂道,“你真是鬼迷心窍了!你是不是想去送死?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

“也,也许吧”一瞬间李玉溪失神地苦笑起来——他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也许他的确是鬼迷心窍,否则怎么解释当飞鸾天真无邪地望着自己时,他满脑子只会冒出那些邪念?过去他以为人生的良辰美景,不过是花前月下,有全姐姐吟唱自己写的诗;可当飞鸾在遥不可及之处唱响他的诗作,他只是孑然独立,身边无花无酒,魂魄就可以飞到九霄云外——这些又该怎么解释?

“你疯了!”全臻颖瞪大双眼,像看着一个不可救药的疯子一般,叱问着李玉溪,“你去招惹的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

全臻颖还待要骂,这时从华阳观的门内却探出一张清秀的脸庞,望着全臻颖笑道:“全师姐,你怎么还在外面瞎晃,该上早课了!”

全臻颖闻言脸色立刻一变,只得回头应了一声,跟着忿忿地望了李玉溪一眼,丢下句“你好自为之吧!”,便转身决然离去。

当全臻颖低头走进华阳观中时,就见方才趴在门边唤她的小师妹这时已凑上前来,冲着她笑嘻嘻道:“全师姐,我还以为你刚刚出门,是去与张公子话别的呢。”

全臻颖双眉一蹙,语带不悦地回答她:“刚刚我的确是去送张公子的,哪知凑巧竟遇上了李公子,可好,将我气了个半死。”

“我听师姐你方才的口气,似乎还是放不下那小子,”古灵精怪的鬼丫头望着自己的师姐,窃笑道,“是不是那张公子,对师姐你还不够体贴呀?”

全臻颖没好气地瞪了师妹一眼,甩起袖子抽了她一记,撇着嘴道:“要你油嘴滑舌!还不快跟我去经堂做早课,去晚了,公主又要怪罪。”

“是是是,”小师妹点头如捣蒜,立刻挽着全臻颖的袖子奉承道,“好容易等到永师叔下一趟终南山,我们都指望着师姐你啦,一定要帮我们骗到终南山的蜜枣,还有青精饭的秘方喔!”

全臻颖伸手戳了戳师妹的额头,挑起柳眉啐了她一口:“要死了!为什么每次和那不老不死的怪人打交道,都要我出头?”

“当然要靠师姐你呀!观里的人谁不知道啊,永师叔每次到华阳观,都是围着师姐你打转。”

“他?”全臻颖秋波一扫,鼻子里哼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再说上两句坏话,就看见某个烦人的家伙又蹬着一双高齿木屐,朝自己嗒嗒跑来。

“来来来,全贤侄,”来人散披着一头乌油油的青丝,黑白二色绣着北斗七星的鹤氅歪歪搭在肩上,拖天扫地,露在鹤氅外的双手润如削玉,手里还横着一朵如意般大小的灵芝,“这是师叔我送你的灵芝,服用后延年益寿,看上去就会比师叔我还要年轻‘一点’了!”

全臻颖听了这话,额头上青筋暴起,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狠狠掐进手心,才忍住不对尊长犯上忤逆——作为华阳观里一枝花,她从来都是傲视群芳所向披靡,直到某日观里来了个不知年岁的永师叔,长得比她师弟还要年轻,比娈童面首还要妖孽,活生生一粒揉进她眼里的沙子,真是恨得人咬牙切齿。

而此刻站在全臻颖对面的永道士,却对她扭曲的面孔视而不见,径自伸手替她掸了掸道袍道:“咦,贤侄,这才多久没见,你从哪里沾染上的妖气?”

“妖气?”全臻颖闻言一愣,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嗯,”永道士眯着眼笑起来,春花烂漫地伸出玉指,比了个小米粒的造型呵呵笑道,“一只小妖,小狐妖,不治也不妨事。”

不料他话音未落,全臻颖已是激动得浑身发颤,竟第一次主动伸手抓住了永道士的胳膊,眯起水滴滴的凤眼娇嗔起来:“不,永师叔,我要你帮我治嘛”

第三十章 下咒

于是冗长的早课之后,全臻颖死马权当活马医,半信半疑地跟着自己吊儿郎当的永师叔,一同钻进了华阳观的某间密室。

孰料石门一关,永道士立刻翻脸露出狼子野心,唇红齿白地笑起来,润着口水的下唇在暗中闪着亮晶晶的光泽,端的是一张吹弹可破的小白脸。只见他笑嘻嘻凑近了全臻颖,左手撑在密室的石墙上,右手拈起她鬓边一缕青丝,轻薄地往鼻间一扫。

全臻颖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刀,尖头朝外当胸一架,横眉冷对道:“永师叔,请自重。”

“哎,千万别,这样很伤感情哪。”永道士涎着脸道,笑嘻嘻地移下左手,玉指一拂,被全臻颖紧紧攥在手中的剪刀竟神使鬼差地落进了他的手里。

全臻颖目瞪口呆,根本不知道方才一眨眼的功夫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觉得永师叔只不过是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背,而她的手竟忽然发麻,不由自主地便张开十指松开了剪刀。

全臻颖瞪着面前的永道士,一瞬间觉得头皮发麻,不敢想他接下来会对自己做些什么。不料永道士只是举起剪刀咔嚓咔嚓试了下手感,紧接着竟唰一下剪下了她鬓边的一绺青丝。

“这个,可以确保那个负心汉能够回到你身边,”永道士冲全臻颖晃了晃手中的头发,眯着眼吹了口气,跟着手指啪地一弹,便亮出了一张黑色的道符,“这张是‘缚心咒’,可以确保那只小妖一定会跟在负心汉的身边,这样钓螃蟹似的一只牵一只,等到他把那只小妖带出宫,我们就好下手了哎,说到这个,贤侄,你到底钓过螃蟹没有?”

“没有,”全臻颖狞笑着回答,迫不及待地从永道士手中抢过这两样法宝,两眼发光地追问他,“这些东西该怎么用?”

“烧成灰,找些香料来拌一拌,然后做个香囊送给那个负心汉咯,”永道士眯着眼睛笑起来,肉麻兮兮地伸出手肘撞撞全臻颖,对她飞了个媚眼道,“后面就看你的咯,你要是哄不住那个小子,让他转头就把香囊扔进泥沟里,那师叔我也帮不了你啦!”

“这个师叔你放心,”全臻颖半眯起眼睛,将道符和自己的头发紧紧攥入掌心,势在必得地笑起来,“我管保那个傻小子,一辈子都会带着我的香囊永不离身!”

这天午后,李玉溪刚走出崇仁坊,正打算在暮鼓敲响前赶到青龙坊时,耳边就传来了一声轻弱的呼唤:“十六郎。”

李玉溪动作一僵,立刻循着那道声音转过头,在一处不起眼的陋巷里发现了戴着帷帽的全臻颖。

“全姐姐,”李玉溪俊脸一红,立即紧张地快步走到全臻颖身边,结结巴巴道,“没想到姐姐你真的来了,我就住在这家邸店里,姐姐快上去喝杯茶吧。”

说着他就不自觉地像从前一样牵起全臻颖的手,殷勤地将她往邸店里让。不料全臻颖却摇了摇头,伸手拨开帷帽上的纱巾,露出一张泫然欲泣的娇颜:“不了,十六郎,我今天是偷跑出来的,根本没有时间多留”

“啊?那你为什么还”李玉溪欲言又止,心中越是负疚,便越是感动。

“我只是想来见你一面,”全臻颖说着就低下头,脂粉未施的脸上只有泪珠做妆点,却比往日更加楚楚动人,“十六郎,今天恐怕是你我最后一次相见了。”

“啊?为什么?”李玉溪闻言大惑不解,脸上不禁流露出惊愕的表情,“为什么以后我们不能再相见?我不可以去华阳观看你吗?”

“唉,冤家”全臻颖听了李玉溪脱口而出的话,忍不住扑进他怀里伸手掩住他的唇,泪光盈盈地抬起头凝视他,“你昨天既然那样无情,今日又何必再说这些贴心话?你我其实都心知肚明,今后我不会再踏出华阳观,你也不会再想起我,对不对?”

李玉溪顿时语塞——实际上他的确无法反驳全臻颖的话,可又觉得被她道破的实情太过残忍,于是一时之间倒令他左右为难、束手无策。

恰在这个时候,全臻颖又轻声道:“十六郎,其实我已经想通了,缘分这样前世注定的事,又岂是今生能够强求的?所以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与你见面,请你与我一同信守这个约定。”

“全姐姐”李玉溪望着转身离开自己怀抱的全臻颖,忍不住踏上前一步,心底泛起一阵闷闷的疼痛。他又想起自己一个人客居京城的时候,正是她从欢宴中执起他落寞的双手,然后巧笑倩兮地夸赞他的诗,用玉指拈着牙箸轻轻地在白瓷酒杯上击节,浅吟低唱。

这样好的人,自己到底还是辜负了她李玉溪低下头,泪水惭愧地滑下眼角。全臻颖蹙着眉看他落泪,这时终于轻叹了一声,苦笑起来:“别哭呀,十六郎”

说罢她对他摊开掌心,露出了一枚已被攥得温热的香囊。李玉溪眨眨眼睛,抬手擦去眼中的泪花,盯着那绣工精致的香囊,忍不住就轻声问道:“这个,是要给我的吗?”

“当然,”全臻颖笑着拨弄香囊上的流苏,轻声道,“一个信物,我亲手做的,留个念想。”

李玉溪听到这里,忍不住就有点受宠若惊——相处那么久,他还真没收到过全姐姐的馈赠呢。只见全臻颖细心地将香囊上的缨络捋顺,忽然便出乎李玉溪意料地半跪在地上,一边将缨络系在他的腰带上,一边轻声低吟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李玉溪听见全臻颖口中念出的诗句,一刹那如遭雷殛,只能动弹不得地低着头,任由她绾着缨络在自己腰间打了一个同心结,将香囊牢牢地系在了他的身上。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这时全臻颖抬起头来,明眸里尽是一片哀伤之色,朱唇轻启道,“十六郎,请你以后随身带着它,千万不要嫌它微不足道。”

“怎,怎么会,”李玉溪立刻涨红了脸,迭声辩白道,“它怎么会微不足道我,我会好好珍惜的。”

“嗯,”全臻颖点点头,继而带着泪光狡黠一笑,“希望你的新欢,也不会介意它的存在。”

“不会的,”李玉溪刚想说飞鸾性情宽厚,想想又觉得不妥,于是对全臻颖改口道,“我,我不告诉她就是了。”

“嗯,很好,这样就很好。”全臻颖笑起来,跟着放下了帷帽上的纱巾,冲着李玉溪挥了挥手,“那么,就此别过,我走了”

“全姐姐,”李玉溪望着全臻颖洒脱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向她追出了一步,却终是怅然低喃了一句,“慢走”

这一晚李玉溪照旧前往曲江赴约,见到飞鸾后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只顾着贪欢,而是与她静静地在小船里依偎了一夜,不停地与她说话。他从天南聊到海北,从他的出生谈到进京,将自己过去的点点滴滴,只要是他能够想到的,统统都事无巨细地说给她听。

结果这一夜天依旧亮得很快,当曙光微曦之时,等候在青龙坊的船夫看见李玉溪和飞鸾携着手一同上岸,顿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李玉溪也觉得有些不妥,可此刻他的脑中昏昏沉沉,竟只是望着飞鸾稍稍劝阻了一句:“你还是回去吧。”

“不。”飞鸾抬头凝视着李玉溪,竟固执地摇了摇头。

“哎,为什么?”李玉溪又昏昏沉沉地问。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再陪陪你。”飞鸾低下头依偎在李玉溪身旁,只是拽着他的衣袖不放。

“哎,好。”李玉溪竟晕陶陶地点点头,傻笑着牵起飞鸾的手,带着她径直往北而去。

一路从青龙坊走过进昌坊、昭国坊,直到永崇坊,飞鸾忽然觉得脑袋开始晕乎乎的,于是她眨眨眼睛,忍不住扯了扯李玉溪的衣袖,抬头问他:“这一带好眼熟,我们是不是来过这里呀?”

“嗯,前面就是华阳观啊,我曾经就住在那里”李玉溪牵住飞鸾的手,脚下越走越快,竟直直地将她引向华阳观。

此时晨鼓未敲,永崇坊华阳观门外的石阶上,却站着一位身着道袍、艳若桃李的女冠。

“全姐姐?”李玉溪望着石阶上娉娉婷婷的全臻颖,心里隐隐生起一股诡异的感觉,却又不知道哪里出了错。

然而就在他纳闷的时候,华阳观里竟突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跟着从那扇虚掩的门后,竟跳出了一个神仙般的道士。

“哈、哈、哈、哈,”永道士一头长发飞云般流泻下来,整个人前仰后合地拊掌叫好,又指着手拉手的李玉溪和飞鸾,对全臻颖笑道,“看吧看吧,是不是真的很像钓螃蟹,一个牵着一个!哈哈哈”

全臻颖横了永道士一眼,皱起眉很是尴尬地提醒他:“师叔,你忘了你要做什么吗?”

“哎?啊,没忘没忘!”永道士说着又眯眼笑起来,扬起手让披在身上的鹤氅随风猎猎而舞,黑白二色的衣袍仿佛卷裹着飞雪的黑云。

这时飞鸾也嗅出了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于是立刻惊慌地放开李玉溪,转身就想逃跑。她这样的举动却害得永道士一个撑不住,笑倒在自己刚刚铺开的云气里,打着滚捶着云咯咯笑起场来:“哎呀,这小家伙还不会飞啊,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