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店里的生意很冷清,老长随拿着笔,有板有眼地边问边记。

“姑娘的乐坊届时准备了几支歌舞?”

“三支,水袖、凌波、敦煌舞。”

“哦,有戏吗?”

“昆腔和秦腔都有。”

“嗯……闻姑娘,咱们这次中秋晚宴,老爷请了不少达官显贵,虽说还有其他杂耍,但你们乐坊的歌舞是重头戏,还请姑娘多费心思。”

“知道……”

对方例行公事地盘问,闻芊兴致缺缺地回答,最后百无聊赖地玩起了指甲。

与之相比,杨晋就显得游刃有余得多了,很快便和那老长随攀谈起来,两个人相见恨晚,天南地北地开始扯淡,聊到兴致浓时,竟盛情邀请他去内堂看看。

杨晋一面含笑推辞说“如何使得”,一面倒也身体颇为诚实地跟着他往里走,将进门时还不忘侧头朝闻芊望了一眼。

“……”

总觉得他那神情带着挑衅,闻芊心有不甘地咬住嘴唇,不服气地四下环顾,这么一打量,还真让她发现一个人——柜台前认真擦桌子的小伙计。

瞧样子约摸才十六七,年纪轻轻,生得很是青涩,一看就是极容易被套出话的类型。

闻芊当下露出一丝笑意,略整了整衣襟站起身。

伙计刚把茶杯擦干净,冷不丁看见她在跟前坐下,先是一愣,随即便赧然地低下头去接着用力擦桌子。

闻芊支着手肘看他,笑道:“小哥是店里的伙计?”

那人低着头说不是,“我是跟着方伯来的,平时给他打打下手……”

她闻言笑得妩媚,“这么勤快?不是伙计还给店里打杂呀?”

这小厮便更羞赧了,活儿干得愈发用力,只是不说话。

闻芊倒也不为难他,凑过去往深里问:“诶,我问你,你们老爷,平时很爱看戏听曲儿么?”

“也……还好,听说早些年家里养过戏班子,后来遣散了。现在逢年过节会请人到家里来唱,也会自己出去看,平日里倒是没有。”

她想了想,语速缓慢:“那……可有在外面置宅子?”

年纪小归小,但对方一听就懂了,当下摇头,“没有的事,我们老爷可专一了,自打夫人死后,就再也没娶,别说外宅,续弦都没想过。”

真那么专一还能欠一笔三十几年的陈年风流债?闻芊在心中腹诽。

难道说,是因为正妻死了,觉得内心有愧,才对棠婆不闻不问的?

倘若如此,也应该派人来报个信,怎么说都不能放着一个从教坊司逃出来的官妓不管吧,这若是抓回去了,岂非凶多吉少。

她犹在思忖,那小厮却偷偷瞟了她好几眼,最后方支支吾吾地开口:“姐、姐姐你……是不是中秋,也要去山庄……”

闻芊回过神,目光落在他身上,嫣然一笑,“是啊,怎么?想看我跳舞?”

小厮满脸绯红,先是微不可见地颔首,随即才道:“我、我们老爷不爱收人送的礼,也不爱人碰到他的手……姐姐你……到时候当心着点,老爷为这个发过好几回脾气。”

她听完意外了一下,微微一笑,嗓音轻柔:“多谢了,小弟弟。”

对方局促地点头,脸红得越发厉害。

闻芊觉得这人有意思,不经意见他发丝间夹着朵桂花,便顺手轻轻捋下。

那边杨晋和老长随从内室出来,一抬眼正看到这一幕,神色不由一凝。

还没等闻芊把桂花摘下来,手臂蓦地收紧,只听杨晋说了句“告辞”拽着她就往外走。

“你干甚么呀。”闻芊总算瞅准机会将他手甩开,揉着手腕嗔怪道,“我话还没说完呢。”

杨晋皱着眉,凝眸看她:“你安分点吧!”

“我怎么就不安分了?”

他脸色阴沉,眼底里似乎隐约铺了层恼意:“我里面替你套话,你又在作甚么?”

闻芊理所当然:“我自然也是在套话啊。”

杨晋斥道:“你那也叫套话?!”

她心下不悦,跟着怼回去:“为甚么不叫?”

“那还是个孩子,他才多大?”杨晋直视着她,忽然道,“你是不是甚么人都下得了手?”

这一句话的含义还未及深想,闻芊的火气已骤然往上冒,眯起眼问他:“你甚么意思?”

杨晋微别过脸,“我没甚么意思。”

她绕到他正面,踮起脚一把揪住他衣襟,“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不就是认为我轻浮浪荡,丢了你杨大人的脸么?你们杨家那可是金字招牌啊,走哪儿都有人捧着。”

听到后半句,杨晋怒意顿生,呼吸上下起伏,当即脱口而出:“便是又如何?!”

“你!……”

闻芊愤然不已,松开手把他一推,冷冷道:“杨晋,你要是觉得帮我这个忙掉了你身价,大可直说,何必拐弯抹角,我闻芊又不是没你不行。大不了咱们今后各走各的道!”

他正欲开口,闻芊却哼了一声,扭头疾步离开。

杨晋兀自在原地气恼,同样冷哼一声往相反而行,走了没几步,终究又调转了头,怒气冲冲地跟了上去。

第十九章

千户所与乐坊在一个方向。

两人相看生厌地在街上同行,视线不经意交汇,便冷哼一声,各自将脸别向他处。

临近中秋,城里似乎格外热闹,连酒家外挂着的幌子都是月饼状的,看上去颇为开胃。乐坊所在的这条街是广陵有名的花街,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和北京的八大胡同差不多。

还没等看到自家歌楼的大门,凤仙乐坊门外的那一长串灯笼先晃瞎了眼,周娘子拿着根紫竹烟杆正靠在旁边和人说话,不时抽上两口。

这也是个爱斤斤计较的人,正瞥到闻芊走过来,当下也不闲聊了,举着烟杆慢条斯理地往这边走,不着痕迹地挡了她的道。

“哟,我说是谁呢,大老远看着那么眼熟。”周娘子吸了口烟,对着她面门轻喷,妖娆地笑道,“这不是闻芊姑娘么。”

闻芊停下步子,抱怀漫不经心地朝她一望。

大约还不知晓清凉山庄献舞之事已黄,周娘子眼下的精气神特别好,挑着眉对她示意,“听说你们那儿近来生意不大乐观呀,怎么样,要不要进去坐坐?”

闻芊不冷不热地笑了声,“看样子,周大姐姐靠那几个胡姬,赚了不少银两。”

“那可不,成天唱小曲儿是人都会看腻的,总得有点新鲜的不是……如何。”周娘子拿手肘轻轻碰她,“可要来我们这儿学一两招?不收你学费,或者,你直接过来也行,价钱上咱们好说。”

闻芊斜眼睇她:“你平日里就是这么挖人墙角的?”

“姐姐我这是在替你想办法呀。”她抽了口烟,“国有兴衰,事有成败,识时务者方为俊杰,不用我提醒,你们乐楼这个月的盈利,只怕不好看吧?”

“我只负责干我该干的,拿我该拿的,别的,没工夫操心。”

见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周娘子把烟杆拿开,凑到闻芊身边去:“其实,姐姐我倒还有个法子……

“你不如去找那几个锦衣卫帮帮忙,人家可是从京城来的大人物,连咱们知府大人见了也要礼让三分。”

还真是个“绝妙”的馊主意。

周娘子不认识杨晋,知道她说这话是为了奚落自己,可闻芊本就怄着那口气,这下子愈发不爽起来,侧目朝杨晋看了一眼,换了副语气,故意拔高嗓音。

“那可是锦衣卫,身份高着呢,我哪儿攀得上呀。”

话里话外皆有所指,杨晋被她那么一看,皱着眉头挪开目光。

周娘子当然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仍旧道:“怕甚么,锦衣卫又没长三头六臂,还不是两只眼睛一张嘴的男人,凭你的本事,不难。”

不难你怎么不去?

闻芊冷笑,抬手在她肩头轻轻一搭,“这等好事,您留着自己享用吧,我啊,无福消受。”

言罢绕过她继续往前走,临行前还不忘朝某处哼一声。

杨晋嘴唇微抿,脸黑得越发阴沉,周娘子却自觉扬眉吐气了一把,执起烟杆兴致勃勃地抽了两口,回乐坊招待客人去了。

等杨晋回过头时闻芊已行远,思及她方才那两句暗讽的言语,心下不禁郁气难消,转眼瞧见身侧笙歌鼎沸的乐坊,愈发气不过,便蓦地转身。

一直跟在后面见机行事的锦衣卫们被盯了个激灵,忙不迭赶上来。

“大人。”

杨晋深吸了口气,示意旁边:“这间乐坊与唐石有些关联,说不定还藏有宁王谋逆的同伙,带人进去好好查一下。”

这乐坊建成那会儿,唐石不是早就被捕上京了么?

纵然有疑虑,但几人悄悄交换了一下眼神,依旧很有默契地应下。

他冷声补充:“给我仔细查,该搜的地方,该问的人,一个也不许放过。”

闻芊回到乐坊,正好是晚饭时间,她没心思吃,只推说出门一趟太疲惫,早早地关上门休息。

卸妆、摘钗环、沐浴,等她抱着被子躺上床时才发觉自己是真的累了。

秋夜黑得越来越早,此刻早已月上中天,闻芊盯着卷帘外天幕,忽然生出一丝后悔来……

如何是好。

再有几日就到中秋了,棠婆的事还得靠杨晋,自己就那么和他翻脸了,眼下到哪儿再找援手去?

况且她们的底细他全都知晓,倘若寻个理由把大家一锅端了岂不是玩完?

逞一时之快的感觉的确不错,可美中不足的是逞完能后还得自己收场。

她伸出手指来盘算能搭上关系的权贵:知府那边已经被周娘子买通了,剩下的两个都督,一个知县……论官阶论地位全都及不上姓杨的,也就加起来数量比较客观。

难不成,得要她去向杨晋服个软?

闻芊盯着虚里看了半天,蓦然有种走投无路的荒凉感……

不行。

不行。

办不到……

她把被衾一拉蒙在头上,烦躁的嚎了两声,决定先不管轻重缓急,睡一觉再说。

许是心事重重不愿面对现实的缘故,闻芊睡得又久又沉,好几次醒来,想到那一团乱麻,干脆就又蒙头继续睡。

如此这般,直到菱歌和游月两个小姑娘敲了半天的门,她才慢吞吞地起身。

一望更漏,午时都过了。

“师姐,你今天怎么这么能睡呀?”菱歌乖巧地在给她整理床铺。

游月端着铜盆给闻芊打水,闻言冲她啧道:“师姐那是为了咱们乐坊的事操心着呢,肯定是累到了,对吧,师姐?”

闻芊:“……”

没敢把昨天发生的事告诉她们俩,闻芊强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低头喝茶。

后园里依旧热闹。

以往被师姐恨不得吊起来练十二个时辰的师弟师妹们,今日无端放纵了一天很是不习惯,眼见闻芊下楼,一个个极有干劲的开始练功。

“师姐,我这套功夫耍得如何?”

“师姐,我方才那一段唱得好不好呀?”

“师姐,我这次能跟着一块儿去吗?”

“师姐……”

她没精打采地一路敷衍,倚着栏杆看一帮师弟妹们上蹿下跳,手支起下巴,心不在焉,满脑子都在想对策。就这么消磨了一下午,即便再迟钝,众人也多少看出异样来。

趁着收工,菱歌上来抱住她胳膊,笑嘻嘻道:“师姐你是不是饿了?”

别说还真有点……

“一会儿咱们乐楼摆晚宴,师姐这段时间辛苦啦,吃些好的多补补身体。”一面说一面拉着她朝厅里走。

“摆晚宴?”闻芊回神后想起甚么,“那晚上生意不做了?”

“一码归一码嘛。”

被她拽着从回廊上下来,正路过月洞门,迎面便瞧见游月领着两个熟悉的身影进来,仰头时和杨晋撞了个正着。

四目相交,两人皆怔了一下,随即不太自然地将视线挪开。

游月欢欢喜喜地向她解释:“今年大家要上清凉山庄,好些人没法在乐坊里过中秋,曹老板的意思是咱们提前吃顿团圆饭。这回多亏有杨大人帮忙,所以棠婆特地让我请他过来的。”

施百川从后面探出脑袋,冲她一笑:“闻姑娘有礼了,我是来蹭饭的,不介意多一张嘴吧?”

因为昨日甚么也没说,故而众人也甚么都不知道。

闻芊琢磨了一天一夜,突然间毫无防备地在这儿遇到杨晋,只觉得周身别扭,一时竟也忘了去想他为甚么会来。

酒宴摆在小花厅,是临时收拾的,乐楼中仍旧照常唱曲,轮班吃酒。

一大桌子的菜,全出自张厨子之手,众人围桌而坐,举杯欢庆,虽互相并无亲缘关系,但场面也甚是温馨和睦。

棠婆难得可以敞开肚子吃酒,拉着施百川哥俩好的开始猜拳,时不时还给人布个菜。

闻芊却一直都是闷头吃饭,也没搭理过谁,偶尔拿余光瞥瞥杨晋,发现他也是如此,不知为何便吃得更加卖力。

张厨子的拿手好菜有很多,糖醋丸子算是其中的一样,由于是山东人,做得格外正宗,眼看着盘子里就剩一个,闻芊伸筷子便要去夹,而与此同时,对面亦有人探出筷子来,两人在盘子中央狭路相逢的交汇,双方的筷子都顿了一下。

眼见对方是杨晋,思及他爱吃甜食,闻芊忍不住在内心里感慨了一句“果然如此”。

几乎是在同时,餐盘上的两双筷子各自缓缓地退了回去。

看到他收手,闻芊冒出一种“我为何要躲着他”的想法来,干脆再次朝那个丸子下手,可没料到对方似乎也是这般的打算,两双筷子再度交战。

闻芊抬眼瞪他,杨晋也皱了皱眉。

在你进我进你退我退的短暂交锋中,肉丸子的完整度显然岌岌可危,终于在又一次过招前,斜里伸出来第三双筷子。

施百川非常友好地把丸子均匀地夹作两半,很是贴心地给他俩碗里一人放了一半。

杨晋:“……”

闻芊:“……”

闻芊把筷子搁下,正犹豫着要不要吃,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