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之中,孤独逃生的虫后感到腹中小生命的悸动,她知道一个多月后,两百个孩子就要出世,她必须及时找到能够栖身的星球。一个个巨大的气态行星带着一串串千姿百态的卫星从舷窗外掠过,虫后都不感兴趣:救生艇上除了一些干粮,没有任何用来建设殖民地的物资,她必须找到一个本身有碳基生命的星球才能够活下来。她暂时进入了冬眠。

一个月后,虫后终于见到了那颗蔚蓝色的行星,那个她梦寐以求的目的地。

在蓝色行星上,某个大陆的丘陵地带,日落时分,漫山遍野的蕨类植物正在夕照中摇曳。一块树干大小的子弹型物体从天而降,落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此后,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太阳在地平线下消失之后,繁星初现时,舱门终于打开,刚刚苏醒的虫后踉跄着爬了出来。不知怎么,她在降落的那一刻忽然失去了一切意识,昏厥了过去,无法再操纵飞船,导致飞船几乎坠毁。

“还没有完,只要我的孩子们能出世……”虫后虽然已经在坠落中身受重伤,意识模糊,却仍然坚持着想。她爬出舱外,尝试着用皮肤吸了一口气。令她欣喜的是,这个星球上的空气中含有一定的氧分,虽然稀薄得令她难受,但无疑可以呼吸。

虫后的十二条腿断了九条,爬了几步以后便无力再移动,只能平躺在地上,感受着腹中的悸动。她知道自己快死了,但几个小时后,孩子们就要出世了。孩子们出世后,以她的尸体为食物,将获得第一份养料,随后,他们总能在这个食物丰富的星球上活下去,繁衍后代,占领这个星球。

“我们虫人……什么都能吃……孩子们……一定能活下去的……”虫后意识模糊地想。

一阵地动山摇的脚步声打断了她蒙眬的思绪,虫后扭过头去,惊恐地发现一群巨大的四足爬行动物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她的方向走了过来。虫后刚刚挣扎着滚到一块岩石后面里,一个比她身体还大的脚掌就踏在了她刚才躺着的地方。然后一条颀长的脖颈伸了过来,一个和那硕大身躯毫不相称的小脑袋好奇地盯着她看了一会。

虫后这才发现自己的处境:在这个神秘的星球上,她看上去并不处于食物链的顶端。

好在这小头的巨怪对她没什么兴趣,很快就扭过了头,自顾自地吃起了高大的蕨类植物的枝叶,显然是一种植食动物。

不久,那群巨怪就去别处觅食了。虫后刚刚松了一口气,又被背后的一阵窸窸窣窣声所惊动,她扭过脑袋,从她的复眼中,看到了一只覆盖着鳞片,五彩斑斓,比她自己略大一点的四足长吻兽饶有兴味地盯着她,似乎随时可能扑过来。

如果有任何虫人文明的武器在手,虫后都能在瞬间把这只蠢兽轰成渣。但她手头却什么也没有,虫后只能摩擦着发音器,发出尖锐的威胁声,并挥舞着两只还能活动的上肢进行恐吓,但看来没什么效用。那怪物吐着舌信,一步步逼近,很快离虫后只有不到半个身体的距离了。它张开嘴巴,露出了满嘴的獠牙,然后扑了上来。

就在这时,虫后在绝望中猛地张开了受伤的翅膀,体积一下膨胀大了三倍,居然扑腾着飞了起来。怪物没想到眼前这只大虫子还会飞行,这回被吓坏了,扭头一溜烟地跑了。虫后挣扎着想要飞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但是刚扇动了几下翅膀就掉了下来,这个星球上的空气还是比母星稀薄很多,成分也不同,无法承载它的身体。

精疲力竭的虫后躺在地上,仰望着陌生的星空,分不清楚自己的母星在哪里。在遥远的宇宙中,她的同胞们在万千星球间往来,但是没有人会来救她。这个行星系好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将它自身和文明世界分开,在黑洞中所发生的一切,在外面的人看不到,也听不到。

虫后熬到了第二天的黎明,看到了自己的种族称为“希望之星”的那颗恒星第一次在自己梦中行星表面上升起。日出后不久,虫后就感到腹中一阵悸动,孩子们要出来了。但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发现自己身边已经围了一圈奇怪的小爬虫,它们虽然都有四肢,但是却只用后足站立,颀长的脖颈撑起了灵活的小脑袋,弹来跳去十分灵活,并且都用垂涎三尺的目光盯着她肥大的肚子。

虫后几次发出威吓的声音和动作把它们吓退,但是一次比一次微弱。它们围成了一圈,偶尔发出“吱吱”的叫声,对虫后蠕动的腹部非常感兴趣。终于,从虫后的腹孔中,一只几厘米长的小虫人露出了脑袋,好奇地盯着外面的世界。

“我的……孩子……”虫后欣慰地想,抬起复眼,努力想看清楚孩子的模样。

但小虫人也吸引了那些爬虫的注意。一只胆大的小爬虫跳上了她的腹部,一口叼起了还来不及爬出来的小虫人,仰头吞了下去。虫后只看到孩子幼嫩的身体在爬虫的嘴里晃动几下,就消失了。

“不——”虫后发出了疯狂的嘶吼。

但是尝到甜头的小爬虫们已经不把她的警告当回事了。更多的小爬虫跳到她身上,用嘴咬开了她的肚皮,黑黄色的内脏和白花花的卵流了一地。小家伙们发出兴奋的声音一拥而上,低头大嚼了起来——一切都完了。

在可恶的小爬虫们啃掉她的脑袋之前,虫后还一直活着,睁着眼睛瞪视着刚刚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死星。现在,所有的希望已经破灭,她脑中只有一个最后的问题:在这个神秘的星系中,在这个古怪的星球上,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无论如何,她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

亿万年的时光悠然流逝。在数不清的世代中,新的银河国家出现了,又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个新的种族从时间洪流中涌现出来,登上泛银河世界的历史舞台,又以同样的速度离开。苍茫寰宇,并无新事。

然而,在看似纷扰无常的变易中,一个历史性的趋势逐渐显明:泛银河世界日益趋向衰落。旧日的文明体系一个个衰亡或消失,而新的智慧种族越来越少,其成就也无法攀登到过去的高峰,古代那种可以称雄整个银河系数千万年的伟大文明早已不复再现,往往在几万年甚至更短的时间里,一个新兴的文明种族,或许还来不及跨出自己所在的旋臂,就消失不见了。

那上古的死星索莱斯,在最近的几千万年中,已经无人骚扰。在蔚蓝色行星上,盛极一时的巨大爬虫类消逝了,将生存空间让给另一种小得多的、用乳汁哺育后代的胎盘动物。它们很快繁荣起来,占据了天上、地下和海里的生态位的各个角落,万物来来去去,生命按照既定的速率进化着。

终于,在某块大陆的一条大裂谷中,有一些灵活的猴子从树上下来,学会了直立行走。他们发明了语言,制造了工具,学会了用火,顺便也褪去了一身的毛发。不久,这些裸猿们从裂谷出来,很快散布到这个星球的各个大陆上。一个个狩猎—采集部落操着日益分化的语言,在森林和草原上东飘西荡,最初的礼仪、伦理、宗教、犯罪和战争也随之诞生。当泛银河世界日益萧条冷清之时,这颗小小的星球却变得史无前例地喧闹起来。

就在这一时期,泛银河世界走完了漫长的衰落之途,陷入了彻底的沉寂。在整个银河系中,在十万光年的尺度上,除了蓝星上刚刚学会仰望星空的裸猿之外,再没有任何智慧生命存在的迹象。不知为何,一切生命的痕迹都已经消失,一切文明都归于寂灭。诚然,许多城市的建筑仍然存在,无数的飞行器仍在太空漂泊,但是其中再没有任何生灵活动。只有冷冷的星光还在照亮着这些昔日世界的遗迹,若干亿万年前发出的电磁波还在无尽的空间中飞奔着,向那光锥之外的广阔宇宙宣读那早已境过时迁的信息。

过去的事,无人纪念;将来的事,后人也不会追忆。

但宇宙的这种奇特沉寂似乎比蓝星上的喧嚣与骚动更加意味深长。在千万年的沉寂中,似乎有某种东西,某种超出银河文明能够理解的东西,正在耐心地等待着……

等待着最佳的时机……

某个平平无奇的时刻,这时机终于来了。猛然间,整个银河系似乎都被某种东西震荡了一下。突如其来地,似乎在星系之“上面”的另一个空间,一个巨大的水坝打开了,无穷无尽的神秘之水流溢了出来,将银河系的千亿颗恒星都淹没在无边的神秘海之中。这种无限充沛的力量和智慧,这个星系之前还从未感受到。

几乎不需要花费任何时间,那无限的神秘之水就从整个星系汇聚到了一点:离死星大约一光年外的彗星云层中。在那里,它将整个星系的一切都收入其神识之中。刹那间,那远古的神祇在日鞘处所安排的各种监察系统、防护体系和空间陷阱都落入这一意识之中,被一一破解。守护了亿万年的秘密已经不复存在,神识在自我满足的愉悦中发出了一个指令。转瞬间,神识的洪流已经穿过了一光年的距离,来到了死星星系不可侵犯的内部,并将那蔚蓝色行星包裹在它的意识之海中。

“银河系最神秘的禁地,我终于来到了这里。”那神识开始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某个对象说话。这伟大的独白突破了时空的限制,在泛银河世界每一个角落里回响着,却无人去聆听。

“在二十多个银河年的洪荒岁月里,这个小小的蓝色星球,是银河系中最大的秘密。从没有任何力量能接近它,了解它,研究它,征服它。多少商船在这里消失不见,多少战舰在这里折戟沉沙,多少次各个政府和私人的探险队一去不返。这远古以来的禁制,从来没有任何文明民族能够了解和打破。是怎样的大能,布下了这样威力无边的防护系统?是怎样的智慧,可以轻易挫败任何智慧种族的进犯?是怎样的耐心,花费不可思议的漫长岁月,守护着这小小的星球?”

“这一切只有您能做到,啊!伟大的神。神啊,我向您致敬。”

“我曾被称为沙人,是这个星系除了您之外最古老的文明。二十多个银河年外,我们沙人一度是整个星系的主宰。整整一个银河年之久,我们都是这个星系当之无愧的主人。从我们自身的上古时代起,就知道了死星索莱斯和它的禁制,古人曾把它记载在宗教经典里,一代代人对此尊奉不疑,我们知道这是我们无法逾越的伟力,绝不敢触犯。我们崇拜您,神啊,您是我们唯一知道的,超越我们自身的力量,虽然对您,我们仍然一无所知。”

“但神啊,从那遥远的时代起,我们的心中就播下了挑战您的种子。战胜最高神明的梦想,从未在沙人的意识中消失。在我们文明的鼎盛时期,我们终于敢于违抗圣书的旨意,发动了渎神的战争,我们一度收集了上百颗恒星的能量,疯狂地轰击着这个星系;又将银核中的超级黑洞搬运到死星附近,妄图能将它及其行星都吸进那无底深渊;还制造了恒星规模的反物质炸弹,其湮灭反应足以毁灭小半个银河系……但我们的狂妄进攻,在您的大能下,瞬间便灰飞烟灭,在死星星系上连一丝涟漪都没有留下。那一刻我们才了解了,在您的力量面前,我们的一切成就都像虫豸一样微不足道。”

“您的伟大典范教导了我们。外在的权柄毫无意义,唯有提升内在的力量才能获得不朽。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逐渐厌倦了在宇宙中的殖民扩张,而将注意力转向自己的内心。终于有一天,我们停止了一切征服宇宙的尝试,而将全部的精力用来沟通彼此的心灵,每一个心灵对他人来说,都是一个新的宇宙,每一次心灵的交融,都相当于一次文明的提升。而当我们将所有的沙人心灵都合为一个个体的时候,我们相信,自己终于跨入了神的行列。我们——不,‘我’再也不需要肉体,就能够以纯粹意识的形式从星系的一端飞跃到另一端。我用意识拥抱着整个银河系。”

“在这次飞跃之后,我花了十来个银河年冥思这个宇宙的奥秘,来提升自己的心灵,这几乎是无限漫长的岁月,但对思维的心灵来说,又仅仅是一瞬间。终于有一天,我明白了这个宇宙最深层的奥秘,也明白了诸神创造沙人的目的。我的存在,就是为了将整个星系的生命,所有智慧的和原始的意识,都融为一体。当这一崇高的目的最终达到时,银河系本身将成为一个智慧生命。我就将成为它的意识本身,从此直到永远。”

“领悟到这一切之后,我在这个银河系中伸出意识的触手,去拥抱一个个文明,让它们和我融为一体,成为我的一部分。请不要误解,神啊,这一切完全出于自愿,毫无强迫,当一个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就会接触到我的意识,他们将我视为神明,而诚惶诚恐地愿意侍奉我,和我融合。没有任何毁灭,没有任何死亡。每一个文明中的每一个生命都在我之中。他们只是一时失去了意识,而当他们醒来的时候,他们就会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了‘我’。我就是一切,一切也就是我。”

“历经亿万年的光阴,一切的文明已经和我融合,一切的意识融汇为一点。我不再是沙人,也不仅仅是单个沙人的融合体,我是四百二十三万七千六百二十九个文明种族的总和与凝聚,是二十五个银河年的岁月结晶,甚至可以说我是这个银河系的意识本身,只除了你,神秘的神啊。最后,我终于来到你面前,在二十个银河年之后,我仍将和你做最后的对决。我要深入你深藏的内心,了解你至深的奥秘,最后和你融为一体。请允许我这样的僭越,神啊。”

在完成了这一系列的自白和宣言之后,银河系的至高神识静静地等待着回复。但回复它的,只有一片寂静。纵然将神识蔓延到千万光年外,甚至超空间中,也一无所获。

神识微微波动着,在无边智慧的思维场中,泛起自嘲的波纹。

“果然如此。正如我所预料的,远古的神族早已死去,留下的只是无意识的自动防卫系统而已。这是一场根本不用打就已经胜利了的战争。”

“但是,防卫这个小小的星系,更确切地说,是这颗小小的蓝色行星,有什么意义呢?这里的生命,看上去平平无奇……无论如何,这个秘密我很快就会知晓。”

神识将无数的触角伸向这个行星,想要探索那古神最后保守的秘密。但却被一道无意识的深渊所隔开,根本无法触碰到数万公里之下行星的表面。

“原来如此。”神识释然地明白,“古神的最后一道禁制,超波屏障。”

“不久之前,我还无法对付这种超级技术。然而现在,一切早已不是问题。本质上,无非是用紊乱的超波干扰有秩序的意识波流。找到干扰源,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神识冷笑着,略微探索了一下,便在十一维空间中找到了超波的来源,并轻轻一划,将其抹平。牢不可摧的意识屏障消失了,现在,这颗行星对它已经完全开放了。

神识志得意满,向着小小的行星沉降了下去。几乎不需要任何时间,它就能将这个行星上一切意识都掌握在手中,让它们和自己融为一体。这是它早已反复操练过几百万次的。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当神识从兴奋中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仍然在“沉降”的过程中,却几乎一丝一毫也没有移动。它诧异地又做了一次尝试,结果依然如故。觉察到不可测危险的神识立刻想从中抽身出来,在刹那间瞬移到银河的另一边去,可是仍然无用,它根本无法改变自身的任何状态。一切都“僵住了”。

神识很快察觉到了问题所在:僵住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时间本身。

更确切地说,是时间对它僵住了,它那无限丰富而迅捷的思维被禁锢在了一个几乎无限小的时间缝隙里。那可以毁灭星系的伟大力量,都因为依赖于时间的维度而无法施展。

超空间跃迁,微空间变形,不连续时空转移……一切的尝试都归于失败,整整十亿年以来,神识第一次感觉到了“愤怒”。不久又感受到了“恐惧”、“无奈”和“绝望”。经过数十亿年的岁月,它在那神秘对手面前,还是无力得有如婴孩。不知所措的它甚至发出了惊惶的乞求,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然而不久后,“信心”拯救了它:神识相信自己拥有无限的生命,它可以等下去。真正的决战尚未开始,它要平心静气,在未来和神的对决中积蓄力量,准备反击。它将自己的意识活动降低到最低状态,耐心地等待着时间禁锢的失效。对于这种休眠状态来说,亿万年的岁月,也不过是一霎而已。

神识的估计没有错,它的煎熬并不是无限的,而只经验了一段“有限”的时间。

但这段主观体验中的时间,漫长得连拥有数十亿年生命的神识都无法想象。如果将那段时间比作漫长一生的话,那么将那数百万文明中的数万亿亿个个体的心灵曾经体验的全部时间加起来,也仅仅等于这一生中的一秒钟,甚至更短。

即使是伟大的银河之神识,也无法承受如此漫长的等待。在无穷无尽的等待中,它终于崩溃了,麻木了,忘却了……

当时间禁锢终于消失,那伟大神识最终接触到蓝星的地表时,它已经丧失了一切的记忆、智慧和雄心。事实上,时间的流逝还不到一秒钟。而银河所产生的最伟大力量却已经支离破碎,再也产生不了任何威胁。

那一刻,沧海桑田。

不知什么时候,周围起伏的生命场让这曾经主宰银河的神识微微醒来,在模糊的知觉里,它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抓住了附近一个原始的意识,想要吞并它来恢复自己。但本应智慧无边的神识却在昏聩中忘记了,自己早已孱弱到了极点,这种举动和自杀毫无区别。两种意识甫一融合,神识那脆弱的信息场就被野蛮而强健的原始思维所摧毁。转瞬间,这个曾经是银河系中最强大的力量,就被吸纳进了那懵懵懂懂的原始意识中。

在一个人人披着兽皮、拿着石斧的狩猎小队里,一个青年猎人忽然停下了脚步,捂住了头,神色痛苦而茫然。

“你怎么了,罕?”同伴诧异地问道。

罕迷惘地抬起头,努力思索着,望着天空。

“没啥,就是有点儿头晕。走吧。”他最终说,大步流星跟上了队伍。

在罕以后的生活中,他添了一种奇怪的毛病,有时候会望着星空发愣,说些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的话。

“好像俺前世生活在天河上面,曾经活过好多好多辈子。从一颗星星飞到另一颗星星……”他有一次发傻说。村里的巫师以为他要抢自己的饭碗,于是宣称他中了邪,绑起来狠狠鞭打了一顿,打得他连连求饶才作罢,从此他多了一个绰号:“天上来的罕”。这个绰号相伴了他终生。

不过在他以后三十多年的生活中,他先后娶了三个老婆,生了五个儿子和四个女儿,生活宁静而幸福。罕五十多岁的时候,在一次狩猎中,被一头豹子咬伤而突然去世,这是一个猎手光荣的归宿。家人们带着平静的悲伤埋葬了他——

以及整个银河系四百多万个种族五十亿年的光荣与梦想。

一万九千个蓝星年过去了。行星的表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首先出现的是农业,昔日覆盖大部分陆地的森林相继为整齐划一的农田所替代,随后一座座城市拔地而起,一条条道路贯穿大陆,一支支船队扬帆四海。不久,烟囱林立、黑烟缭绕的工厂也一片片兴建起来。火车、轮船、飞机等迅捷的交通工具也像雨后春笋一样地冒了出来。然后,在几次覆盖行星表面的血腥战争后,战后的蓝星人将注意力转向了太空。继发射了人造卫星后,他们一鼓作气在近地轨道上建立了空间站,并登上了三十八万公里外蓝星唯一的卫星。

蓝星文明产生和发展的历史岁月,在泛银河世界中实在短暂得可怜。还不够蜉蝣一般的红超巨星一呼吸的时间。如果将泛银河世界历史上的诸伟大文明比作成人,那么蓝星文明连婴儿都算不上,充其量是刚刚形成的胚胎。但所有昔日的文明种族都已经沉寂,泛银河世界已成为无人记忆的往事。

这些年来,在银河系的各个角落,又有几百个新的智慧种族进入了初级文明,挣扎着飞出了自己的行星。他们对过去几十个银河年的往事一无所知,只是满怀雄心壮志,要去征服万千星河,探索宇宙最深的奥秘。蓝星人也是其中之一。他们浑然不知自己曾是这个恒星系最受人关注的存在,只是对外部世界充满了好奇,正如外部世界曾对他们充满了好奇一样。

蓝星历二零七五年初夏,整个蓝星都把目光凝聚在近地轨道的一个闪烁的光点上:这个星球上的第一艘载人恒星际飞船,质量达一万三千吨的“星火号”已经在太空站组装完成,将在今天出发,带着十一名宇航员,飞出这个行星系。它带着一个近十万平方米的太阳帆,将借助死星的光压和各大行星的引力加速,最终以百分之三的光速飞向距离蓝星十二光年的一颗恒星,并在四百多年后到达那里——已经探明,这颗恒星带有数个和蓝星相似的行星,很可能有生命的存在。在这四百年的旅途中,十一名宇航员将进入冬眠,直到进入目标星系才会被唤醒。他们将在那里根据具体情况,进行若干年的探测并补充燃料,然后又踏上四百年的归途,在八个半世纪后才会回到家乡蓝星。

这个宇航计划是星球上的一个刚刚复兴的古老大国所开展的。它曾在全国范围内引起了巨大的争议,耗费数千亿的资金,却至少要等到四百多年后才可能看到结果,看上去缺乏实用意义。何况人类几乎肯定会在接下去的几个世纪中造出更新更快的飞船,可能只要几十年就能到达目的地,那么之前的四百年远航就更是毫无意义了。反对意见一度占据了上风。对这个计划来说,幸运的是,一位名人的一句话拯救了这个计划,他说:“宇宙召唤着我们。我们不能等到一切都准备好了才开始,否则我们永远也不会开始。现在,我们必须开始!”

打动人们的并不是这句话的逻辑力量,而是说话的人。他是在全国家喻户晓的一位科幻作家,他的作品风靡全国并被改编成多部电影。他的支持扭转了舆论,点燃了埋藏在这个国度心灵深处的探索激情,为太空计划争取了近亿名支持者。于是一切在艰难中起步了,在二十多年的筹备后,终于,星火号吐着光焰,载着十一名宇航员,飞向人类从来未曾涉足过的宇宙深处。五十亿人通过全球直播观看了人类第一次飞向外星系的壮举,整个星球为之欢呼。

日落时分,在一座海滨城市的假日海滩上,许多人伸长脖颈看着天空:根据计算,星火号将在出发后十分钟经过这座城市的上空。很快有人看到了飞船的踪影——一个迅速移动的闪烁光点——并兴奋地指点给身边的同伴,人群一下子沸腾起来,向着天空招手欢呼。安在周围的摄像机将他们的动作拍下来,通过无线电波传到飞船上,宇航员们也亲切地挥手致意,向同胞们问好,这些画面又随着无线电波传回到大地,显示在海滩旁竖立的电子屏幕上。

在离喧闹的人群几百米外,一个容貌普通的中年男人躺在海滩上,仰望着在天上移动的飞船,神情恍惚,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嗨,帅哥,在想什么呢?”一个娇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思,男人回过头,看到一个金发碧眼的泳装女郎走到他身边,半蹲下来,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丰满的胸部几乎要碰到男人的脑袋。

中年男人略微一征,但目光一闪,已经认出了对方,扬了扬眉毛说:“凯蒂,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来看看老朋友不行吗?张,你可说过,随时欢迎我的。”

“当然欢迎了,不过没想到你是……这身打扮,真是诱使男人犯罪。”张打量着她。

女郎格格笑着:“你想做点儿什么么?我随便啊。你知道我很喜欢跨种族性爱的哦。”

张耸了耸肩:“得了吧,凯蒂,咱们又不是没试过,那滋味可不好受。”他上身坐起来,指着身边的一瓶啤酒,对女郎说,“来点么?”

“免了吧,”女郎忙摆手,“你们碳基生物们的饮料我是永远无福消受的。”

张笑了笑,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说:“是长老会让你来的吧。”

“张,他们需要你,特别是需要知道研究的进展。你也知道,时间不多了。”

“我知道,我很快会回去向他们报告的。实际上,我打算明天——就是这颗恒星(他指了指落日)再度升起后,就动身。”

“这么快?我以为你还会在这个星系再待一段时间呢。”女郎有些诧异地说。

“没必要,我要做的都已经做完了,一切已经结束了。今天,是我留在这里的最后一天。”

女郎在他的身边坐下来,说:“是么?让我猜猜,是不是和那艘原始飞船有关?”

张没有正面回答,又倒了一杯酒,饮了一口后才慢慢说:“凯蒂,我们认识也有上百亿年了吧?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说过我的过去。你想听么?”

“我也没有说过我的过去啊。”凯蒂格格笑着说,“今天我也可以告诉你这个秘密,要不要听?”

“好啊,那你先说吧。”张笑着说。

“我诞生在一片星系间的冰冷云团里,在纯能化之前,我的躯体是一种八足三头的硅基节肢虫,要多丑有多丑。而且没有智力。说白了,我们根本不是一个智慧种族。”

“没有智力?开玩笑。你为长老会解决了十多个重大的基本数学问题!”张有些惊讶。

“真的!”女郎叹息着说,“我的种族没有自身的智力。但有一种奇特的学习能力,能够迅速模仿其他种族的思维方式。也就是说,当没有文明种族来造访我们的时候,我们只是一群低等动物,当有外星球的客人来的时候,我们就能迅速获得和他们一样的思维能力。”

“是么?你的种族真是不可思议。”张赞叹说,“不过这也没什么啊。”

“是啊,本来是让人羞耻的过去,不过纯能化以后,这些都意义不大了。”凯蒂说,“我想你的过去肯定更有意思一点。”

“多谢你!能分享你的秘密。”张笑着说,“其实我的过去也很简单……某种意义上,我的过去,就在这里。”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一些。”女郎说,并指了指周围的人群,“这些就是你曾经的世界,你曾经的星球,你曾经的同胞。至少看上去是如此。”

“哦!你怎么知道的?”张有些讶异,“上次你来的时候,这个星球上没有出现多细胞生命呢。”

“这也并不难猜。”凯蒂微笑着说,“八十多亿年之前,你看中了宇宙中这个最偏僻的星系,将它当成后花园,一次次摆弄调理它的形状,直到让你满意为止。然后,你从这里的一片星云中培育出了一颗恒星,位置、直径、质量、光度等等参量都精心设计,并且创造了若干颗行星,每个行星的大小,结构和轨道都有精确的安排,仿佛是依据某一个样板来的一样。然后你设下层层禁制,不允许这个星系中的任何力量接近这个行星系,特别是这颗蓝星。

“虽然整个宇宙中没有人知道你在这个行星系里做什么——长老会的人也不便过问——但一定和这颗行星上的生命有关。我想你也精心设计了这个星球上的生命体系,并且安排好了特定的进化路线。为的就是进化出这些无毛两足动物,你昔日的同胞。”

“没错。”张说,“不过你怎么能看出来这些人是我的同胞?”

“我们可有几十个银河年都在一起共事,不要忘记我能学到你的思维方式。这些年你变换过亿万种三维形象,大概只有两三次是以这种生物的形象出现的。但你知道我为什么对这个形象印象尤其深刻么?因为每次当你以这种形象出现的时候,都是特别庄重或者肃穆的场合。所以我猜到,这大概就是你本来的自己。这次来到你的后花园,看到了这个和当初你一样的种族,更让我彻底明白,为什么你如此偏爱这个小小的星系。你……是在复制自己的故乡么?”凯蒂说。

“没想到你是我的知己。”张沉默了一会后说,“你猜得不错,我出生的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的这个时代十分类似。我的同胞们逐渐从蒙昧的时代觉醒,科学和技术进入了突飞猛进的时期。人类刚刚迈向太空,但绝大多数人还生活在行星表面,我们的生命短暂得像μ子的半衰期,从来也不敢梦想自己有朝一日能永生不死,在群星间往来。”

此时,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在深蓝的夜幕之上,夏夜的群星初上,熠熠发光,组成各种美丽的形状。

“看这些星星。”张微有酒意,说:“我特意将它们安排成和故乡所能看到的一样的形状,每次看到都让我想起童年。可惜这个世界的人类给起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星座名称,全给糟蹋了……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拿着粗陋的望远镜,仰望着星空,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够在群星间翱翔。后来,对宇宙的兴趣让我成了一名天体物理学家,可以研究群星的秘密。可是我仍然在大地上,过着普通人的日子。”

“就在我找到了未婚妻——就是共同抚育后代的家庭配偶——并打算结婚的时候,一个星际探险的计划正式展开了。听到消息后,我的血液都要沸腾了,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人生的目标。立刻去报了名,并且顺利入选。为此,我和家人、朋友、未婚妻都闹翻了。但我毫不后悔,毅然决然地踏上了飞向星际的征途。

“就这样我离开了故乡,第一次进入太空,看到了自己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大地变成一个蔚蓝色的球体,然后越来越小,变成一个蓝色的光点,最后消失在视野中。随后我冬眠了五个世纪,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航行出了意外,飞船发生了机械故障,大多数船员的冬眠器损毁,他们都死了。活着到达目的地的,只有我和另外一个宇航员。幸运的是,这里居住着一个文明高度发达的智慧种族。他们友好地接待了我们,并且教给我们许多先进的技术,譬如生命无限延续和超空间跃迁的能力。从他们那里,我们第一次听说有泛银河文明的存在。

“十多年后,我们驾驶着改装后的飞船满载而归,并且通过瞬间的跃迁,比预定时间提前了五个世纪回到故乡。但是我们看到——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恐怖的一刻——那蔚蓝色的故乡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破碎的半球,熔岩覆盖着大地,周边还围绕着一个由喷射到太空中的地幔物质形成的一个环。一切文明——不,生命的迹象都已经消失。其他各大行星也都七零八落,面目全非。从某个人类太空站残留的信息中,我们才知道,在两个世纪前,有一个野蛮种族的殖民舰队来到这里,把所有的行星都掠夺了一遍。我们的故乡星球尝试进行抵抗,结果在瞬间被摧毁了。”

“我很为你难过。”

“这其实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张叹息说,“根据统计,在任何一个银河里,一个有生命的星球能够不受干扰地产生出星际级文明的概率只有百分之零点七二,绝大多数都因为各种自然或人为的原因被扼杀了。只是我的同伴无法接受这一事实,不久后就自杀身亡。我也几乎要发疯,险些走上同样的道路,只有复仇的念头让我坚持活了下去。我携带着飞船上保留下来的有关故乡的全部信息,回到了那个外星文明种族那里,他们收容了我。我在那里居住了几个世纪,如饥似渴地学习各种知识和技术。后来,我跟着另一个文明种族的大使,去了星系另外一头游历了十万年。从此,我就在整个星系中过着游荡的生活,从银盘的一边到另一边,有时在一个原始星球上茹毛饮血地住几千年,有时又跟着某条舰队闯荡未知的旋臂。从程序员到行吟诗人,从国家元首到星际海盗,我统统都当过。

“但是,我再也没回过自己的故乡,我不敢再见到那惨绝人寰的景象。一百万年后,我最终找到了曾经毁灭我的故乡的罪魁祸首,但那个种族早已经灭绝多年了,复仇自然不可能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生活令我厌倦,我尝试着融合进其他种族的意识中忘却自身,但几百万年后又脱离出来。我始终无法摆脱记忆的纠缠,于是我最终决定尽一切努力,让那古老的故乡重新复活,如果不能复活,就创造一个新的故乡。

“我走遍了整个星系,访问了千万个伟大的文明,但是没有任何智慧和力量能做到这一点。于是最终我飞出自己的银河,去访问宇宙中亿万个其他的银河,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中央世界的存在。在一堆蚂蚁窝之间转悠,还傻乎乎地以为在遍游宇宙,真是井底之蛙……十来个银河年后,我才终于到了中央世界,一切又从头开始。后来的事,你大概知道了。阴差阳错,我得到了长老会的赏识。”

“这不奇怪,长老会一直想解决时间之矢的问题,让宇宙延续下去,却陷入了思维的僵局而无法自拔,你的新颖提议令我们感到振奋。”

“我并不是天才,凯蒂,并不比你或者其他智者更聪明。事实上,是我比你们都笨,还保留了太多的原始思维和情感,所以才可能看到某些你们忽略了的地方。因为你们一直想的是怎么逆转熵,也就是逆转时间的方向,我知道此路不通,我自己已经琢磨了多少个银河年而一无所获。所以我告诉你们,唯一的方法是创造一个新的宇宙,在那个宇宙中创造新的世界。但怎么能做到,我也没有办法。”

“不管怎么说,你提出了许多有价值的设想。包括最关键的超统一方程式的一些重要部分。所以长老会才不吝送给你一个星系。要知道,在这个宇宙中,已经有百分之九十的星系都熄灭了,现在充满年轻星体的星系可都是稀缺资源了。”

“对我来说,这是必须的。唯有在这里,我才能感到内心的平静,获得思维的灵感。否则我无法工作。”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花几十个银河年重复漫长的进化过程。你绝对有能力直接将你的种族创造出来,并教给他们文明。这不是更方便么?”凯蒂问。

“我曾经试过,在最初得到这个星系的时候就试过。我创造了和我形体一样的种族,并教给他们文字和科学。他们曾经像对神一样崇拜我,但是他们是无根的种族,没有历史和传承,也不懂得艺术和美,他们根本不像我的族人。他们对待生命的态度,交配和繁殖的模式,以及社会的阶级构成都让我感到陌生。就在这时候,我去了中央世界一段日子,等我回来后,他们已经变成我几乎认不出的怪物了。他们自称为‘沙人’,自以为是神的子民,是这个星系的主人,征服了万千恒星。我最终放弃了他们,决定从头创造一个新的故乡世界,通过一丝不苟地重复漫长的进化史让我的世界复活。反正还有几百亿年的时间可以消磨。

“我耐心地在这个星球的原始海洋中播下生命的种子,让它们按照我控制的速率和方向去进化。我按照自己知识中的进化过程,让这个星球重演了上百亿年前、宇宙彼端的另一个星球的进化历程。我并不急于让智慧人类再现:我已经等待了几十个银河年,不在乎多等几十个。有时候我甚至希望他们不要那么快出现,我享受的是这个历程,这种期盼,这种希望。

“不过时间还是一眨眼就过去了,二十多个银河年,就好像二十多天一样短暂。最终,我的同胞们复活了。的确,我希望能完全复原那早已逝去的古老文明,为此我甚至安排这颗行星的大陆形状都和我的故乡的一样,但是并不成功。历史与文化中充满了混沌效应,我既无法回到开端的原点,也没法控制历史的具体走向。最后,他们仍然走过了不同的历史,讲着不同的语言,建立不同的国家,那个过去的世界,永远不可能再现了。他们并不完全像我的同胞,漫长的进化过程和迥然不同的历史发展赋予了他们太多不一样的地方。

“但在这个世界深处,还是和那旧世界有一些共同之处。他们的一言一举常常令我感到亲切,我能够理解他们,他们虽不算我的同胞,却是我的苗裔,我的子孙。我照看了他们整个历史进程,但如今,他们的宇宙飞船也已经驶向外星球。他们长大了,不再需要我的保护。在这个银河中,他们目前也不再有强敌,该是我离去的时候了。”

“我想我理解你,张。”凯蒂若有所思地说,“但是又不是真的理解。我能理解你,是因为我能学到你的思维方式。但是永远只是表面的,而无法深入那最深刻的内核。我的种族没有自己的文化,我们的文化和思维都是从其他文明种族那里学来的。所以我们是一个无根的种族,没有自己的认同,所以我实在无法真正明白你对自己那已经灭绝了亿万年的种族的眷恋。你看,我就是一个永远向前看的人。自从离开了家乡后,我根本没想过要回去。我现在也不知道那里的同胞究竟怎么了。反正每一个文明种族都会衰亡,这是宇宙间永恒的规律,我想,只有放弃自己特殊的种族认同,特殊的生活记忆,特殊的历史与文化,投入到宇宙的变易洪流之中,才能与时俱进,永葆青春。”

张笑了笑,说:“是的,我也很欣赏你的生活态度,甚至可以说是羡慕,这是我无法做到的。不过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宇宙也会衰亡的。到宇宙衰亡的那一天,除了记忆,我们还有什么?如果记忆对你没有意义,那还有什么是有意义的呢?”

这话让凯蒂愣住了。

“我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沉默一会后,凯蒂终于勉强地说,“这个念头多少让我不快。不管怎么说,我的信仰是天无绝人之路。达到永生那么多年后,我已经无法想象死亡了。这也就是我来这里找你的原因,你现在在超统一方程式上有多少进展?老实说吧,我已经等不及要去那个即将出现的新宇宙中享受人生了。”

张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笑容:“你一直就想问这个,不是么?我确实取得了一些进展,但也许并不是长老会所希望听到的。不过今天,我不想讨论这些问题。你也不用着急,没多久之后,我就会在中央世界向那些满脸苦相的长老们报告了。今夜还是让我们来看这美丽的星空吧。”

此时,夏夜的星空已经完全浮现,繁星漫天,一条天河横贯天顶。一个个星座流光璀璨,神秘的星云若隐若现……在这个世界的人们眼中,这一切说不出的深邃美丽。但从凯蒂的眼中看来,这幅景象像路边水沟里的泡沫一样平平无奇。她撇了撇嘴。

“我想这是属于你一个人的星空。”凯蒂礼貌地说,“我不打扰你欣赏夜景,先一步走了。一会儿回中央世界再见吧。”

张点点头,没有说话,做了个告别的手势。凯蒂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一刹那间,她的身体划过一道复杂得无法形容的曲线,一下子消失在地平线之外。当然,这是旁人看不到的。

夜深了,狂欢的人群逐渐散去,海滩渐渐沉寂下来。

张手中端着半杯酒,凝神注视着天空的一个角落,目光发亮,良久不动。

用一般种族的眼睛来看,那个星区是一条璀璨的银河,数不尽的恒星像大街上的灯火一样照耀着这个欣欣向荣的星系,把弥漫于空间中的星际尘埃和气体云渲染成一道道绚丽的霓虹。然而在张的注视中,那些纷繁的恒星和星云全都消失了,整个星系都被他甩在身后,他面对着广袤无边的永恒黑暗。

张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视力,刹那间,那些数百万、数千万光年外的星系都像是被张的目光所点亮,串成长长的一丝丝、一缕缕的星系簇,像在黑暗空间飘飞的柳絮。其中任何一片柳絮都是由上千个星系组成的,而随便某个星系就有这个银河系的规模,包含上百亿颗恒星和数以百万计的智慧文明,他们有的正在整个星系内昂首阔步,以为自己是整个宇宙的主人,有的刚刚从冰封的地层中破土而出,呆呆地凝望着天上的星空,有的早已衰老得奄奄一息,乘着破旧的幽灵船队漫无目的地游荡在群星之间……

不过这一切,张都不感兴趣,他眨了一下眼睛,那些星系簇又统统熄灭,他的意识沿着目光的轴线,飞越无边的空间和百亿年的时间,一个个星系出现又消失,像不断被掠过的路标一样指向那早已消失的星系。终于,那个小小的光点出现在他的虚拟视网膜上:古老的本星系团。张很快从中辨认出了那个远古的、真正的银河系,一百二十亿年前的银河系,正在一百二十亿光年之外熠熠发光。那小小的一点微光呵,像一只濒死的萤火虫,而曾经有多少代人以为那就是整个宇宙本身。那么,那个过去的太阳呢?张试图辨认太阳系的位置,但却无法从银河系那朦胧的光斑中分辨出任何单独的恒星来。张自嘲地笑了笑,纵使他有神的大能,也无法从这一点儿微光中看出旧日太阳的灿烂阳光,更不可能认出在太阳的庇荫下泛着淡淡的蔚蓝色光辉的小小行星。虽然他知道,他所看到的那一点点微光,必然蕴涵了一百二十亿年前,那尚未毁灭之时的古老故乡,蕴涵了一百二十亿年前,拿着简陋的望远镜凝望星空的他自己……

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他似乎看到了在那个早已毁灭的星球上,在那个连历史都已湮灭的古老国家,在那个似乎从未存在过的城市中,在那条仍然清晰记得却又无比遥远的街道上,一百二十亿年前的他自己,一个小小的少年,和同学们一起,欢笑着走向红旗招展的学校;一个茁壮的青年,在另一座城市的大学中贪婪地攫取着知识;一个腼腆的男生,在月光下吻着一个更腼腆的白衣女孩;一个刚强坚毅的男人,在登上飞船前的最后一刻,向着泣不成声的家人挥手,忽然泪水冲出了眼眶……他本该和同时代人一起过完渺小而温馨的一生,然后在儿孙的簇拥中平静地死去,而不是一百多亿年后在宇宙尽头的另一个星系,用漫长的进化过程让早已灭绝的人类再度诞生在这个世界上,让他们重新经历那些奴役与革命,战争与和平,光荣与屈辱,爱情与死亡……然而纵然这个种族与天地同寿,最终仍然要在这个宇宙的大结局中灭亡。

宇宙在不停的膨胀中,而且日益加速,最终空间本身的增生将撕裂一切物质,一切存在。这是这个宇宙中的一切生灵,从蓝星上卑下的蚂蚁,到统治亿万星系的长老会都无法逃脱的宿命。超空间跃迁、超波屏障、时间停滞……这些无与伦比的神性,仍然建立在简单朴素的物质基础上,并永远逃不开其根本原理的制约:有生就有死。

整个宇宙都沉默不语。张摊开身子,躺在沙滩上,感受着大地那似乎能承载万物的力量,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听着似曾相识的海涛声,张喃喃自语着,用一种已经消亡了一百二十亿年的古老语言:“那是地球,我的——地球。”

当黑暗终结时

故事真正的开头早已无从寻觅。但多少可以追溯到宇宙一个偏僻角落,那个曾叫做“地球”的行星上。按照那个行星文明的纪元,是公元前一六二八年,那时,在地中海的克里特岛上,正是米诺斯文明的鼎盛时代。

一个夏天的夜晚,夜空中繁星若海。灿烂的银河横亘在天穹上,将银辉洒向夜幕下的海面,变成千万片粼粼的波光。海上片帆点点,远处,一艘挂满帆的商船正驶向海天之际。

海边的一块礁石上,一个白衣少年静静坐着,任脚下海浪经久不息地拍打着礁石,出神地凝望着刚刚从海上升起的猎户星座,望着那闪烁的三颗明星,灵魂如飞翔在群星之间。

“阿尔戈斯!”有人在背后叫他,打断了他的遐想。

少年讶然回头,看到一个颀长的青年站在自己背后,他穿着上层贵族的绯红色袍子,袍带在晚风中猎猎作响。

“哥哥!你怎么来了?”

“我猜到你会在这里。”哥哥微笑着说,“父亲不让你跟那些商人出海游历,你一定很不开心,一不开心就会到这里来,聆听大海的声音。让海上的美人鱼们帮你平服愁绪。”

少年注视着在天际变成一个小点的帆船,叹了口气说:“真的有美人鱼吗?我很想跟海商们去海外看一看呢。”

“可那些商人也不过是去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而已,远没有到大海的尽头。你是看不到美人鱼的。”

“哥哥你说,大海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老师没有教给你么?大海四面都被陆地包围着,只有西面是一个海峡,那里的海岬上立着一根赫拉克勒斯之柱,那就是我们已知世界的尽头。”青年说着,在少年身边坐了下来。

“不,我不是问已知世界的尽头,我是问大海本身的尽头。赫拉克勒斯之柱外,仍然有着海洋,不是么?”

“嗯……是的,一些去过那里的旅行家说,赫拉克勒斯之柱外的大海无边无垠。”

“但人们说大海总有一个尽头,据说极西之地有一个悬崖,海水就从那里倾泻下去,落到虚空之中。”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那位著名的门修斯祭司告诉我,或许事情并非如此……”

“告诉我,哥哥,这是怎么回事?”少年急切地问。

“他说,大海是没有边界的,船开上一千里、一万里也到不了它的边缘,克里特岛,不,整个已知世界在那片大海上,就像水池里的一片浮萍一样微不足道。而在无边的海洋上,可能有几千几万个像克里特一样的岛屿,岛屿上同样住着其他人……不,或许不是人,是精灵或者巨人……”

“这倒像是亚特兰蒂斯的传说……这么说,它真的可能存在?”

“当然,而且那个祭司说,不止是亚特兰蒂斯,或许在大海上,像亚特兰蒂斯那样的岛屿还有成千上万个呢……”

“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他是祭司,当然什么都知道,那是诸神的启示。”

“嗯,可是,”少年忽然想到了什么,紧张地说,“如果真有那些海外的人,那些海外人来到克里特岛,那会怎样?也许他们都是强大的巨人或者巫师,随便就可以杀光我们,并占领我们的岛屿,得到我们的宫殿、田园和女奴……

“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青年愣了一愣。

“哥哥,克里特是一个很大的岛,我们贤明的祖先在这里生活了上千年,但是最近几百年来,也已经人满为患。我前不久看到了王宫里的泥版档案,一千年前我们只有两千多人,可现在已经有十万人住在这个岛上!我们已经没有可以养活那么多人的食物,所以我们不得不去爱琴海开拓新的岛屿当做殖民地。那些海外的人,如果存在的话,难道不会面临同样的问题吗?无论他们的岛屿有多大,可以耕种的土地和居住的面积都是有限的。或许总有一天,他们会来占据这里,奴役我们……”少年忧心忡忡地说。

青年笑了笑:“不用那么紧张,想想吧,大海中充满了凶险:风暴、礁石、漩涡、女妖、怪兽……我们克里特的船无法在看不见海岸线的大海上航行,否则很容易迷失方向。如果那些海外的人能够来到我们这里——不是偶然漂流过来,而是派军队来占领我们——他们简直可以说有神一样的力量!或许他们根本不需要吃东西,或者他们有魔法,可以从虚空中变出食物来。因此他们不用种田,也用不着奴隶……他们就像天上的众神一样,一定比我们具有更高的道德情操,即使他们到来,也是不会伤害我们的。”

“可是神话里说,诸神也经常杀戮凡人、奸淫妇女,比如宙斯……”

“门修斯长老说,那都是凡人的幻想,是他们把自己的龌龊想法安在诸神的头上!说到底,有谁看到过诸神做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