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婆,你这句话快念三年了,在你嘴里我天天红鸾星动,怎么至今还没嫁出去?”

慕容海棠咧着一口缺牙的嘴咯咯笑:“好饭不怕晚,今天我这签保管灵……来!”她说着啪的声把闻芊眼角的花钿换成了桃花,美名其曰:

“桃花运,讨个好彩头!”

闻芊最后顶着个妖艳的妆容出了院子。

辰时的听雨楼比较热闹,因为正值饭点,早起晚起的都聚在底楼用点心,她行至楼梯口,二楼的声音便传了下来。

“大人,我就是个送茶水的,唱曲儿又轮不到我,怎么可能认识那些大人物啊。”

“除了他呢?你既然送茶送水,前些日子没发现乐坊里有甚么异样之处吗?”

“没有啊……”

回廊处站了个锦衣卫,正在盘问一个小丫头。

闻芊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甩着腰间玉坠的流苏。

这宗案子查得没完没了,她喝了碗粥,从乐坊的戏台一路逛到后园,巡逻的守卫随处可见,不难看出,这地方已经里里外外被人监视起来了,大有不找到真凶决不罢休的架势。

“王总旗……”

闻芊自言自语地低吟了两句,不经意看到拐角处满怀心事的曹坊主,四目交汇,她唇边若有似无地噙了点笑,仍甩着流苏,目不斜视地走开。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打蛇得拿七寸,这些锦衣卫虽大部分不是地方官,个个面生,但从服饰上的细微差别,能明显看得出哪个是官阶最高的。

银制革带,镂花,绶环银中镀金,不是副千户也是个百户了。

闻芊观察了半日,听底下人叫他“赵大哥”,于是专挑了个四下无人的好时机,整了整衣襟,狠命往手臂上一掐,愣是挤出点“梨花带雨”来,细步纤纤地迈过去。

赵青才啃完手里的油饼正在翻卷宗,冷不丁听到啜泣声,抬头便看见个貌美如花的姑娘,哭得我见犹怜,还明显是朝他这边而来的,整个人登时一愣。

“姑……姑娘,你,没事吧?”

闻芊擦着眼泪,欲语还休:“大人,你们锦衣卫办案,咱们乐坊从来没有不配合过,这些天,您也都看见了……”

赵青一头雾水,只好跟着颔首。

“我知道各位大人平日辛苦,问甚么自然答甚么,半分不敢逾越。可大家虽卖艺为生,也不是自轻自贱之人,你们……总不能随随便便的欺负人呀。”

赵青总算咂摸出点味道来,多半是自己那帮兄弟没管住手脚,干了点甚么出格的事。

虽说都是正值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时冲动可以理解,但人姑娘都告上门儿来了,的确有失分寸。

“姑娘受委屈了,此事是我管教不周……这样,是何人欺负你?我立刻严惩……”

话未说完,便嗅到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气,撩人心弦。

闻芊凑近他,哭得更加伤心了,“大人,你们这些天把乐楼围得水泄不通,防贼似的,闹得我们人心惶惶。”

赵青顿觉歉疚:“办案需要,我们也是不得已,还望姑娘体谅。”

她借势问下去:“那位王总旗的案子到底怎么样呢?都三天了,大人查出甚么没有?”

赵青也未多想就道:“姑娘不必慌张,其实吧,这案子……”

瞧着有门儿,闻芊瞬间提起精神,可还没等到下文,耳畔却听得一声轻咳,有人开口打断:“赵大人,广陵知府那边已经把案宗调过来了,事不宜迟,烦请大人前去看看。”

好好的气氛忽然被人搅乱,闻芊暗自龇牙,满心不悦地转头,想瞧瞧是谁坏了她的好事。

来者是个身形高挑的年轻男子,五官清俊,星眸蕴光,剑眉微微拧起。他人比赵青高,居高临下地望过来,那模样不像是下属,反倒更像是赵青的顶头上司。

一见是他,赵青顿觉尴尬,忙磕磕巴巴地应了,抄起手里的卷宗匆匆离开。

临行前还没忘关心一下闻芊,朝她介绍道:“姑娘,这位是杨……杨大人,你若有甚么委屈大可同他说,他能给你做主。”

“老杨,你帮帮人家……我一会儿回来。”

杨晋浅淡地笑了笑,点头算是答应了。

尽管心里在骂娘,闻芊面上仍保持着感激的神色,甚是有礼地欠身目送他。

待人走远,杨晋的目光才落在她身上,“闻姑娘,是吧?”

“既然赵青有吩咐,我不会坐视不理。”他表情淡淡的,“说说吧,锦衣卫欺负你,那这人,姓甚名谁,是何相貌,我去找他当面对质。”

闻芊察觉到此人不太好对付,笑容里渐染上些许娇媚,“大人,你们人这么多,脸上又没写字,我哪会知道姓名,这不是为难我么?”

杨晋不以为然:“不知姓名,那总该记得相貌。”

她张口就来:“我记得啊,四方脸,浓眉毛,鼻子略挺,嘴唇略厚。”

他语气轻蔑:“照你这个说法,整个广陵城我能找出数百人。”

闻芊歪头一笑:“杨大人这是不信我呀。”

“不是不信。”杨晋低头直视她,忽然渐渐凑近,“是怀疑。”

闻芊眨眨眼,顾左右而言他:“既不信,又何必坏人家的好姻缘呢,会遭雷劈的。”她说得无比真诚。

杨晋双目阴沉,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警告:“我告诉你,不该招惹的人,不要去招惹;不该问的,也别多问。”

尽管听出这话里的威胁,闻芊倒也不甘示弱,看他靠那么近,反而作势抬起胳膊搭在他肩头,一脸无辜,“招惹?这其中是不是有甚么误会?莫非……杨大人是在吃醋?早说啊,我就该来找你的。”

不习惯与人有这般亲密的举动,杨晋握住她手腕欲推开,然而一触之下,他发现这女子的力道竟不小,两人一来二去在这般狭小的空间内拆了几招,谁也没占到便宜,杨晋抬掌封住她小臂,闻芊便也停下来与他对视,各自手上互相较劲。

“大人,要怜香惜玉啊。”

杨晋力道未减,似笑非笑说:“怜香惜玉是对弱女子的,姑娘只怕不算吧?”

这话可不爱听了啊。

闻芊忍着想翻白眼的冲动,看着杨晋近在咫尺的眉眼忽而心生一计,抬手以两掌与他一掌拼力气。

杨晋微微颦眉,脚步迈开几寸稳住身形,就在他准备全力以赴时,闻芊冷不丁踮脚凑上来,在他脸颊处亲了一下,动作太快,竟引出“啵”的一声响。

杨晋整个人都懵住了。

被钳制住的力道骤然散开,闻芊作势抽手退出数步,等看清他此时的模样,没憋住笑出声。

“杨大人,你看你的脸!”

她伸出手指在唇边刮了几下。

杨晋黑着脸拿手背狠狠一擦,赫然是一抹淡淡的胭脂。

“……”

闻芊且退且行礼,和适才朝赵青欠身的动作不同,她抱拳拱手,笑得明媚:“多谢大人赐教,改日得空了再好好招待您。今天有事在身,就不打扰了。”

说完几步上了台阶,很快跑没了影。

杨晋皱眉,在脸上擦了半天,转目瞧见路过的几名锦衣卫冲他露出讶然的表情,便知道痕迹还在,立时没好气。

“有甚么好看的?”

几人赶紧收敛神情,强忍着笑,低声细语地从他身边匆匆走过。

第三章

杨晋此人给闻芊的感觉很不一样。

论官阶,他从六品,不是这帮人里地位最高的,却是所有人中最能说得上话的,连赵青这个副千户也得让他三分。

这的确是件颇为奇怪的事,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正午用饭时,杂耍班的游月才道出了其中缘由。

“杨晋啊师姐,你竟没听说过他么?”她筷子一摆,“首辅大人杨渐的公子。”

闻芊喝了口汤,琢磨片刻,奇道:“杨大人的儿子,不是在工部做侍郎吗?还是个大才子,文弱书生,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甚么时候入锦衣卫了?”

“那是杨家大公子。”旁边一师妹伸出两根指头来,“这一位排第二,是二公子。”

“原来是这样。”她颔首,那就难怪了,内阁首辅的面子人家肯定得卖一个,否则改天怎么被革职的都不知道。

“这杨大人也挺会安排的,两个儿子一文一武,朝廷文武官里头都能吃得开。”

闻芊一手端着汤碗,一手支着下巴沉思,半晌不曾动筷。

此前没考虑到这层,如此说来,她打蛇的七寸没拿对,一开始应该就对杨晋下手的,如今白忙活了一场不说,两个人还落了个不欢而散,就冲杨晋最后看她那眼神……

嗯,这印象肯定不会好了。

早间在楼上吊嗓子的莲花正在偷偷打量她,继而捧起碗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笑得不怀好意:“师姐,听说你今天把杨大人给‘欺负’了呀?”

此欺负二字用得极好,不仅一语双关,且将交锋之结果精准地表达了出来,简直精妙。

不等闻芊解释,同桌的几个姑娘已经两眼发光地盯向了她。

“师姐,你看上锦衣卫啦?”

游月啧啧点头:“怪不得打听杨大人的事情呢。”

“去。”闻芊斜眼睇她,“让你们探消息,一个两个全装哑巴,这会儿消遣起我来了?”

众人自知理亏,互相对视着地小声笑起来。

“不过说真的,锦衣卫嚣张跋扈,恶名远扬,与其跟着他们,师姐怎么不考虑考虑上次送你那套象牙妆奁的巡按御史萧大人呢?”

闻芊在乐坊待得最久,资历最老,因此才被称为师姐,但这资历最老的原因,除了老板娘离开以外还有一个。

和她同期学艺的姐妹基本上都嫁了,独独闻芊还没个着落,倒也不是无人提亲,广陵城第一舞姬的名号放出去,说媒者不计其数。

“萧大人家都娶了七个了。”闻芊把虾仁豆腐羹中的豆腐一个一个挑出来,“我才不想嫁到那种深宅大院里跟一群白眼翻上天的女人斗来斗去。”

“江南商会的陈老板呢?他还没娶妻,而且文采出众,上次写了那么长的诗,好几页呢,虽然我一句都看不懂,可总觉得很感人。”

闻芊搅着羹匙,慢悠悠道:“陈老板太清瘦了,弱质纤纤的,像个小白脸。”

莲花立马接话:“松江副总兵,余琮余大人!这个不错吧?人高马大,威武雄壮,打倭寇跟打孙子似的,上个月收兵还特地跑来看你跳舞。”

闻芊吃着肉羹,头也没抬:“不行,在外面打仗的生死没个定数,万一我一个不小心就守寡了呢?不行。”

“……”

众人到现在可算明白过来。

师姐嫁不出去,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要求也太多了!

因为乐坊开不了张,下午的后院依旧是一帮女孩子练功唱曲儿。

上个月刚又来了个小丫头唤作菱歌,闻芊正看着她压腿,由于打小没怎么练过,筋骨硬得跟石头一样,稍对她用点力便叫得杀猪般惨烈。

曹坊主年纪大了,耳朵禁不起折腾,拧着眉头绕到闻芊跟前,朝她打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拍拍那丫头的肩膀,嘱咐道:“接着练,晚上我再查你。”

跟随坊主行至树荫下偏僻的一处地方,他停住脚,视线落在那群年轻的少女身上,先是叹了口气,然后才道:“听说你和杨大人打过照面了,怎么样,问出甚么没有?”

闻芊摇头:“嘴紧,赵青的话比较好套,他就不行了,而且还防着我。”

坊主两手交叠在身前,不安地摩挲:“真是人在屋里坐,祸从天上来……好好的,闹出个甚么王总旗。”

他琢磨了片刻,沉吟道:“我总觉得案子来得有点蹊跷,别不是锦衣卫另有所指吧?”

闻芊信手在花枝上摆弄,语气随意:“翻旧账,揭老底儿,这种事他们还干得少了?”

坊主有些着急:“那怎么办?倘若真让锦衣卫揪出甚么来,上上下下几十号人,可全得遭殃。”

他在一旁团团转,闻芊却跟没事儿人似的玩花,坊主终于看不下去了,“……你也想想办法。”

“我能有甚么办法?”她耸耸肩,“我和杨晋都结上梁子了,再玩那套把戏不是自取其辱么?你当人家傻的呀?”

“这……”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时间没人再说话。

午后的烈日隐在层层白云之后,姹紫嫣红的院子里有年轻女孩子轻轻嬉笑的声音,隔着抄手游廊,小竹屋内隐约传来棠婆跳大神的动静,铜质的铃铛叮铃叮铃,随风流窜。

老坊主的叹息在红尘的喧嚣中显得格外微小。

“老四老五相继嫁了人,三娘又奉诏上京,这一年一年的,眼看着听雨楼大不如前,我也明白,该有这个时候了。”

闻芊将摧花的手渐渐放下,垂眸不知瞧着何处,脚边落花满地,零落成泥。

乐坊最初是曹夫人的嫁妆,她人死后才交由曹掌柜接手,毕竟是个门外汉,对乐器一窍不通,平时也就等同于一个管家,处理些大小事物。

早些年的听雨楼还没现在这样有名气,自打霓裳班加入后,才渐渐好起来,但也是十年前的事了。

闻芊这个人素来吃软不吃硬,尤其听不得提那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非昔比”,“日暮西山”之类的丧气话。

虽说知道是激将法,到底还是叹了一声,“我再思量思量。”

坊主高高兴兴的离开了。

闻芊往小花台边一靠,纤细的食指挽起胸前的秀发,挽了个圈儿又挽一个圈儿,兀自沉思。

少顷后,她信步走出穿堂,戏台附近依旧把守森严,举目四顾,楼上楼下但凡有个门儿的地方,皆有锦衣卫巡逻。

庖厨外,审讯还在继续,不过看样子乐师、舞姬、粗使丫头已经问完了,眼下该轮到伙夫厨子。

“甚么大人?季……甚么大人?小的真不认识,别说人了,我连字都不认识。”

张大厨一脑门儿的汗。

“异样?……今年的耗子比往年的更肥了,这个算不算?”

闻芊从旁边经过,杨晋正好也在,大概气没消,神色并不友好的颦眉看她。

那负责问话的几个人目光偏到此处,或有一二露出惊艳之色多瞧了一阵,她倒不避讳,送了个秋波,浅笑嫣然。

总担心这个女人又会耍甚么花样,杨晋一直警惕着,然而令他意外的是,闻芊饭后消食般的逛了片刻,便规规矩矩地回房休息了。

二楼的门扉吱呀一声关上,走廊檐下的灯笼被风带着微微晃动。

杨晋收回视线,心里带了几丝狐疑。

日头从正中逐渐偏西,屋瓦青墙皆似洒上金粉一样,温和灿烂。

乐坊的排查并不顺利,几乎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杨晋在回廊慢步,施百川跟在他旁边,细致详尽地禀报今日的收获。

“听雨楼算上打杂的仆役也就三十五人,掌柜、优伶、跑堂,全问过了……像事先串了供词似的,每个说得大同小异。”他略有鄙薄地瘪瘪嘴,“小地方人就是小地方人,甚么丢了钱袋,少了镯子,两支蜡烛长短不一,乱七八糟的一大堆,这也敢报上来?若是在京城,我早就……”

杨晋无奈的笑笑,“你也知晓不是在京城,别人的地界上,少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