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涵的回答模棱两可,让轻凤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又闭口不言。然而李涵此刻心中翻江倒海,根本容不得她沉默,于是他又进逼一步,沉声道:“黄昭仪,现在你可以回答我了,你到底是否与王守澄有往来?”

李涵不留情面的逼问令轻凤鼻子一酸,藏在袖中的双手止不住地战栗起来——的确,她是与王守澄勾结不假,可就算她与那老贼勾结,不也是出于一片痴心,真是为了他好吗?如果自己这一颗真心不假,那为什么此刻又要心虚,尽想着遮遮掩掩昵?于是轻凤鼓起勇气向李涵走近了几步,跪在地上回话道:“是的,臣妾的确与王守澄有往来。”

她坦然承认的一句话,却令李涵心头的希望悉数破灭,他愕然瞪视着轻凤,目光中难掩灰心与失望:“你你为何要这样做!”

轻凤颓然低下头,此刻充斥在胸臆中的痛楚,并不比李涵少:“陛下,臣妾虽然与王守澄暗中往来,可是臣妾——”

“够了!”李涵忍无可忍地打断她,冲她怒目而视,“事已至此,你还要找什么理由?!”

害他锄奸的计划前功尽弃,无论什么理由都不够充分!

他的暴喝声吓得轻凤心惊胆战,她怯懦地抬起头来,竟发现李涵头一次在自己面前失去方寸。此刻他暴跳如雷的模样,哪还像平日温文尔雅的李涵?轻凤霎时心慌意乱,只能笨口拙舌地望着李涵叫道:“陛下,陛下”

她手足无措,急得直掉眼泪。这时李涵却面色铁青地怒睁着双眸,毫不留情地往下逼问:“我再问你,宋尚书被告发的事,与你有没有关系?”

一听到这个问题,轻凤便意识到自己已经踩在了悬崖的边缘。她只要走错一步,随时都可能坠入深渊万劫不复,可是李涵却不给她任何逃避的机会,铁了心要她回答是或者不是。

只是天可怜见,这个问题哪是用简单的是与非,就可以说得清她的对错呢?此刻就连她自己,都已经弄不清她到底是黑还是白了。

轻凤的心乱成一团,她一边哭一边抬起脸,望着李涵布满血丝的眼珠,到底还是点了点头:“陛下,臣妾对您绝没有二心。勾结王守澄陷害宋尚书,也是为了借机除掉漳王和花无欢一党。他们一直暗藏不臣之心,阴谋篡位,臣妾是迫不得已才那么做”

李涵听了轻凤的话,却并不认同她的苦心。他看着她点头承认陷害宋申锡,一直紧揪的内心几乎被这个答案击溃,今日若换作别人做下此事,他定能果断决绝地惩办,可是再也想不到,这个背后对他捅刀的人竟是她!竟是她!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自作聪明,却害得我多年苦心功亏一篑?”他低声怒斥,几乎是痛心疾首地反问她。

轻凤泪如雨下。她能够承认自己做下的事,也愿意为陷害宋尚书负责,却独独想不透,自己在除去漳王和花无欢一事上,有何错处:“可是漳王和花无欢打算谋朝篡位,而王守澄、王守澄他至少并没有打算篡位,所以我才会去结交他。陛下,就算王守澄他利用这件事打击了宋尚书,但两害相权,臣妾的选择也并非是全盘的错误,对不对?”

李涵听了轻凤的解释,却是气苦地冷笑道:“他是没打算篡位,他很满意我这个傀儡,又为什么要篡位?再者他不过是个阉人,没有子孙后代承继大统,他篡位又有何用?他所需要的,不过是个百依百顺的傀儡,只要我肯将这傀儡一直乖乖地扮演下去,他又何必篡位?”

李涵的话令轻凤倒抽一口凉气,她不敢相信自己已满盘皆输,忍不住倔犟地与李涵争辩:“可是陛下,如果您的地位被动摇,您的理想又将如何去达成?陛下贵为九五之尊,难道还有比您稳坐江山更重要的事吗?!”

“只要能为李唐铲除阉祸,我情愿不做这个皇帝!”李涵情急之下,藏在心底的话脱口而出,他看见轻凤在自己面前惊骇地睁大双眼,知道吓到了她,于是苦笑道,“你以为谋朝篡位是天大的事?你不是自诩能为我分忧解劳,那你倒是去看看我的父叔兄弟——只要阉党一日不除,这江山随便换几任皇帝,都是他们说了才算数。你说为了我除去漳王,却坐视王守澄独揽大权,今后他若是动了换皇帝的念头,你又能拿什么保我金瓯永固?”

李涵这一番话,让轻凤越听心越凉,她不禁神思恍惚地喃喃道:“所以说,我为了陛下您做下的事,彻头彻尾都是错误?”

李涵看着她满眼的泪水,心底滑过一丝不忍,可一想到自己多年来委曲求全换取的心血悉数白费,怒意又使他口不择言:“你说你是为了我,可惜自古以来,在后宫中挟势弄权的女人,却没有一个是为了皇帝。她们的所作所为,无非是出于四个字——“固宠谋利”罢了!今日你又如何能令我相信,众生中唯独你能跳出藩篱,不为私利来帮我?”

一刹那黄轻凤心如刀绞,哑口无言。她不能告诉李涵自己是只妖精,所以才可以跳出凡人的藩篱,不为私利来帮他。原来她不过是只自作聪明的妖精,自以为在人间活得如鱼得水,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梦幻泡影。

此刻在他眼中,她只不过是一个玩弄权术、被他识破了“真面目”的奸妃,她的下场,是不是马上就耍跟他口中那些“自古以来”的女人一样了?

轻凤眼中滑出大滴大滴的泪珠,伤心失望地哽咽道:“陛下,您是不是马上就要赐我一条白绫,或者一杯鸩酒了?”

她的问题生生困住了李涵。他原本正准备听她的求饶和哭诉,这样他就可以有足够多的时间来考虑如何发落她。之前气势汹汹地赶来紫兰殿问罪,更多是出于遭她背叛的震惊与愤怒,而当他看着她点头认罪,内心里也不是不失望和气恨,但若就这样取她性命,李涵却终究狠不下心。诚然,他清楚后宫处置弄权妃嫔的惯例,并且她的情况与宋申锡不同,是切切实实背叛了自己,所以他更不应该姑息养奸、帮她开脱。

然而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轻凤,眼前只闪过春夜太液池畔她灵动的黑眸,随着水晶珠洒落时她发出的颤声娇吟,还有七夕夜里她悄悄给他带来的安慰,将玉玺交给自己时如释重负的浅笑一幕幕回忆纷至沓来,才让他惊觉何谓情愫暗生、刻骨铭心。

是不是所有沉溺女色的昏君,都像他此刻这般堕落?他李涵,也许压根做不了圣明贤君。

李涵低下头,看着眼前楚楚可怜正等待自己发落的人,眼眶难以自抑地酸楚发热,既为自己即将作出的选择感到惭愧、羞耻,却又充满了无奈和不舍。许久之后他才清了嗓子,缓缓开口道:“你想求死?”

轻凤并不直接回答他,只黯然答道:“陛下要臣妾死,臣妾不能不死。”

李涵看着轻凤,忽然却出乎她意料地开口道:“并不是每个弄权失败的妃嫔,结局都是死路。”

轻凤闻言一怔,泛着泪光的眼睛里却并没有多少喜悦——她是妖精,比起生死来,太多东西更值得她在乎:“那些嫔妃,是因为什么才得以偷生的?”

“她们要么是外戚势盛,令君主也无可奈何;要么便是”李涵顿了顿,却没有说出另一个答案,而是径自对轻凤道,“向我告发你的人,在朝中颇有势力。我若姑息你,只怕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事情闹大,你又没有外家势力,我再要偏袒,只怕反倒误了你的性命。你还是去掖庭宫吧。”

掖庭位于太极宫,是宫女居住和犯妇配没入宫劳作的地方。李涵此举便是将她打入冷宫,饶过了她这一条小命的意思。轻凤知道目己应该山呼万岁,可是心却如死灰一般,冰凉凉暖不起来。

“陛下洪恩浩荡”她喃喃道,俯首朝李涵拜了一拜,“谢陛下不杀之恩。”

李涵不忍再看她哭花了的小脸,别开眼低声道:“我即日便会拟旨,由王内侍安排你在掖庭宫的起居课业,希望今后你在那里恪守勤谨,好自为之吧。”

轻凤闻言,眼泪再次从双目中簌簌滑下脸颊,眼睁睁看着李涵拂袖转身的背影,直到他走出紫兰殿。

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轻凤在孤寂的紫兰殿叶樱唇微动,默默沉吟了片刻,忽然神经质地站起身来满殿乱转,握着拳不断自语道:“王守澄那老贼我去杀了他,我去杀了他!”

她话音未落,这时大殿里却忽然云气氤氲,露出永道士可恶的嘴脸来:“哎呀我的小昭仪,怎么哭得这么可怜?”

“要你管!”轻凤连忙捂住脸,不想让永道士瞧见自己的狼狈。

永道士枕在云上,支颐看着孤零零站在殿中的轻凤,却是没心没肺地讥道:“现在你那妹妹飞鸾,在终南山可是快活似神仙哪!我早对你说过凡人可恶,偏偏你却不听我的话,这会儿吃了亏却想杀人?这可不像你。”

轻凤听了他的话,放下捂着脸的双手,抬J怔怔望着他,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永道士又道:“事到如今,我们俩当初的赌约,胜负可见分晓了吧?”

轻凤默然与他对视,见他脸上的神色虽有些揶揄,却并不轻佻,不由得心中一暖,点了点头:“对,是你赢了。”

永道士听她这般爽快承认,不禁心中一动,微微笑道:“是不是觉得很失望?”

轻凤低下头去,伸出脚上风履踢了踢裙角,带点懊丧地回答:“不,我没什么可失望的。他一个堂堂天子,被我气成那样都没取我性命,足见对我有情。只是我还是有些遗憾他的人生那么短,这么一耽误,我和他又要少相处几年了。”

“呵呵呵,这骊山出来的小妖精,怎么一只只都像出了锅的鸭子——就是嘴硬。”

永道士笑了一会儿,脸色却忽然正经起来,目光闪烁着低声道,“你可真是又痴又傻。”

“不痴不傻,不做妖精。”轻凤泪眼朦胧地笑起来,仰脸面对永道士,“神仙太清太冷,容易忘了情;凡人追名逐利,根本不懂情——所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她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无比倔犟,挑起的唇角含着一丝骄傲,泪花花的小脸竟散发出明亮的光彩来。永道士看着她这般动人的神采,双眼中的光亮忽然暗了一暗,有那么一瞬失神。他读得懂她一往情深的执着,心生艳羡却无法效仿,因而只能长叹声,从怀中掏出个小瓷瓶丢给她。

轻凤接在手中一看,却是一只小巧玲珑的白瓷瓜棱瓶,上面篆了个“千”字,竟是弥足珍贵的千日醉。她直着眼,平生第一次收到如此贵重的馈赠,说出的话却甚是没有情调:“上次你说那百日醉就价值万贯,这千日醉,岂不是还要翻个十倍?”

“呵呵呵,我的小昭仪,土包子不是这么当的。”永道士很不赏面子地笑完,忽然表情却凝重起来,慎之又慎地望着轻凤道,“将来,等你陪他百年之后,记得我在终南山。

千万千万”

轻凤一楞,还没来得及想透永道士话中之意,就见他人影一晃,已连同氤氲在大殿中的云气一齐骤然缩聚,眨眼间便在轻凤眼前尽数消失。她不由得一阵恍惚,以为自己身在梦中,于是抬手抹抹脸上泪痕,手中如假包换的千日醉却无声地提醒她,刚刚自己得到了一个珍重的邀约。

轻凤第一次真心实意地感激永道士,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与凡人爱恋就是这般——拼得百年共白头,却换千年不自由。也许很久很久之后,她可以在沧海桑田中忘记最初的悸动,到那时在终南山多个絮絮叨叨的朋友,亦算是亘古洪荒中的幸事吧。

第十八章 掖庭

告别了金屋宝帐,轻凤灰溜溜地跟着王内侍前往掖庭宫,一路上被他好一顿数落:“我说黄昭仪你呀,得了得了,你现在也不是什么黄昭仪了。我说你呀,知不知道在这宫中最大的忌讳,就是聪明外露?还有比这更要命的,就是自作聪明!尤其是你这样笨的!还要自作聪明地逞能,到头来只能自食苦果,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多亏圣上仁慈,只褫夺了你的封号,打发你到掖庭宫扫地,以后可得长点眼力见,好好悔改、重新做人”

轻凤被王内侍数落得直缩脖子,吐着舌头嗫嚅道:“我不想扫地”

王内侍瞪她一眼,凶巴巴道:“进了掖庭宫,做什么活计还能由你挑?你是戴罪之身,难道还想写字绣花?”

“可是圣上答应过我,说会叮嘱您多加照顾我的。”轻凤找不着理由,信口胡诌道。

却不料这一说真把王内侍给镇住了,他不由得停下脚步,迟疑地问道:“连这话圣上他都对你说了?”

轻凤摸不着头脑,只能点点头。

王内侍瞥了轻凤一眼,默默沉吟——当初圣上在叮嘱自己时,明明说过照顾黄昭仪这件事得秘密进行,怎么反倒是圣上自己先忍不住,把这话透露给了这丫头呢?看来圣上旧日情未断,他也不能小觑了这丫头,免得她哪天东山再起,记恨自己这会儿没照顾她。

于是王内侍肠子绕了几个圈,最后才面色温和了一点,对轻凤道:“我刚刚只是随便那么一说,谁说当真要安排你扫地了?不过话说回来,其实扫地真是个项不错的活,强身健骨你若实在不愿意做,我就去和掖庭监作打个招呼,看有没有别的活安排给你”

掖庭宫的长官掖庭令,和王内侍挺熟,所以王内侍来打招呼,他也乐意为轻凤行个方便。于是负责监管轻凤的监作嬷嬷在领命之后,挺客气地将轻凤引到卧房里,仔细问她话:“黄氏,你可会针线女红?”

轻凤摇摇头,很乖巧地回答:“不会。”

“可会蚕桑?”监作嬷嬷见她摇头,于是又问,“可会染丝?熨烫?”

轻凤依旧摇头,这一下嬷嬷无奈了,索性直接问她道:“那你会什么?”

轻凤想了想,如实答道:“歌舞伎艺。”

监作嬷嬷闻言笑起来,执起她的手捏了捏,说道:“歌舞伎艺是好本领,不过我可不能让你做。”

“为什么?”轻凤听出嬷嬷话里有话,于是纳闷地问。

“掖庭宫是什么地方,你想想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歌舞伎艺是邀宠的手段,万一哪天被圣上瞧见了,念起旧情,不就又领你回去了吗?”

轻凤暗囧,心想这嬷嬷别是她的仇家特意安排的吧?于是故作天真地笑道:“我被圣上领回去,有什么不好?”

监作嬷嬷笑答:“如今还好了,若换作过去的年月,哪一年没有十几二十个美人从后宫被打发到这里来呢?那些可都是娇滴滴花朵般的女子,来掖庭宫受罚都要被我严厉管教,若是让她们有翻身的机会,我哪能活到今天呢?”

这一说轻凤便明白过来,于是皮笑肉不笑地讨好道:“既然如此,嬷嬷您就看着安排吧,别看我个子小,我可有的是力气。”

监作嬷嬷闻言颔首,说道:“既然你不愿扫地,又不会细活,我先安排你和尚衣局的宫女们起捣练,如何?”

轻凤立刻点点头,应承下来:“这个我能做。”

结果轻凤滥用力字诀,活才干了没两天,胳膊粗的木杵就已被她折断,而捣坏的白练更是难以计数,监作嬷嬷听到消息后,气得是瞠目结舌。

“你还是去太仓看守粮仓吧,不过那里老鼠多,你可别害怕。”监作嬷嬷瞪着轻凤说完,又郑重其事地威胁道,“这活若是再干不好,我就只能安排你去将作监右校署刷厕所了!”

轻凤立刻乖巧地点头,领命不提。

太仓顾名思义就是个大粮仓,它位于掖庭宫的北部,全京城的谷物都归它储存。

曾有诗云: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轻凤跟在嬷嬷身后一路走,还没靠近太仓时,就耳尖地听见了仓中老鼠的喧闹声。

她耳朵一动,情不自禁地笑起来,露出唇边亮闪闪的小失牙——嗬,一听动静就知道这些老鼠的个头小不了,她可真是因祸得福,来对地方了!

她磨磨牙,准备化情欲为食欲,暂时在这太仓中疗伤。

看守太仓的内侍正抱着猫儿晒太阳,看见嬷嬷领着黄轻凤前来,立刻起身相迎:

“嬷嬷您来了,咦,这就是您说的宫人黄氏?”

“对,正是她,”嬷嬷笑呵呵道,将轻凤拽到人前,“你瞧,人的确生得干净整齐吧?”

那内侍上下打量了一下轻凤,点点头,却又望着嬷嬷皱眉道:“好是好,只是她一个娇滴滴的姑娘,怎么看守太仓呢?您是不知道里头的老鼠有多凶,您瞧,昨天还把我的大花猫给咬伤了。”

那肥胖的大花猫原本躺在内侍的怀里,此刻懒懒瞟了轻凤一眼,立刻“嗽”一声窜出内侍的怀抱,一溜烟跑得没影。监作嬷嬷“呵呵”笑了两声,才又对那内侍道:“放心,你别看这位黄氏娇滴滴的,力气大着呢。”

轻凤点点头,生怕到手的肥缺没了,笑眯眯地对那内侍道:“嬷嬷说得没错,而且我也不怕老鼠,正适合看守太仓。”

像印证她的话似的,原本在太仓中窸窸窣窣作乱的老鼠,此刻竞同时没了声息。

内侍发现背后的太仓如临神迹,不知何时竟已鸦雀无声,不禁感动得泪流满面:“两位说得是,黄氏就留在我这里吧。”

待得监作嬷嬷离开后,那内侍找回了自己无端受惊正屁滚尿流的肥猫,与黄轻凤客客气气地寒暄道:“我姓杜,是这太仓的监守,我手下还管着四个小黄门,嗯,看守太仓的神策军也得给我几分薄面呢。你跟着我好好做事,如果干得好,我就收你做我的对食。”

轻凤白他一眼,鄙夷道:“谁要做你的对食。”

那杜内侍碰了一鼻子灰,有些害臊,于是放开猫一边给它做鱼饭,一边悻悻咕哝着:“也罢,我们宦官娶妻都是要出身干净的宫女昵,你再漂亮,也是个犯妇”

轻凤不理他无聊的话,闲在一旁看他用肥鱼给猫拌饭,过了一会儿忍不住道:“你喂猫吃这么好,它还旨抓老鼠吗?”

杜内侍瞅了轻凤一眼,理直气壮地回答她:“不喂大花猫吃好一点,它哪有力气抓老鼠呢?”

分明是不喂它,它就一只老鼠也抓不到,只能饿死吧?轻凤对杜内侍说的理由嗤之以鼻,相当鄙视地瞥了大花眯一眼,那肥猫立刻惭愧地低下头去,弱弱地“喵”了一声。

这时就听那杜内侍又轻声哼唱起来:“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轻凤陪着这一人一猫守在仓外,耳朵一直留心着粮仓里的动静,着实心痒难耐,于是她忍不住又道:“咱们就这样一直坐在这儿吗?你怎么不放猫去抓老鼠?”

杜内侍拢了拢自己怀里的猫,心有余悸道:“你是不知道,这太仓的老鼠有多凶残。”

“你手下那些个小黄门呢?”轻凤又问。

杜内侍咧嘴笑道:“他们负责晚上值夜,白天太仓这儿能有什么大事?”

轻凤闻言立即表态:“你也安排我值夜吧。”

晚上千活符合她的作息习惯,并且要抓老鼠就得变回原形,还是晚上行动利索点。

杜内侍闻言立刻两眼放光,求之不得地感叹道:“黄氏你真是太敬业了!我一直想找个人来与我换班呢!不如这样吧,你今天晚上就上岗,嗯,你现在就可以先回去养足精神嘛,晚上戌时再过来。”

轻凤耸耸肩,恭敬不如从命。

这天晚上,轻凤戌时便到太仓点卯,顺便结识了一下自己的同仁。所谓晚上值夜,也不过是几个人守在一间屋子里打盹,轻凤待到其他人都睡得熟了,便趁着夜深人静时悄悄溜出了值夜的小屋,现出原形钻进了太仓。

她一进太仓,便在夜色中看见了满坑满谷的粮食,黑黢黢的仓库里悄无声息,只有微微的轻凤吹拂着她的髭须。轻凤鼻子一动,根本不需要用眼睛看,便傲然对着粮仓中喊道:“你们这些鼠辈,还躲什么?都给姑奶奶我出来!”

话音未落,就听仓库深处传来“吱吱”两声,黑暗中亮起点点微光,正是那帮鼠子鼠孙们的眼睛。轻凤嘴角一挑,在暗夜里睁大了眼睛,饶有兴味地看着数不清的大老鼠,正一只咬着一只的尾巴,从四面八方列队出来向她叩头。

“黄大仙娘娘在上,”只见为首的老鼠头目溜溜窜到轻凤跟前,向她磕了个头,毕恭毕敬道,“小子携太仓鼠族给娘娘您磕头,祝娘娘您仙寿恒昌!今次不知娘娘您大驾前来,未曾远迎、失敬失敬。不过吾辈一向安分守己,从不到太仓外为非作歹,还请娘娘大发慈悲,莫要对小子们赶尽杀绝”

轻凤垂头看着那老鼠头目,无精打采地点点头,却道:“我吃你们,不过是天道循环、顺应自然而已,就像你们可以尽情享用这太仓中的粮食一样。不过也请你们放心,我不会对你们赶尽杀绝,只要你们少吃点他的粮食,我就少吃点你们——你们不知道,他是个多么克勤克俭的好皇帝”

太仓鼠族们闻言,顿时哀鸿遍野,吱吱溜溜哭成一片。它们不知轻凤是打哪儿来的太岁,只知道从此太仓鼠族将永无宁日。虽说斗不过黄大仙还可以逃走,可是它们祖祖辈辈皆定居于此,贪恋这里粮秣丰足口腹无忧,想迁徙却也舍不得,因此情愿束手待毙,唯一的对策也只有醉生梦死、加紧繁殖而已。

掖庭宫的生活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

偶尔王内侍也会来掖庭宫看望黄轻凤,给她带些香榧子或荔枝来打打牙祭。他痛惜地看着脸颊浑圆的轻凤,嘴里不住念叨着:“唆,想当初,内府局哪天不是拿这些金贵东西来供奉你?你如今犯了事沦落到这里,一日三餐可还吃得惯?咦,我怎么瞧你脸还圆了些?是不是饿肿了?”

虽说掖庭宫里一天三顿窝窝头,可黄轻凤却满不在乎——反正太仓里的老鼠管够,她现在因为三餐规律,又不再吃零食,加上捕猎老鼠增加了运动量,因此连日来反而筋骨强健,长胖了不少。

于是她摇摇头,乖巧地回答王内侍:“没什么不习惯的,掖庭宫里的日子也挺好的。”

她的回答被王内侍想当然地理解为口是心非、强颜欢笑,于是他又是欷歔又是扼腕,免不了回去后向某人哭诉一番。

可是对于轻凤来说,掖庭宫里的日子的确挺好的,虽然没有李涵的日子,有时候难免会越过越糊涂。在她脑中,关于骊山狐巢的记忆,竞比李涵的音容笑貌更先一步模糊掉了,有时候当她在粮仓中捕捉老鼠时,竟会一刹那产生种错觉——仿佛她自己从未在骊山生活过,也从未修成过人身,她只是一只在太仓中长大的黄鼠狼,靠捕食老鼠为生。

而有些时候,当轻凤在堆积如山的粮食中上蹿下跳捕猎老鼠时,她也会豪气顿生,就仿佛自己是一个由李涵钦点,为他奔走沙场的女将军!她会在咬住老鼠温热的脊背时,豪气干云地屹立在谷堆顶端,心里气势磅礴地傲然道:我要你做个衣食无忧饭来张口的天子,我要保护你的粮仓不被一只老鼠染指,我要你看见黄粱饭,就想起我黄轻凤杜内侍的大花猫相当狗腿地缩在轻凤身旁,瞳孔钦佩得缩成两道竖线,一脸崇拜地望着她:“大仙娘娘,你好了不起”

轻凤懒懒蔑视它一眼,下巴一扬,把半死不活的老鼠甩在它面前,掷地有声地吐出一句:“老鼠是这样抓的,学着点。”

火花猫立刻兴奋地扑上去,仿佛这老鼠是自己抓到的,忙不迭叼在嘴里去向杜内侍报喜,拿老鼠换肥鱼。

黄轻凤也不理它,径自坐在谷堆上嗅了嗅鼻子,忽然间闻见一股隐隐的霉味。于是心中一动,冒出句无病呻吟的唱词:

“四月梅正熟,轻寒乍暖淋风雨,一味含酸,似我心苦”

哎,没想到转眼之间,已经到了四月。轻凤在心中喃喃念道:“我想去见见他,我得去见见他”

相思,就是那么难熬的折磨,她既然已不堪忍受,又何必勉强自己去坚持?轻凤隐着身子,飞也似的跑向大明宫。

大明宫的风中带着李涵的气味,随着距离的接近越来越浓,温香和软,熟悉得让她想哭。从紫宸殿、延英殿,一直到他的寝宫太和殿,轻凤气喘吁吁,在飞身跳过半卷的帘栊后,终于看见了那端坐的榻上,正在灯下批阅奏疏的人。

她的呼吸顿时一窒,怦怦乱跳的心揪作一团,几乎要蹦出她的嗓子眼。

李涵、李涵,她的陛下轻凤悄悄从暗处靠近李涵,黑溜溜的眼珠紧紧盯着他,一眨都不眨。她贪恋地用目光描绘着他的眉眼他的唇,也不知看了多久,直到明亮的宫烛燃过一半,李涵疲惫地搁下朱笔,靠在榻上支颐假寐。

轻凤心中一凛,趁着四下无人,大胆地跳上了李涵的桌案。她任由原形暴露在烛光下,伸出爪子拨弄着案上的奏疏,一不小心却将卷成一束的奏疏噗噜噜碰散,吓得她赶紧跳下桌案,回头看看李涵。

这时候李涵已被轻凤闹出的动静惊醒,他睁开双眼,第一眼便看见了黄鼬模样的轻凤,于是惊讶地“咦”了一声,坐起身来。跟着他又低头检查自己的桌案,发现奏疏已被打开,而案桌清亮的黑漆上,正印着几枚淡淡的爪印。

李涵不禁惊奇地轻叹一声,又抬眼看了看殿中的黄鼬,发现她竟没有逃走,于是望着她喃喃笑道:“难道你也在提醒我,要勤于政事吗?”

轻凤歪着脑袋,不满地对李涵甩了甩尾巴——才不是,我是要你别那么辛苦,多多休息才好!

不料李涵看着她这样的反应,竟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你竟冲我甩尾巴,看来我是猜对了。”

轻凤越发不满,暗暗腹诽道:哪里猜对了嘛,分明是越猜越远。

她见李涵又开始捧起奏疏批阅,不禁又是气苦又是心疼,却只能乖乖陪在他身边,看着他继续辛9理政。这时宫烛轻轻爆响了一卜,结出朵并蒂灯花,水晶珠帘被微风吹得悠悠晃荡,发出叩冰击玉的清脆声音。

原本正在处理政事的李涵这时忽然抬起头来,望着微微晃动的水晶帘,竟失神地沉默了许久。轻凤也好奇地瞄了一眼水晶帘,不由得便想起自己与他那极尽风流的第一夜,脸上顿时烧得发热,心里却又痛得发紧。

不知道他看着这水晶帘,能不能想起自己呢?

这时殿外忽然响起轻轻的脚步声,轻凤连忙躲到暗处,看着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原来却是王内侍走了进来。他此番是专为李涵送来茶水与消夜,轻凤眼尖地发现,那食案中盛放的竟是红绫饼!

刹那问许多回忆涌上心头,轻凤不觉眼眶发热。这时李涵也看见了红绫饼,于是抬头对王内侍浅笑道:“你今夜送这饼来,倒叫我想起一个人。”

王内侍哪里还记得这一段往事,因为这红绫饼向都是赐给新科进士吃的,于是笑着问李涵道:“陛下是不是想起了今年的状元郎?”

李涵失笑,摇摇头道:“哪里是想起了状元郎,不过我刚刚,倒是瞧见了一只黄鼠狼。”

王内侍听李涵提起黄大仙,立刻瞠日道:“哎哟,怎么太和殿也来了黄大仙?明天我就派人熏熏香,请它离开才好,也免得再惊扰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