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过头,看见季泽清已恢复成那天踢足球的样子。我假装没发生任何尴尬的事件,欢快地跑过去说道:“那咱赶紧走吧。”

第8章

一路上,季泽清都沉默无语。路途本就安静,刚才看见他裸体时我并没觉得气氛不适,反而此刻沉闷的气流让我觉得怪里怪气。

“季泽清,说起来,我们俩同为转学生,还没相互介绍过呢。”我转头说道,“我叫纪晴冉。”我伸出手去。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回握了手:“纪——纪——纪晴冉,你——你好!”

我笑道:“你还紧张呢?我又不是老虎,会吃了你。刚才吓着你不好意思啊。”

他低着头不说话了。

我看他闷着头的样子,猜他是不是生我气了,又说道:“季泽清,我今晚找你来着。”

“为——为什么?”他抬头看我,“你去——去哪里找——找我了?”

我皱着眉道:“季泽清,你舌头怎么了啊?跟别人说话不是挺利落的么?搞得我现在——在说话——话也大——大舌头了。”

他忽然神色一变,加快了脚步。

我连忙跟上去拉住他:“喂,不是吧?这么开不起玩笑。看你也是大城市出来的人,怎么这么小家子气?刚才是我不对,我也道过歉了。我又不是有意躲起来看的,纯属误打误撞的啊。我就这么瞄了一丢丢,真的是一丢丢啊。”

他转过头来看我,眼睛是晶晶亮的,跟头顶上的星辰一般闪耀着迷人的光辉。

我被他看得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一狠心道:“你要觉得这么不平衡,我脱给你看不就得了。真是的!”

他的眼睛突然眯起来,和眉毛一齐弯弯,和今晚的上弦月一个模样。

我又不傻,说道:“切,等我拿到丰胸秘方再脱给你看好了。你是住在寺庙里么?”

他点点头。

“你为什么住寺庙里啊?”我不解地问,“学校里的教师休息室还有好几间呢。”

他想了会儿,一字一字地努力说道:“喜——欢——寺——庙。”

我觉得他说话的方式怪怪的:“喜欢寺庙?你是聂小倩啊?”

他微微地笑,头歪向一边,又一字一字地道:“那——你——是——宁——采——臣?”

我点头道:“倒是挺符合书生偷看女鬼洗澡的小说设定的,可惜性别搞反了。你喜欢寺庙什么啊?”

“清——净。”他说道。

我终于忍不住问了:“季泽清,你说话怎么神叨叨的?你给别人讲解课题时不是挺能说的嘛,到我这里蹦跶几个字这么费劲啊?你敌视我啊?故意的吧你。”

“没——没有,我——”他急忙摆着手说道。

我说道:“你——你——你这——这还——还不算——算敌——敌视我?”

他又低着头。过了会儿他停下脚步,掏出一个手机,迅速地打出一行字:“我有表达障碍症。”

我接过来看。表达障碍症?不就是结巴么?

我不由说道:“骗谁呢?你跟别人说话不是挺顺溜的?”

他又急忙打了一行字:“精神上的。一有压力就这样。”

我皱着眉头研究了这行字半天,自言自语地说道:“有压力?我给你压力了啊?我看着很凶吗?”

他又急忙摇头,写道:“没有。突发性的。”

我想了想前因后果。刚才我突然出现在裸泳的季泽清面前,确实给他造成惊吓了,他要觉得有压力也正常。我说道:“哦,我懂了,刚才吓着你了吧?”

他若有所思地摇摇头:“还——还好。”

我有些愧疚,如果季泽清真有结巴的毛病,刚才我在人家伤口上撒盐,故意说话结巴的样子显得很不厚道,便把语气放缓了些:“那你经常会感到有压力么?”

他打字道:“在黄城,压力小多了。”

“知音啊!”我拍着他感叹道,“之前我在C城,高考竞争那叫一个激烈。每个任课老师每天都发一套黄冈试题,做到眼皮都快粘上了都做不完。每个月都有联考,每季度有会考,会考后要开家长会,还要我们写阶段性总结。从来没有周末,365天,天天在学校里窝着,要回家都记不起路来……”

C城一中几近变态的学风真是罄竹难书。以前没有对比也就算了,现在过上这么有情调的高三生活,我忆苦思甜,满腹牢骚开了个头就再也刹不住脚。我说得唾沫横飞,滔滔不绝。季泽清在旁边静静地听着,也没打断我。

在黄城,我还从来没说过这么多的话。等我说完抹嘴,我才意识到自己话太多了,不好意思地看着他说道:“我说得有些多啊……”

他写道:“我不会说,喜欢听你说。”

我抬头看他,他指了指自己的嘴,意思是他笨嘴笨舌,我的活泼刚好化解了他的尴尬。

我被他这么一夸,倒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切,你还不会说啊?你跟那些女孩们聊得快忙翻天了。我那座位比皇帝宝座还让人眼红呢。”

他在键盘上飞快地打字:“你是不是因为我,才不愿意在教室里待着的?”

我看看他,说:“不是因为你,是因为那些动了凡心的女同学们。我还想在黄城好好待着呢,可不能惹恼了她们了啊。女人的心要是狠起来,比原子弹的杀伤力都要大。”

他写道:“对不起,我只是不知道怎么拒绝她们。”

我想起了冯佳柏。他是C城的风云人物,有多少双殷切的热烈的眼睛看着他,可是却没有人叽叽喳喳地围绕在他身旁。那是因为大家知道她们的对手是沈青春,以卵击石的事情聪明人是不会干的。

季泽清见我不说话,问道:“你怎——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就是有些饿了。晚上还没吃饭呢。”

季泽清的眼睛又眯起来,写道:“我带你去吃好吃的。我知道山下有个路边摊味道不错,开得很晚。”

我狐疑地问道:“你不是喜欢清静的寺庙么?怎么还会下山吃路边摊啊?”

他笑起来,写道:“和尚都要下山化缘,何况我是一个不吃斋食的学生呢。”

我念完了这句话,不由也笑出声来:“走,那咱下山化缘去吧。”

聊着天,路程也就变短了。再走几步,我们就已在寺庙门口了。季泽清说道:“等——等等。”就钻进了寺庙的偏门里。一会儿,季泽清扛出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来。

我欣喜地绕着自行车走了一圈道:“你的车?”

他点点头:“还——还——还没怎么骑。有——有时候下——下山骑——骑一下。”

在这个宁静的晚上,我坐在后座上,双手抓着季泽清的衣服,迎着呼呼吹过的风往山下驶去,实现了我在黄城高中骑车的夙愿。

季泽清的运动细胞很发达,除了会游泳会踢球,他还会耍车技。在陡峭又冗长的盘山路上,他自由地变换着S型线路。我一路尖叫,却无端的放心。

等快到山底下时,我在后面大声地问道:“季泽清,你现在压力还大吗?”

季泽清摇摇头。

我说:“那你跟我说,你现在压力不大啦。”

季泽清说道:“我——我——我现——现在压力不——不大。”

我的豪情壮志一下子就蔫了。

最后,季泽清把我带到了一个大排档里。黄城偏僻,可人实诚,大排档里的鱼虾都是现剖现杀。黄城高中的食堂师傅实在太照顾隔壁寺庙的情绪,害得我现在看见荤菜都两眼冒光。

见到活蹦乱跳的鸡,我的豪情壮志又回来了:“今天我请客,老板娘,给咱来只鸡!一半做白斩,一半红烧,要有鸡架再给我熬碗鸡汤!”

季泽清笑,打出一行字:“这只鸡跟你有仇么?”

我摇摇头:“没有,它知道我最近过得清汤寡水的不容易,特来报恩的。”

他呵呵地笑了起来。我这才发现他右侧有一颗小虎牙,因为长得比较靠上,平时说话不容易发觉,只有笑得比较厉害时,才会露出一角,白森森的,倒很是可爱。

他笑完之后,又打出一行字:“你还没说今晚为什么找我呢。你怎么知道我住寺庙里?”

我说道:“跟发现你游泳一样,不小心撞见的。今晚上找你啊——是为了表白。”我转头又跟老板娘道:“老板娘,再来两瓶啤酒。”

等我转过头,我看见季泽清正愣愣地看着我。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哪里有不妥的地方,又摸了摸脸,问:“怎么突然之间这么严肃地看我?”

“你——你找——找我——干——干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表白啊。”我突然意识到他这么紧张地看着我的原因了,连忙说,“不是我啊,是另外一个人。我带她过去的。”

他终于明白过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写道:“以后不要带她们过来,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住那里。”

“为什么?”

他说道,“清——净。”

说完他又接着打字:“我不想在晚上还被打扰。我想有自己的空间。”

我看完之后,急赤白咧地说:“那我今天晚上是不是打扰你了?我可没求着你一块下山啊,这可是你自愿的……”

他忙着摇头:“没——没有。你——你除外。”

我受宠若惊,奇怪地看他:“为什么?你喜欢和给你很大压力的人相处啊?”

他顿在那里,过了好久才在手机上写道:“因为我们都是转学生,很有缘分。”

我说道:“可不是很有缘分嘛,见到我变成小结巴了。”说完我又后悔了,忙着解释:“我说小结巴的意思啊,它是种昵称,你知道不?就跟有人叫狗蛋,有人叫秃驴一样。”

他忽然笑了,写道:“没关系。小结巴就小结巴。我不在意。”

没想到季泽清这人心态还挺好。早知道他是这种人,我早就和他结识了。白白蹉跎了这么多啃泡面的悲催岁月。以后下山打牙祭可方便多了啊。

老板娘的啤酒上桌了。黄城的风俗很奇怪,给啤酒却不给酒杯,老板娘说:“我们这儿都是对瓶吹的咯。酒杯一盏盏地喝到啥子时候去撒?”

我对着酒瓶喝了几口,觉得这么喝起来果然更带劲。

他着急打字:“你会喝酒么?”

我点头:“当然会,喝它一打都没问题。”

他迟疑了一下,看我仰着头又喝了几口,也没再说什么,夹了几口凉菜后,写道:“吃点菜再喝酒吧。”

我听他的话,夹了一口海带丝,举起酒瓶示意和他碰一个。

他笑了笑,配合地跟我走一个。

过了会儿,他在手机里写:“平时你看着话很少,没想到你很活泼。”

我扫了一眼,笑:“你现在嫌我话多啊?”自从上C城一中后,我的性格越来越阴冷,即便在黄城高中,我也不是一个爱凑热闹爱和大家扎堆的人。可大概是他乡遇故知的原因,或者有表达障碍的季泽清有着类似于树洞的作用,我今天晚上还真是意外的话痨。

他摇头,继续写:“挺好的。我以为你很不开心。”

老板娘把红烧鸡肉放上桌,热气氤氲在我俩之间,我看着他闪闪的屏幕上那行“很不开心”,心里突然一凉。原来忧伤和喷嚏一样,是藏不住的。

我大声说道:“复读生能开心么?高三读两年,寿命都得减廿年啊。”

他夹了口菜,对我的话不置可否。

我喝了几口酒,问道:“你说你的表达障碍是突发性的,那过了今天,你是不是就能跟我正常交谈了?”

他眨巴着眼睛看我。眉毛微微有些上挑。

我说道:“我不是说你现在不正常的意思啊。我觉得你这样挺好的。你读过一个关于Momo的童话故事么?”

他摇摇头,示意我继续往下讲。

我喝着酒道:“在一个德国小山镇里,有个小女孩叫Momo,她五岁了,可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大家以为她是哑巴,其实她只是找不到开口的理由而已。因为她不会说话,很多人想倾吐他的秘密时,就会找Momo。Momo很善于倾听,不管对方说的是什么,她都会竖着耳朵,闪着双眼,微笑着听他说完。越来越多的人喜欢和Momo聊天,因为只有跟她说话时,他们才找回了诚实的自己。于是,Momo成为了这个小镇最受欢迎的人。”

说到这里,我看了看季泽清,说道:“你今晚就像那里面的Momo,让人很安心。即便你将来跟我说话还是这个样子,我也觉得很好。说起来,你还是我一个人的Momo,别人还轮不上呢。呵呵。”

季泽清笑了起来,他写道:“那你有什么秘密要向我告解的吗?”

我也笑了,用筷子敲着碗沿,唱起了小龙人之歌:“我头上有犄角,我身后有尾巴,谁也不知道,我有多少秘密。我是一条小青龙,我有多少小秘密。我有很多的秘密,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其实在唱歌的时候,我已经略微有醉意了。我刚才跟季泽清吹大发了,我喜欢喝啤酒,喜欢啤酒里面清凉又苦涩的味道。书上说女人是水做的,如果这句话是对的,那我就是用啤酒做的。啤酒的属性和我的人生很像,初初时泛着泡沫,满满一杯觉得很是圆满。可等上一段时间,泡沫去掉,就只剩下半杯。我在小学时过得滋润,可自从遇上了冯佳柏,我的残缺越来越多,蒸发掉了不少女孩子该有的激情,剩下的只有涩涩的半杯余味。

我爱喝啤酒,不代表我真能喝一打啤酒,事实上我是三杯倒的主儿。可我贪恋啤酒的味道,所以才撒了谎。可喝了几口后,脑子就开始不太好使了。

我能回忆起那一晚最后的片段,是我趴在季泽清的背上,不停地叫着“小结巴”名字。

第9章

我在第二天清晨恪守着生物钟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早已把醉酒的事情抛在了脑后,直到我着急忙慌地从床上蹦下来,一脚踩到软绵绵的东西,被一声沉闷的“啊”叫醒,我才发现我在季泽清的房间里。

昨晚,季泽清的床被我霸占了,他是打地铺睡的。他揉着刚才被我踩痛的肚子,迷迷糊糊站起来。尽管他睡在地板上,但他起床的时候并没有显得多少狼狈,头发也没凌乱,眼角也没有眼屎,嘴巴边上也没有泛亮光的口水,他依旧是个完美的男生。

即便是在双方都迷糊的场景下,季泽清还是结巴着说:“你——你醒——醒啦?”

我挠了挠头,直言不讳地说道:“昨天晚上我让你折腾了吧?”

他摇头:“还——还好,我——我不知——知道你住——住哪间教师休息室,所——所以我带——带你到我——我这里了。”

我说:“昨晚上谢谢你。那我走了啊。”

他笑了笑,表示不用在意。

我走了几步,回过头说道:“小结巴,你要是跟我说话膈应,在学校里可以不用跟我聊天。我也会闭口不谈的。这样,别人就不会知道你的秘密了。”

他愣了愣,随即眼睛里盛满了暖暖的笑意,指了指我说道:“Mo-mo。我的Mo-mo。”

我想起了昨晚上跟他说的童话故事,赞了赞他现学现卖的本事,就走了。

回到宿舍一照镜子,才发现自己的头发跟鸟窝似的,整张脸有些浮肿,黑眼袋大得跟国宝一样。与季泽清相比,我的形象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那家伙真是几近完美。不过上帝也算公平,他不仅和我一样,沦落到这个学校来复读,而且还是个有心理疾病的结巴。

我这么评价将我背了一路回学校的恩人,真是有些像农夫与蛇的关系。可我本性确实是有些凉薄的,也许这点遗传至我妈。我爸爸对我妈言听计从,但她不是从没踏踏实实和我爸过日子么?

我掌握着人家的秘密,好似已站在了他人生的制高点上,对他的某些行为便宽容了很多。所以下课铃儿响,我看见一群群的女同学又攻占我的座位时,我并不像以前那样对他抱有怨言。我怀着一颗怜悯心,看他从容不迫地和其她人讲解着一道道习题时,我忽然回忆起小时候的课文里有一幅插图,图上面张海迪姐姐坐在轮椅上,被一堆小朋友捧着鲜花围绕,显得特别幸福特别和谐。

季泽清大概感觉到了我看他,抬起头来,看到走道上的我,对我笑了笑,低头和那些女同学们说了几句,她们就哗啦散开了。他向我招招手,我好奇地走了进去。

他在草稿纸上写道:“今天外面风大,你别在外面站着了。”字迹跟他的人一样俊秀干净。

为了避免太过明显,我也在纸上写道:“你怎么让她们走的?”

他笑笑,写道:“我说其实我也有个题目不懂,想让她们给我腾点时间请教我的老师。”

我忍不住指着字迹问:“你说我啊?”

他墨黑的眼睛眨了眨,点点头,写道:“老师好!”

旁边的女同学远远地看着我,我不由心虚地大声说道:“那季泽清同学,你的问题是什么呢?”

季泽清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在纸上飞快地写道:“你头还痛吗?昨天晚上你一直在喊痛。”

我瞄了一眼周围,夸张地摇头说:“这道题不是这样解答的。我做给你看啊。”

说着我在纸上快速写道:“不头痛。我还是赶紧走吧。旁边女同学的眼神快要把我凌迟了,再不走,我就真头痛了。”

他没管我,继续在纸上写:“你昨天晚上说,心很痛。还叫了一个人的名字三次。”

我心里一个咯噔,不由紧张地问道:“什么名字?”

他写道:“好像叫沈青春。”

我呼了口气,耸起的肩膀立刻耷拉下来,在纸上写:“她是我师姐。以前读书时,很受她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